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稻芒如針尖挑起晚夏的晨光。第一縷溫熱的氣流灌進麻柳村時,田埂間還只有黑子在閑逛。這條第一目擊證狗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主人許粱正,像一條巨大的四腳蛇,斜趴在魏駝子的水田里。他的身子僵硬而扭曲,手里揪著一把稻谷,鼻子和嘴里糊滿了黃的草梗、黑的稀泥。周圍的稻子被他壓倒了一大片,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傷口,在等著人們醒來,等著人們發(fā)現(xiàn)。
半個多月前的這個時刻,許粱正剛從泥沼般的睡夢中爬上岸來。等到稻芒輕輕抖下日光時,鴨群從水田里經(jīng)過的聲音傳送到了魏駝子的耳膜,就連房梁上的蜘蛛網(wǎng)都像鼓面一樣震動不已。清晨的陽光從破落的窗戶里斜照進來,尾隨其后的風渾身都是鴨屎臭,撩著他下巴上的幾根焦黃的胡須。悖時砍腦殼的,懶覺又睡不好了。魏駝子從床上爬起來,往地上吐了口隔夜?jié)馓?,趿拉著一雙解放鞋就出門了,瘦而彎曲的身子讓他看起來像一張蹦蹦跳跳的短弓。
木門外,是南中國鄉(xiāng)下最常見的風景。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河對畔的麻柳樹上;晚夏里不規(guī)則的稻田黃中帶綠,隨著坡坡坎坎各自成片;一條小河唱著歡快的歌,向著太陽出山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流淌著,也毫不吝嗇地滋養(yǎng)著麻柳村層層疊疊的水田。
魏駝子看著已經(jīng)見出肥美的稻谷,忍不住又罵了一句,悖時砍腦殼的,都比老子種得好。其實不是比他種得好,而是人家的田都比他的田肥。他有八分地,但其中五分地都在坡上,只能種點紅苕苞谷,算不得良田。剩下的三分水田是一彎狹長的邊角料,好像秋天干癟的豆角。水田挨著河,這豆角也就像是淘菜后被遺落在了河邊一樣。
水田挨著河,本來是好事,引水灌溉方便,但魏駝子心里有一百個不痛快,因為許家今年不知道發(fā)什么瘋,往年只養(yǎng)三四只鴨子打牙祭,今年竟然養(yǎng)了一大群,還外加三只大鵝。這些孽禽天天在自家水田里踐過來又踏過去,如同電視劇《三國演義》里暴虐的千軍萬馬。魏駝子覺得許粱正應該像曹阿瞞那樣,為了地里那些被糟蹋的糧食,拔出一把刀來架在脖子上謝罪。
水田因為挨著河,里面泥鰍和鯽殼魚格外多一些。這些路都走不穩(wěn)的鴨子東倒西歪地在田里啄食,偶爾抬起腦袋,扯下一吊谷穗。“簡直目無王法了!”魏駝子在墻邊抄起一根響竹,一步一跳地趕上前去。這響竹用毛竹制成,手握的一端被修理得光滑,另一端被劈成了六七瓣。這樣,響竹無論是抖震在空中,還是敲打在地上,都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玩意兒在鄉(xiāng)下,專門拿來嚇雞打狗,現(xiàn)在成了魏駝子專門的趕鴨棍了。
那些鴨子也不是蠢的,經(jīng)過魏駝子三番五次的恐嚇之后,完全不怕他了。魏駝子只好卷起褲腿,鉆進稻谷中間。等那些鴨子嘎嘎嘎地逃去河里時,又氣又累的魏駝子才拄著響竹,一屁股坐在田坎上。
這一切,都被許粱正看在眼里。他躲在自家門后,沒有吱聲。魏駝子單身了大半輩子,陰陽不調(diào),火氣都憋在心里,像顆火炮似的,隨時要爆發(fā)。這時,許松林光著膀子,睡眼惺忪,從臥房里走出來。許粱正看著他肩膀上被涼席硌出的條痕,知道他又要去豬圈邊的茅廁解手,小聲說:“忍忍,魏駝子在外頭罵呢?!?/p>
許松林朝外覷了一眼。魏駝子正對著許家的房屋,一口一個“許粱歪”“爹媽老子”地罵著。許松林說:“老漢兒,你像個賊樣怕他做什么?”
“他過惡得很,嘴巴兇呢!”
