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70年代的玉樹,黑帳篷隨處可見。這種用黑色牦牛毛手工編織成的帳篷,在草原上星羅棋布,如同一朵朵敦厚的蘑菇,為牧民們遮蔽風雪,阻擋驕陽,日復一日。
在玉樹禪古一條不知名的小溪旁邊,有一頂黑帳篷,普措和母親就住在這兒。在這里,普措度過了他人生最初的時光。
那年的普措只有十歲,在他的小腦袋里,草原就是一切,而世界,就是一片一片的草原。
牧民的生活清貧而簡單,普措的童年也是一樣。對他來說,生活就是每天和其他小孩一起在草原上采蘑菇,抓旱獺,騎馬,蹚水。生活在幼年的普措面前就是無盡的嬉戲,他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長大,即使他跑遍整個草原自己的腿也不會覺得疲憊,羊骨頭是永遠也玩不膩的玩具,而母親永遠不會變老。
母親的清晨是忙碌而有序的,她燒火,燒茶,叫普措起床吃飯。猩紅而濃郁的藏茶流淌在她的血管里,所以她才那樣紅潤,那樣結(jié)實。在普措的腦海里,滾燙的奶茶就象征著早上,無論他睡得多邋遢,頭發(fā)有多蓬亂,琥珀色的奶茶順著喉嚨流進他空蕩蕩的肚子里的那一瞬間,他總是會徹底地醒過來。
對于普措來說,只要是去玩耍,多早都不算早。孩子們總是在前一天散伙前就計劃好了第二天的活動,他們在期待中睡下,在興奮中醒來。至于母親的一天是如何度過的,普措幾乎沒想過。他只知道每一天,母親都要走很遠的路去寺院里,但無論普措什么時候回家,母親總是能變出熱氣騰騰的飯菜。
在普措的眼里,母親是具備某種神秘力量的,而母親的愛和保護,是他的生命之源。所以,母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圣湖,神山,狼神,都沒有母親重要。她能燒起火,煮好飯,能治愈一切疾病,擋住所有的風雨。她會永遠坐在帳篷里,望著普措回來的方向。
朝 圣
對于牧民來說,汽車所帶來的新奇和震撼是無以言表的。普措無法理解生產(chǎn)隊藍色的大卡車是怎么把羚羊甩在屁股后面的,明明那個駕駛員比自己高不了多少。
對于普措和他的朋友們來說,藍色卡車的喇叭聲如同集合令一樣,每當?shù)蔚蔚穆曇魪牟菰倪h方傳來,孩子們就會自動歡呼雀躍地上前迎接。駕駛員會抱著孩子們一個一個到卡車的“腦袋”里參觀,有時候甚至還會從口袋里變出糖塊。
而那天,駕駛員帶來的不是糖塊,是比糖塊更重要的東西。他說,普措他們可以去拉薩了!普措第一次覺得自己跑得不夠快,他跳著翻著跟頭回到家里,甚至沒來得及喝一口奶茶,就趕忙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告訴了母親。
而母親微微地笑著,她明亮的眼睛彎著,她幫普措撣去肩上的塵土,對著他點了點頭。母親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因為她是神奇的,是無所不能的。普措興奮得幾乎要沖破黑帳篷的頂棚。他忍不住地想拉薩應該是什么樣子,那里一定有很多的糖,有很多的卡車,牛羊也比禪古的大得多,肥得多。
母親還是笑著,她捻起經(jīng)筒,雙眼微閉,身體微微地搖晃著。普措安靜了下來,他知道,母親開始念經(jīng)了。
生產(chǎn)隊組織牧民們?nèi)ダ_朝拜,每家一個名額,母親眉心微動,卻很快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對于虔誠的佛教徒來說,拉薩是神圣的地方,是圣潔的所在,是一輩子的夢想。母親幫普措收拾好了行囊,她知道普措不想和自己分開。她告訴普措,能去拉薩是幸福的,是一定要把握的機會。她有很多的事要做,而普措要勇敢,要像個男子漢。
母親把家里唯一一點錢裝在了普措貼身的口袋里,她叮囑普措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闖禍。而母親對普措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從拉薩帶一塊瑪尼石回來。普措把這句話在心里和夢里都默念了一千遍,對著母親,他許下了人生中第一個承諾。
經(jīng) 幡
信教是母親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純潔而虔誠。寺院的高頂大梁讓她覺得安全,寺院里柏葉和酥油燈的味道讓她覺得寧靜。在她每天來回的小路上,越過一個山坡,她就能遠遠地看到白云包裹中的飛檐,那讓她欣喜而充滿希望。
