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我跟林立青認識一陣子了,可以用更為“私人”的方式來書寫他。
2017年《做工的人》出版即產生巨大影響力,至今已有77刷(約7. 7萬本),這在臺灣這個小小的書市中是驚人的銷量。
在臺灣文壇,林立青開辟了一條“工人文學”的道路。以前哪怕有工人文學,也是旁人的觀察,但林立青完全是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在書寫。在林立青之后,“職人書寫”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但林立青始終是一種標桿式的存在。
彼時我還在念碩士,研究課題同樣與勞工有關,讀了《做工的人》深受感動。林立青是以“我們”之眼在書寫“我們這樣的工人”,但作為監(jiān)工,他又有了一個觀察者的角度,所以書寫的時候才能夠足夠真實與動人。
2018年他又出版了第二本書《如此人生》。我知道那幾年他一直忙于各處演講,于是產生了一個疑問:當林立青從工人變成作家后,不在第一線的他,未來要如何定位自己,又將如何繼續(xù)書寫?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臺北封城,我困在家中并深受憂郁情緒困擾。林立青知道我狀態(tài)不好,解封后邀了一群“文壇邊緣人”出來烤肉。我才漸漸從憂郁的黑洞走出來,認識了這樣一群可愛有趣的新朋友,也與林立青有了更多交集。
2020年《做工的人》被改編成同名電視劇,2023年又被改編成電影。最近,我終于逮到機會問了林立青一個“尖酸刻薄”的問題來對應我前面所寫的疑問:《做工的人》如此成功,你那時候有膨脹過嗎?
“名聲這種東西,就像貞操一樣,都是別人在說。我個人覺得那個時候你要說膨脹,我覺得沒意見,任何人本來就一定會膨脹,而且每個人都應該要膨脹?!绷至⑶嘁贿吔邮芪业牟稍L,一邊修理公司壞掉的門鎖。
林立青出生于1985年,初中畢業(yè)后,進入五年制專科學校?!澳菚r候每天打電動游戲、玩摩托車、跟朋友出去玩,過著沒什么特別的生活。”二年級的時候,非典暴發(fā),林立青家里沒錢供他念書,他只好申請助學貸款,也一直背著債務生活。
畢業(yè)后林立青進入工地工作,作為監(jiān)工和工人們一起生活。剛入行的時候,林立青的工資連3萬臺幣(那時候約合人民幣6000元)都不到,2011年進入新的公司才漲到3萬多元。
成為作家這件事,本不在林立青的人生計劃里。故事的起因,是林立青在網絡上跟酸民(愛發(fā)表尖酸言論的網民)吵架。
“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真的不懂工地的工人文化,我一開始就是跟他們吵,吵著吵著我就想說,干脆寫出來給你們看?!?/p>
所謂“8+9”,其實最早是公廟陣頭“八家將”,后來成為年輕好斗的流氓或亂源的代稱。于是在《做工的人》一書中,開篇就是“8+9”的故事。
在書中,林立青也記錄了注定活不過70歲的電焊工,他們帶著眼盲和爛肺走失;被壓榨的外籍勞工,廉價好用,做著最底層的工作;高舉著廣告看板的做零工的人,一整天只賺取400元臺幣的薪資;必須喝酒、喝能量飲料的工人們,為了不耽誤工作,生病也只好隨便吞一些成藥;還有人甚至使用毒品去填補體力和內心的空虛……