“一個老單身漢,有啥能耐?又是個瘦筋巴骨的駝子……”
許粱正朝河邊使了個眼色,解釋說:“不怪別人,我們的鴨子在別人水田里搞破壞呢。”
許松林捂著褲襠,說:“還能因為他,讓你娃兒被尿憋死嗎?”說完,推開門,跑過曬壩就沖進廁所了。
許粱正從后面看見,兒子的后背已經(jīng)長得很結(jié)實,就快成為一個大人了。許松林今年剛考上大學,雖然是一個三本,但在這個村的后生里已經(jīng)算狀元榜眼一類人物了。自己這一輩子沒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只好盼望他能有點出息,飛出村口的燕子巖,不再和自己一樣做農(nóng)二哥。這樣一想,倒真沒必要怕這個魏駝子,于是許粱正也走到曬壩里去,抽根板凳,搓鍋旱煙,坐等著灶屋里的堂客把早飯做好。
魏駝子看見許松林閃過,又看見許粱正這樣堂而皇之地坐著,罵罵咧咧了幾句住了口,提著響竹躥上田坎,拎著一雙鞋回家去了。許松林在茅廁一蹲就是半個鐘頭,等他回來,堂屋里已經(jīng)為他盛上了一大碗面條。許粱正和堂客李碧玉各自端著一海碗面條,喚許松林吃了再去睡。他不情愿,只裝作沒有聽見,埋著頭鉆進了臥房。兩個人沒辦法,又不敢在兒子面前啰嗦,只得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些幫許松林吃了下去。
等許松林夢蝶而醒,已經(jīng)是中午了,準確地說是下午一點半,日頭已經(jīng)有些偏西了。午飯已煮熟,干煸四季豆、燒辣椒、霉豆腐、蘿卜干炒臘肉,外加一個番茄雞蛋湯。四菜一湯,若不是許松林放假在家,哪里有這么豐盛。他打開電風扇,抱著手機坐下來。李碧玉把飯端到他手上,他朝碗里看了一眼,問道:“怎么沒有苞谷?現(xiàn)在的苞谷正甜?!?/p>
李碧玉把筷子遞給他,說:“晚上給你弄。多吃一點,等你去外面讀書了,哪里有好東西吃?!?/p>
許松林說:“外面的飯菜花樣多呢,只要口袋里有票子,什么吃不到?”
許粱正不知道拆遷是不是真的,但知道家里票子匱乏,至少目前還給不了許松林多少票子,就悶著頭嚼辣椒不說話。他隱約記得,三十八年前,自己是在那個有著兩樓一底的小學里,考過一次數(shù)學一百分的。發(fā)試卷那天下著大雪,窗外的山和田都白了。他的手冷得發(fā)抖,老師的朱批數(shù)字卻燙眼得很。散學了就是寒假,他背起試卷和一張松木桌子,走了半個鐘頭山路回到家里,因為家里再也拿不出票子而從此告別了學校。
他想到魏駝子和他同校時,還叫魏成清,年級比他高,成績?nèi)绾蔚篃o從知道。只記得某一年夏天,不知道為什么散學格外早,他背著書包從學校往家里走時,看見魏成清和一群大孩子赤著膀子在水庫邊玩耍。陽光被湖水搖得支離破碎,黃金般,鉆石般,閃耀得不能逼視。晚上聞說魏成清溺水了。那個水庫自筑好以來,每年夏天,都會有氣筏子一樣的尸體漂著等人打撈,直到如今。嘴里的辣椒有些烈,許粱正喝了一口湯,對許松林說:“你吃過飯,經(jīng)佑一眼鴨子,莫讓它們再糟蹋谷子了。你這樣成天不做事,怎么成?”
許松林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算是答應下來。他想著的是上午躺在床上時,女朋友何穗給他說的那句話。她說等他們一起去市里上大學了,就可以一起睡覺了。真讓人期待啊,那樣美好的日子近在眼前,讓他心臟都跳得有些發(fā)癢了。李碧玉把一塊精瘦肉夾到兒子碗里,對他說:“等入了秋,這些鴨子長肥了,你老漢弄去鎮(zhèn)上賣掉,不知道值多少錢?!?/p>
許粱正說:“一只鴨子就是一張紅票子,你自己掰起指頭算。”
“還有鴨蛋呢,鵝蛋還貴一塊錢!”
如果兩個人的學校離得近,簡直就是天作之合了;如果離得遠的話,周末也能在一起睡覺。記得有一回,從她T恤袖口看到了她雪白的胸衣,帶著香氣的蕾絲邊……許松林甩甩腦袋,想要暫時甩掉這些桃紅色的心思,伸筷子夾起一個辣椒吃了。
曬壩外傳來聲聲蟬鳴,黑子躺在門外,被那些漫長而反復的叫聲弄得昏昏欲睡。眼見一家人就快吃完,黑子吐著一條紫黑色的舌頭走進屋來,在桌邊搖動尾巴。等許粱正也放下了筷子,李碧玉起身,把桌子上的殘羹剩菜與許松林剩下的半碗米飯,一并倒去了偏房門口的一個破碗里。黑子溫馴地跟在后面。午后光陰沉沉,除了眼前傻傻搖著腦袋的電風扇,整個世界都沒有一縷流動的風。許粱正坐在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望著遠處幾株寶塔似的柏樹,點了一袋旱煙,悠悠吸完,回頭對電風扇前的許松林說:“等會兒涼快了,就出去把鴨子看著。”
許松林鼻子里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在許粱正再次開口催促之前,許松林腳踵一轉(zhuǎn),穿越稻田,下河去了。望著兒子的背影,許粱正突然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水波明亮的午后,扯開煙嗓喊道:“不要下河去洗冷水澡!”
