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We我們工作室
“跟你說話呢,怎么不回答?”“我以為是電視里的聲音?!?/p>
這是家政女工參演的身體劇《分·身》的開場,也是家政工高冬梅的親身經(jīng)歷。這一幕發(fā)生在雇主家的客廳。從山西運城來北京打工,普通話第一次闖入高冬梅的生活。當時,她愣在原地,恍惚以為是電視里的人在說話。
不會普通話的高冬梅,到北京后至少半年時間成了“失語者”。據(jù)商務部數(shù)據(jù)顯示,2022年,中國家政服務業(yè)從業(yè)者超過3000萬,90%為農(nóng)村女性。她們背井離鄉(xiāng),幫許多城市家庭解決了后顧之憂,可她們自身的困境,卻往往不被看見。
2014年,一個叫梅若的女人看見了這群女性內(nèi)心的疼痛與需求,成立了一個專門服務家政工群體的公益組織—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以下簡稱“鴻雁”)。
這群孤獨、漂泊的女人,從此在北京有了家,也找到了自我。在鴻雁的快手賬號里,記錄了她們唱歌、跳舞、演講、朗誦、寫作的日常,這是她們生活里的另一面,又或許,這才是她們原本的樣子。
“她沒有家了,她能去哪兒呢?”
當演到家政工被丈夫家暴,從家中跑出來,眾人急促地大喊:“她只能睡大街上,她回不去了,她無家可歸?!苯忝脗冇忠淮慰刂撇蛔?,淚如雨下。這是2023年4月1日,《分·身》的彩排現(xiàn)場,類似這樣“演不下去”的情況,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
《分·身》是鴻雁第三屆家政工藝術節(jié)的作品,作為一部根據(jù)家政工親身經(jīng)歷創(chuàng)排的身體劇,從不被具象化的排練過程讓曾經(jīng)不敢表達的她們有了釋放的出口,但參與者也常因過于投入,想起過往而情緒失控。
許久沒哭過的牛會玲,那天也淚雨滂沱?!叭舨皇怯鲆婙櫻?,我們哪兒有家啊?!币粋€月僅有4天休息日,牛會玲幾乎都在望京的一個地下室度過—45平方米,沒有窗戶和空調(diào),一個大排風扇擺在門口,驅逐煙和潮濕,也帶來一絲清涼。
這就是鴻雁的活動中心,在家政行業(yè)聚集地望京的一座公寓里。從北京的各個角落奔來的姐妹,幾乎都是住家的家政工。但無論多大年紀,梅若從不喊她們“保姆”或“阿姨”,“尊重也許就是從一個稱呼開始”。
“90后”小楊是鴻雁的工作人員,面對與父母同齡的家政工,她都尊稱為“大姐”,其他工作人員也是如此,“沒人要求我們,就很自然地這樣叫”。
有一次,鴻雁組織活動,剛入職的小楊發(fā)微信邀請一位大姐參加,擔心她不方便聽語音,便發(fā)了文字??尚畔l(fā)過去很久也沒回復,她以為大姐工作忙,也沒在意。過了幾天,大姐才發(fā)語音回復,說她不識字,找一個小女孩幫忙看了,才知道發(fā)的內(nèi)容,但那時活動已經(jīng)結束了。
其實,大多家政工都識字,但給她們發(fā)活動通知時,鴻雁的工作人員仍會細心地發(fā)一遍語音,再發(fā)一遍文字,讓她們根據(jù)情況選擇性讀取。有時候,給年紀稍長的大姐打印文件,他們也會特意把字號設置得大一點兒。
尊重與溫暖,讓“漂”在北京的家政女工們把鴻雁當成了娘家,“來這兒,啥也不用帶,全是免費的”。在北京“漂”了20多年的林文英,到鴻雁活動中心往返至少要5個小時車程,可她每個月都要來好幾次。
前幾天,從河北邯鄲來北京打工的朱俊平在鴻雁的小廚房煮了一大鍋面條,簡簡單單一餐飯,姐妹們圍在一起卻吃出了幸福感。朱俊平的雇主家離鴻雁只有30多分鐘的車程,一個月休息4天,她至少要來3天?!盁o論誰早去了,就在門口石臺上拿鑰匙,進去打掃一下,等著其他姐妹”。
在鴻雁的組織下,大家一起出游、看電影、參加演出、寫稿子……這些看起來平常又細小的事兒,卻讓她們?nèi)杠S、感動。
過去幾十年,這些家政工被困在家里的灶臺邊,以犧牲和奉獻的姿態(tài),完成作為家庭婦女的使命;出來打工又被困在雇主的屋檐下,日復一日地做家務。在鴻雁的這些日常,是曾經(jīng)的她們做夢也不敢想的生活。
朱俊平喜歡跳健美操,每次都和姐妹們跳幾個小時。這讓小楊很感慨:“她們明明做家政工作那么辛苦,僅有的休息日還活力四射?!?/p>
起初只有三四個女工關注的鴻雁,如今各大活動群的總人數(shù)已經(jīng)有1000多人。梅若卻說她無法談推廣經(jīng)驗,因為很多女工都是老鄉(xiāng)口口相傳帶來的。有的女工結束打工回鄉(xiāng),還告訴要來北京打工的姐妹,“有事兒就去找鴻雁”。
