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進了家門,這時電話鈴響起,是我哥打來的。
哥叫著我的小名說,妮子,甘肅的大阿舅來我們這兒了……甘肅的大阿舅?我腦子里一時被雨霧罩住了般——迷蒙了。
——呃!呃!呃!記憶這個紛亂的網(wǎng)里一根線跳將出來與極力搜索著的思維相連結(jié)上。我略一思索,脫口而出——二十多年都沒聯(lián)系了……哥并沒理會我的言下之意,自顧自地說,二十多年了,他又來找我們,說明這人還挺重情義的……
面對哥的感慨,我并沒被他的情緒所感染,問了句,人在哪?哥說,今天去西溝看尕舅母了。我又呃了一聲,去西溝了?去看尕舅母???我一時又迷瞪住了。
我愣了愣神,回過頭問我哥,你見著他了?哥說,我見啥呀,我在西寧修車呢。我哥是縣運輸公司的貨車司機。
那他咋聯(lián)系上你的?我頗納悶。哥解釋道,說大阿舅這幾年一直在想法子找我們,打聽到我在縣運輸公司上班,就聯(lián)系上了。
哦,我停頓了一下——腦子急速運轉(zhuǎn)著,大阿舅這次來的最終目的——來找尕舅母的吧?找我?也許就那么一說?
那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打著懶腰從腦海深處蘇醒過來,章魚觸角般四下里伸展,鼻翼似乎嗅到了一股從泥潭深處泛濫的腥臊味……
哥看我半天沒吭氣,又補了一句,他到縣上大概會來找你……突然間我極不愿意他把話說下去,那味兒撲面而來,極不舒服。我言辭局促,對著電話筒敷衍道,說看吧,聯(lián)系了再說。
如果我想聯(lián)系大阿舅,通過哥能聯(lián)系上,當然,大阿舅也能通過哥聯(lián)系上我。可是,我并沒向哥詢問大阿舅的聯(lián)系方式,自己一時也拎不清,好像有意在回避這個問題,語速迫切地想結(jié)束。
我哥在那頭大概聽出了我的冷漠,囁嚅著還想講點什么。我了解他,無非是強調(diào)一下人家大老遠地來,讓我見見,招待一番的話。我嗯嗯啊啊敷衍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我哥是個厚道人,可事情也許不是他想的那樣。當年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也許他并不知情。當然,據(jù)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不知情,如果知情,他就不會一口一個大阿舅大阿舅地叫了。
我并沒有因大阿舅的來訪而生出些許的欣喜之色,倒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掛了電話,耳邊回蕩著哥的話——他到西溝看尕舅母了……
我在沙發(fā)上怔了一時半會,大阿舅的樣子,尕舅母的樣子,在我眼前一一閃過。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穿過歲月的重重幕布,我依稀能看清他們年輕時的姣好容顏,以及喜悅悲傷間閃爍的神情。
有些東西,有些時刻,清晰的讓人恍惚。
他倆的關系,一個是大伯,一個兄弟媳婦。我們這西北小鎮(zhèn)地方不大規(guī)矩不少,大伯和公公一個級別,兄弟媳婦可不能隨便和大伯搭話,如果兩人無事閑扯,那會遭人非議、被人恥笑的。可是,因為當年特殊原因,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倆就在一個操作臺上工作,不講話那肯定是不行的。以至于后來鬧出了一段隱澀的鬧劇,弄得大家不歡而散。這是后話。
多年前,尕阿舅尕舅母的分離,這中間有多少是大阿舅的因素呢?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還是百分之百?我咬著手指瞅著窗外飛逝的云彩思謀。
