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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螺

2023-07-24 05:48:38劉愛玲
青海湖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銀城海螺礁石

我沒弄清楚這個世界里的人總是倒著走路,肖長壽帶我來到這里。他們像腳上長了吸盤或者倒鉤,能夠自如地控制著天空,這是對于我而說的,對他們來說那是陸地。沙灘上密布著黑白相間的腳掌,他們大都是奔著大海的寬闊而來,這是地球三分之二屬于海洋的明證。我以前對這些腳掌特別熟悉,那雙長而寬厚的白色大腳是俄羅斯人的,至少得五十碼,腳踝骨突成一個

圓球,讓這雙腳看起來力大不可侵犯。肖長壽就喜歡這樣坐在沙灘的南面,向北可以望到整個沙灘和沙灘繼續(xù)向北的大海,以及西邊的大片礁石群。這里和海水浴場一個模樣,屬于威海乃至整個膠東半島浴場水質(zhì)最佳的一處。

肖長壽曾經(jīng)盯著一雙一丈之外走過的小巧而白皙的腳掌告訴我,那肯定是個韓國女人。我沒有關(guān)注他所關(guān)注的那雙小腳,而是被一雙快速前后替換的黑皮鞋吸引,那對粗糲肥厚的漆黑物體不是皮鞋而是一雙光腳掌,沒法說清楚,是漆黑把黃沙子襯托得更明亮,還是剛好相反?那是我記得最清楚的自己辨別出來的人,我高喊著:“那個是非洲人!”那個人停下了,一回頭,風(fēng)蝕沙灘的紋路長在他臉上,與黑極端對立的白色牙齒正笑給我看,他是一個地道的威海老漁民。這個形象后來也是肖長壽的。

我已經(jīng)不屬于外來戶,我是個威海人,但我似乎永遠(yuǎn)是個外來戶,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選擇和肖長壽待在一起。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收留了我,戶口落在了公司的集體戶上,在派出所領(lǐng)取新身份證的時候,我激動得帶著肖長壽在天橋上走了五六個來回。肖長壽氣喘吁吁,但他不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停下來。派出所就在天橋的一端。身份證緊緊攥在手里,萬事萬物瞬間眩暈起來,天橋離開地面伸向天空,人和車全部倒立起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誕生了。我驚恐地重新辨認(rèn)身份證上艱難的地址變更,可能這是場漢字游戲,“銀城”被抹去,

“威?!北恢匦聫?fù)制,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理屬性和歸屬優(yōu)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捂著胸口倒掛在天空上,沒有折磨了幾個晝夜想象的激動與興奮,我內(nèi)心難過,無法說出是什么滋味兒,有銀城鋁廠刺鼻的塵煙,現(xiàn)在很香甜;有肖長壽在鋁廠筑爐前渾身濕透的汗臭味兒,眨眼工夫就會被幾百度的高溫烤干;也有秦麗在倉庫里挑揀廢鋁時劃破手指的血腥味兒,混進(jìn)來的多了海腥味兒,魚蝦蟹腐爛的尸體味兒,還有海鷗的糞便味兒,餐桌上黑魚、黃花魚加魚鍋餅子的鮮美……混亂中身體失去一種重力,幸好肖長壽及時塞在我手里一個海螺,米白色,女人的手掌般修長,三層螺旋線,表面生長著將軍帽子(海螺表面生長的寄生物藤壺),估計是被砂紙強(qiáng)硬地打磨掉了,打磨態(tài)度認(rèn)真到充滿仇恨,難免留下幾道傷痕。

這個海螺很熟悉,這些場景很熟悉,在我來找肖長壽之前,在哪里也有過這樣一個海螺,我和肖長壽似乎重走了一回海水浴場的沙灘和天橋,他看著我手里緊緊捉著那個海螺,終于露出了白牙,他的皮膚還是黝黑明亮,連手臂和臉上的褶子里都是漆黑,那些褶子在顫動,“沒人跟你搶,這里每個人都有一個海螺。”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到了這個叫海螺島的地方,是肖長壽告訴我這個鮮為人知的名字,可這分明就是威海。我望望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熟悉的,除了肖長壽走在我前面。他還是這樣,習(xí)慣旁若無人地獨自走路,和他同行的人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后面,“快些哦,還有一個山頭兒的海帶結(jié)沒有漬哦?!?/p>