河的盡頭就在上游四五公里處。那里有一個幽深莫測的山洞,壁上薄薄的巖石加持了它陰涼的氣息。水從洞中流出,彎彎曲曲淌到這里。中途匯入的三條小溪讓它寬闊起來,于是一架松木橋就橫在了上面。橋頭有個小商店,不僅售賣各種雜貨,還出租一張麻將桌。麻將很難湊夠人,于是麻將桌常常被當作斗地主的席面。許松林在橋下找了一塊背陰的石頭,坐在上面給女朋友打視頻電話,想為她展示這架頗有江南味道的木橋。但對方?jīng)]有接通電話,也沒有回復消息,大概在吃午飯或睡午覺。不管怎樣,這么突然地玩消失,都讓許松林有些不痛快。
河邊草叢里的一點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涉過淺水灘,撿起一枚熱乎乎的鴨蛋,藏在他坐過的那塊冰涼的石頭下,然后起身去找那群鴨子和大鵝。他預估的方向沒有錯。這些魏駝子嘴里的扁毛畜生果然嘯聚在下游的柳樹灣里。以前,這個地方有很多黃辣丁,一條條精瘦而矯健,常常落入許松林的簸箕中,接著落入李碧玉的油鍋里,被煎得兩面金黃。許松林從小就是捉魚摸蝦的健將,一條腰桿能好幾個小時彎向水面,三寸長的脖子早已被村子上空的太陽曬得黝黑。女朋友何穗笑他,在他脖子上種草莓都不怕人瞧見呢。他也不惱,只笑著說:“黑是黑,有光澤!”
哎,她怎么還不回自己信息?他疑惑著,撿起腳下的一塊薄薄的瓦片,朝著鴨群打了一個水漂。瓦片在水面上跳躍了三四次,最后飛進了河灣。鴨子反應比大鵝敏捷,迅速朝水草茂盛的右岸逃去,水面緊接著蕩開了一圈圈巨大的環(huán)形波紋。圓形的面積是……他“呸”了一聲,想到都高考完了,得趕快忘掉這些折磨人的東西。何穗也是個折磨人的東西,不是東西,是小妖精,還說去市里上大學了就和自己睡覺,轉(zhuǎn)眼就聯(lián)系不上了。
他就這樣東想西想,時間在小河里悄悄流逝,只在河床上留下一點柔軟的痕跡。那群扁毛畜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眼前消失了。河岸上傳來了它們歡快的叫聲,仿佛在慶祝什么盛大的節(jié)日。它們總是這樣,要么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死相,要么就像破鑼一樣到處敲來敲去。
現(xiàn)在,它們的嘴殼敲到了許松林的腦袋上。他回過神來,趕快翻身上了河岸。這群胡作非為的鴨子,正帶著那幾頭呆鵝,在魏駝子的田里啄泥鰍呢。一雙雙黃色腳蹼踏過的地方,泥漿渾濁,上面浮著稻草葉,間或還有幾粒稻米。事實擺在眼前了,難怪老漢那么怕魏駝子,這擱誰身上不得叉著腰罵兩句呢?
許松林左右看了看,沒見魏駝子扭曲的身影,想必是去了地里。他心里竊喜了一番,又想到魏駝子最近換了一個大電視,還是用鄉(xiāng)政府扶貧的錢買來的。管他是在做活路,還是在看電視,趁現(xiàn)在,得趕緊去驅(qū)趕鴨和鵝。然而那群家伙正玩得忘形,哪里會理會他。沒有辦法,手邊又沒有響竹那樣的得力武器,一時間束手無策。急了一會兒,才想到抓兩把泥土朝它們丟過去。手還沒碰到泥,手機倒震動了,是何穗發(fā)來了消息。她聲稱自己不小心睡著了:“夏天真讓人犯困呢?!?/p>
許松林想到了一首打油詩,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出來給何穗發(fā)了過去: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收拾書包等明年。何穗果然夸他有才華。他交代詩是從別處看來的,又說才華沒多少,但記性好。何穗就問他還記不記得她生日,許松林脫口回答上來,又說自己還記得她脖子里的痣。她道:“這不是歌詞嘛!”許松林說:“歌詞唱的是掌心的痣,你是我掌心的人?!焙嗡胗X得這話有些肉麻,他倒像是受了鼓勵,抱著手機,躲在田坎上一棵枝葉茂盛的李樹下,聊得徹底忘掉了那群嘎嘎叫的玩意兒。
日影斜斜,一陣燥熱的風從稻田上吹過。鴨子領著鵝,從他身邊大搖大擺地走過,又準備下河去了。許松林睇一眼魏駝子的水田,一腳朝最后兩只大鵝踢去。大鵝看起來憨厚老實,卻像是早已防備著他的攻擊似的,迅速閃身,仰著脖子逃了。他更不高興了,捏著拳頭追殺上去,間或踢上一腳又拍上一巴掌,直到眼巴巴望著它們撲進了藍色的深水潭。
