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懿,1993年出生于澳門,《澳門日報》副刊專欄作者,曾獲得第十三屆澳門文學獎短篇小說公開組優(yōu)異獎、第四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推薦獎。作品散見于《澳門日報》《香港文學》《作品》《廣州文藝》等,作品連續(xù)多年入選《澳門文學作品選集》。
對于年夜飯,他們向來胸有成竹。每每春節(jié)將近,夫妻倆都會仔細推敲起那菜單,從早磨到晚,仿佛是借題發(fā)揮,要把一整年該說而未說的話全清算干凈似的。有時候凌晨醒來,老舊的身體睡不了回籠覺,一方還要將另一方推醒,壓著嗓子繼續(xù)談論一番。一道道菜便從被窩里飄出來、飄到微弱的晨光中去了。
可到頭來,他們年年準備的仍是一樣的東西。
首先要做紅燒肉,這是飯桌上的重頭戲、人人愛吃的硬菜、幾十年不變的家鄉(xiāng)味道。他們固定在大年二十九買肉,提早做好準備,也能保證肉的新鮮。菜市場二樓的肉鋪,那一片片木板,血淋淋、冷冰冰,寶玲會伸手在上面翻翻揀揀,頂著肉販子們不悅的目光,把每一根排骨、每一份腿肉和每一塊五花腩都摸一個遍。末了,她卻仍要扭過腦袋,沖家榮低聲問一句:“選哪塊?”
家榮總有答案。不管是去老同事兒子婚宴該給多少紅包,還是走親戚串門要送什么補品,他向來能給出主意。紅燒肉也一樣。“這一半腿肉,那一半五花?!彼檬持副犬嫞跋瘸丛贌?。燉一個下午,才算入味兒?!?/p>
其次,需得有一條魚。年年有余的好兆頭么!女兒阿琦從小討厭魚腥氣,懷孕后,忽地轉性,又喜歡上了吃魚。他們猜測那可能是隨她的土生葡人老公培養(yǎng)出的新習慣,抑或是由于胎兒身上流著外國人的血,因此感染了母體。當時寶玲伺候她保胎,天天熬魚湯,魚攤從頭跑到尾,精挑細選,買好后還一定要去公秤磅重。遇上缺斤少兩的,就怒沖沖轉身和人吵上一吵,回了家仍是一肚子火,少不了擺臉子給女兒看。
然后是包餃子。自家拌好的白菜豬肉餡,餃子皮在從前也是寶玲自己和面一張張搟出來的。這兩年她風濕越發(fā)厲害了,十指全變了形,他們便改口說超市里的餃子皮也不錯,口感不比手搟的差上太多。
她試吃生肉餡的毛病一直沒改。不過年紀越大,舌頭越遲鈍,鹽和醬油放得越多,味道越重。他們于是安慰自己,認為咸得發(fā)齁才是正宗的北方口味。
“北方”是相對于廣東的北方。這對老夫妻,他們說起北方就像神經(jīng)衰弱的人描述起自己前一夜的夢境,滿懷一種令旁人不耐的絮絮叨叨的熱情。他們喜歡仔細回憶小時候在家屬大院燒樹枝烤知了吃肉的經(jīng)歷,還有讀大學那會兒去舞廳里把皮鞋磨穿的快樂。在滿是褪了色的舊家具的狹小客廳里,看著天氣預報和連續(xù)劇,他們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重復著青春時代的故事,末了將多年前的老家浪漫化得走了形,就像墻壁上往下掉金粉的福字貼畫。
接著再準備兩道素菜。不拘什么品種的綠葉菜,清炒或白灼即可。這便是他們對廣東人飯桌習慣的妥協(xié)了。
最后,還要小酌一杯、喝一點小酒助興。紅酒與啤酒,家中并不常見。前者是洋人的玩意兒,澀嘴,喝了不習慣;后者容易飽腹,又不夠雅致。家榮通常喜歡白酒——尤其有一瓶已經(jīng)存了五六年的茅臺酒,他不輕易動,只在特殊場合開蓋子。那是單位運轉艱難、家榮被迫提早退休時,老領導送給他的好東西。既是慶賀也是安慰,老領導稱它為“女兒紅”,說要等嫁女兒那天才能啟封——最好能學學古人,先將酒埋在什么大樹下的泥土里。殊不知家榮當時剛做了外公,只是羞于啟齒,所以單位里的人無從知曉罷了。
