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芳

愛和遺憾交錯存在

小時候就見過爺爺拿支筆在日歷上寫寫記記。爺爺在世時，日歷一直擺在他的書桌上，我也沒有過多關(guān)注，或者看看他寫了些什么。他人不在了之后，日歷反而成了我懷念他的一個窗口。

爺爺2015年去世，離開我們快8年了。今年春節(jié)前，奶奶在睡夢中去世，沒打擾我們，悄悄地去找爺爺了。整理奶奶遺物時，在柜子深處發(fā)現(xiàn)一個大袋子，里面裝著十幾本爺爺?shù)娜諝v。

最早的一本日歷是1990年的，那時我還沒出生；最近的一本是2014年的，爺爺去世前一年。日歷大都破舊發(fā)黃了，有些還散了，中間很多日期都沒有了。但這里記錄的都是爺爺生前的生活點滴和心情，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爺爺會在上面記錄很多日?，嵤隆１热?991年有關(guān)于糧票的記錄：“交換糧本，上年結(jié)轉(zhuǎn)70.5公斤?！蔽乙彩菑臓敔?shù)娜諝v里才第一次知道，他們那時還要自己拉煤，比如有一天是奶奶記的：“今天和老頭兒拉了240斤煤?！?/p>

有一些記錄，我?guī)缀跏强粗蹨I就不自覺地流了下來。1995年2月19日，爺爺在日歷上寫：“今天是我64歲生日，是我和老伴兒兩個人過的。早晨吃了一碗雞蛋面，很平淡。感冒初愈?！?006年12月20日，爺爺在日歷上面記錄：“今天是老伴兒的生日，平平淡淡度過?！?/p>

翻看這些的時候，就覺得對爺爺奶奶有太深太深的歉意，還有遺憾。每個人小的時候，眼里可能只有家庭。但是慢慢長大后，你的世界越來越大，不再把目光聚焦于祖輩、父輩身上，分給他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F(xiàn)在想來，如果我把用來游玩、社交的時間，拿一些來陪伴他們，現(xiàn)在可能就不會有那么多的遺憾和難過。

我把爺爺?shù)倪@些日歷上的記錄發(fā)到社交平臺，有少部分網(wǎng)友在底下指責(zé)我們不記得老人的生日。其實，我們家一直沒有過生日的習(xí)慣，更何況在20多年前，那時候的父母更多也是想著如何奮斗，讓家庭的生活更好。

但我把爺爺?shù)挠涗浗o家里長輩看了之后，大家都很后悔。無論如何，我們在感情上確實有所疏忽，彼時并不能了解，老人年齡越大，可能越希望過生日時能熱鬧一些，喜歡和孩子們團聚在一起。

爺爺是“中國式父親”，很內(nèi)斂，不太會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他沒有直接跟我們表達過思念，也沒有說過想讓我們回家之類的話。他可能是站在兒孫的角度，覺得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工作和壓力，想盡量不給大家添麻煩。比如，每次我跟爺爺通電話，到最后總是爺爺先開口說“我不耽誤你學(xué)習(xí)了”，然后就讓我趕緊掛電話。

其實他對我們的很多思念都是有跡可循的。每年春節(jié)時一大家人都回去，我能感覺到爺爺那幾天會特別開心。在回家前的幾天，他會不停地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到了我們回家那天，他就會在大門口一直轉(zhuǎn)悠，等著我們。

每年過年，爺爺?shù)臅郎蠒乓粡埓蟠蟮募t紙，他用來寫菜譜。從我們回去那天，到所有人過完年離開家，他會把每天的菜譜都列在上面。

日歷里有很多他沒說出口的感情。有一年春節(jié)，我先回姥姥姥爺家，所以大年三十那天，是給他們發(fā)短信拜的年。爺爺就在日歷上寫：“收到海櫻給我們拜年的短信！回復(fù)：海櫻能發(fā)短信給我們拜年，我高興！祝你在狗年里，旺！旺！旺！”我還記得這條短信，但沒想到，爺爺會專門把它記下來，而且光看文字就覺得，他那天應(yīng)該是很開心的。

所以，我把爺爺?shù)娜諝v發(fā)到網(wǎng)上，想表達的是愛和遺憾總是交錯存在的，也想讓大家了解老人那些沒說出口的愛和不舍，不要像我一樣，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有人說，看了爺爺?shù)娜諝v后，他們馬上就給家里的老人打電話，或者回家看老人了。他們的遺憾或許會因此比我少一點兒。

“問海櫻情況”

我從小和爺爺奶奶的感情就很好。我出生后，奶奶留爺爺一人在咸陽，到西安幫父母帶我。爺爺有時會打電話來問問情況。

比如1997年，我剛出生不久，他在日歷上寫了一句“給西安打電話問海櫻情況”。我一歲那年，他在日歷上寫“問xx何時去看海櫻”。有一年，日歷上還時常出現(xiàn)“給海櫻去電話問情況”的記錄。我那時只有三四歲，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他只是關(guān)心我。

基本上，與我有關(guān)的日子，爺爺都會記錄，像是我回家，或者他們來看我。2014年，我高考，成績出來時，高出一本線30多分。爺爺奶奶特別高興。他們對我從來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只希望我身體健康，只要能上個大學(xué)他們就滿足了。我翻看2014年的日歷，果然，爺爺專門在日歷上記錄了我的分數(shù)出來了，考了多少，說他很為我開心。