在河里野泳,是被許粱正嚴厲禁止的。村里的年輕人都嘲笑他是只旱鴨子,他也無可奈何,小時候的打,算是挨怕了。想起何穗撩人的話語,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了些變化。不遠處那個齊胸的水灣,誘惑他脫了衣服。浮在水中,墊墊腳就能漂來漂去。那群干了壞事的鴨子,在自己的視線內(nèi),扎進下面的深水潭里逍遙。一切都很安全,都能控制。黃昏有金屬的顏色,又給河水鍍了一絲涼意。他爬上岸,在一方砂石上坐著,晾干了自己消瘦的身體,方拿起一根桑樹枝,趕著鴨子往家里走去。路過魏駝子水田的時候,那些鴨子突然變成了脫韁的野狗,歡叫著沖進了田中。
魏駝子從那扇朽壞的木門后魂也似的飄出來,手里還端著一個青瓷碗。許松林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那個老家伙又要罵出什么話來,心臟像是被塔吊勾起來了。然而魏駝子就那么在門前站著,好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平靜地吃著碗里的飯菜。許松林趕緊把那些鴨子邀了出來,幾鞭子趕回家中。身后只有傍晚時分溫熱的風,迎面卻有成千上萬只直朝臉上撞的蜉蝣。
鄉(xiāng)村的夜晚,蛙聲浩大,云邊的月光讓這個古典的村子做了個夢。夢中,拆遷小冊子散落在田野與山崗,隨風飄進河流。清晨,古老的雞鳴聲叫醒了村子,也叫醒了這些老掉牙的村民。許粱正推開門,去偏房把鴨子和大鵝放出來,照舊在曬壩里撒了三把干苞谷。這些渾身潔白的家伙吃得地上顆粒不剩之后,就搖搖擺擺走上了去往河流的田間小路。除了魏駝子的,其他的水田它們都看不上。它們處心積慮了一夜,跳進了魏駝子螳螂一樣瘦的三分地里。許粱正笑了笑,心里有些報復的快感,過了好一陣才拿起一根響竹趕上去。
許松林的早上總是從中午才開始。但這天還沒有到中午,他就被黑子的叫聲嚷醒了。隨后,是許粱正咳痰的聲音。許松林覺得他喉嚨里有一把砂石。許粱正似乎打了黑子一下,黑子嗚咽一聲,接著又不安地驚叫起來。那聲音越來越遠,說明黑子跑走了。不多時,許粱正喘著氣,人還沒到家呢,聲音已經(jīng)傳來了:“嘿,快出來!嘿!”這個“嘿”是他給自己堂客李碧玉取的代號。他急促的聲音不僅把“嘿”叫了出去,引得許松林也滿心疑惑地爬起床來。
屋外明亮的陽光讓許松林瞇起了眼睛,蒙眬中走來一個黑影,凝目去看,許粱正一手拎著一只鴨子,像是拎著兩條濕漉漉的毛巾。他迷茫地看著許粱正放下鴨子,然后隨母親一道,跟著許粱正往河邊走去。風從青黃相雜的麥浪上吹過,空中滿是鴨屎的氣味。走近一看,悖時砍腦殼的,家里喂養(yǎng)的那些兩腳生物從魏駝子水田里接二連三地一直陳尸到了河的另一岸,一只鵝被水流沖到了下游,在一堆水草中露出了屁股。許粱正說:“這肯定是魏駝子在田里下了毒?!?/p>
李碧玉扒拉著稻穗,反問:“哪里會這么狠?”
許粱正指著田邊的水溝說:“狗日的下了猛藥,泥鰍都毒死了?!?/p>
說完,又伸手拉起了李碧玉,說是要保護好現(xiàn)場。許松林已經(jīng)徹底醒過來了,耳中又傳來許粱正像石頭一樣硬的聲音:“昨天讓你把鴨子大鵝看好,你怎么看的?現(xiàn)在給人害死了,你還站在這里做什么?”
許松林想要翻個白眼,又不敢,但眼珠已經(jīng)翻到上方去了,只好裝作望天。
“站著比我還高,卻不知道幫忙。還不去把魏駝子喊過來?”
許松林撓撓頭,掉過腳后跟朝魏駝子家走去。魏駝子躺在床上,早就聽到了門外許松林喚他的聲音,但他就是假裝睡著了、睡死了,躺在鋪著稻草的床上一動不動。直到許松林把門“咚咚咚”敲了好一陣,他才假裝伸了個懶腰,大聲打著哈欠爬下床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完了許松林的傳喚,像一只瘸腿的瘦狗跟在許松林后面來到了水田邊,用一種毫不在意的語調(diào)說:“哦,鴨子死了。哦,鵝也死了?!?/p>
他的反應讓許粱正很意外,準備好的質(zhì)問他的話被憋在了肚子里打轉(zhuǎn)。李碧玉把大腿一拍,挺身上前說:“這可是死在你地里的,老早知道你看不慣它們?,F(xiàn)在是餃子出了肉,湯圓出了糖……”
“就是!”許粱正接過自己堂客的話頭,“你要給個說法!”