我緊跟上去,“你還在漬海帶?”陌生讓我緊張起來,我掐了掐自己的臉皮,疼痛感微弱,隔著厚厚的空氣,但是能擁有疼痛感,這讓我一時心安。

肖長壽手里也握著一個海螺,和我的一模一樣,我湊到跟前仔細(xì)地摸了摸那三條螺旋線,給他一個鬼臉,“你和我的可不一樣,我的這三條螺旋線是凹進(jìn)去的,你的是凸出來的,剛好相反?!闭页龊托らL壽的差異是我最得意的事情,除了父女關(guān)系和男女性別的差異不可撼動,我似乎處處勝算在握,比如我再也不是威海的外來戶,肖長壽是威海的外來戶,永遠(yuǎn)都是了。他是山東魯西平原的人,那里一馬平川,開車半個多小時不用把方向盤,你仍然不會脫離大路的軌道。平原最西邊是銀城,肖長壽在那個連牙套都是鋁材制成的鋁業(yè)加工小城里干了十幾年筑爐工,鋁棒拉出了無數(shù)節(jié)火車皮。秦麗在肖長壽筑爐車間的隔壁倉庫里撿了十幾年鋁料,十根手指的指肚露出了白骨,肖長壽為她做了十個鋁指甲套兒。這些對于我上大學(xué)、找工作,成為威海人都是微弱的勞動。肖長壽只得跑出銀城,誤打誤撞跑到了威海,本夢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漁民,乘船遠(yuǎn)洋,但,他是旱鴨子,又到了老而丑陋的年紀(jì),這是后來漁業(yè)公司人事部的人坐在他對面告訴他的。

“我還是不太適應(yīng)倒立?!?/p>

肖長壽在碼頭前的生產(chǎn)廠房里做鹽漬海帶,從他到了威海,一直沒離開過這家漁業(yè)生產(chǎn)加工公司?!澳睦镞€有膽量離開一個地方?!毙らL壽這樣跟我說起過,我到了四十歲以后也懂得了他縮小的膽量,但,一直以來,我也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他做鹽漬海帶。廠房門前都是些織網(wǎng)的女人們,腦袋上飄著橘紅色、白色、粉色的頭巾,我盡力回歸了一下理性,也許從正面看過去,那頭巾是緊緊裹在頭上的。我繼續(xù)努力想著她們怎么能織成倒扣的網(wǎng),她們手里捉著梭子,在看不見的網(wǎng)眼縫隙里鉆來鉆去,嗓門高,語速和織網(wǎng)的梭子一樣快,聽起來好像因為網(wǎng)眼大小在爭吵。我也贊同這是個必須爭論的問題,網(wǎng)眼大小決定著能放過多少年輕的魚兒。

“慢慢就適應(yīng)了。”他還在那里徹夜鹵海帶,眼睫毛上滲出了白色鹽堿,像雪花落在上面。海帶在空曠的廠房里堆成山頭,肖長壽和幾個人在山頭的另一面,我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偶爾在空曠中飄過來,“上好你的學(xué),什么都不用操心。”他們已經(jīng)成為海帶的一部分,穿著水鞋,皮褲,一層海帶被鋪平,一層海鹽被撒下去,鹽粒兒粗大像冰雹。

“我媽什么時候也來威海?”我隔著山頭喊,我對鹽漬海帶不感興趣。

“早晚會來的?!?/p>

“我是覺得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里,”一股又一股海腥與濕潮鉆進(jìn)骨縫,他們大都患下了風(fēng)濕病,所以,他們都把疼痛鎖在眉宇間,那些人只干活,沒有一句話。

“不是有你來看我嗎?”