今年會比去年熱鬧。去年春節(jié),阿琦借著幾年沒旅游過的由頭,坐“金巴”順著港珠澳大橋游到香港看煙花、住酒店,年初三才帶孩子匆匆回來吃了個午飯。屁股尚未捂熱坐墊,人就急著要回澳門了。她當時剛燙了卷發(fā),老氣橫秋。臉上雪白的粉,身上黑漆漆的長裙,又額外戴了一串珍珠項鏈。天鵝絨緊裹著身體,珍珠比小拇指甲蓋大上些許。外孫——安東尼奧,也叫子朗——剛滿四歲,深紅小西裝和水鉆小領結,發(fā)膠定型的“漢奸頭”,搭配一個不離手的游戲機,和一雙眉頭微蹙的大眼睛,看得寶玲都糊涂了,乍一眼望去,還以為母子倆是韓劇的豪門大宅里跑出來的人物。
那情形,用家榮的話來形容,就是“滑稽得像猴兒戲”。
孩子——應當叫他哪個名字,他們一直沒下定論——在一側專心打游戲。沙發(fā)正中央,阿琦挺直腰背,抱怨香港人多,抱怨食宿昂貴,抱怨名牌店的春季新款包過于搶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選了個冬季舊款,倒給那鬼佬省了錢。可以想見,她是在用頗為自得的口吻向他們抱怨的,語氣里很有些和窮親戚聊天時屈尊降貴的氣勢。臨走前她照常塞紅包給寶玲。紅包比往年的都要厚,似是要借此買斷過年團圓的兒女責任。他們雖然為此感到不悅,可到底也不希望她多留:
那個白皮膚的小外孫,他們該怎么向左鄰右舍解釋他老爸亙古不變的缺席呢?
幾年前,就在珠海,阿琦和鬼佬同樣擺過酒。擺酒是為了給親戚們一個交代。他們沒通知老同事和老朋友們,畢竟雙方年齡相差太大,且新娘已經(jīng)顯懷,看著實在不像樣,于是少了許多本該有的禮金。那一大筆將女兒的青春自由賣給眾人換來的贓款,由此縮水了一半不止。何況兩個人不領證,或是說沒法領證——名不正言不順,連喜宴上的乳豬也在咧嘴嗤笑。
那鬼佬的葡國老婆在波爾圖鄉(xiāng)下守著一家雜貨店過活,身邊攏著兩個未成年的女兒,壓根不知道她的老公在澳門另外成了個家。這些他們都清楚,全是阿琦跟他們講的。也是在這個小客廳里,她詳細形容了老太婆的長相與人到中年走了形的身材,以及她男人那兩個女兒難伺候的驕縱性格,聽得二人心驚肉跳。“她們盼著他死呢,死了每個月就能領到手他一半的工資了?!卑㈢f,一臉的義憤填膺——這也是鬼佬告訴她的。
鬼佬是個大塊頭。他個子很高,號稱五十多歲——具體五十幾,他一直不愿說——長了一張皮膚往下耷拉的老臉。光禿禿的頭頂,后腦勺上殘留著幾縷頭發(fā),他總要珍惜地用發(fā)油將它們往前梳,似乎是盼著能以此遮一遮滑溜溜的頭皮。大約自知形象不體面,或是不把女方娘家人放在眼里,鬼佬少有在他們面前露臉的時候。距離臨產不滿兩個月,他才哆哆嗦嗦開來一輛舊奔馳車,把大腹便便的阿琦運回澳門新屋。他們后來去看過:一套不知轉了幾手的兩室一廳,油漆味才散了兩星期,孕婦如何能住得呢?可她到底還是住下去了。
那個慘白的、斑駁的、下水管道往上翻滾沼氣的小家,寶玲想,實則比他們當年的婚房好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笨刹恢醯?,寶玲每每想起那房子,人就忍不住犯哆嗦。小除夕的下午,她在廚房洗菜、剁肉,手臂上的血管一跳一跳。南方,陰濕的寒冬臘月,豬油脂肪碎凝在指甲縫里,她的手在刀柄上打滑,揮舞得異常艱難。家榮叮囑她關窗,說下午降溫了,怪冷的。她就用抹布擦了擦碎肉和油,踮腳去夠窗把手。吱吱呀呀的鐵銹摩擦聲響起,聽得她臉上發(fā)麻,像是中風的前兆。
家榮倚著廚房門框與妻子講了幾句話,然后進衛(wèi)生間蹲廁所。這是慣常的午飯后的安排、夫妻雙方不必言說的默契。冰冰涼的馬桶圈,廁所內冷颼颼的,仿佛有一陣寒風盤旋,久不肯離去。從柜子里,他抽出一本《知音》。阿琦還在上學的時候,抱著她能成為“才女”的希望,他們斥資訂購了許多雜志,直到她準備高考不容分心時才作罷。一本本臟兮兮、灰蒙蒙的《知音》《故事會》和《兒童文學》,他們不愛丟東西,尤其是女兒去外地上大學后,家里空茫茫的,確實需要這些舊文章來占領空白處。還有那一摞摞《老夫子》漫畫與愛情小說。它們散落在各個角落,正如拼圖碎片失落于雜物海洋之中。初時看了還叫人覺著傷感,后來成了廁所讀物、一次性骨碟和桌腳墊,情況才有所不同。
他翻開攤在腿上的雜志,愉快地讀起年輕女大學生給富商當二奶的“真實經(jīng)歷”。那是十余年前的愛恨情仇,字里行間長滿霉斑,主人公早已不知是歸于何處了。