尕舅母和尕阿舅離婚后,尕舅母帶著三個半大的孩子出嫁到西溝的。其實,說離婚還好聽點,說不好聽點,是尕阿舅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把三個孩子撂給了尕舅母。出走之后,再沒回來,婚也沒得離。
一年后,無奈的尕舅母聽從別人的建議,在報紙上登了個聲明,算是和尕阿舅徹底脫離了關系。尕舅母嫁到西溝,那也是尕舅母萬般無奈下走的一步棋。西溝離縣城六七十里,山大溝深,縣城上住慣了的人誰會往那山溝里鉆。想想,陰差陽錯的,這也是誰也說了不算的事。當然,現(xiàn)在的尕舅母五十出頭了,是做了奶奶的人。
二十多年前的事,如果不是大阿舅來訪,這檔事湮滅在歲月的風沙里,早沒了蹤跡。誰會沒事了提它,琢磨起它來。
大阿舅和尕阿舅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大阿舅生在甘肅,也一直生活在那兒。說來他倆的父親我的舅爺和我家并沒有半點的血緣關系,自然大阿舅和尕阿舅他們弟兄倆和我家也算不上是什么親戚。
當年我的親舅爺歿了后,這個舅爺與舅奶奶才結(jié)的婚。兩人都是二婚,舅母有一女兒,舅爺有一兒子(就是大阿舅),不過大阿舅不在跟前,婚后,他倆生下了尕阿舅。那時我們姊妹都還小,懵懵懂懂的,長大了點,才弄清其中的原委。
當年,大阿舅五歲多時,舅爺妻子病逝,舅爺把他抱養(yǎng)給了連襟,然后來到青海打拼,與舅奶奶成的家。
因為我們兩家住的近,來往得勤,這層親戚關系并沒有因母親親阿舅的去世而終結(jié),兩家還是處得來。
說來,這個舅爺和舅奶奶的婚姻,還是父親促成的呢。父親和這個舅爺是老相識,舅爺曾在父親單位的食堂里做飯,和父親關系不錯。跟舅奶奶結(jié)婚兩三年,也是舅爺?shù)倪\氣來了,一個機關開了灶,尋個會做飯的、飯做得好的師傅,就把舅爺雇了去,過了幾年還給解決了工作。
我十二三歲那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改革開放的步伐讓小鎮(zhèn)充滿了生機活力,做生意的明顯多了起來。五十多歲的舅爺從機關食堂退休了,退休后的舅爺躍躍欲試想開一飯館。這事還跟我父親商量了一回,父親說,要開你們?nèi)ラ_,反正妮子媽閑著,也沒啥事。父親有事干,他是縣上一家百貨公司的司機。
這當口,在甘肅的大阿舅來了封信,說那邊莊稼收割完了,也沒事干,問舅爺這邊能不能找上活?舅爺和舅奶奶都不識字,信是我讀給舅爺舅奶奶的。舅爺當即下了決心,拍板決定,叫大阿舅一起來開飯館。回信也是我寫的。
趕巧國慶節(jié)也不遠了。每年的國慶節(jié),縣上都有招募外地的商販來開物資交流會,那時節(jié),農(nóng)村收割打碾亦接近尾聲,腰包是一年來最鼓的。全縣四村八鄉(xiāng)的人都會出動,那熱鬧勁,簡直是歷年來一年一次的狂歡節(jié)。
信寄出去十多天后,大阿舅就站在了我們眼前。事情看來很順利。大阿舅雖說是農(nóng)村人,但繼承了舅爺高大魁梧的身材,臉型又清俊,穿了一身深藍色的中山裝,口袋上還喜歡別一支金星鋼筆,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的。
尕阿舅長相上遠沒大阿舅生得好,沒能繼承舅爺?shù)膬?yōu)勢不說,還有點邋里邋遢。更讓人難心的是尕阿舅還在監(jiān)獄里,因偷竊被判了五年刑,進去了一年多,還有三年多的刑期。為此,尕舅母這一年多來苦瓜著個臉,蔫頭耷腦的。
舅爺也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頂大帳篷,還是軍用的,草綠色,搭在了縣城的西街頭。那兒離家近,還有人流也比較集中。帳篷挺大的,比我家那西面的三間偏廂還要大些,湊了兩家六七張桌凳;砌了一鍋灶,安了兩口大鐵鍋,一個淺鍋,炒菜的,一個深鍋,下面的。飯館還沒開張,舅爺肩上搭了一條白毛巾,在鍋灶前,走來走去摸摸擦擦,一副運籌帷幄、躊躇滿志的樣子。
