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了多年大隊書記的哥哥,因錯失機(jī)遇,最終一事無成;曾經(jīng)心高氣傲的嫂子,現(xiàn)在靠向鄰居推銷三無產(chǎn)品,維持著最后的體面;患有老年癡呆的母親,因往日與鄰居生下的嫌隙,而被人嫌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段難言之隱,縱使深陷人生困境,人性之光亦會閃耀出希望與暖意。
1
我沒想到王永利買了趙順德的房子,與郭文禮家成了東西鄰居。我哥買房子當(dāng)然不關(guān)我的事,所以人家問也不問我。我嫂子張圣文問趙順德房子要多少錢,趙順德說少于七萬八不賣。張圣文張口就說:“我給你八萬!”
王永利回家指點(diǎn)著張圣文說:“你這個二百五,就你這個二百五……讓我說你啥好,兩千塊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王永利蓋了兩層大房,都在前街,給了兩個兒子。他原本跟小兒子一起住,小兒子的宅院闊大,還特意蓋了廂房和倒房??赏磔吶碎L起來,再大的房子也顯得窄憋,何況還要帶著老媽。我媽原本有自己的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宅院,改革開放后翻修過,柁木檁架也軟,逐漸成了危房。王永利覺得,翻修翻蓋都不值得,就把宅基置換了出去。他那時當(dāng)著書記,也算以身作則不多貪多占——雖然后悔了很多年。置換出來的宅院給小兒子在村南開了電氣焊,還引得大兒子覬覦,大兒媳總拿這事敲打公婆,說沒端平一碗水。這一波神操作,各方都不滿意。他自己沒了退路不說,還連累了老媽。我媽初始跟著他死心塌地,還給我唱山音:“我就一個兒子,不跟著他跟誰?”但時過境遷,娘兒倆都悔青了腸子。王永利沒想到他很快就不當(dāng)書記了,意味著他高不成低不就,很快就成了跟我媽一樣的老人。
“這年頭,就是人老得快?!蔽覌屨f。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往村外搬。村南是條省道,在道路兩側(cè)蓋上二層小樓,樓上住人,樓下經(jīng)營買賣,夢想這里能成為商業(yè)一條街,逐漸燈紅酒綠,吸引五鄉(xiāng)八村的人來消費(fèi),不用再在土里刨食。當(dāng)時上級政府也這樣宣傳,給兩邊的建筑做了規(guī)劃,給那些想做生意的人家提供了貸款。有一段時間,家家都是財大氣粗的模樣,道路兩側(cè)燈火輝煌,家里霓虹閃爍,樓下停著各種汽車,罕村成了全縣發(fā)展的楷模。但直到那些外墻的瓷磚都失了顏色,那條街也沒繁榮起來,光剩下日漸暗淡的牌匾,被那些年的風(fēng)雨都吹變了形。能經(jīng)營下去的除了小賣店、早點(diǎn)鋪,大概就數(shù)小侄子的電氣焊了。其余賣家具、服裝、煙酒、鞋襪,開網(wǎng)吧、按摩店、飯店、咖啡店的,無一例外都倒掉了。很顯然,外鄉(xiāng)人不受吸引,村里還是那些人,過往的還是那些車輛,也許增加了些,但沒有誰愿意在罕村停下來,那些投資就都成了笑話。
那些笑話與王永利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他當(dāng)了幾十年的大隊書記,趕上了兩撥發(fā)展機(jī)遇,但最終都走進(jìn)了死胡同。我媽沒了家,只得跟著兒子走。王永利給自己買房子肯定不在計劃內(nèi),算迫不得已,所以張圣文一直沒有好聲氣,她買房子的那番操作就是證明。她是個情緒化的人,善于賭氣。我媽也唉聲嘆氣說自己成了累贅,說人沒死,房先沒了,當(dāng)初咋就鬼迷心竅聽了王永利的宣傳呢?王永利蓋的那兩幢房子俗稱萬年牢,他那時正值壯年,八面威風(fēng)。房子都是面闊七間,廁所留在室內(nèi),裝修的材料、家具都是名牌。他不止一次說,房子是給兒子蓋的,但哪個宅院都有他住的地方,本質(zhì)上房子還是他的。事實(shí)證明“本質(zhì)”也就那么回事,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不了丁點(diǎn)作用。他蓋房時給自己留的地方,等兒子結(jié)了婚,孫子長大了,他的地方就都被擠占了。很多想法就只能跟著變,他給自己買房子,也是變化之一。
說這一大坨話,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喜歡說這些。說到底,家里家外的事并不與我怎樣相干。當(dāng)初我勸媽留下自己的房子,我媽說,她就一個兒子,早晚也得跟著他。我一個出嫁的人,就不要管娘家的事了。王永利也信誓旦旦,說他就一個媽,有他住的地方就有媽住的地方,我有啥可不放心的?