夜里,寶玲煮了白粥?,F(xiàn)在,他們習慣三餐從簡。粥加榨菜,配著早點鋪的饅頭,再加上幾塊豆腐、些許蔬菜,夫妻倆能吃好幾天,吃到饅頭發(fā)餿,長出黑斑。他們的食欲隨著歲月暮色的降臨而逐漸消減,尤其是年夜飯前的兩個星期。周詳?shù)挠媱澟c漫長的準備讓兩人精疲力盡,然而他們既不能、也不敢怠慢除夕夜。正因為已經(jīng)過了一整年寡淡無味的日子,他們急需一個名正言順的表演之夜,以此建起一座臨時性的節(jié)慶舞臺。
“好像真的降了溫?!辈妥郎?,家榮說,“老家今天下雪,小姨還拍了視頻。瞧!”他掏出手機,燈光下瞇著眼睛點開微信,然后遞給太太看。寶玲推一下眼鏡,端詳了半天,嘆息道:“我們那次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也沒見著雪?!?/p>
他不清楚她口中的“那次”具體指的是哪一次。畢竟每一次回去,他們都是碰不到雪的?!袄霞乙仓挥行⊙┝耍南裥r候?!彼胝姘爰俚貙捨康溃艾F(xiàn)在這樣,下到地上也成了毛毛雨?!?/p>
天氣預報預測接下來一周都是冷的。此處是冷的,彼處也是冷的,一整塊浩瀚無垠的土地,凍在一處,成了個大疙瘩。他們停下對話,仔細聽著、看著,貪婪地吸食起全世界各地的溫度與天氣信息。預報結束,電視機響起保健品的廣告音樂,他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寶玲挨過飯后半小時,急忙忙進了浴室洗澡。無雜質的寂靜從墻壁和他們機械的章程中滲了出來,再度占了上風。廚房水池前,他停下動作,喘一口氣,休息片刻。窗外,樹搖晃著影子,影子的縫隙里是對面居民樓點了燈的窗。他關上水龍頭,將視線投向黑漆漆的夜色深處,耳朵仍在聆聽那無雜質的、從容步向死亡的寂靜。老年的寂靜。
有人在拍門。
初時是和緩的、猶疑的節(jié)奏,指關節(jié)均勻地敲在鐵門氣窗柵欄上。聲音極小,家榮還以為是鄰居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回來過年記錯了門牌號——也不是第一次了。
接著是手掌,猛烈、急切地拍打起門板,一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的雷鳴。他高喊“來了”,心跳加速,跳得他胸悶。那人沒有應答。他快步走去玄關。里側,木門的貓眼被紙巾堵死了?!罢l啊!”家榮又嚷道,手按在門把手上,像握住了一把防身用的手槍。
“爸!”
照理,這兩人明天下午才會到。家榮開門放人進來,再彎腰在鞋柜里翻找空余的拖鞋。他心感不快,所以有意把光著腳的母子二人晾在一旁。家榮是靠著按部就班的生活節(jié)奏,才得以在退休后尋回尊嚴的。但女兒登門過早,顯然沒把父親小心翼翼的安排放在眼里,而且提著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是搞什么名堂。
他抬頭打量這對不速之客:阿琦把行李從身上一一卸下,然后站在原地不動,即便進了門,仍牢牢握住兒子的小手。她臉上沒有表情。他們剛給頂燈換了新燈泡,它便把靜止的臉照得極亮,照得像是那類鬼鬼崇崇的日本舞臺面具,皮膚的白蓋過了五官。
“你媽在洗澡,”過了一會兒,見沒人說話,他便開了口,“你們先看看電視?!?/p>
不脫外套,也不洗手,娘倆兒在沙發(fā)上坐下,臀部只挨著一點坐墊的邊緣,像是在提防什么天災人禍,隨時準備要起身逃跑似的?,F(xiàn)在播放的是訪談節(jié)目。電視上,發(fā)言人說二〇二一年全國博物館的總量是六千一百八十三家。他離得很遠,躲在客廳的另一頭,假裝對電視節(jié)目看得津津有味,接著借口要洗碗,鉆進了廚房,手忍不住掏口袋點了根煙抽。他想,好久沒去博物館了——故宮,年輕時曾跟著單位去過北京。他只記得是在秋天,腿都要走斷了,最后一屁股坐在樹壇邊緣,寒風中冷得打哆嗦——然后呢?六千一百八十三個博物館,他還去過哪一家?