在藏區(qū),佛教徒往往都會在家里擺放佛像,家里專設佛堂的也不在少數(shù)。但是對普措和母親來說,就連擁有一尊最普通的佛像都是奢望??墒悄赣H毫不在意,她是黑帳篷的女主人,是普措的母親,她擁有的已經(jīng)很多了。而每天步行去寺院念經(jīng)甚至算不上考驗,那只是她為自己的信仰甘愿付出的。
母親向往拉薩,但是當她看到普措興奮的樣子時,她突然覺得她的佛不再是廟宇和白云的樣子,她的佛變成了一盞燈,而現(xiàn)在,她需要做的,是點燃普措心中的那一盞燈。因為那一盞燈無比重要,它能讓普措不墜黑暗,永不迷失,永遠充滿
希望。
普措是第一次離開母親,然而,少年的忐忑和天上的云朵一樣一吹就散。他從沒離開過草原,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汽車的顛簸,沒有看過公路上的人來人往。一切都是新鮮的,普措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和腦袋都不夠用。他想把一切都看進眼里,記在心里。他都想好了,他要把一切都完完全全地講給母親聽,他要做母親一個人的游唱詩人。
在到達拉薩的前一天,他撿到了一塊紅色的經(jīng)幡。普措高興極了,他滿腦子都是母親的笑臉,母親一定會喜歡的,她喜歡那些印著經(jīng)文的東西。普措把它撣干凈,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貼身的口袋。
拉薩的熱鬧和繁華讓普措目瞪口呆。他沒看過,沒想過,甚至在夢里都未曾見過這樣美的地方。他跟著生產(chǎn)隊的人,參拜,觀湖,轉(zhuǎn)經(jīng),逛街。普措多么希望他可以永遠留在這里,多么希望時間永遠也不要過去。
他幾乎忘記了黑帳篷,忘記了奶茶,忘記了母親。
在回程的路上,普措的心里充滿了沮喪。他還沒有做好離開拉薩的準備,那里那么好,什么都有,什么都漂亮,就連風好像都比草原上的風舒服。藍卡車在黑夜里顛簸著前進,普措睜大了眼睛望著前方,前面就到家了。
生產(chǎn)隊的卡車在夜幕初降的時候把普措送到了路邊,他背著行囊走向黑帳篷的方向。在隱隱能看到家門口的爐火的時候,普措的心又雀躍了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想家,如此想念母親。
然而一想到母親,普措突然想起來,自己竟然完全忘記了母親的囑托!他沒有從拉薩為母親帶回瑪尼石!他明明見到了那么多!然而他要不就是被小轎車吸引了,要不就是鉆進了副食品店。他沒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他甚至完全把母親的話拋在了腦后。
普措覺得渾身冰涼,眼眶發(fā)脹,腦海里警鈴大作。他不住地想象母親失望的神情:母親會生氣的,她會很傷心的!普措簡直想回過頭鉆進生產(chǎn)隊的汽車,也許他可以求駕駛員再帶他去一次拉薩,只要一天就行。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撿到的經(jīng)幡,他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拿在手里,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這么做。他太害怕母親傷心了,他還有那么多關(guān)于拉薩的故事想講給母親聽,他實在太害怕讓母親失望了,他無法告訴母親自己因為貪玩而忘記了她的囑咐。
于是他飛快地把石頭裹進紅色的經(jīng)幡里,把它包好,又重新放回了口袋。
黑帳篷前,母親正在等著他。
發(fā) 愿
母親始終沒有解開經(jīng)幡,她相信普措給她帶來了拉薩的瑪尼石。她在燈火下端詳著經(jīng)幡上華美工整的經(jīng)文,笑得那樣開心。普措第一次感覺到內(nèi)疚,他的胃沉甸甸的,甚至痛起來,他的喉嚨里好像堵了一塊咽不下去的面團,脹呼呼的。他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他只能手舞足蹈地大聲講著拉薩的故事,他急于把自己所見到,所體驗到的一切都與母親分享,就好像母親也和自己一起去了拉薩,就好像自己沒有辜負母親,沒有欺騙她一樣。