看到爺爺?shù)倪@些記錄，我感覺自己非常幸福，也很幸運，出生在一個有愛的家庭。爺爺奶奶毫無保留地給了我最無私的愛。

小時候每隔一兩個月，爺爺會專門坐公交車來我家。印象中，他腋下總會夾著一個老式的棕色皮包，每次進門見到我，他就會立馬打開他的包，包里裝著很多餅干之類的小零食，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好吃的塞給我。我每次都很期待爺爺帶著他的皮包出現(xiàn)。

上學(xué)之后，我只有寒暑假才能去看望爺爺奶奶，平常一兩周給他們打一次電話，聊的都是一些日?，嵤?。只要聽到他們的聲音，我都會非常開心，想到什么就分享什么。他們也不會對我說教，所以每次和他們打電話都覺得很放松。

我能感覺到爺爺也非常期待我給他打電話，他總是樂呵呵地在電話那頭兒聽我講。

但是，爺爺奶奶總小心翼翼的，說的也不多，他們可能覺得我的學(xué)習(xí)比較重要，擔心打擾我寫作業(yè)。

他們總是默默地對我好。在我小學(xué)升初中的那個暑假，有一天晚上，我跟爺爺奶奶一起散步，路過街邊一個賣睡衣的攤子，我看上了一件卡通睡衣。他們問我要不要買，我說不要，因為我的睡衣比較多，不想花這個錢?；丶抑?，爺爺又出去了一趟，再回來他就拿著那件睡衣。爺爺總是能很敏銳地捕捉到我的心思。

還有一次，我們回去看他，提前沒有跟他說，我們一到家，他的笑容就藏不住，一臉驚喜。他馬上起身去旁邊的市場給我買了一只烤鴨回來。那是爺爺去世前幾個月的事情，他后來就得了腦梗，住院期間又查出肺癌，是晚期。

爺爺?shù)淖謱懙煤芎?，我每次在社交平臺上發(fā)他的記錄，總會有人夸他的字。他會在日歷上記錄一些他工作上的事，比如1992年的一天，“申報中級工程師職稱問題。論文23日交”；也會談及他的家鄉(xiāng)，也是1992年的一天，“東北老家來人”。

在我印象中，一直覺得爺爺只有“我的爺爺”這樣一個家庭身份。因為我出生時他已經(jīng)退休了，我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工作身份的概念。

爺爺1931年出生，老家在遼寧。他年輕時很愛看書，整個人的思想也非常積極向上。他只讀到高中，但在那個年代，是很了不起的。爺爺和奶奶在20世紀50年代，因為工作需要，舉家搬遷到陜西支援大西北。

年輕時，他的工作是到大山里做地質(zhì)勘探，找礦 。地質(zhì)隊往往一進山就是一個月，要把做飯的鍋和睡覺的鋪蓋全背在身上，每天風(fēng)餐露宿。1992年他退休時，還在日歷上專門記了一筆，“去蒲城辦退休手續(xù)”。

他退休之后也閑不住，在家屬院門口擺了個小攤，賣飲料、香煙之類的。他擺攤的車子被收過，他也會寫到日歷上；有時下雨也會記上一筆，“今天下雨不出攤”。他寫得云淡風(fēng)輕，但是我看了之后還是覺得挺難過的。

他擺攤的事情我還是看了日歷去問爸爸才知道的，這種感覺有點兒像通過日歷一點點拼湊爺爺更多的經(jīng)歷和形象。我以前就感覺爺爺是個樂呵呵的小老頭兒，從來沒有感受到他有什么煩惱?？慈諝v才知道，他也是有煩心事的，只是從來不在兒孫面前表現(xiàn)出來。

見字如面

我目前還沒有看完爺爺?shù)娜諝v。對于這些日歷，我現(xiàn)在是有點兒想看又不敢看的狀態(tài)。有句話說“見字如面”，我每次翻看日歷，都仿佛能看到爺爺那時正在做什么?？吹剿麑懳业拿郑透杏X他真的在喊我，我就想掉眼淚；看到他記錄的快樂或是難過的事，我就似乎能感受到他當時的一些心情。通過日歷，我跟他的心靈是互通的。

每次看這些日歷，都感覺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好像他一直伏在書桌上記錄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事情?？墒菭敔斄粝碌娜諝v只有12本，我看完就再沒有了。

沒發(fā)現(xiàn)日歷之前，爺爺?shù)倪z物我只保存了照片。有一張照片是他和奶奶一起拍的，戴的帽子是我給他買的。他在世時，每年過年我都會用零花錢給他和奶奶買些小東西。那頂帽子他每年冬天都會戴著，覺得特別暖和。

受爺爺影響，我也買了一本日歷，會在上面寫自己的感悟，記錄生活中的一些瑣事。我覺得這像是在跟爺爺隔著時空對話，因為每次記錄的時候就會想起爺爺—他之前也是這樣坐在書桌前，很認真地記錄他生活里的點點滴滴。

爺爺給我的信，最后一封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是我們的好孫女，我們永遠愛你”。我想跟他說，我下輩子還想當你們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