魏駝子蹲下身子,扒拉著腳邊一只鴨子的脖頸,笑著說:“我怕是黃泥巴進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我這個駝子,又不能像松林娃子,跳進河里洗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凈。”
許松林心里一驚,瞥見許粱正指著水溝里翻了白的泥鰍,質(zhì)問道:“你魏駝子莫仗著駝就不講理,自己揪著狗鼻子聞聞放了多少農(nóng)藥!”
“哪個叫我魏駝子田里的害蟲又大又多,老子就算放敵敵畏,也是天經(jīng)地義,別說你許粱歪,哪個都管不著我?!蔽厚勛诱f完,咳出一口濃痰,看了看腳邊的死鴨子,忍住了,轉(zhuǎn)身把痰吐到了許粱正指著的水溝里,然后揚長而去。在上第二個田坎的時候,他頭也不回地命令道:“撿那些死畜生可以,可不許到我田里去亂踩!”
許松林木然垂手,站在一邊,看著還在不斷拍著大腿的母親。這個因反復罵“悖時單身漢”而噴出了唾沫的母親是陌生的,和記憶里那個溫順的女人判若云泥。河對岸幾戶人家的門口站著看熱鬧的人。許粱正想到自己應該對著魏駝子離去的方向吐上一口痰,喉嚨里地雷一樣滾動了好幾次,卻沒有成功,斜眼看見了毫無作為的兒子許松林,斥責道:“都說上陣父子兵。你啊,當真沒有狗屁用!還看,抱著膀子看!都被那個悖時的單身漢毒死了,有什么好看!”
許粱正說后面幾句話時,放大了嗓門,讓那些待在屋檐下看熱鬧的人都躲了起來。許松林忍著,脫下拖鞋就下到了水田里,打撈那幾只雪白的尸體。許粱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管自己由怒轉(zhuǎn)哀、已然在抹眼淚的堂客,徑自下河撿那些冤魂去了。如此往返幾次,一家人才在烈日下汗水淋漓地回到了曬壩里。許松林在屋檐下的陰影里,默默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十六只鴨子、三只大鵝無一幸免,尸體全部陳列在此。李碧玉仍在抹著她那無窮無盡的眼淚。許粱正蹲在烈日下,煩躁地“嘖”了一聲,被李碧玉聽進耳里,她幽怨地訴說起來:“一只鴨子就是一張紅票子,一只鵝是兩張,還有鴨蛋,還有鵝蛋……一只鴨子就是一張紅票子……撿不完的鴨蛋……”
“夠了!”許粱正罵著李碧玉,余光看見正要溜進房門的許松林,繼續(xù)斥責道,“昨天讓你看鴨子,你嘴里答應,不知道死哪里去了?,F(xiàn)在安逸了,以后誰都不用經(jīng)佑這些畜生了?!?/p>
正午的太陽抽走了氧氣。圍著尸首走來走去的黑子被許粱正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了一巴掌,驚慌地縮回舌頭,躥到茅廁邊上去了。許松林撇撇嘴進了房間。他出門時忘了把手機帶在身上,說不定何穗已經(jīng)美人初醒,正云鬢半偏坐在床頭,因為聯(lián)系不上他而著急呢。他覺得何穗是牽掛他的,所以才會一醒來就跟他說“早安”。被給了臉色的李碧玉又系上圍裙下了廚房。飯菜熟了,許粱正沖著廂房里叫嚷著。許松林走出來一看,那些鴨子和大鵝像是洋芋一樣被堆在了墻角。
桌子上還是四菜一湯,還是干煸四季豆、燒辣椒、霉豆腐、蘿卜干炒臘肉,外加一個番茄雞蛋湯,但菜都失了咸淡。許粱正往嘴里刨了幾口白飯,突然一拍桌子,問:“你龜兒子昨天下河洗冷水澡了?”
許松林這才知道在魏駝子水田邊上說的話并沒有被老漢當作耳旁風,他正想抵賴兩句,聽見許粱正又說:“你龜兒子命大,不怕淹,看那一堆死鴨子,那是替你抵命!”