有了大阿舅的加入,飯館里所用的材料:煤、面、油、調(diào)料、刀具、碗筷、桌椅等,一切立馬收拾妥當。在國慶節(jié)前兩三天,一個大早,大阿舅在門前放了一掛鞭炮,算是開了張。
大阿舅下面,舅爺炒菜,母親跑堂,尕舅母也被叫了來,她洗碗碟和拾掇菜蔬。尕舅母有一個一歲多的女兒,送她外婆家去了。
尕舅母和舅爺舅奶奶在一個巷子里,并不住在一起。舅奶奶女兒兩三年前出嫁到鄰縣,據(jù)說婆家家大人多,她很少有機會回娘家來。
舅奶奶有關節(jié)炎,腿腳不利落,分的工種最輕——收錢。這工作,舅奶奶做的也是差強人意,但沒辦法,人手就這些。母親抽空就幫舅奶奶算賬。母親小學畢業(yè),這點底子算個簡單的賬,計個數(shù)字還能應付得過來。
國慶節(jié)那七八天,客滿為患,吃飯的人在門口排起了長隊。桌子沒空閑時候,走一個,就有人坐了上去。沒想到開飯館還挺能掙錢的,看來舅爺早覺察到了。
除了舅奶奶在椅子上可以坐會外,大伙忙得都一塌糊涂。從早上八九點到晚上八九點,屁股都不能挨凳子一下,母親直叫嚷腳疼得受不了。晚上,母親松開褲管,腳脖子浮腫,尼龍襪子邊上的松緊在小腿上勒了道槽,母親叫苦不迭,看看、看看,腿腳都腫了。
那幾天的收入真是不錯,大家忙是忙,倒是挺興頭的。我放了假,就去幫忙,說是幫忙,不如說是去湊熱鬧。我忙著端飯、掃地、攬煤、摘菜,這樣,我就能理所當然的把肚子混飽。館子里的飯真有滋味,想想家里的青稞面湯飯真真沒意思。因為嘴饞,我閑了就在館子里磨蹭。
國慶節(jié)很快過去了。節(jié)后,秋涼鋪開來,細雨也不時淅淅瀝瀝。戀戰(zhàn)的商人們受不了秋寒,在帳篷里又不能生火,相繼打包裝運,陸陸續(xù)續(xù)撤走了。
喧鬧過后的街道上除了一堆一堆的垃圾外,只剩下了冷清。激情過后,更多的是蒼白。我一腳一腳地踹著馬路上的塑料瓶,大大小小的包裝盒,深有感觸。
街道兩旁各有一排青楊樹,高大茂盛,它們繁星一樣的葉子在國慶期間跟著人流飄飄揚揚,現(xiàn)在掉了個七零八落。雖然有些戀著枝頭,還做著春秋大夢,但無情的寒霜一日比一日冷峻。
拋物線似的,飯館的營業(yè)額急劇下降,人相對地清閑下來。營業(yè)額雖與國慶那幾天沒法比,但開下去,收入還是不錯。舅爺在瘸著一條腿斑駁著油漆的三抽屜柜上算賬,嘴里念念有詞,老半天得出結(jié)論,他雙手插腰,興沖沖地說開它一冬天。
幾天后,來糧食局交糧的馬車、手扶,在街上熙熙攘攘。人們縮著脖子,吸溜著鼻涕,搓著手進館子里來吃面片、吃拉面。館子里人進人出,人氣旺得很。
快入冬了,天氣陡然間冷了許多,舅奶奶的關節(jié)炎犯了,一瘸一拐,只好窩在家里。母親又兼了算賬的活。飯館里時忙時閑,母親在中午飯后,還會抽空回趟家洗幾件衣服,或是曬煨炕的糞草,忙忙地收拾一下。
我一次到灶間端飯,灶間和飯廳用一道厚帆布隔開來。大阿舅和尕舅母在鍋臺邊揪面片,大阿舅擰過身子朝尕舅母臉上瞄,那眼神飄飄忽忽,帶著一股子邪勁。尕舅母面含羞怯,扭扭捏捏,如一朵雨中打擺的含羞草;她一掃往日的陰晦,臉上有聲有色,兩只眼睛水汪汪的。舅爺背身在淺鍋里炒菜,嘴里咻咻地喘著氣,不時連咳幾聲,旋繞的白霧煙氣把他上半身罩了個嚴實。
大阿舅三十一二歲,是一個兒子、三個女兒的父親。舅爺也曾想把他的妻子一同叫來,可那幾個孩子大的在上學,小的還在炕頭鬧,沒辦法來,只好讓大阿舅先來了干上幾個月,掙點錢補貼家用。
飯館打烊了后,大阿舅就在館子里過夜,守著館子。一天晚上,舅奶奶來找母親,她倆一人跨著一炕頭,嘀嘀咕咕,有時還打暗語??此齻z那情形,我不用費腦筋猜也知道她倆在說啥。我捏著筆,在炕頭裝模作樣寫作業(yè),看似在苦思冥想,其實心思卻全跑到她倆的嗯嗯啊啊上,揣摩那一點頭一頜首里的含意。