如同動物嗅到了遠處山林大火的氣息,看著女兒的面孔,他本能地察覺到了即將降臨的劇變,不由得內心驚懼不已。
這些年,從阿琦手里,他們確實得了不少好處。
空調用了十余年,滴水、散熱風扇轟隆隆吵得兩人睡不著覺,是阿琦給他們換了新機。浴室里大而笨重的浴缸,寶玲洗完澡出浴時一腳踩空,進醫(yī)院躺了小半個月,是阿琦付的醫(yī)藥費,然后請人上門打掉浴缸,裝好全新的防滑淋浴間。每年一次的探親旅行,也是阿琦報銷的來回機票與酒店住宿。她說是拱北口岸地下商場里她租下的兩間店鋪生意不錯??伤麄冃牡桌锴宄旱赇伒臓I收也好,她在澳門什么什么公司里賺來的“工資”也罷,全是鬼佬的錢。
一想到這里,家榮急忙忙用抹布攪和瓷碗里的水,讓洗潔精起了一串白泡?!霸僭趺礃樱㈨樃改敢彩菓摰摹覇栃臒o愧!”家榮對自己說,權作安慰,“至于她的人生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兒孫自有兒孫?!?/p>
他把碗筷疊在窗邊的收納架上,小心翼翼。擦干手,才想起來還沒問那倆人吃沒吃過晚飯。冰箱里有肉有菜,塞得滿滿當當,可每一樣東西都有去處,實在勻不出年夜飯以外的食材。他嘆一口氣,頗為自憐地感受著自己精疲力盡的軀殼。老了,不中用了。除了安寧,他什么也不想要。
“這么早到家了?”他聽到寶玲的驚呼,興奮的、疑惑的語氣。呆立在廚房里,他仍能感覺到水蒸氣從浴室里涌出來時熱騰騰的沖擊。他沒有走出去,脊椎骨被抽走了似的,軟著身體,一只手攀著墻壁,一邊聽著外頭的動靜。
“怕明天人太多,”阿琦說,“澳門要到初一才開始放公眾假期,勞工全堆在明天過關?!?/p>
“也好,也好?!睂毩嵝Φ?,“我現(xiàn)在就去鋪床——床單這兩天剛曬過,香噴噴的!”
她們母女倆向來更親近。畢竟家榮是有“怪脾氣”的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他自認為有驕傲的資本,并自詡為文人,工作時向來是辦公室里的“筆桿子”,盡管寫來寫去也不過是宣傳材料或報表一類的材料。他總遺憾自己當年沒有繼續(xù)深造、留校任教,或是沉下心來,洋洋灑灑創(chuàng)作出幾本曠世巨作,過上清貧但體面的“學者生活”。他老覺得是世俗限制了他的才華——贍養(yǎng)父母、結婚、撫育女兒、工作,哪一項不是在吃他的時間、喝他的精神?每天早上醒來,直到夜里睡去,他胸膛深處永遠沸騰著懷才不遇的憤怒與遺憾。人到中年時,這股火燒得尤其厲害。
這樣一個男人,對著他平淡如白開水的小家庭,自然很難能有什么耐心。不過,現(xiàn)如今家榮上了年紀,面對不名譽的女兒,他反倒生出了自己也難以解釋的畏懼之情。家榮隱約知道,女兒選擇與有婦之夫廝混多年、生下身份證上沒有父姓的私生子,與他這個當父親的常年失職,兩者間有著不可忽略的關聯(lián)。
此念頭一旦形成,就如同皮膚癬一樣,時時刻刻叫他感到不適,且難以根除、揮之不去。由此,父女間就又多了一層隔閡。
眼下,寶玲正張羅著給女兒與外孫收拾次臥。他慢吞吞走出去,再慢吞吞坐下,審視起那一個個行李箱、尼龍袋。它們攤在地板上,一一開了口子,恬不知恥地露出里頭的填充物,像動物把嘴張得老大、露出它鮮紅的內腔:毛巾、充電器、女士內衣、課本、手提包、鉛筆盒、茶葉罐……
舊貨市場的地攤,幸福家庭的屠宰場。
一眼掃過去,家榮的視線聚不了焦。哼,不提前打個商量,硬拉一車破爛回娘家,逼迫得人連腳都沒處擱。他用力踢了一下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其中一臺四仰八叉的玩具車,忽地通了電,滋溜溜空轉起輪胎、發(fā)出消防車警笛變調的叫喚。小臥室里母女倆的交談聲停了片刻,但下一秒仍舊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了下去。如此,更是讓家榮感到憤恨。