許松林覺得老漢簡直上綱上線,不講邏輯。村里的年輕人都會游泳,憑什么自己就不能下水?他盯著桌子腳,那里墊著一片青黑色的碎瓦,回懟道:“是你從來不準我下河,我才不會洗冷水澡。就算淹死,那也怪你!這些鴨子,也不是我要你們養(yǎng)的,憑什么……憑什么都來怪我?!边@些話語像是催淚彈,眼淚在他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揉揉眼睛,從板凳上站起來,像是受傷的小麂子一樣逃回了洞穴。
他跟何穗半抱怨半撒嬌地說:“我下河洗澡,不都是為了以后能夠救起落水的你嗎?”何穗并不拆穿他,只發(fā)過來一個掩嘴的笑臉。在這件事上,真正算得上旁觀者的只有何穗。她在網(wǎng)絡的另一頭,顯得冷靜而足智多謀。她稍稍安慰許松林之后,幫他分析了鄉(xiāng)下人蠻不講理的劣性。許松林嘆道:“人家就是這么破罐子破摔,還能拿他怎么辦?”何穗說:“怎么辦?法辦!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要學會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呀,網(wǎng)上就可以登記報警的?!痹S松林有些拿不定主意,躺在床上望著蚊帳頂出神。不知道過了多久,廚房里傳來洗碗的水聲。何穗又發(fā)來了消息,問他登過記沒有,他說還沒。何穗鼓勵他說:“不能軟弱啊,要像個男人,否則會一直被欺負的?!彼氲搅死蠞h的斥責,又想到了魏駝子離開的背影。當時,魏駝子說:“我這個駝子,又不能像松林娃子,跳進河里洗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凈。”
自己在河里洗澡時,魏駝子站在哪里?狗日的告密者。許松林打開網(wǎng)頁,登記了魏駝子蓄意投毒、侵害他人財產(chǎn)的經(jīng)過。吃晚飯時,他看出媽和老漢已經(jīng)決定做啞巴,吃下這蔸黃連,便提醒讓他們不要著急處理那些含冤的遺體。他對著老漢說:“等著瞧吧!明天魏駝子就會來賠禮道歉?!?/p>
兩個年輕的干警在午飯前,如約趕到了麻柳村。許松林在這天破天荒地早起,第一時間看到警車從燕子巖下閃出來,便興沖沖奔過木橋,領著兩位警察來到自家曬壩上。門檻內(nèi)飄出死亡的腥臭氣,讓戴著銀框眼鏡的那個警察聳了聳鼻子。許松林邊走邊往屋內(nèi)一指,說:“那些就是被藥死的鴨子和鵝?!?/p>
另一個長著一字眉的警察,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這座墻皮斑駁的房屋。歲月在墻上留下了灰垢,但仍然看得出來墻曾經(jīng)被粉刷得很白。他撇撇嘴角,問:“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了啊!”
“你媽和你老漢呢?”
“還在地里。”他摸出手機看看時間,說,“就要回來弄飯了?!?/p>
話雖這么說,許松林還是跑出去叫了許粱正和李碧玉,說警察來了。兩人有點愕然,許松林解釋說是來收拾魏駝子的,他昨天報的警。許粱正把手里的點鋤丟到背簍里,吩咐李碧玉把剩下的一點苕藤子薅完,自己先行回家去了。他走得很快,許松林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
魏駝子已經(jīng)被找到,蹲在許家曬壩里,一根手指在地上戳來戳去。兩個警察站在與人同高的萬年青旁邊,望著一前一后走來的父子。許粱正走近,趕緊握警察的手,請進屋里坐下,轉(zhuǎn)頭命令許松林去泡茶。戴眼鏡的警察問許粱正是否知道許松林已經(jīng)報警,許粱正猶豫了一下,點頭說知道。魏駝子如一具僵尸站在門口,此時看了許粱正一眼。許粱正裝作沒看見,并且走到墻角去踢那些死尸,說:“警察同志,你們看,都是被魏駝子故意藥死的。”
魏駝子還嘴說:“老子在自家水田里放農(nóng)藥,難道也犯法嗎?”許粱正便說:“早先谷子沒有抽穗,鴨子去魏駝子水田里造糞,魏駝子不說什么,等出了谷米,才翻臉,太勢利了。”在許粱正和魏駝子爭辯的時候,兩個警察相互看了一眼,大致明白了這出把戲不過是尋常的民事糾紛,于是唱起雙簧:“家禽跑到別人田里,畢竟不對,也造成了糧食的損失。但存心報復,蓄意下藥,是可以被判刑的!”
戴眼鏡的警察對魏駝子說:“老人家,你也別爭了,該賠錢就賠錢,免得別人告你坐牢去!總不用我們?nèi)ヌ锢餀z測你下的毒吧?”
“你也是!自己不照管好家禽,有錯在先,還報警,你以為鬧著玩嗎?”
一字眉警察拿過無形的接力棒,補充道:“要我說,大家各退一步。你這些鴨子值多少錢,自己說個數(shù),兩個人私了,對大家都好!”
李碧玉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這時候躥進來,一股腦兒把心里那些話都傾倒了出來:“警察同志,你們是知道的,一只鴨子就是一張紅票子,一只大鵝……值兩張!還有鴨蛋,還有鵝蛋!”