我看不見肖長壽的腦袋,被一個又一個海帶結(jié)堆成的小山擋住,他們不知疲倦地重復(fù),再重復(fù)。廠房里越來越冷,季節(jié)在更替,這里冷得要命,他們都裹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我開始焦躁了,身體在一厘一厘凍僵,我沒有耐心做這種重復(fù)的

勞作,“我們走吧,肖長壽?!毙らL壽再也沒有回應(yīng)我,他可能已經(jīng)把我忘掉了,他有這樣的習(xí)慣,他鉆進(jìn)一件事情里就會忘記周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們一刻不停地在努力把自己變成海帶。

沒有察覺,他們怎么從那座海帶絲山移到了海帶結(jié)的山頭,用了多長時間,緊靠他們身邊還有一座海帶頭兒山,山上覆蓋著一片一片厚厚的海帶頭,如同團(tuán)扇。廠房里的燈亮起來了,一切都照亮的時候,我焦慮不堪,海帶頭山之外連接的是又一個循環(huán),海帶結(jié)、海帶絲、海帶頭兒,海帶頭兒和海帶絲的墨綠,海帶結(jié)的翠綠、翠綠,墨綠、墨綠,翠綠……

“這下不冷了?”秦麗抱著一大捆揀出來的合格鋁料站在筑爐車間門口,布口袋里露著一個海螺的尖兒,米黃色。她看到我注意到了那個海螺,騰出一只手來,笑瞇瞇地把它取出來,“你爸一輩子不懂浪漫,”秦麗把自己的臉垂向地面。

“媽,你倒立著不難受嗎?你還貧血?!?/p>

“你爸說把海螺放在耳朵上就能聽見他說話?!鼻佧愋Τ雎晛?,我和她站在筑爐車間門口,窒息的干熱是銀城的性格,她干渴的嘴唇暴起一層白皮,她的臉就顯得更白而粗糙。

“媽,哪止呀?還能看到海那邊的另一個世界?!?/p>

“你比你爸還愛做夢?!蹦抢︿X料已經(jīng)讓秦麗不堪重負(fù),尤其是倒立,加重了物體的重力,她需要把它們送到倉庫里去。我看著她瘦硬極了,走起路來把地面劃出一條深深的溝。

“媽,爸什么時候帶給你的海螺?”她不回頭,筆直地向前走。

“去威海的第二年呀,你哪里知道,他狠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銀城五六年呢。上好你的學(xué),將來就留在威海,和你爸在一起?!?/p>

“我已經(jīng)留在威海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秦麗的身影拐進(jìn)和筑爐車間同排的倉庫里。我第一次立在筑爐車間的門框邊,看見肖長壽站在一個豎起的大火爐前,套著一身深藍(lán)色長袖工作服,汗洗了全身。廠房是簡易的鋼架結(jié)構(gòu),整個屋頂是一塊吸熱板, 熔爐又是一塊散熱板,凡是在筑爐車間工作的爐工便無處可逃,肖長壽已經(jīng)練就了鋼鐵之身。

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熱度被汗透的工作服悶在身體里,皮膚開始潮紅,痱子遍布,水泡煮開了一般。秦麗可能是在夜里回到家,用縫衣服的針把那些水泡挑破,里面的水用針管兒吸干凈,肖長壽可以將自己徹底裸露在秦麗面前。第二日,肖長壽把自己再次裝進(jìn)這套工作服里,重新忍受上述的痱子和水泡層出不窮地攻占他的全身,哪怕是私密處,新的汗水會腌制那些破裂的地方。秦麗最擔(dān)心感染,那是難免的。感染后的肖長壽四處潰爛,這時候必須要不厭其煩地在夜間擦洗、消炎,爛透的地方把消炎膏鉆進(jìn)去,用紗布和膠帶包扎好,這樣,肖長壽就像一個戰(zhàn)場上受彈片傷的士兵一樣英武。過上一個年頭,兩個年頭……那些傷疤結(jié)了痂,褪掉,再結(jié)痂,身體表面附著一層死去的堅硬外殼,熱再也穿不透一個人的身體。