他講小汽車的故事,然后講百貨商店,講西藏服是多么的華麗和漂亮,講副食品店里有多么多的點心,講布達拉宮,大昭寺,人民路和賽康市場。
但是每當母親輕撫那塊經(jīng)幡包裹著的石頭的時候,他的心就會往下一沉。他多么希望母親把這塊石頭放進角落的箱子里面永遠都不要再看它。然而母親把它緊緊地握在手里,她細細地撫摸著經(jīng)幡的紋路,還時不時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普措覺得有一只青蛙快要從自己的喉嚨里跳出來了,然而直到母親幫他掖好被角,他也沒能鼓起勇氣說出真話。那塊石頭就好像長在了普措的心上。
母親把經(jīng)幡包裹著的石頭放在了帳篷里的最高處,她告訴普措,以后自己不用每天來往寺院了。在母親的心目中,普措從拉薩帶回來的瑪尼石就是她的佛像,她不需要一個佛堂,只要她能看到那紅色的經(jīng)幡,她就可以念經(jīng)參拜。
普措內(nèi)疚得幾乎胃疼起來。他眼看著母親把那塊“冒牌貨”當作了拉薩的象征,眼看著母親對著它每日參拜,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他的喉嚨難受極了,眼睛也酸脹得厲害。就在那個時候,普措在心里暗暗發(fā)愿。等他長大了一定要努力賺錢,帶著母親去拉薩,讓她親眼看到她心目中的圣地,讓她踩在拉薩的土地上,讓她看看那些寺院和街道,讓她完成自己的心愿。
十六歲那年,普措離開了草原,離開了黑帳篷,離開了母親。他跟隨生產(chǎn)隊里一起長大的少年們坐上了藍色卡車。他對著帳篷前的母親不斷地揮著手,直到黑帳篷的樣子從地平線上消失才停下來。
他把行囊緊緊抱在胸前,上面帶著黑帳篷的味道。他要去看看草原外面的世界,去體驗不一樣的生活,去工作,去賺錢。他要為母親賺好多好多錢,他還要帶著母親去拉薩,那是他十歲那年對自己許下的諾言。
回 家
1989年的中國,全國電話普及率僅為0.38%。而普措總是在想,如果家里有臺電話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聽到母親的聲音,可以親口告訴她自己很好,讓她不要擔心。
普措離開母親已經(jīng)四年了,他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學了很多新的本領,他甚至跟一位退伍軍人學了修汽車。他做了無數(shù)的夢,每個都與母親有關(guān),有時候他夢到自己開著汽車回到了禪古,有時候他夢到自己帶著母親在拉薩游覽,他甚至夢到過帶著母親一起去北京,去天安門。
他想念玉樹,想念黑帳篷,想念母親。他數(shù)了數(shù)存下來的錢,那是過去四年的時光留給他的禮物。他在商店里買了一尊樸實又漂亮的佛像,用哈達層層疊疊地包裹好,裝好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當他再一次坐上藍色卡車的時候,普措覺得一切仿佛都和他記憶中的差了那么半拍。原本寬闊得如同籃球場的卡車斗,現(xiàn)在似乎只有巴掌大小。原本英姿颯爽的駕駛員,似乎比記憶中矮小得多。原本短得不夠嬉笑打鬧的路程,長得讓人昏昏欲睡。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黑帳篷出現(xiàn)在了地平線上,普措忍不住去想母親的樣子。他有四年的故事要講給母親聽,母親一定也有許多話要說,只要母親燒上一壺奶茶,他們就可以坐在帳篷里聊上三天三夜。普措要驕傲地告訴母親,走!去拉薩!去每一條街道,每一間寺院。他恨不得藍色卡車走得再快些,恨不得自己能長出翅膀。
黑帳篷被稀稀拉拉的人群圍著,聽到卡車的引擎聲,一群人都回過了頭。不知道是誰先認出了普措,隨著一聲驚呼,有些人嘆著氣,有婦女低頭抽泣起來,生產(chǎn)隊書記迎了上來,普措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自己家門口,只覺得他好像老了很多。
書記告訴他,母親突患急病,昨天去世了。他說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了,生產(chǎn)隊甚至沒來得及送她去縣上的醫(yī)院,她就走了。普措推開人群,徑自走進了帳篷,他知道,母親一定燒著茶,煮好了飯在等著他。他覺得腦袋頂發(fā)涼,腳底下輕飄飄的。他上前想看清楚母親的樣子,卻被淚水糊住了眼睛。