梅若是內(nèi)蒙古人,她家鄉(xiāng)的歌曲《鴻雁》唱的是南北漂泊遷徙的鴻雁,從鄉(xiāng)村流動到城市的家政工也是如此,梅若便把機構命名為“鴻雁”。梅若生于1980年,與女工們年齡相仿,而她與家政工產(chǎn)生交集,始于2011年,彼時,在朋友的邀請下,梅若拍攝了一部關于家政工的紀錄片。拍攝過程中的點點滴滴,讓她對這個群體的處境深有體會。
2014年9月,她決定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創(chuàng)辦鴻雁。起初只是覺得家政工很苦,想讓這群人聚在一起抱團取暖,給她們提供一個安放身心的地方。等真的開始做了,梅若慢慢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其重大的社會議題。
城市里的二、三胎以及老人,急需家政工。據(jù)某招聘網(wǎng)站本地生活服務數(shù)據(jù),2023年2月,家政服務需求環(huán)比增長20%。如果一個家政工在5個家庭流動服務,那3000多萬家政工,可能影響上億的城市家庭。
梅若擔心,這群女性的需求被掩蓋、情感被忽視,她們獲得的支持和資源也相對較少,她們需要被看到。而她們的堅韌,也常觸動著梅若。
“我稀里糊涂,六神無主,充滿恐懼?!?/p>
這是家政工自編自唱歌曲《生命相遇》的開頭。梅若邀請她們錄制同名專輯,想讓這些沒有機會表達的女人,大聲唱出來。
可在錄制現(xiàn)場,一個叫王青春的大姐,高音始終上不去。錄音師用鋼琴帶著她,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往上爬,她還是不行。
這個來自東北的女人,性格溫柔,說話細聲細語,做家政工后,更是習慣了低聲說話,甚至很少說話,時間久了,“高音區(qū)的范圍已經(jīng)喪失了”。
與王青春一樣,很多家政工在雇主家都盡量抹去自我的痕跡,默默做事,避免出錯。畢竟身處別人的屋檐下,很多邊界都是模糊的,沒人告訴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使做過27年民辦教師的牛會玲,從事家政行業(yè)的第一份工作也只干了兩個月。
2019年,牛會玲從山西臨汾來到北京,因為兒子結婚建房,老公又突患腦梗,家里債臺高筑,她要打工還錢。
“去年,我終于還完最后一筆欠債,一萬塊錢?!卑彦X轉過去的一瞬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輕松了很多。打工4年多,她還清了20多萬元債務。錢還完了,她卻不想返鄉(xiāng),盡管子女很孝順,可老公離世后,她就覺得家沒了。彩排《分·身》那天,說到臺詞“她的家沒了”,她哭得稀里嘩啦,“房子不是家,車子不是家,有愛人在的地方,可以安放身心的地方才是家”。
相依為命的丈夫去世了,牛會玲的心空了一大塊,而偌大的北京城,讓這空蕩蕩的心更加沒著沒落。前雇主家在別墅區(qū),她要負責打掃和一日三餐。這個勤勞的女人并沒有被繁重的家務壓垮,讓她難過的,是女主人對她的視若無睹,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曾跟她說。如果說,這只是不同的生活方式帶來的沖擊,每到休息日,當牛會玲背著書包離開別墅時,女主人的母親會攔下她要求檢查,這讓她感到無比屈辱。沒多久,她便離開了薪資還算不錯的別墅。
梅若曾做過一個調(diào)查:“做家政工作,你最在意的是什么?”發(fā)出去的幾百份問卷中,90%的回答是“最在意是否被尊重”。
除個別雇主存在職業(yè)歧視外,大多雇主與家政工之間的矛盾,都是源于成長環(huán)境不同帶來的認知差異。有位家政大姐常被雇主要求早餐喝糊糊,但對她來說,吃饅頭喝粥才算吃早飯。學習了鴻雁為大家準備的綠色家政工課程,她才慢慢意識到,健康的生活方式不止一種,換位思考也會換來認可和尊重。
朱俊平遇到一個善良的家庭,一家人待她都很真誠,這讓她工作起來更加賣力。但雇主的熱情依然無法緩解她們漂泊的寂寞。有的雇主會說“就把這里當成自己家”,可事實上,她們永遠也融不進那個家。沒接觸鴻雁之前,朱俊平會在休息日漫無目的地逛街,累了,就找個公園坐一會兒;熱了,就去商場蹭空調(diào)。有一次,她在商場坐了5個小時,熬到天黑才回去。
就像地丁花一樣,看起來脆弱又無助的她們,頑強地在大城市里生長著。最難對抗的,便是漫無邊際的孤獨。牛會玲常說,從前,她就像一只沒有線的風箏,直到遇見鴻雁,才有了風箏線。