我確實(shí)沒啥不放心。我有啥不放心的呢?那時張圣文跟我媽還蜜里調(diào)油,經(jīng)常端著砂鍋穿過整個村莊來送湯。鄉(xiāng)村用砂鍋的人原本就少,端著砂鍋給婆婆送湯的人就她一個。我閉著眼都能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因為熱,砂鍋兩邊墊了抹布,張圣文小心地端在胸前,都不敢邁開步子,得鳥悄鳥悄地走才行。這情景既上過廣播又上過報紙。小報記者的文字好生了得,寫得生動詳細(xì)。張圣文端著砂鍋的大照片登在我們縣報紙頭版,她激動得一宿睡不著覺,轉(zhuǎn)天揣著報紙回了娘家。只是我媽有時咕噥,那樣大的砂鍋還以為裝了啥好東西,原來就是幾塊煮爛了的胡蘿卜。
“那是雞湯。雞湯,你懂不懂?不懂就別亂說?!蓖跤览嬷覌屨f話,肚子挺出來足有半尺。
“大老遠(yuǎn)的就別讓她送了,我又不愛喝。”
“她這人想干啥干啥,你以為她送是因為你愛喝?”
王永利打小說話嘴就臭,都是我爺爺慣的。爺爺?shù)南戮撇耸且坏滩?,上面點(diǎn)了兩滴香油。王永利聞著了味,就把咸菜碟頂在了腦袋上,不讓別人吃。我爺爺拈著胡子笑。這樣的事情有很多,早些年我媽當(dāng)笑話說。我則記著王永利從大海碗里夾了咸菜去爺爺?shù)牡永镎簻?,放到嘴里以后幸福地說:“真香?!蹦菚r候我都記事了,他已經(jīng)很大了。
我比王永利小十二歲,我八歲那年爺爺就去世了。這樣算起來我家吃咸菜的日子可真夠長久,從王永利小的時候,吃到我記事的時候,還不算完。咸菜分裝一個碟子和一個海碗里,碟子放香油,海碗里不放香油。我從打會拿筷子就被告知不能去碟子里夾咸菜,那是給爺爺下酒的。
我就自覺從不往那里伸筷子。王永利偷著摸空也得往那里伸一下。有時候,就是筷子頭朝那里蘸一下放到嘴里嗍滋味。后來我問我媽,瓶子里有香油,干啥不往海碗里也滴兩下呢?我媽說,半斤香油吃一年,這是你奶奶定的規(guī)矩。如果提前把香油吃完了,這日子就過漏了。過漏了的日子在家里遭罵,在外遭人笑話。
唉。
張圣文說:“不多給那兩千,房子就被別人買走了,有幾家盯著呢!”
她經(jīng)常這樣自說自話,我猜,多花的兩千塊錢她也心疼。畢竟時過境遷,她家的日子不同以往。我不知道她手里有多少錢,但花一個少一個是真的。
我媽隨著他們搬入了趙順德家的宅院,這是五年前春天的事,院門口的一棵榆樹長了很多榆錢。那是一個淺胡同,這邊三家,對面三家,離主路很近。也許,這就是張圣文說的有幾家盯著的主要原因,村里人越來越看重交通便利。當(dāng)然還有別的原因,她跟兒媳婦互不待見,很難在一個屋檐下看彼此的臉色,到了多住一天都難容忍的地步。我一向覺得,中國的婆媳問題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問題,比巴以沖突復(fù)雜。我不知道這樣打比方對不對。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去聯(lián)合國上班,專門化解巴以沖突。然后,我就被嚇醒了。我是一個見著問題繞著走的人,這樣大的事情我可弄不了。王永利的房子居中,他家養(yǎng)雞,左右鄰居都跟著聞味。我回家看媽,郭文禮的老婆正在門口坐著。北風(fēng)呼呼地吹,雪花紛紛地下,路的上空并行著一掐子電線,上落幾只縮頭小麻雀,叫聲特別凄涼。她把四方腦袋縮在棉服的帽子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仰臉對我說:“二姑娘回來了?你媽越來越不行了。”
說得我心里咯噔一下。但一看見她那張灶灰樣的小臉,我就把心寬了寬?!傲鶍鹱樱€好吧?”我聲音很高,但像西北風(fēng)一樣缺少溫度。
“好著呢?!彼f,“早晨吃了兩碗面條、兩個火燒夾肉。你媽可吃不了這些。”
我想象她在翻著眼皮說這話。她的眼瞼鮮紅,像在眼睛下邊割了一條血口子。她的聲音和表達(dá)都讓人心里不舒服?!把┰较略酱罅?,您快回家吧?!蔽易炖镞@樣說,心里卻在想,能吃上火燒夾肉才怪。
“沒有多大的雪。”她努力地仰臉朝天上看,小臉在帽子里若隱若現(xiàn),雪花想落上去也不容易。眼睛估計也老花得厲害,她使勁蹙起眉心打量?!皟粽f沒邊兒的事?!彼緡?,“這天兒會下大雪?”