舅奶奶壓低聲音,說你在飯館里沒看出他倆有啥不對頭?嗯?!那“嗯”帶著點質(zhì)問的意味。母親嘿嘿笑一聲,不置可否地說,這我倒沒管閑,明天我注意著瞅瞅。在舅奶奶面前,我聽出母親在輕描淡寫。
舅奶奶朝母親伏下身子,聲音隨之低下去幾分貝,那樣子似乎要泄露天大的機密,害得我屏聲息氣老半天。虧我耳朵靈敏,她的一句話都沒漏掉——昨晚你們回來好一會兒,我去取煨炕的把鋤,她不在家,你說去哪兒了?天都黑麻了,會不會去那兒了?母親沒心沒肺地問,哪兒?我都知道舅奶奶指的是飯館。我一急差點脫口而出,驚得我直冒冷汗。
她倆說得熱鬧了,就不再理我。嗯,不會吧?母親沉吟著。母親真能沉得住氣,是個明白人都能看出母親在裝糊涂。
明明,前天放學后我到飯館,舅爺買菜去了,大阿舅和尕舅母在灶間嘰里咕嚕,還不時哧哧地笑出聲來。我都看出他倆不對頭。母親在掃地,不悅地朝灶間剜了幾眼。她為啥不把這些告訴舅奶奶?
你說我那愣頭青在監(jiān)獄里背磚受黑苦,當初偷來的她沒少花、沒少揮霍,現(xiàn)在她倒是風流上了。舅奶奶眼淚汪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炕頭抹開了。
母親從浪繩上拽下一條毛巾遞給舅奶奶,輕聲相勸,你想多了,不會是這樣的,大伯子,兄弟媳婦,能在一起嗎?叫人聽見笑話死哩!
舅奶奶抹天哭地的,母親一個勁地勸慰舅奶奶。
我做完作業(yè),夜深了,準備睡時,舅奶奶起身,臨走又叮囑母親一番,讓她盯緊了,別讓他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母親點著頭嗯嗯地應承著。
一個星期天,我到飯館打幫,一陣子上午飯后,飯館里沒了人,我抽空就在飯桌上寫作業(yè),母親在旁邊織毛衣。不一會兒,只剩下舅爺忙活,大阿舅閃身出去了,尕舅母也沒了影。
這時,鎮(zhèn)政府的幾個人風塵仆仆地進門來。他們說剛下鄉(xiāng)回來,直叫嚷餓得前胸貼了后背,叫快點上飯,還點了四個熱菜。母親給他們倒了茶,舅爺忙捅起火來,母親使喚我快去把尕舅母喚來,我火急火燎趕往尕舅母家。
——大白天的,尕舅母家的院門被一把鐵锨頂著。我犯著嘀咕,使勁用肩膀推搡了幾下,地瓷實,鐵锨鐺啷啷滑一邊去了。我跨進院門,邊跑邊喊,尕舅母、尕舅母……
尕舅母家的房子和院門在一條線上,坐北朝南。進了院門,得繞過屋的一角,才能到屋子前簾。我慌里慌張進去,一眼看到尕舅母端個臉盆從屋里出來。她抬頭見是我,臉倏地紅了半邊。
尕舅母問我,妮子,你咋——咋來了?尕舅母的聲音走了樣,有些慌慌張張。我當時沒在意她的窘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鄉(xiāng)政府的人來吃飯,還點了菜,阿媽讓我來叫你,大阿舅也不知哪去了?我直埋怨。尕舅母端著臉盆,神情倉皇遲疑不決地朝屋里瞅了一眼。
我從她的惶恐中捕捉到什么,冒冒失失一步跨進屋。沒料到炕上躺著一個男人——是大阿舅?。?/p>
被子蓋住了大阿舅的大半拉臉,但黑油油的中分式頭發(fā)露在了外邊。
尕舅母在我身后吶吶地開口,說你大阿舅的褲子臟了,我給洗了下,沒換的,就睡下了。她在我身后輕聲慢語,語調(diào)委婉。
我斜了尕舅母一眼,她臉上的那點笑比哭還要難看。我倏地聯(lián)想起考試沒考及格時,向父親撒謊時內(nèi)心的惶恐。
我忽然極拘謹別扭,三兩步奔出屋子,來到院子正中的小花園前。一朵粉色的虞美人突兀地在我眼前晃悠,它有些自得,我一伸手把它給揪了下來,招了我似的。
心海里,猶如擲進一石塊,漾起一圈圈波紋。
尕舅母跟出來,蹲下身揉洗起盆里的衣物。我側(cè)身睨了一下,是一條紫紅色的秋褲。大阿舅的?!心里一團閃閃爍爍的火忽地被點著了——我懊惱地喊道,飯館里來人了,來了很多!