他的心臟似乎因為劇烈的疼痛而停止工作了,他渾身冰冷,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天地,草原,黑帳篷,藍卡車,奶白色的電話機,天安門廣場的紅墻,所有一切普措曾經(jīng)向往過,曾經(jīng)夢到過的東西都失去了顏色,它們都跟著母親一起失去了生命。普措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做夢了,他再也不會快活起來了。
母親的眼睛不再明亮,她的臉龐不再紅潤,她的身體不再結(jié)實,她的秀發(fā)失去了生命的光澤。但她還是母親,還是普措的神明和燈塔,她還依舊是黑帳篷的女主人。
普措把佛像掏出來放在母親的枕邊,他在床前跪了一夜。
母親交給了他信仰的火種,普措知道母親所去的地方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不是幽冥,而是自由和幸福。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對自己和對母親的承諾,他沒能帶著母親去拉薩,沒能為她實現(xiàn)終生的夢想。明明那么近,卻擦身而過,如果他早回來一年,一個月,甚至一天……
普措泣不成聲。
第二天一大早,生產(chǎn)隊里的婦女給他送來了早飯。她們憐惜地撫摸著普措的臉頰,她們的眼淚滴在普措的手背上。滾燙的奶茶滑過普措的喉嚨,他擦干凈淚眼,踉蹌地走出了帳篷。
那天,從帳篷里走出來的普措不再是一個孩子,他一夜之間蛻變成為了一個男人,成為了草原上的康巴漢子。
按照藏族的習俗,葬禮持續(xù)了四十九天,普措在喇嘛的唱誦聲中為母親祝禱。他學著母親的樣子念經(jīng),他閉著眼睛希望母親能夠再一次對他說話,再一次碰碰他的額頭。
普措一件一件收拾著母親生前的物品,他幾乎能看見母親在帳篷內(nèi)的身影,她站著坐著,笑著唱著。他把母親的經(jīng)筒,針線包還有那件母親最好的襯衫都小心地收了起來,他已經(jīng)決定,要帶著屬于母親的記憶重返拉薩。他要把它們背在背上,那就如同背著母親一樣,他要把一切的故事都講給它們聽,那就仿佛是講給母親一樣。
最后,普措伸出手,把母親叩拜了多年的石頭從柜子上取了下來。那塊他十歲那年從路邊撿回來濫竽充數(shù)的石頭,被母親當作拉薩的象征供奉多年,那是她最心愛的東西。十年過去了,包裹著石頭的經(jīng)幡鮮亮依舊。
普措把它揣在了胸前,那是離心最近的地方。
遇 狼
十年前,普措坐著生產(chǎn)隊的藍色卡車,第一次前往拉薩。十年了,公路已經(jīng)不再似從前破敗,生產(chǎn)隊里也添了新卡車。但是普措拒絕了老書記的提議,選擇了另一種方式。
他選擇朝拜去拉薩。
在進藏的路上,總能看到沿著公路三步一叩前往拉薩的藏族。他們或許扶老攜幼,不少人結(jié)成群體,同起同歇。而經(jīng)常入藏的人們,也早就習慣在車里多帶些水和食物,一路分給朝拜的人們。
普措也接受了不少這樣的布施,和他同行的一位婦女送給他一條紅色的護額帶,她幫他親手帶上的,說只有這樣才不會把額頭磕破。他學會了保護膝蓋,手腕和腳尖,知道哪里有熱飯菜吃,也知道了哪里有遮風擋雨的住處。
他從未真正地孤單過,與他同行的人虔誠又親切,讓他想起家鄉(xiāng)的人,想起母親。他用母親的杯子盛水給老阿媽喝,用母親的針線包幫其他人縫補衣服。即使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只要摸摸胸口的那塊石頭,就覺得母親還在身邊。
到了可可西里的那天傍晚,一戶牧民收留了普措。他打算趁著天還沒黑幫老爹打點水回來,于是拎著水桶走了出去。小溪就在不遠處,普措緩緩地走著,一邊環(huán)顧四周,希望能捕捉到草原精靈藏羚羊的身影,聽說它們跑得很快,又怕人,所以很少被人看到。
到離小溪不遠的地方,普措恍然間似乎聽到有求救的聲音。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日光只剩下兩分,擔在地平線邊緣上的太陽搖搖欲墜。母親總說普措的眼睛看得比鷹還遠,他瞇著眼睛使勁看,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的三個影子。普措向那個方向跑了沒兩步,就聞到了狼的騷腥味。