現(xiàn)在,肖長壽就有一副冷熱都穿不透的身體,他和那身深藍(lán)色工作服長到了一起,悠閑地站在筑爐邊,有時他會跳上爐身,趴在上面的爐口縫瞧里面沸騰的鋁液,像只猴子。這只猴子變化多端,能把熔爐里的鋁水拉出鋁棒來,十幾米長,將來用途可大了,滿大街飛跑的汽車、轎車的輪轂,都是從這只猴子拉出的鋁棒中造出來的。別說你們,現(xiàn)在連我都重新認(rèn)識了肖長壽,還有和肖長壽一樣的那群鋼鐵人。這個群體太大了,如果用精密的算術(shù)演算的話,銀城有數(shù)不清的大小鋁廠,銀城之外還有數(shù)不清的大小鋁廠,每一個大小鋁廠里都有三分之一的爐工,你們需要竭盡全力算清楚才好。

秦麗又回來了,似乎專門來回答剛才我的問話,“想起來了,你和你爸一起去拿的新身份證,你爸電話里高興暈了,說是你領(lǐng)著他在天橋上轉(zhuǎn)個沒完,原來派出所就在天橋下邊?!?/p>

“威海的天橋邊?”

“你爸也是,怎么帶你來車間里,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p>

我漸漸發(fā)現(xiàn)倒立著有個好處,視覺角度的改變,很多事物是正面無法看清的,也可能大腦血液充足的緣故,很多事情在我的腦子里越來越清晰,眼前看到的事物更是接近微觀。要是我早早意識到這一點好處,從威海到銀城,從鹽漬海帶車間到筑爐車間,從沙灘到天橋,還有那個從肖長壽嘴里冒出來的聞所未聞的海螺島,我會發(fā)現(xiàn)遙不可及的物理距離竟不可思議地近。就像肖長壽在威海生活五年的時間里,我一直在急速地變化著,在威海大學(xué)畢業(yè),在威海醫(yī)療器械公司做起質(zhì)量體系內(nèi)審員,雖然和我學(xué)的設(shè)計專業(yè)隔著一個時空,而且我的身體也在飽滿,我需要找一個男朋友,剛剛準(zhǔn)備著體驗閃婚的時尚美感,這些變化足夠附著這個時代的特征了。但,我才看到肖長壽的一成不變,他除了每天泡在鹽漬海帶的車間里和那些綠色的海底植物打交道,就是在每月兩個休息日里(可以自己說了算)乘兩個小時客車到威海的海水浴場坐上半天。

海水浴場西邊那所花園式的大學(xué)就是我的母校,在那片礁石的方向繼續(xù)向西。這一次我陪肖長壽一起在海水浴場的沙灘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極度奢侈的事情。肖長壽從頭一天接到我的電話就跟廠長請了假,這是他一個月里兩天休息日的二分之一,用來隆重慶祝我的喜事。我也給公司請了假,理由是我成了威海人,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會如此注重個體所處的地理意義,我挺悲哀的,這種過度的

“注重”里面是深入骨髓的自卑,就像從小就注入骨髓里的銀城,銀城與貧窮等同,現(xiàn)在又和地獄般的污染連在一起。但我沒有告訴肖長壽這些消極的東西,他在電話里高喊著:“明早我就去,和你一起去!”我能看到肖長壽的鋼鐵之身在電話旁邊蹦跳著,熱氣騰騰的,像具僵尸。

想起來了,我就是這天下午和肖長壽一起坐在沙灘上,挺熱的,沙子被烤熟了,可以烤煳一個人。我撐了一把傘,肖長壽擋開這把遮陽傘,“我可不怕曬?!蔽倚Ψ谏碁┥?,躺在沙灘上烤熟自己,至少可以把身體里踟躕的濕氣烤出來。

肖長壽坐在沙灘上看著一雙又一雙腳掌,他把他積累的一些準(zhǔn)確的竅門告訴我,怎樣從尺碼、黑白、厚薄、寬窄的不同預(yù)測到不同國度、性別、年齡、性格的人,比如我們說過的中國人、俄羅斯人、韓國人、朝鮮人、意大利人、男人、

