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羊肉泡饃和葫蘆頭泡饃是西安小吃的“雙絕”。不過,都怪羊肉泡饃的名氣太大了,外地人多半兒不知道西安還有葫蘆頭泡饃這一口好吃食。
我在老家淳化的時候是沒有吃過葫蘆頭的,聽都沒聽過;來西安求學(xué)后,吃東吃西,饞蟲養(yǎng)肥了,知道了葫蘆頭,便虛心請教西安本地的同學(xué),問啥是葫蘆頭泡饃。
“哦,肥腸泡饃嘛。直說不好聽,就說是葫蘆頭。豬大腸油厚,肥嘟嘟的,切成小段,就像葫蘆。”
大學(xué)期間,我居然沒膽子嘗試葫蘆頭。真正愛上這一口,要到參加工作了。
畢業(yè)后我在一家報社做記者,報社在何家村的水文巷,報社樓下有家賣葫蘆頭泡饃的館子,叫作“五味香”?!拔逦断恪钡昀锏哪且豢诖箦仯荒?65天,見天熱氣騰騰的。豬棒骨砸斷,露出骨髓,配極大極肥的母雞一起下湯鍋,咕嘟咕嘟慢火熬煮。時間一到,再將浮沫撇得干干凈凈,乳白色的熱湯翻滾著,香氣四散開來,遇上人,就往鼻孔里鉆,勾你進店去。
我同事里有個“吃貨”叫虎子,虎頭虎腦,大嘴吃四方。他領(lǐng)我吃了回“五味香”的葫蘆頭泡饃,我就上癮了。
“五味香”的老板姓白,年齡比我們大,我們都叫他白叔。我去得勤,他認識我了,上班下班從他店門口過,他看見了都是要打招呼的,白叔總喊我“帥小伙”—這一喊,我這個帥小伙不進去吃一碗葫蘆頭,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一進去,盆大的海碗一端,兩個坨坨饃一領(lǐng),尋個位置坐了,先掰饃。和吃羊肉泡饃的路數(shù)一樣。
吃羊肉泡饃,配的饃是死面烙出來的,講究掰成黃豆大小。一碗饃疙瘩掰下來,費手。若掰得潦草、不達標,老板臉色一沉,不僅不給你上灶去煮,還把碗退回去,讓你返工。吃葫蘆頭泡饃,掰饃就輕松多了。配的饃是發(fā)面饃,饃塊宜大不宜小,不然入湯容易泡散。所以三下五除二就掰好了,一點兒壓力都沒有。
掰好饃,把碗交給白叔,靜坐看他表演。白叔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往湯鍋邊一站。干啥?冒饃呀。
鹵制好、斜切出來的一份大腸擺放在碗里已經(jīng)掰好的饃塊上,用沸湯反復(fù)澆,湯澆進碗里又倒進鍋中,勺子攔截著碗里的饃塊,不讓它們掉進湯鍋里。反復(fù)七八次,熱湯滲透饃塊,使其軟化入味,這種烹調(diào)手法就叫“冒”。冒好以后,“肉如玉環(huán)湯似漿”,加上粉絲、木耳、豆干、蔥花、香菜,就大功告成,可以開吃了。想加油潑辣子的加油潑辣子。我是不加的,這么好的湯,不加,不加。
“五味香”的葫蘆頭泡饃,肥腸不腥不膩有嚼勁,饃塊綿中帶筋滋味長,但我更愛喝人家這湯,醇厚濃香。據(jù)說,各家調(diào)味各有方子,都是秘不外傳的。問過白叔,果然不說。我的“職業(yè)病”犯了,硬要問。問急了,白叔只說不過是大茴香、小茴香、蓽茇、厚樸之類,隨著節(jié)氣的變化,香料的配比也是有變化的。