我已經(jīng)拐進(jìn)了胡同,從后視鏡里看她扶著石頭站起身。棉服的帽子擋眼,她把帽子朝后一推,露出里面淺駝色的絨線帽,像小帽盔一樣扣在頭上。她腰已經(jīng)彎到了九十度,可仍習(xí)慣兩只手背到身后,疊起來,頂在屁股上。她就那樣一撅一撅地走進(jìn)了自家水藍(lán)色的鐵門,然后傳來了鐵門關(guān)閉的“吱呀”聲。我又朝后視鏡里看了眼,那塊石面被蹭出了光亮,邊緣由淺往深里走,中間部位就像一塊湛藍(lán)的玻璃,泛著毛茸茸的光。那是一塊青石,從它與地面所處的關(guān)系看,已經(jīng)在這里很久了。王永利家的大門是醬紅色,院子中間是條紅磚砌的甬路,兩邊都是雞舍。那雞舍也像住家一樣頂上有瓦。聽見外邊有動靜,雞們都從鐵絲擰成的窗子里探出腦袋觀瞧。有一只雞扯起脖子跟我打招呼,嚇了我一跳。
“養(yǎng)的都是下蛋雞,怎么還有會打鳴的?”我高聲問。
王永利從屋里出來了。棉襖披著,里面穿了件雞心領(lǐng)的灰毛衣,光頭是新剃的,頭皮白生生地刺眼。六十幾歲的人,他居然一根黑頭發(fā)也沒有。
“大冬天咋還剃頭發(fā)?”我表示納悶。
他過來接我手里的東西,順便訓(xùn)斥那雞:“叫什么叫,過年殺了你吃肉!”那雞臉一暗,“嗖”的就把腦袋縮了回去。它長了鮮紅的雞冠子,低著頭,小圓眼不住往上挑,一副不服不忿的樣兒。
王永利這才回答我為啥剃頭發(fā)。他說做夢腦袋掉了,血從腔子里朝外冒。他找老五叔去解夢,老五叔拿放大鏡翻《易經(jīng)》,建議他剃個光頭,就把夢破了。
我笑了下。想我做夢夢見自己是聯(lián)合國大員,專門調(diào)解巴以沖突?!啊兑捉?jīng)》里是這樣說的?”我忍住笑問。
“都是鬧著玩的?!蓖跤览悬c(diǎn)不好意思,“純粹是為了解心疑——老五叔不糊弄人?!?/p>
“許是理解并發(fā)展了《易經(jīng)》理論?!蔽也⒉幌攵嗾?,“他身體還好吧?”
雞舍到窗下有三四米寬的水泥板,顯見得是當(dāng)初的水泥標(biāo)號不夠,毛碴碴的。西墻根下有棵柿子樹,被幾塊磚砌出了個方形圍子,那樹已經(jīng)很老了。黢黑的枝杈伸到了灰色的瓦壟里,但還有幾只柿子在枝頭掛著,紅得打眼。地上污漬斑斑,都是柿子摔下來留下的痕跡。雪花還在飄,落到地上就化了,那水泥地就更顯污濁。見我看那樹,王永利說:“開春我就砍了它,太臟了,春天還長樹虱子?!?/p>
“千萬別。”我說,“你打些藥呀?!?/p>
“這院里養(yǎng)著雞,哪敢輕易打藥?!彼麚伍_塑料袋看,“這都買的啥?”
“超市抄來的,亂七八糟?!蔽矣悬c(diǎn)心神不寧,看了眼窗玻璃,奇怪屋里咋還沒動靜。我媽八十多了,眼好使,耳朵還尖,老遠(yuǎn)就能聽見我的聲音。若是過去,她會早早倚門框等我,把門打開。
2
“媽跟張圣文又吵了一早晨,大概累了,現(xiàn)在睡著了?!?/p>
又!