尕舅母抬頭望了我一眼,吃驚的,方才明白過來我此行的目的,窘迫地將手上的污水甩了甩,跳起來進了屋。
屋里傳出壓抑的聲調(diào)。
我沮喪地走出尕舅母家的院子,在不遠一戶人家的門洞里掩了身子盯著尕舅母家。過了片刻大阿舅在木門的咯吱聲中跨出院門,扣著風紀扣,匆匆地往前走了。
尕舅母家前一排莊廓院的屋脊上摞著幾排黃綠色草捆,那家老漢貓著腰從梯子上爬上來,鞠身抱草捆時不經(jīng)意地朝尕舅母家院子里瞄了一眼。倏地,好似被誰施了定身術,僵在那兒,眼神魚兒般靈活一動,朝走出院門的大阿舅的背影掠了兩眼,一抹陰鷙的笑在嘴角浮起。這一切被百無聊賴興味索然的我收入眼里。
我瞥了幾眼大阿舅走遠的背影,一時不想回飯館。幾只雞在南墻根的陰溝邊徘徊,咕咕地在爛泥淖里啄食。
我又向那屋頂掃去,半截豎立的黃綠色草捆閃了閃沒了影。轉(zhuǎn)瞬即逝的,好像是一場幻景。剛才在尕舅母家看到的一幕也如這幻景,在我心頭不真實起來,我有些恍然。
巷子里很安靜,午間的陽光溫煦怡人。我思忖還是回家吧,走了半截,回去也沒趣,又倚著墻頭瞇著眼曬起太陽來。
腦海里依舊翻騰著剛才的一幕,大阿舅怎么能睡在尕舅母家的炕上呢?。窟@讓我回味起舅奶奶哭泣的樣子。
喵——喵——兩聲貓叫傳進耳朵,側(cè)頭,一只貓在我身后的墻頭上,立在那兒盯著我。我被唬了一跳,挪下身子,和它對立。它綠寶石般的眼睛充滿了疑惑,十分認真地端詳著我。
幾秒后,它大概覺得我不怎么樣,黃毛丫頭一個,失去了打量我的興趣,亮晶晶的綠眼睛乜了我一眼,肥嘟嘟的身子一弓,跳到墻那邊去了。那邊是一戶人家的場院,秋天作打碾場,一冬天場面上光溜溜的,有幾個小不點娃娃在場中間玩木猴(木頭做的陀螺),玩得興起時,大驚小怪,熱鬧異常。
我從墻的豁落處瞧了一會兒,要是平時我一般會去湊熱鬧,或是連哄帶騙地玩一會兒,這會兒,我沒啥興趣。
我在莫名的傷感中回了家。
尕阿舅和我們在一個巷子里生活,又有親戚關系,和我們兄妹極有感情。我揣測著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不覺鼻子酸酸的。我想起尕阿舅從小常把我舉過頭,唬我要把我扔到院門上去,每回我總是求饒個不停,又是哭來又是笑的。
每回尕阿舅總是弄得我真要哭喊起來,才肯放我下來。孩子們玩?zhèn)€刺激,有時,我還真想念尕阿舅把我舉過頭頂?shù)母杏X。還有,下雨天我去上學,尕阿舅把我夾在腋下,走出長長的成了爛泥坑的巷子。還有許多許多尕阿舅的好,想起這些,我抽噎了幾聲,掉了幾滴淚,心里才好些。
晚上,母親問我到尕舅母家的情形,我據(jù)實地稟告,添油加醋間,還加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母親聽后,眼皮耷拉嘴角抽搐情緒低落,毛衣從手上脫落,松松垮垮地從腿上滑了下去,她也沒想著收就一下。
窗外,月亮在云層里明明滅滅,星星也被棉絮似的云團籠著,似隱似現(xiàn)。一個朦朧的夜晚。爐火著得不急不忙,水壺低吟著,似人睡著了的打鼾聲,輕逸地在房間里穿梭。
父親出車不在家,哥哥在省城上技校,家里只有我和母親。母親望著窗外迷茫的夜空,緘默著。突然,母親將那毛衣拾掇成一團扔向炕頭,吩咐我先睡,她說要去舅奶奶家一趟。我睡著后,她大概才回來的,我沒聽到響動。