“你搬回來???”隔了墻,他問。
半晌,對方嗯了一下,便算是回答。
家榮猛地起身,顧不上頭暈,直直沖進房間;也不洗漱,就這么躺下,睡了。
午睡的、早睡的、晚醒的人,呼吸從他們微張的嘴中吐出來,陰云似的壓住了整個屋子。此時蔓延開的睡意是肅穆而非慵懶。寶玲聆聽著丈夫的惱怒,眼睛忙個不停往女兒臉上瞟,心思活絡,可腦袋亂糟糟的,手上動作同樣不停:被套要套在羽絨被上,床單得塞進床墊四個角下,嘴巴里還得輕飄飄聊些無關緊要、無傷大雅的東西。
阿琦應著母親的家常話,視線卻在輕輕摸著書桌和寫字椅——桌面堆著奶粉罐和月餅盒,椅背上搭著厚外套。
房間是這樣的布置:一扇朝南的窗戶,書桌擺在窗下,也充當了床頭柜的角色。桌子右側放了一張單人床,床尾墻角的空位立著一個大衣柜。墻上貼了字跡蒼白的課程表,以及幾張金燦燦的獎狀——原封不動的家具與裝修,說不清多少年了。沒什么新鮮的,只是肉眼可見地變得更殘破、更敗落了。
五年前,這里是孕婦修養(yǎng)身體的小臥房;十年前,這里是高三生備戰(zhàn)高考的學習室?,F(xiàn)在,這里早已淪為雜物間、垃圾堆,專收無人問津但總有可能派上用場的廢品。奶粉罐的圓蓋子銹死在了罐身上。月餅盒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剩了幾塊長灰毛的雙黃蓮蓉,喂養(yǎng)著墻縫里的蟑螂,子子孫孫,一代又一代。那件外套在珠海無用武之地,只有老家的冬天與之相契合——就是在不知多少年的等待中,它浮夸的墊肩款式逐漸過了時,還未穿過幾次,便已成了淘汰品。
此處也是自相矛盾的考古現(xiàn)場。因為書包仍塞在衣柜頂端,里頭是練習冊和來不及細究錯題的試卷;孕婦裝仍掛在衣架上,三兩件純棉的、寬闊的、打了補丁的大長裙。如同古代皇帝的陵墓,他們不忍心破壞原狀,而奶粉罐、月餅盒與舊外套們,它們便是疊壓堆積在陵墓之上的一代代土層。
自女兒懷孕后,直到她跑去澳門生小孩以前,家里連看電視也不敢調高音量。抑揚頓挫的新聞播音員念稿聲,混著阿琦給鬼佬打電話時磕磕絆絆的葡語,滔滔不絕,成了寶玲織毛背心時的白噪音?,F(xiàn)在,寶玲每次進來拿放東西時,總會覺著那噪音尚未消散,總要錯開眼珠子,不想去細看往事的痕跡??扇缃?,這間如同鄉(xiāng)愁般令人倍感惆悵的小房間,即將為赤裸的、露骨的、丑陋的現(xiàn)實所占有。而現(xiàn)實就是:女兒在澳門混不下去,于是攜家?guī)Э冢祥T投奔老爸老媽了。
寶玲把被子鋪開。被芯散著甜絲絲的霉味,她假裝聞不見。“你爸是這脾氣,老毛病了?!彼蝗粧佅铝颂鞖夂惋嬍车脑掝},將這句勸慰插播進來,手掌還在拍打那被褥。這股為丈夫辯解的沖動,她亦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八彩菗哪??!睂毩嵊盅a充道。越這么說,她心里越踏實、越信以為真:“搬回來住——這么大件事,不跟我們先商量商量……”
講到這里,她又哽住,躊躇片刻,終于還是壓低聲音問道:“你和鬼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光彩,但順理成章:鬼佬當真和他的樣貌一般衰老——六十五歲,他退了休,高高興興讓澳門特區(qū)政府買斷他的退休金,一次性領了一張大額支票。那套兩室一廳,他老早就聯(lián)系上了中介,最近終于脫了手,和買進時相比算是小賺。至于女友和兒子,他只答應每個月匯撫養(yǎng)費回來,然后便去了香港機場,瀟瀟灑灑乘國際航班飛回葡萄牙與家人們團聚了。