女人、老人、孩子等等。

倒立看肖長壽表面這一成不變的生活,我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里這些抵御不變的有趣的變數(shù)。我給他伸了一個大拇指,“為這個,晚上和你喝一杯!”肖長壽回過頭來看著我的大拇指,笑開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驕傲過,渾身漆黑的褶子都被撐開了,露出里面的漆黑強(qiáng)壯,像一個老漁民。

一直坐到傍晚,海邊來洗海澡的人越來越多,大海開始每日的“煮餃子”時間。我和肖長壽爬上岸到大路對面的一排海鮮大排檔里吃晚飯。

我喜歡喝大排檔的威海原漿啤酒,喜歡和肖長壽喝。這里有我最喜歡的生拌蟹腿兒,不知道螃蟹腿兒是不是硬生生拽下來的,放了辣椒,辣到口舌麻木,來滿足一個人隱藏的獸性。

“你媽要是來了就更好了,她還沒看過大海?!?/p>

肖長壽也喜歡這里,他稀罕這里的鲅魚水餃,是威海有名的吃食,魚蝦蟹他都不忌諱,但他忌諱吃生。他看著自己的女兒熟練地?fù)苤吠葍?,半截手指大小,牙齒一咬,生蟹肉自然擠到了牙縫里,他就對著我吞喉結(jié)。

“等我結(jié)了婚,就把她接來,你也別再去那里弄海帶了。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坐在沙灘上數(shù)人的腳丫子,想數(shù)多久就數(shù)多久?!?/p>

肖長壽瞇起眼睛,把鼻子泡在啤酒沫里,細(xì)長悠揚的鼻息聲響起來,那點柔軟的小愜意飛出來,我鼻子就被生蟹腿兒的辣嗆到了。辣椒真不是個東西,我擦著自己的眼淚,從迅速劃過的指縫間斷斷續(xù)續(xù)看肖長壽。我突然習(xí)慣了好些事物,比如,正與反本就是同一件事物的兩面,正與反的有意識區(qū)別終將淪為無意識,某些東西都在重復(fù)。是的,我不再較勁現(xiàn)在是肖長壽帶我來到他的世界里,還是我們本就在同一個世界里,細(xì)節(jié),肖長壽鼻息里流出來的那一絲小愜意就是最真實的細(xì)節(jié),我斷定我們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過。

海水里、海岸上、沙灘上、公園里、街道上、大排檔,到處是人,人越密集,我們越來越聽不清楚人的聲音。肖長壽把杯子舉過來了,鼻翼上沾著還未破裂的啤酒泡,我們舉著的杯子在兩個人的中間位置緊緊頂靠著,一動不動,有人會誤會我們在僵持什么重大的分歧,我們應(yīng)該說些祝福的話,或者高唱那首威海之歌,“天藍(lán)藍(lán),海藍(lán)藍(lán),我家住在大海邊……”

臉部的肌肉激烈抖動起來后,我們把那杯啤酒悶了。我能為肖長壽做的只有陪他喝頓酒。他說: “我聽人說,你們學(xué)校旁邊的這個海水浴場,夏天可得小心,有海蜇的,那東西要是蟄了人,活不了的?!?/p>

“我隨你,旱鴨子,不下水?!?/p>

“我還聽人說,這個海水浴場水質(zhì)好,人多,多到擠到海水里去,那晚上黑,誰看得見深水區(qū)?!?/p>

“所以,你就在休息日跑到海水浴場來看著我?”

“我跟你說,我每一次來,都能看見一個女孩子,興許是你們學(xué)校的大學(xué)生,一個人,那邊,”肖長壽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海水浴場向西500米的一片礁石。他手指上沾著幾顆飽滿的啤酒泡沫,砰的幾聲,泡沫破裂在半空,“她總是一個人坐在

那兒?!?/p>

“爸,我說你一個月就休息兩天,好好在廠子的宿舍里睡上一覺多好?!?/p>

“你看見沒,那里,那個細(xì)細(xì)的礁石上,怎么坐在那么細(xì)的礁石上?”