兩三天后,沒有任何先兆的,舅爺宣布飯館關門,說那帳篷人家要用,得還給人家。大阿舅還想開下去,出主意說再找找有沒有租帳篷的?舅爺很果斷地說,氣管炎犯了,不想再開了。
眼看到春節(jié)了。母親說到了春節(jié),農(nóng)村人上街要辦年貨,生意肯定錯不了。我還思忖著寒假里就到飯館里打幫,在街頭怎么著都比窩在家里有趣,混一兩個月,看來這個愿望是不能實現(xiàn)了。
看我們開始往外搬東西,人們熱心地詢問,開得好好的,怎么就不開了?舅爺不厭其煩地解釋,說帳篷人家要用,這樣大的大帳篷不好找,小的開沒意思。說看以后找房子開,那才長久。
拆了帳篷的翌日,舅爺就將一沓錢交到了每個人的手上。母親領到了四百多塊,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把母親高興的,捏著一沓錢一時不知擱哪兒合適。大阿舅干的活多活重,分的工錢自然比母親多一些。大阿舅分了錢后也沒有回家的意思,在舅爺家住著,一天閑來逛去。
一次我聽到舅奶奶在院門口指桑罵槐,腦子正常的都聽得出來,是在指責大阿舅。也不知大阿舅在不在。一個大早,大阿舅回家了。聽母親說,舅爺惱了,大阿舅才離開的。
這之后,一晃三年多,尕阿舅刑滿回了家。兩三年后,大阿舅來這邊走親戚,說是來探望父親和弟弟。這時的尕舅母,又生了兩個男孩,日子過得不是太好,勉勉強強。
大阿舅來了幾天后,隔壁鄰居們好像回味起了那刺激人某些器官的味兒,都伸長鼻子捕捉,一臉興奮,一臉期待;這暗流般涌動的味兒,看不見摸不著讓人有種不祥的恓惶。
大概尕阿舅捕捉到了,或是哪個嘴欠的透露了信息,一天,大阿舅到尕阿舅家吃飯,大阿舅一上炕,尕阿舅就翻了臉。
大阿舅脫鞋上炕,那雙三節(jié)頭黑皮鞋內(nèi),白棉布鞋墊上紅丟丟的石榴花耀花了尕阿舅的眼。尕阿舅脖子抻了又抻,瞧了一眼又瞅了第二眼。那鞋墊上石榴花的紙樣子還在柜子間的一本書頁間,是尕舅母從娘家?guī)н^來的。
青海愛養(yǎng)花的人家,花院里都會養(yǎng)一墩子石榴花。石榴花也叫荷包牡丹,它耐寒,皮實,花如小荷包,一串串連起來,玲瓏可愛,很討人喜愛。女人愛拿它的樣子繡鞋墊,繡腰帶,繡襪底,給丈夫給未婚夫給心上人。
那鞋墊尕阿舅太熟悉了,他結(jié)婚時新鞋里墊的就是這樣一副鞋墊子;他在監(jiān)獄時,尕舅母也給他捎來過同樣的鞋墊,他舍不得墊在臭鞋里,掖在枕頭底下,有空就取出來端詳。
這地方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年輕女人一針一線做的繡花鞋墊可不能隨便送人,那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
鞋墊在尕阿舅眼里無限放大,色彩走了樣,烏七八糟的。血一下涌上頭頂,臉頃刻間失了顏色。他咕咚咕咚咽下一碗涼茶,將剛端上桌的一碟子熱騰騰的拉條子端起來,朝炕前撈飯的尕舅母摜了出去。
尕舅母脧到眼前有東西一晃,本能地一躲,碟子扣在了肩膀上,菜葉拉條子湯汁如一朵披頭菊在尕舅母肩頭上綻開。
一時間,尕舅母目瞪口呆,捂著胸口蹲在了地上,那些面條滴嗒著湯水落在腿上、腳上。碟子跌落在地上,一聲脆響中碎成了幾瓣。
大阿舅仗著是哥,想教訓兄弟,三言兩語中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一場鬧劇就此開場,鄰居們聞訊,一窩蜂地趕來,在院門口嘰嘰喳喳。