鬼佬鐵定有另外給她錢。具體多少,阿琦咬死不說。拱北的鋪子,她打算關一間、留一間??墒窃试S她長期居留澳門的那張“藍卡”,卻是不能夠再維持下去——沒了鬼佬的“關系”,那狗屁公司再不許她掛名申請勞工證。當然了,失掉房子,阿琦又如何能繼續(xù)在澳門生活呢?因此,從鬼佬準備賣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在盤算搬回來住的事了。
至于為什么沒有跟爸爸媽媽說一聲——“事情太多,忙過頭,記不起來?!?/p>
寶玲不吭聲了。她回想起以前,還在上初中的阿琦,有一日放學回家,無預兆地告訴正在低頭拖地的母親:“學校開家長會,快開始了?!比缓罄溲劭粗鴮毩峄呕艔垙垔Z門而出。夜里,當媽的一邊燒晚飯,一邊訓女兒。灶臺前,寶玲額上的汗水嗒嗒滴往下淌。阿琦倚著冰箱,沉默地聽她把話講完,末了對著媽媽的疑問,也只是聳聳肩,答道:“忘了?!?/p>
阿琦向來如此。滿不在乎的、心不在焉的阿琦,她仿佛總是在琢磨些不在眼前、在于別處的東西,唯有與鬼佬廝混在一起、得了金錢的好處、穿上漂亮衣服后,才有些回過神來,變得像是個樂意享受的普通人——那特立獨行的冷漠,實則來源于物質的匱乏,而非精神的豐盛。這是寶玲在許久以后才終于認清的不幸事實。
她不無遺憾地回憶起從前在女兒床頭朗讀過的許許多多首唐詩宋詞,還有那些被她讀書時數(shù)次翻開、被她為人母后喂到女兒嘴邊的名著小說。她也記得床上那一雙眼睛,冷淡地聽著、看著,不置可否。她同樣記得那股熟悉的、陳舊的失望感:當年談戀愛時,她給家榮寫過十來封信,洋洋灑灑,一句句力透紙背的情話,刀印一般刻在墊信紙的簿子上——對方的反應同樣不過如此。
她甚至不能抱有這樣的幻想:阿琦是出于愛情的狂熱,才和有太太的老頭兒糾纏不休的。可寶玲為這個家辛苦付出了大半輩子——偶爾也頗有怨言——所求的不過“安穩(wěn)”二字。因此,她移開了視線,對女兒的荒唐舉動、對丈夫的不滿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然而,家庭關系由于“放任”所生出的勞損,雖細微如發(fā)絲,日積月累下,仍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后果?;ハ嗷乇苤?、疏遠著,阿琦就此變成了家里的客人。及至一切土崩瓦解,她重又來到了父母面前,臉上再度掛起那副無所謂的表情。她隨身攜帶的家當是那樣地繁多,實際上卻被褫奪了一切,甚至連夜里睡覺用的棉被,也是母親翻箱倒柜找出來的歷史舊物。想到這里,寶玲心中對女兒的憐憫和厭煩同比例地增長著,再逐漸相互抵消,最后只剩下了容忍與接納。
她摸了摸外孫的腦袋。那孩子坐在椅子上,甚至有些夠不著桌面。他抬起頭,露出一張中不中、西不西的臉,朝寶玲投去疑惑的眼神。
“寶寶餓了沒有?”寶玲問,“外婆給你煮面條吃,好不好?”
她伺候母子倆睡下,再洗洗弄弄,鐘便敲過了午夜。從玄關、廚房、客廳到廁所(熱氣騰騰,還留有此二人洗澡的余溫),寶玲一盞盞熄了燈、一扇扇關上窗、一道道鎖好門。她悄悄進了臥室,盲著眼睛,靠雙手摸到床上。家榮正是在呼嚕打得劇烈的階段。那動靜,聽上去就像一只豬、一個無知覺的沉重的牲畜。寶玲背對丈夫,在床沿坐下。她清了清嗓子,見那呼嚕聲開始抽搐,知道家榮要醒來了,便道:“你過兩天去趟家具城,挑一張大一點的床。”
接著,不等回答,她又說:“你沒看見——女兒和外孫擠在那里睡覺,好可憐啊!”