“兩張嘴巴皮,說話不用力?!蔽厚勛余止玖艘痪?,又引起了一番唾沫橫飛。許粱正開口要兩千塊,魏駝子只肯出八百,還要把那些尸體通通帶走。在兩位警察的協(xié)調(diào)下,過了半個鐘頭,才勉強達成一致,以一千二百元成交,死掉的鴨子和鵝仍歸許家,但叮囑說有毒不能吃。魏駝子極不情愿地伸出手來,和許粱正做了一個握手言和的姿勢后,照舊吐了一口痰走掉了。許粱正便招呼李碧玉下廚去,留兩位警察同志吃午飯。倆警察擺擺手,推掉了他從抽屜里摸出來的天子煙,也走掉了。望著河對岸發(fā)動的大眾汽車,許粱正似笑非笑地對許松林說了句:“你小子!”許松林呢,正在給何穗?yún)R報情況呢。
不多時,魏駝子沉著臉又來了。他立在曬壩刺眼的光里,與門檻邊的許粱正四目相對好一會兒,吐出一句:“哼,扁毛畜生。歪!”然后甩手把十幾張紅票子扔了出去。鈔票在半路散開,潦草地飄蕩了一會兒,才落到地上。
后悔的藤蔓已經(jīng)從許粱正心里冒出來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筆補償,畢竟是自己的鴨子去了人家田里,何況向派出所告人家一回,已經(jīng)占了一手了。他猶豫著,田坎右上方,魏駝子“吱啦”一聲關(guān)上大門。許粱正嘆口氣,上前把錢一張張撿起來,合在手上拍了拍,像是要拍掉腦子里嫩芽般的惻隱。一抬頭,他的笑凝固在了臉上。一陣滾燙的風,帶著稻子甜熟的氣息吹過來,農(nóng)藥的氣味混雜在其中。對岸幾戶人家的門口,皆有人站在門檻前望著自己,還有人坐在門檻上端著碗邊吃邊看,像在看一出大戲。
許松林提著一只膠壺,得意地喚老漢去吃飯,喝上二兩苞谷酒。許粱正轉(zhuǎn)身踏進門檻,還是覺得背后有人在盯著,怎樣都不舒服,索性拉亮燈泡,關(guān)上了大門。許粱正微醺,幾乎忘掉了那兩套警服,也忘掉了魏駝子,直到太陽快要落土,他才起身,去地里干活。李碧玉看見他背著背簍,咬著煙桿而來,停下動作,把鋤頭一拄,說:“他們都曉得了?!?/p>
“曉得啥子?”
“魏駝子那個單身漢賠了我們錢?!币娫S粱正沒有說話,李碧玉又道,“都說我們不該收錢。”
許粱正在背簍沿上磕掉煙鍋里的煙葉子,還是沒說話,拿出鋤頭走到田的另一頭,揮動起來。西山已經(jīng)咬掉了半個太陽,田里做活的人陸續(xù)回家弄夜飯了。路過熊貓家的苞谷田時,熊貓的堂客從里面鉆了出來。熊貓叫陳雄,大家都叫他熊貓。熊貓的堂客問:“聽熊貓說,你們找魏駝子賠錢了?”
李碧玉做出笑臉正要回答,許粱正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打了一個趔趄,剛站穩(wěn),發(fā)現(xiàn)許粱正已經(jīng)向前走去了。李碧玉抱怨著跟上去,許粱正卻沒聽見她的抱怨聲,只覺得身后有沙沙的風聲。吃過晚飯,許粱正把那些已經(jīng)有些發(fā)臭的尸體丟到了河里。他站在岸邊看了一會兒,脫掉膠鞋,赤腳隨著河流順水而下,把那些觸礁的白東西都踢走。
月光把水面變成了錫紙的模樣。許粱正想到二十多年前那個夏天,耀眼的陽光給水庫鋪上的是一層金箔。水邊有一群年輕的身影,魏成清也在其中。眼前很快又閃出了魏駝子往曬壩丟錢的場景,日光在他墳丘般的駝背上閃爍。那個久遠的下午,魏成清被山上砍柴的人從水中救起,命是撿回來了,卻發(fā)了一場高燒,燒斷了神經(jīng)。于是,魏成清變成了現(xiàn)在的魏駝子。
鴨子和大鵝已經(jīng)被水送到了下游,在某個河灣腐爛,曾經(jīng)被它們吃的魚蝦,現(xiàn)在也來吃它們了。當許粱正路過橋頭那群打牌的人時,不經(jīng)意聽到他們說:“哪里想到許粱正是這樣的人呢,居然還報起了警?!彼靼琢艘雇淼暮铀⒉荒軒ё咭磺?。那群人看到了他,竟然沒有一點被抓包的羞愧神色,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照舊打牌。這樣一來,反而弄得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走近去觀戰(zhàn)不成,離開更顯得心虛。他遠遠望著牌局,被旱煙熏沙了的喉嚨里發(fā)出了嘶啞的“哈哈”聲,然后發(fā)出一串空洞的語音:“魏駝子不講道理,還是搞不贏法律!”