曾經(jīng)的家政工、60多歲的林文英還在工作,但她已經(jīng)失去了在家政行業(yè)的競爭資格,只能去做保潔。這個又瘦又小的女人,從去年開始,身體便頻頻發(fā)出信號:腿疼、腰疼??伤桓倚傅?,也不想返鄉(xiāng),“年輕時出來打工,沒照顧好子女,不能老了就回去養(yǎng)老”。
不僅是林文英,很多50多歲的姐妹也知道,她們能夠在家政行業(yè)從業(yè)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年齡成了她們打工的天然障礙。相對來說,雇主更喜歡40多歲的家政女工,年輕,身體好,有力氣,手腳還麻利。
按照家政行業(yè)的要求,一般超過50歲就很難再找到工作了??墒聦嵣希F(xiàn)在家政工大多在45歲至50歲之間,年輕的“90后”家政女工少之又少。達到退休年齡的勞動者大多無法與用人單位締結勞動關系,只能形成勞務關系—沒有五險一金,也意味著沒有工傷保險、失業(yè)保險等保障。
梅若建議,如果是個人對接雇主,一定要買一份意外險,若是受傷了,還可以申請賠償。很多家政女工在北京沒有醫(yī)保,問到生病怎么辦,她們都回答,“小來小去的病,吃點兒藥就好了”。
這些被認為只會干家務的女人,在梅若和同事的眼中,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智慧。那個不識字的女工,憑著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可以在北京城生存那么久。還有一個女工,不會用導航,卻能在北京各處做小時工。她有一套自己的認路方式,“北京的路牌南北向是綠色的,東西向是白色的”。
堅韌、勤勞的她們,跟命運纏磨了大半輩子。鴻雁也竭盡所能地幫助她們,不訴說悲情,只是一起努力。為了幫助大家增加收入,鴻雁還成立了“靚阿姨”品牌,讓女工們利用閑暇做手工皂賺錢。但養(yǎng)老畢竟是一個龐大且復雜的社會問題,并非一個公益機構就能解決。依靠眾籌和募捐維持運轉的鴻雁為了減少開支,將關停十樓的辦公室,只保留地下活動室,維持姐妹們的正常需求。
但梅若從未想過放棄,也很少訴說艱難,“如果只有眼下的路,就走好眼下的路;如果能多走一步就向前走一步;如果一步也走不了,那就在原地好好踏步”。她還說:“得讓彼此活下去,才能一起走向未來?!?h3>她們都變了
“活下去,變得更好。”這是很多家政姐妹的目標,她們在鴻雁釋放自己,煥發(fā)新的生機。
牛會玲比從前更愛笑了,常是話沒說出口,笑聲先傳來。以前,她的微信名叫“大愛無邊”,愛工作、愛學生、愛家人……當被生活折磨到遍體鱗傷后,她想換個活法,想好運連連,想柳暗花明,便把微信名改成“幸運果”。每次去鴻雁,她都很用力地跟姐妹們擁抱。排練《分·身》時因為情緒激動演不下去,她和姐妹們相互鼓勵,“不要沉溺于過往的痛苦,這只是在表演”。4月8日,《分·身》首演結束,她們激動地抱在一起大喊:“高興高興,快樂快樂!”
喜歡寫作的她,在之前鴻雁組織的演出中,創(chuàng)作并參演了三句半。閑暇時,她喜歡刷“快手”上的短視頻,看做飯的視頻,也關注了幾個搞笑博主的賬號。但凡有時間,她就拍讀詩的短篇視頻發(fā)在“快手”上,讀得情感充沛,還有人發(fā)私信問她要不要參與錄音活動。梅若很感慨,牛會玲身上的悲苦底色,變淺了。
這也是梅若在“快手”上注冊鴻雁賬號的原因,讓牛會玲們多一個展示自己的舞臺,有了被看見的可能。
性格內(nèi)向的朱俊平變得開朗了。2022年國慶節(jié),她在鴻雁組織的活動上跳了《歌唱祖國》的舞蹈。今年49歲的她曾計劃明年回鄉(xiāng)養(yǎng)老,可現(xiàn)在她不想回去了,日子充實,還能學習各種技能,這讓她獲得了職業(yè)價值和尊嚴。來鴻雁不到一個月,她就成了鴻雁的“月捐人”—“一年才幾百塊錢,就是給家里做點兒小貢獻”。
曾失去高音區(qū)的王青春,如今不僅高音能唱上去了,還參加了鴻雁的很多演出。
小楊常在活動中關注性格內(nèi)向的姐妹,其中有個大姐,一開始不太愛說話,還有些緊張,幾次推心置腹地溝通后,她也學著表達自己,愈發(fā)松弛。
梅若常常告訴姐妹們,無論一個人身處何種環(huán)境,都不影響她追求夢想,也不會影響她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因為人是向內(nèi)求成長,而不是向外求給予。一個內(nèi)心自足、自由的人,一定能在社會上有立足之地。
(文中林文英為化名。撰文:魏艷麗,本文圖片由北京鴻雁社工服務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