第二天,大阿舅走了,他是怎么走的,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一走,二十多年就沒露過面。
后面,尕阿舅也走了。走的時候,留下話,他不會再回來了。
尕舅母家是兩間土坯的平房,在一次大雨中后墻裂了縫,半爿墻往屋里砸了進來,把靠南墻的一個面柜壓得粉碎。幸虧屋里沒人。剩下的半爿墻也傾著身子,隨時準備向里邊倒過來。屋子是沒法住人了。
住在一起也是可以的,但舅奶奶不愿收留尕舅母,只惦記著把兩個孫子留下來。對此,尕舅母堅決不同意。這中間我父母親沒少從中為他們調(diào)解,做工作。最終沒商量出啥結(jié)果。
不久,尕舅母搬到娘家去了。一年后,尕舅母登報申明與尕阿舅離婚,隨后帶著三個孩子毅然決然嫁到了山里邊。
過了數(shù)年,一次我和母親去探望舅爺舅奶奶,得知,大阿舅如今也離了婚,做點小生意,四處漂泊。
聽舅奶奶私下說,原來他襯衣口袋里常年揣著尕舅母的相片,一天讓大舅母給掏了出來,為此倆人開戰(zhàn)。但大阿舅把那照片當成了寶貝,與他不離不棄多年,這成了他夫妻倆連綿戰(zhàn)事中隨時引燃的一根導火索。倆人為此吵了十多年,孩子們相繼成了家后,倆人也就分道揚鑣了。
大阿舅還會給舅爺寫信來,但舅爺沒回過一封信。后來,舅爺舅奶奶相繼去世,我們就無從知道大阿舅的消息了。
哥哥的一個電話,讓我沉浸在往事的旋渦里,把過去的日子回味了一遍。
人常說一句話:人生一世,彈指一揮間??杉毤毜厮剂?,這平凡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供我們唏噓、感嘆的事啊。往事就像舅奶奶三寸金蓮上的裹腳布,一層層地抻開來,還是很長的。
那時的我十二三歲,現(xiàn)在的我四十多歲了,大阿舅也是奔六十的人了,想想,我們見了面,說些什么呢?說舅爺吧,歿了的人,不提最好。說尕阿舅吧?一直杳無音信的,這大家都知道。說尕舅母吧,怕大家難堪。
父親出門串親戚去了,我給父親打電話討主意。母親過世已有幾年了。我說大阿舅來我們這邊了,在找我們呢,他想來看看我們?我征詢父親的意思。
父親沒好氣地回話,他有啥好找的!理他干啥!然后用一陣激烈的咳嗽中斷了這次通話。父親有哮喘,看來又犯病了。
當然事后我沒有聯(lián)系大阿舅,大阿舅也沒聯(lián)系我。
后來還是得了消息,那天大阿舅到西溝找到尕舅母門上,尕舅母并沒有出來見他。這好像也是預料之中的。據(jù)說那天尕舅母在家的,但她沒有露面,只有尕舅母的兩個兒媳婦在院門前的菜地里忙碌。
【作者簡介】 馬玉珍,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中短篇小說集《新姐》。獲青海省第六屆青年文學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海北州文藝“先進工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藝術獎。作品發(fā)于省內(nèi)外多家刊物,收于多家選本。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姐》獲2019年少數(shù)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