背對著他的趙麻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過臉去,和一桌人交換了眼神。誰也沒有理會許粱正。他悻悻地捏著拳頭,一步步走開了,走到小路轉(zhuǎn)角處時,橋頭隱隱飄來陰冷的笑聲:“……哪個敢惹……抓你起來……一對二!”
李碧玉最近也心事重重,她感到麻柳村的氣息不一樣了。她分明看到了魏駝子在河邊和洗衣的婦女說道什么,等魏駝子走了,她去打聽,那些長舌婦竟然否認魏駝子和她們說了些什么,并且還把洗衣板朝旁邊讓了讓,像是不想挨她近的樣子。魏駝子水田里的農(nóng)藥味一天天消散了,周遭古怪的氣息卻一天天變濃了。那氣息無色無味,抓也抓不住,見也見不著,卻籠罩著許粱正的瓦房。
一張流言四起的大網(wǎng)在村里織著,大網(wǎng)背后好像有一個眾人皆知的秘密,唯獨許粱正一家人被排除在外,盡管他們就是那秘密的核心。李碧玉認為魏駝子就是那織網(wǎng)的蜘蛛,并且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給了許粱正。她埋怨自己的男人:“死鴨子你不敢吃,連魏駝子你咋都擺不平?”許粱正在床上翻了身,對著墻壁說:“狗日的,仗著自己駝,天天在外頭說我們欺他。依著老子的情理,去把他的谷子都扯了!”“你敢嗎?我聽那些婦女婆背后說,駝子說他橫豎一條命,不怕我們整……”蟲聲浩大,但屋里暗沉沉的,星光月光都照不進來。
酸的蘋果、疙疙瘩瘩的梨,尤其是壓彎了枝頭的李子,是夏日給鄉(xiāng)村的饋贈。這天,熊貓的兒子陳東東蹲在李子樹枝上,尋找著枝頭已經(jīng)被他吃得所剩無幾的李子。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來,落在他白色的耐克T恤衫上。他揮了揮腿邊的麥蚊子,問從樹下經(jīng)過的許松林:“是不是你報的案?”許松林抱著一個大南瓜,回答說:“是我,如何?”陳東東嘴里吐出一個字,像吐李子核一樣:“牛?!痹S松林抬眼,看到了陳東東臉上流露出的鄙夷之色,反問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你們一家人都牛?!闭f完,陳東東像瘦猴子一樣爬到更高處去了。
半個月的時間里,雁陣從麻柳村上空掠過,稻子越來越黃了,稻米也越來越飽滿了。按農(nóng)歷算,已經(jīng)過了七月中旬,離收獲的秋天只有一步之遙。許松林高興起來了。是啊,他就要去上學了,就要去和何穗睡覺了。但他現(xiàn)在想的更多的是,他就要逃脫麻柳村這詭秘的氣氛了,逃脫那些復雜的注視了。他的喜悅被許粱正夫妻看在眼里,但他們卻又沒有理由來打壓這個兒子,只能徒增一些更為幽深的郁悶。
橋頭打牌的人散伙回家吃夜飯了。天色一寸寸暗下去,家家戶戶都準備入睡了。坐在桌子邊自斟自飲的許粱正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把桌子一拍,望著門檻邊玩手機的許松林說:“莫說你考起了大學,就是你當了縣太爺,這個屋里還是我說了算?!?/p>
許松林說:“又不是我判的,警察來判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藥死了鴨子賠錢,有什么好說的?”
“什么好說的?你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么閑話?”
“你怕,我不怕。一村子人都是法盲!我理他們的算我輸?!?/p>
這時候,被吵得偏頭痛的李碧玉從床頭坐起,大聲說:“你怕是酒喝多了,和娃兒爭啥子?按我說,把那一千二百塊錢還給駝子,看他們還嚼舌根子不!”
“老子喝多了?還要你教育我?”嘴里這么說,許粱正還是起身拉開了抽屜。許松林感到一陣酒氣從身后飄過,忍不住起身,站在院壩里望見那個歪歪斜斜的身影走過稻谷豐茂的田埂,敲開了魏駝子的門。魏駝子看了錢一眼,聞到了許粱正喉嚨里濃烈的酒臭氣。他赤著腳后退兩步,朝許粱正腳邊射出一口濃痰,然后伸開雙臂把門“吱啦”一聲關(guān)了起來。許松林在門燈下暗笑一聲,轉(zhuǎn)身進了屋子。再不早點躺下,又該他洗碗了。
而許粱正久久佇立在原地,感覺自己被死死將了一軍。酒意在腦子里鬧著,讓他有些舉棋不定。然而門閂插進孔洞的聲音,已經(jīng)鉆進了他耳朵。星月皎潔,把他的影子投在了木門上,他對著自己的影子罵了一句:“算你狗日的過惡?!?/p>
一只狗仿佛知道自己無端被罵了,扯著嗓子吠了幾聲,又引起別家狗的一串吠聲。麻柳村的癩疙寶、灶雞子和螞蚱們都叫得那么歡快,好像看了天象,知道明天會是一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