狼伏著背,呲著牙,它已經(jīng)準備攻擊了。而它前方不遠處,一位少女懷抱著一只小羊羔跪在地上,擋在母羊的前面。母羊大聲地叫著,它的身下有一灘污血,看樣子是剛生產(chǎn)過。它知道自己跑不動,只能希望有同類前來搭救。而少女因為恐懼而顫抖著。
一般來說,狼的領地意識非常強,狼是極聰明也極狡猾的動物,它們的祖先領教過牧民刀槍的厲害,所以它們不會輕易進入牧民的活動范圍。但是當時正是母羊下崽的季節(jié),可能這只狼被誘惑得抵擋不住了,才冒險進入牧民的領地。
普措大聲地叫喊著沖了過去,甩著手里的水桶。狼一時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低低地伏著身子不敢妄動。普措把少女和母羊護在身后,從地上撿起石頭不斷地砸向惡狼。但是眼看著天就要完全黑了,到時候狼就會占盡優(yōu)勢,普措身上沒有火機,如果不生起火,很難把狼趕走。
惡狼似乎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宜靜不宜動,它還在打量普措,在思索自己是否能將他擊倒。
普措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水桶,如果能砸在惡狼頭上,它一定會落荒而逃。他看了看身后的少女,望了望遠處的殘陽,狠下心來,將水桶重重地向惡狼拋了過去。惡狼躲閃不及,被重重砸在了前腿上,普措一看沒有打中狼頭,氣得直跺腳。而惡狼也生氣了,它眼看著普措沒了武器,呲出了獠牙,撲向了普措。
惡狼的爪子瞬間在普措的腿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普措用一只手頂了狼的喉嚨,讓他沒法低頭啃咬,但是此時普措和少女身上什么武器都沒有,一旦普措力竭,惡狼就會咬斷他的喉嚨。
突然間,普措想起了自己一直揣在胸口的那塊石頭。他用左手頂住惡狼的喉嚨,右手摸出紅色經(jīng)幡包裹的石頭,他想起了母親,母親一定會保護自己的。
對準惡狼的左眼,普措狠狠地砸了下去。
惡狼瞬間被打瞎了一只眼,它跳了起來,掙脫了普措的鉗制,發(fā)出狗一樣的哀鳴,然后向溪邊落荒而逃。
在普措閉上眼睛之前,太陽的最后一絲光芒,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還 愿
普措睜開眼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躺在舒服的帳篷里了,火爐里燒著旺旺的火,火的影子在帳篷上東舞西搖。
他不知道抱羊的姑娘是怎么把自己拖回來的,他的腿疼得厲害,全身的力氣仿佛都用盡了,連手指都動不了了。
在前來看望他這個“康巴漢子”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收留自己的那位牧民,他想起自己丟了那個水桶,心里很不安。但是牧民絲毫沒有在意那個水桶,他說普措是打跑了惡狼的英雄,一定要在這里休息好了再上路。
牧民們找來了喇嘛給普措治傷,那是個胖胖的很慈祥的喇嘛。喇嘛告訴普措,最近有一頭落單了的狼總在附近出沒。牧民們早就想把它趕走,但是現(xiàn)在是藏羚羊生產(chǎn)的季節(jié),很多母羊都聚集在附近有水源的地方。一旦開槍,母羊們就會受驚亂跑,如果跑到?jīng)]有水的地方,它們就難以存活,所以牧民們只好忍著。今天剛好讓普措碰上,惡狼被打瞎了眼,它命不久矣,很快草原就會帶走它了。
普措和喇嘛聊了很久,他講了他母親的故事,講了那塊石頭的故事。
喇嘛笑瞇瞇地把那塊沾了狼血的石頭握在手里,他說普措在昏迷的時候手里依舊緊緊握著那塊石頭。他把石頭和經(jīng)幡都洗干凈,包好,又放在了普措的手里。
“人是不會離開的?!崩镄Σ[瞇地
說,“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你。就像這顆糖,”喇嘛剝開一塊糖,放進了普措的嘴里,“你把它吃了,并不代表它就沒有了,它在你的肚子里,在你的血管里。”
普措點了點頭。
“你的母親永遠不會離開的,只不過她不在這塊石頭里,她在你的心里。”
喇嘛說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緣分,如果10年前普措沒有忘記給母親帶回拉薩的瑪尼石,那么普措就不會發(fā)愿重返拉薩,那么誰來救那女孩和羊兒呢?而如果普措當時說了實話,那他就不會隨身帶著那塊石頭,那么今天他該用什么打惡狼呢?