“我們以前不也是這樣過來的么!”家榮回答,半夢半醒,字與字粘連在一處,“阿琦還沒滿月的時候,不敢放她單獨睡,就一張床擠三個人。當時翻身都打哆嗦,生怕壓著她。”
寶玲嘆息一聲。因著過去的記憶,她漸漸消了氣,于是躺下。面對面,夫妻倆的臉和臉湊得很近,彼此的氣息糾葛在一處,說話時能感覺到對方聲帶的振動,卻看不大清身體輪廓和面部表情。
“鬼佬和她分手了?”家榮問。
她點一點頭,懶得再去解釋細節(jié)?!耙埠茫奔覙s沉吟片刻,“離婚的女人現(xiàn)在多了去了,帶個孩子也不算什么?!彼藗€身,仰面朝上,對天花板吐露起入睡前的一系列思緒?!拔蚁肓讼?,是該散伙了才對?!彼f,忽地來了興致,“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不過阿琦這樣,不成家怎么行呢?隔一段時間吧,找人給介紹幾個!”他打了個嗝,咂巴咂巴嘴。榨菜味兒從胃里翻上來,咸津津的。
“小孩就放我們這兒,不礙事?!?/p>
家榮盤算了個一清二楚:既然成了單親媽媽,則過往的諸多不堪,自然全是一筆勾銷了——只要對外宣稱她離了婚即可,誰又會專門討離婚證去看呢!但凡運氣好些,能再嫁個人,婚姻便會如一把大火一般,燒去阿琦身上的種種不潔之處,使她重又變成一個體面的正常人。如此一來,女兒的前程有了著落。將她打發(fā)出去,他們又能再次過上平靜的小日子。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
他下了結論:“這主意——不錯!”
寶玲沒有回答,但他不做理會,興高采烈地閉上雙眼,就這樣一口氣睡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約莫是因為卸掉了心中的重擔,家榮起得很晚。他醒來時依舊心情愉悅,如同剛做了一場輕盈的好夢。外頭電視機開著,動畫片一類滑稽的音效,還有女人們的輕柔嗓音,以及抽油煙機運轉時的嗡鳴。醬油、黃酒和八角燉煮后醇厚的香氣,滲進了臥室,在家榮的舌尖上留下些許滋味。他伸懶腰,心滿意足地長舒一口氣,穿上拖鞋,不急不忙,踱著步子走進已經(jīng)緩緩舒展開的新一天。
客廳里,小外孫正襟危坐,雙眼死盯電視屏幕,臉上的表情仍是萬分莊重、小心謹慎的。廚房內,妻子和女兒在包餃子,灶臺上砂鍋冒著白煙,味道愈發(fā)濃郁。桌上盛好了白粥一碗,也擺了一碟小菜。他坐下,大模大樣地吃起早餐,胃口大開。
家中已是許久沒有這么熱鬧了。某種海市蜃樓一樣的幻境,被這多余的二人喚了出來。恍惚間,他甚至覺得不真實的不是眼下,而是那死水一般沉寂的昨日。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女兒還是學生、太太尚未白頭、自己仍在工作的壯年之時。在這熱鬧里,他萬分快活,尤其是寶玲剛擰開了收音機,主持人正在播報即時路況,喋喋不休地描述起交通的繁忙,感嘆人們對回家過節(jié)的期盼數(shù)十年如一日未曾有改變——聽了這類話語,家榮穩(wěn)坐家中,只覺著通體舒暢。
返鄉(xiāng)的人堵在高速公路上苦等,他卻不必長途跋涉,好似屋外正是疾風驟雨,屋內卻照舊溫暖如春。他想,前夜里的許多不愉快,如今看來確實是不必要的。他決定冰釋前嫌,于是問正在干活的女兒 “昨晚睡得如何”,不等回答,又和和氣氣對孫兒發(fā)了話:“吃得是否習慣?累嗎?第一次在外公外婆家過年,興奮不興奮?”
“習慣,不累,興奮?!?/p>
“真聽話,”他大聲夸贊道,“晚上外公給包一個大紅包,獎勵你!”
“說謝謝外公?”
“謝謝外公!”
慈愛又不無遺憾地,家榮感慨道:“現(xiàn)在的小孩,哪里比得上以前自由。我們小時候,一過年就聚一塊兒放鞭炮、放煙花……”
他坐回沙發(fā),把遙控器拿過來,換成新聞頻道。那洋娃娃似的外孫,并不言語,同樣不動彈。乖巧是乖巧,就是文靜過了頭,看著不像是個健壯的孩子。他暗自嘀咕,將來各式營養(yǎng)品、讀書、課外輔導、興趣班、頭痛發(fā)熱去小兒門診……全是花錢的地方。他躊躇著:該如何讓阿琦既把孩子寄養(yǎng)在家里,同時又不會當甩手掌柜、凈用父母的養(yǎng)老金呢?電視臺開始預熱晚上的聯(lián)歡晚會節(jié)目,家榮看了看花團錦簇的舞臺后臺,眼都花了,心里還想:不如就在吃年夜飯的時候,與女兒說清楚吧?
“等過了元宵節(jié),我就豁出去一張老臉,找從前的熟人,給她打聽打聽去!”