意外地,林立青在臉書上寫的文章閱讀量很高,于是出版社找他出書,也便有了《做工的人》?;氐轿议_頭關于“膨脹”的問題,林立青認為“膨脹”也可以這樣來理解:“以前的話,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文化資本,更不知道什么叫道德資本,我們那個時候就知道錢。原來成為作家之后,瞬間因為書賣得很好,文化影響力變得很強?!?/p>
“影響力增加,最明顯的就是臉書的追蹤人數大增,我開始有了名聲、有了話語權。第二是所有人有問題都來問你,記者會采訪你,別人募款會拜托你,有人找工作也會找你?!?blockquote>對林立青而言,他不否認《做工的人》所帶來的任何層面上的成功,但他更希望做一些實際的、可以幫到一線勞工的事。
成名之后,林立青說自己一個月要接20多場演講?!懊看味贾v一樣的東西,講到最后我都覺得惡爛了?!庇X得演講很膩,不做監(jiān)工以后,他會和朋友們包一些小工程去做,并帶著一些弱勢工人一起工作。此外,他也會和一群有技術的師傅一起做義工,幫助弱勢家庭改建房屋。
“我確實因為這本書,讓生活過得稍微滋潤起來,自然也就比較快樂。例如我可以買一臺小新車,想吃什么可以吃點什么,點麥當勞的時候加大份薯條都沒有問題。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要找資源也比較容易,那時候就會幫一些NGO募款,募到款很開心,但有時候還是覺得很虛?!?/p>
“我覺得還是做工比較實在?!?h3>影視之于文學
被改編成電視劇和電影的,其實是《做工的人》當中的一個故事—《走水路》,“走水路”即吸毒。
阿欽和阿祈是一對鐵工兄弟,隨著臺灣的鐵工廠慢慢凋零,這份工作也只能養(yǎng)個溫飽。做工是體力勞動,隨著年紀漸長,難免需要酒精、檳榔、香煙等東西提神,但阿欽新進的工廠不允許這些,他只能吸毒,吸毒以后,工作如有神助。
有一天,哥哥阿祈突然中風了,自此失去工作能力,但他的兒女剛離開學校,妻子照顧了他們的媽媽四年,阿祈不想再拖累他們了。兄弟倆在一番深談后,阿欽花8萬元臺幣買了兩套針頭和注射瓶,其中一套就打入了阿祈的身體。兄弟倆手牽著手,哭泣著,然后阿欽看著哥哥離開人世。
阿欽后來回去鐵工廠工作,沒有收下哥哥的遺產而全部給了嫂子,但他在祖墳里,留了一支針給自己。
電視劇《做工的人》上映即轟動,在臺灣的流媒體平臺上創(chuàng)下上半年度戲劇冠軍,這部電視劇在豆瓣上也有著9.0的高分?!靶χ袔Э蕖笔呛芏嗳说母惺堋?/p>
我自己認為,相較于原著,電視劇好看,但有點“太鬧了”。雖然林立青也覺得電視劇和原著本身有一定落差,但他能理解影視劇作品所需要的戲劇張力。所以對于自己作品的改編,林立青還是滿意的。
“我覺得看電視劇的時候我是開心的,因為好看,它真的好看。落差在于,它濃縮了工人里面的傻事,但很多時候,我們的重心還是在工作—能不能做好、能不能快點弄、能不能賺到錢。”
在林立青看來,《做工的人》所產生的影響力在于,難得有工人題材變成主流,這仿佛掀開了藝文市場的一角,鼓勵未來有更多人去創(chuàng)作與工人相關的作品。
“以后如果拍勞工題材的兄弟情,大家會愿意投資了,未來或許是勞工姐妹情等等,這能夠讓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工人的生活?!?/p>
打開藝文市場之外,對于影視作品能否影響現(xiàn)實生活,林立青一開始是抱有期待的。
“我覺得大家會多關心一點工地的勞工,讓他們可以更有尊嚴地勞動,然后也許可能改變工時、薪水,或改變衡量勞動價值的方式等。但好像很多人看完電視劇就是哭、共鳴,然后也就這樣子了,我能做的也只是繼續(xù)增加共鳴而已。我其實覺得自己蠻廢的。”