“這些緣分,是你和你母親一起種下的,它們還跟著你,所以你的母親永遠不會走遠?!?/p>
喇嘛把滾燙的手按在普措的額頭上,那是一只很大的手,剛好遮住普措流淚的眼睛。
“有的時候,人離開了還會回來,會成為另外一個人來陪伴你?!崩镎f。
抱羊的姑娘名叫卓瑪,她把受驚的小羊和母羊跟自己家的羊養(yǎng)在了一起,她抱著潔白綿軟的小羊來看過普措,普措還摸了它毛茸茸的耳朵。
卓瑪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她的臉又圓又紅,她的聲音清脆又響亮,她的眼睛黑得好像新疆的葡萄,笑起來又彎得像月牙。
她可真勇敢,為了保護母羊和小羊敢和惡狼對峙。她又善良,她照顧小羊就好像照顧自己的孩子。
她煮的奶茶,和母親煮得一模一樣。
普措很想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他想扎一個黑帳篷,讓卓瑪做那里的女主人。
可是他還有未做完的事,他必須去做的事,他不能辜負自己,更不能辜負母親。
普措對卓瑪許下諾言,等他還完愿,他一定會回到這里來,他要和卓瑪在天地草原之間,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卓瑪哭了又笑了,她把自己的佛珠送給了普措,她把普措送到了公路上。
普措照樣系了額帶,包好膝蓋手肘和腳趾,他三步一叩首,又三步一回頭。
胸前的石頭滾燙,拉薩就在不遠的地方。
點 燈
傳說拉薩的寺院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完,來往的人們絡繹不絕。朝圣的人到了大昭寺就各自道別了,每個人都像普措一樣,有自己未完成的心愿。他們的臉龐飽經(jīng)風霜,但是沒有一個人不帶著歡欣的笑容。普措以為自己會流淚,但是他并沒有,拉薩的風吹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重擔,他沒有憂愁,沒有煩惱,他是自由的,是屬于天地和自己的。
普措帶著母親的遺物和卓瑪?shù)姆鹬檗D(zhuǎn)山拜佛,每當看到什么新鮮有趣的東西他都會不自覺地捂住胸口,他總覺得這樣母親也就能看到了。他每到一間寺院都會為母親點燈,每一盞黃銅燈上的每一顆火苗,都代表他對母親的思念和愛。他也總會在功德簿上寫上母親的名字,好讓天地和菩薩都能看到母親的虔誠和奉獻。
一步一步,普措用腳丈量著拉薩的土地,他帶著母親去看百貨商場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去人民街,去賽康市場。在返程的前一天,普措終于為母親撿了一枚拉薩的瑪尼石,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茶館里,他掏出藏在胸口的石頭,打開經(jīng)幡,把兩塊石頭疊放在一起,重新包好揣進懷里。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自己的胸前。
普措搭車返回了可可西里,他的心里充滿了不安。上一次他也是坐車回家,但是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卻已經(jīng)不在了。他心中生出一萬個可怕的假設,也許卓瑪搬走了,也許卓瑪決定不等他了,也許卓瑪不再喜歡他了。離可可西里越近,他的心里就越害怕。他甚至想返回拉薩,回到帶著卓瑪?shù)姆鹬橛螝v拉薩的日子,那時候的他,心里沒有憂愁,沒有擔心??墒擒囕喌拿恳淮畏瓭L,都把他和拉薩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面包車把他送到了路邊,他謝過司機,剛下車關(guān)好車門,就被一雙溫暖而柔軟的手拉住了。
自從普措走后,卓瑪每天都會到路邊來等,她知道,有一天,她的普措會向她走過來。
普措把佛珠摘下來戴在了卓瑪?shù)纳砩?,他告訴卓瑪,自己每到一間寺院,都會捻動這串佛珠,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侍奉過無數(shù)的菩薩,詠誦過無數(shù)次經(jīng)文了。
普措說它能讓卓瑪不墜黑暗,永不迷失,永遠充滿希望。
后來的普措帶著卓瑪一起去了西藏,卓瑪燒的奶茶讓來往的人們贊不絕口。從小攤到小店,她成為了真正的女主人。普措重新拾起了汽修的手藝,他們總是早上分別,傍晚重聚。
再后來,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一家店變成了兩家店。
普措終于有了一間有佛堂的屋子,而佛像前面,照樣供奉著那兩塊陪伴了他大半生的石頭。
塔瓦索南 現(xiàn)任青海省藏研會副秘書長,青海玉樹人。出版詩文集《唱給太陽的歌》《傾
聽世界的聲音》《掠過緣分的盡》和說唱整理《舅舅的折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