連吃帶喝,吃得酣暢,吃得歡脫。吃的時候,就蒜,就泡菜,可以解膩。葫蘆頭泡饃店永遠有一大壇子泡菜,要吃,夾一筷頭出來。那泡菜可是老壇老漿水了,時不時咕嘟冒泡。這里的泡菜就一樣,蓮花白,脆而爽口。蓮花白就是包菜。
我們報社的記者愛組團去,去了搬個桌子到店外的法國梧桐下吃,邊吃邊諞。白叔要是得閑,一條白毛巾擦擦手,再擦擦鼻子、眼睛,坐過來跟我們一起諞幾句,常說的是:“小伙子們把碗端起,好好吃,吃腸子補腸子哩?!蔽覀冋f白叔生意好,把錢掙美了。白叔就說:“半夜翻腸子、洗腸子,一熬一宿,你們誰見了?你們碗里的香,都是我在人背后下的苦哩?!?/p>
虎子說:“白叔,那你以后省點勁兒,不要洗那么干凈啦,臭香臭香的才好?!?/p>
一桌人哄笑起來。白叔也笑,罵虎子:“快不敢胡說啦。干餐飲,進人肚子的營生,不干不凈,那還行?”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碗里的葫蘆頭一口一口進了肚子。那是2001年的事情了。
愛上葫蘆頭泡饃,現(xiàn)在想來,原因有三:一是解饞,大快朵頤;二是量足,吃個肚兒圓;三是快捷,無須久等。
做記者那會兒,年輕,餓得快,也能吃。再加上忙忙碌碌,吃飯也沒有準點兒,在報社樓下的“五味香”點一碗葫蘆頭泡饃就是最好的一餐了。最好是幾個同事下班了一起去,吃葫蘆頭之前,先拼個涼菜,來個梆梆肉。葫蘆頭店里兼賣梆梆肉。梆梆肉就是熏制的豬大腸,有一種特殊的煙熏香氣,和葫蘆頭是一脈相承的美味。過去賣梆梆肉的,背橢圓形木箱,執(zhí)梆子,沿街敲擊叫賣,因此得名梆梆肉。梆梆肉這樣下酒的好東西都上了,不抿一口酒就說不過去了。梆梆肉和西鳳酒是標準的“葫蘆頭伴侶”。
酒至半酣,葫蘆頭泡饃冒著熱氣端上來,痛快淋漓地吃了,酒也解了,五臟六腑都舒坦了,然后拍拍肚子各自散去,或回家,或回報社加班趕稿子—吃飽了,心不慌,可以妙筆生花。
在那家報社只干了一年多,我就換工作去了另一家報社。新單位在北關(guān),門前有“春發(fā)生”葫蘆頭的北關(guān)分店,令我喜出望外?!按喊l(fā)生”名氣大,老字號。那段時間我做夜班編輯,晚飯就是去“春發(fā)生”來一碗葫蘆頭。
饃吃完,湯喝凈,打個飽嗝都是香的。必須這么結(jié)結(jié)實實吃一頓,不然熬不到半夜。這是我的夜班餐。
后來,我辭職了。辭職后經(jīng)常在家做飯吃,吃葫蘆頭的次數(shù)少了。偶有朋友來訪,我才會帶他們?nèi)ソ】德返摹包S金碗”吃個葫蘆頭。
前幾天,一個叫白潔的朋友約我去吃葫蘆頭,出于客氣,我婉拒了。白潔真心實意地約:“來嘛,自家的店,敞開吃,就在水文巷,我請你呀?!?/p>
我一愣。原來,這白潔正是“五味香”白叔的侄女。哎呀,那一定要去。于是,涉過流水的光陰,我去“五味香”吃了個懷舊飯。
店裝修過,已不是舊模樣。白叔年紀大了,一宿不睡洗腸子熬不住了,如今是女兒和女婿在店里忙前忙后。
20年過去了,“五味香”葫蘆頭的味道沒有變,店外的陽光也沒有變,從法國梧桐的縫隙里漏了下來,散碎的光影里似乎藏著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