這讓林立青意識到,即便文學和影視作品有再大的影響力,工人的處境始終沒有改變。書本里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工人的勞動處境仍舊沒有提升。
“生活依舊,工人生病了還是吞幾顆成藥就去上班。他們覺得看醫(yī)生會拖延工作,覺得檢查越多、心情越難過,就不想去看。你看我這里成藥一大堆,大家都在吃成藥,連我自己都要回頭來吃?!?/p>
我問林立青會不會覺得失望,他說失望倒是沒有,只是意識到藝文作品對社會的實質幫助不大。對林立青而言,他不否認《做工的人》所帶來的任何層面上的成功,但他更希望做一些實際的、可以幫到一線勞工的事。
“我當時對影視作品帶來的社會改變期望很高,后來覺得算了,蠻無力的?!?h3>文字只是工具
林立青確實是個實干家。2022年,他和好友(其中就有“特殊現(xiàn)場清潔師”盧拉拉)一起,創(chuàng)立了一間名為“友洗”的社會企業(yè)。
簡單來說,“友洗”就是帶著街友(街頭露宿者)、無家者、飛行少年(有前科的少年)等弱勢群體,去做遺屋清潔(尤其是“孤獨死者”,往生后一段時間才被發(fā)現(xiàn),需要特殊人員清潔現(xiàn)場殘留的血污、身體組織等)、遺物整理和囤積收納等。林立青和盧拉拉都有寫作和做工兩項技能,這兩個人的搭配,如同一種開天辟地的嘗試。
這些都讓林立青感到挫敗,寫書、拍電視劇、幫募款募物資,他都嘗試了,但底層人民的處境依然沒有改變。
但為什么是街友等弱勢群體?
由于書寫勞工故事,林立青接觸了很多關懷弱勢的組織,其中就有長期深耕街友領域的“芒草心”和“人生百味”等團體。到了疫情暴發(fā)時,很多原本打零工的街友瞬間失去工作,甚至面臨斷炊。那些組織就聯(lián)系林立青一起募款、募物資,去幫助街友、低收入戶、特殊家庭小孩等。
林立青的名聲,讓他有較多社會資源去募到款項和物資,也結識到許多愿意幫助弱勢者的商家。然而,他在參與過程中也觀察到,這些友善的商家往往抵不過疫情的沖擊而倒閉,援助的組織也總是做到身心俱疲。甚至,還有民眾罵它們—就是因為一直發(fā)免費的物資才讓街友變得越來越多。
這些都讓林立青感到挫敗,寫書、拍電視劇、幫募款募物資,他都嘗試了,但底層人民的處境依然沒有改變。
哪怕能產生微小的改變,也是好的、有希望的。帶著這樣的信念,林立青就拖盧拉拉“下水”,創(chuàng)辦了“友洗”。第一年,兩個人都在燒錢,直到第二年募到款才好一些?!艾F(xiàn)在是燒時間。”林立青說。
被問及接下來是否會繼續(xù)寫作,林立青的回答很直接:“我現(xiàn)在寫作的目標不為什么,就是為了募款,為‘友洗。我也不打算追求什么文壇地位,也沒意義,所以寫作對于我就很功利、也很明確?!?/p>
“我本來就是一個做工的人,文學只是我手上一個很棒的工具,它讓我有名聲,電視電影是一張名片,拿出來的時候可以用,打開別人對你的理解,就像我們需要用老虎鉗去轉開東西一樣。”
“文字對我來說并不神圣,它有巧言令色、嘩眾取寵的成分,它有變現(xiàn)的能力,它庸俗、殘暴、粗魯,完全不美麗。我現(xiàn)在擁有這個工具,我就要用它去幫助街友和真正需要的人,讓他們找到房子、有自己的工具箱,用這些文字給他們一個個電池,讓他們可以改變生活?!?/p>
“就這樣,沒了,很粗暴吧,喜歡嗎?”林立青又回到了那個開玩笑的模式,在訪談結束的同時,他也把門鎖修好了。
而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亦不再對他有疑惑。因為寫作的人和做工的人,還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