晚上八點鐘還未到,餐桌已布置得七七八八。一道道菜,蒙了各式并不匹配的蓋子,就等著他們開動。只有餃子是最后下鍋,它們 “咚”地一聲沉到鍋底,順時針旋轉起來。其中兩個經(jīng)不起滾水和熱火的沸騰,沒多久就破了皮,肉餡兒散成肉沫、豬油浮上了水面,想來是機器加工的面皮偷工減料、不夠筋道的緣故。
守著這口鍋,寶玲緊皺眉頭,用筷子一點點撈起碎渣子。一整天了,她寡言少語著。但要具體說明是為了什么在煩惱或不安,她卻又解釋不出來。
她從冰箱里拿醋。沒有一碟切了姜絲的醋搭配,家榮咽不下水餃。
她清理起廚余,等一家人都入了席,這才洗一洗手,坐下,身上還系著圍裙,下擺濕漉漉的。
瓷碗邊緣猶有干涸的醬汁。不銹鋼勺,前一頓飯的油還殘留在勺柄上。男人么,洗碗做家務從來都是這樣——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她拿紙巾擦了好一會兒,仍是黏糊糊的,只好放任,不去管了。對著妻子的抱怨,家榮以前是這樣說的:“臟就臟吧……都是能吃的,其實也干凈。”
這話是沒有錯??伤聝憾啵匆娪形蹪n的碗,總感到十分別扭,于是把碗轉過去,裝作看不見那痕跡。
“全家一個人都沒少,是挺難得?!弊朗祝覙s笑道,“應該喝一點好酒,慶祝慶祝嘛!”他扭頭對寶玲吩咐,“就那瓶,以前首長給的……今天拿出來!”
“你放柜子里了?”
他點點頭,寶玲起身進了小臥室。女兒的東西早已被挪入房間,地板上堆得高高的。她在小小的空隙中艱難踮起腳尖,費了大力氣才成功打開衣柜門。
從一打半人高的疊好了的衣服后面,寶玲取出酒瓶子。喝茅臺的杯子,家里并沒有,遂用多出來的醬油碟代替?!皝恚瑵M上……滿上!”寶玲斟酒的手神經(jīng)質地發(fā)著抖?!皠e灑了!”可到底還是灑了一些在桌面上?!鞍パ桨パ剑上Э上??!辈贿^三兩滴酒,就算進了口中,又能有什么差別?她把酒蓋旋回去,辛辣的酒味沖進鼻孔、直上天靈蓋。丈夫迫不及待地端起碟子,嘴噘得小小的,嘴唇慢慢銜住圓盤的邊緣,抬手,茅臺酒滾入口中。他含住那口寶貝,放好醬油碟,一切安穩(wěn)了,這才做了吞咽動作。
“好酒!”他感嘆道,一邊緊緊握住瓶子,隔著眼鏡第無數(shù)次細細閱讀起瓶身上的文字。他對茅臺懂什么呢?何況老眼昏花,實在看不清那些個小字,便又放下了東西……不能安心,生怕待會兒吃飯夾菜時,胳膊一橫,把它掃到地上去,他再將酒瓶挪去桌子中央。待它離四道懸崖邊都是同等距離了,這才滿意。
“要不要試一試?”他問桌尾的小外孫,“抿一下,就嘗嘗味道?”
“爸!”
“怕什么!男人,將來肯定要喝酒應酬的!”
隔著桌子,家榮伸了根筷子過去。美酒或是他的口水粘連于細棍末端,緩慢凝成透明的珠子,滴滴答答一路往下跌。紅燒肉的肥油、蒸魚的綠蔥、白灼菜心的生抽與餃子開膛破肚后裸露出來的菜肉餡,它們無一不被這液體沾染。就流量與比例而言,說是泥牛入海亦不為過??深^一回地,寶玲的眼珠子跟著水珠子落下去,心也隨之沉入腹中。
“辣吧?”那張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小孩抬頭看著媽媽,再看看外婆,淚水懸在眼眶里。“別哭,別哭!男子漢大丈夫,這點事算什么?”
她定一定神,垂下頭,吃起碗中的東西,對眼前正在上演的鬧劇充耳不聞。電視臺開始了晚會前的倒計時,一個大大的鐘表在屏幕上閃爍著它的秒針。寶玲默念起數(shù)字,臉上的表情同樣是漠然。家榮要調教外孫、要把女兒再次嫁出去。于心底深處她很清楚:對于這些決定,她皆無能為力。家榮是這個家的主人,也是全家人命運的主人。早在數(shù)十年前寶玲便已接受了此現(xiàn)實。仰仗著鬼佬的錢財,阿琦反抗過,最后仍是宣告失敗,灰溜溜地逃了回來。為了能繼續(xù)茍活于落魄之中,除了服從丈夫與父親,她們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