肖長壽執(zhí)拗地勾著一根手指指向那片礁石,“你聽見了嗎?那多危險!”礁石群的西邊就是我的母校,那所聞名于山東省的大學(xué),我第一次從東西斜對角的方向看到她的全貌,應(yīng)該是站在她的外部重新看到她,在轟隆隆的人群聲里。那里寂靜無聲,因此像珍貴的西藏的“雍措”——平靜的湖。

我們喝了一場在父女間前所未有的大酒,搖搖晃晃回到沙灘上躺著數(shù)星星,數(shù)著一個又一個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有了點用處,可以陪著肖長壽戀沙灘。

肖長壽什么時候突然從沙灘上蹦起來的記不清楚了,微觀視覺也把握不住,我的胃急速擠壓著啤酒和那些蝦蟹美食,天空和陸地旋轉(zhuǎn)起來。我發(fā)出哇哇的聲音,淚眼婆娑中,一只小螃蟹悠然自得地橫著從我的污穢物旁邊繞過去。

我聽到有人喊:“跳海了!跳海了!”

網(wǎng)絡(luò)上及時出現(xiàn)了這樣一則消息,標(biāo)題是“漁民夜救女大學(xué)生——未果”,至于電視上有沒有痕跡不記得了,也許能占個不足一秒的播報時間。當(dāng)時天太黑,網(wǎng)絡(luò)上傳的照片一片灰暗,天色灰暗,圍觀的人群烏壓壓一片灰暗,看不清漁民和女孩兒被打撈上來時泡成了什么模樣。我估計是爬到那片礁石附近的,從女性尸體瘦削的臀部上我猛然清醒,這是肖長壽跟我提起的那個女孩兒,只有如此瘦骨嶙峋的臀部才能在那塊同樣細(xì)瘦的礁石上坐穩(wěn)。

我又一陣子眩暈,準(zhǔn)備把胃腸等器官統(tǒng)統(tǒng)清出體外,我大概是旋轉(zhuǎn)了三圈兒,足有一顆海螺三層深陷的旋轉(zhuǎn)線深度,上述那些敘述、場景和人都在旋轉(zhuǎn)中支離破碎地遺失,唯有肖長壽從一個多年的打工者終于變成了人人口中和網(wǎng)絡(luò)、媒體話語中的“漁民”的夙愿,牢固地抓住了我的腦仁,雖然,沒人知道誰是肖長壽。

我醒了,一切似乎恢復(fù)了正常,我就在那塊兒細(xì)瘦的礁石緊靠的一塊兒寬些的礁石上,仰躺,沒個女孩子的矜持樣子。腦袋右側(cè)頂著一根翠綠色的海裙帶菜,本想伸手夠到一節(jié)塞在嘴里嚼一嚼,這種被包成包子的名菜生吃會是怎樣一種滋味,但我毫無力氣。渾身濕透,胳膊和腳掌有被諸多雙手緊握的淤青,有人在我胸前做急救按壓的痕跡,造成衣衫不整, 嘴里無法停止噴出了一連串兒的海水,混雜著熏天的酒氣,我聽見有人喊:“她醒了,醒了!”

我最想念我手里緊握的海螺,肖長壽說,他聽本地人說的,把海螺放在耳朵上能聽到大海過去的故事,海邊逝去的人都住進(jìn)了海螺里,那些人繼續(xù)在那里活下去。發(fā)現(xiàn)它還在我手里,只是堅挺修長的螺旋底被磕掉了,我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直到從眼角里流出來的東西憋回到心口里,我才開始逐漸恢復(fù)我的記憶。我記得,很久了,我狂愛喝酒,需要獨自坐在一個獨立的礁石上看沙灘上的腳掌,守著我身邊那塊兒細(xì)瘦的礁石??赡芟惹跋逻^雨,礁石上泛著腥潮氣,雨后,人們都喜歡跑到海邊來聞海水的溫?zé)?,看太陽出來后制造的美麗的海市蜃樓,他們都圍在我身邊?/p>

劉愛玲 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2屆高研班學(xué)員。寫小說、劇本。出版小說集《遺失與燦爛》。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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