我注意到了王永利說話的語氣,以及他的表達(dá)方式。我沒說話,急忙挑門簾進(jìn)了屋里。我媽蝦一樣弓著身子,朝里躺著。雪白的頭枕在胳膊上,嘴里是一串輕薄的呼嚕聲,嘴角淌著涎水。她臉上的褶皺已入化境,一點(diǎn)也不像自然生成的。橫向縱向深入紋理,但極有規(guī)律。只有鼻梁骨那一段是光滑的。還有耳垂,她有一副大耳垂,是有福相的人。
她跟張圣文總吵架。用王永利的話說,張圣文自打進(jìn)入更年期脾氣就越來越差,眼下已經(jīng)十多年了?!澳悴焕硭褪橇?,你跟她吵,你吵得過她?”王永利越來越能犯方向性錯誤。事實(shí)是,我媽自打得了老年病,就吵得毫無顧忌。隔著時空,我都能看見王永利的大眼珠子,像彈球一樣滾動。他有次打電話告訴我說,張圣文越來越見不得媽了,一看見她就要犯心臟病?!斑@可咋好,連我都要犯心臟病?!彼恢?,我趕緊翻包,找了幾顆速效救心丸塞進(jìn)嘴里。這種壓力給誰誰也受不了。他受不了,張圣文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他受不了可以說,我能跟誰說呢?王永利自打不當(dāng)書記,就把自己封到了一個壇子里。想法和見識越來越讓人不敢恭維。他不當(dāng)書記不是因為犯錯誤,是因為到了年紀(jì),業(yè)績平平。過去村書記可以當(dāng)幾十年,現(xiàn)在情況變了,來了大學(xué)生村干部,都有股子闖勁。他也是個能上不能下的人,虛榮心強(qiáng),覺得沒臉見人。他一下子養(yǎng)了兩千多只雞,死傷大半,就像不養(yǎng)白不養(yǎng),養(yǎng)了也白養(yǎng)。好歹活了幾百只,他對它們也沒好聲氣??茨膫€不爽,就一刀宰了?!霸缰肋@樣,這個書記不如不當(dāng)。”這是我媽當(dāng)悄悄話說的,唯恐讓王永利聽見,“當(dāng)書記工資低,凈瞎出力。表面人模狗樣,脫了馬褂啥也不是。一輩子的好時光搭上去,真是沒啥好圖許的?!彼菚r還住在小孫子家,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小孫子開電氣焊,回家吃飯時手和臉都是黑的。我媽追著人家問:“你是誰?咋來我家吃飯?”一家人都說她是裝的。后來終于搞清楚了,這也是一種病,而且越來越厲害。王永利年輕的時候做過買賣,搞過土方工程,也做過包工頭,最多的時候帶領(lǐng)兩百多人的隊伍,在城里蓋高樓。他是被當(dāng)時的鄉(xiāng)長當(dāng)作能人請回來的。那時罕村亂,分成幾個幫派。他理順關(guān)系,平穩(wěn)開展工作也費(fèi)了不少氣力。那時他是鄉(xiāng)政府的紅人,又當(dāng)代表,又當(dāng)委員。后來就不行了。人的時運(yùn)總是一段一段的。過了那個時段,他就往下坡走了。關(guān)鍵是,他沒認(rèn)識到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覺得是被誰拋棄了。他像舊時的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一點(diǎn)跟張圣文正好相反,張圣文是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得工夫就往外跑。他過去擺得平罕村幾千號人,現(xiàn)在連張圣文和老媽也擺不平了。
“老娘兒們家家總往外跑啥?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外邊咋著了呢?!蔽覌尶偘堰@話掛嘴邊上,她不知道這話有多得罪人?!澳憔筒还芄芩?,由著她在外瘋跑?”她越來越不耐煩王永利,覺得張圣文出去瘋跑都是王永利慣的。
“云丫來了,云丫來了。”老媽慢慢睜開眼,緩慢綻開的笑臉那真是如花朵般明艷啊。但轉(zhuǎn)瞬就消失了,像石子落在水面上,麻雀飛過屋檐下,月亮躲進(jìn)云層里。只是倏忽一瞬,都不容我把笑臉提起來,配合好。她爬起身,眉頭早鎖成了一道溝壑,那里黑洞洞的,進(jìn)深能有一厘米。我的心一直往上提、往上提,半天也沒放下。她捉住我的一只手,拉我在炕沿坐。她先朝窗外看了眼,又注意地看了眼門口,確信門簾沒動,才虛著聲音說:“張圣文把我的東西都偷走了,嫁過來這么多年也沒發(fā)現(xiàn),她還是個小賊兒。”
“她都偷啥了?”我問。
老媽想了想,想不出。她拍打自己的棉襖口袋,又把手插了進(jìn)去,抓一把出來又張開,那手心里除了掌紋什么也沒有。她說:“我也想不起來她都偷了啥。我這口袋過去都是滿的,現(xiàn)在啥也沒有了,都空了。你說她都把啥偷走了?”
我把那只手掌朝回攏,手便成了一只拳頭。“咱啥都沒有,”我說,“您沒啥東西可丟。張圣文不是小賊兒,她是您兒媳婦?!?/p>
“我這口袋原本是滿的?!彼荒蜔┑赜峙牧伺模澳阏f得不對,我過去這里裝滿了頂針兒、戒指、手鐲,現(xiàn)在啥也沒有了?!?/p>
我把她的衣袖往上捋,老金鐲子窩在粉色秋衣袖子里,明晃晃的。手上除了大拇指都戴了戒指,有金有銀,有銅有鐵。老金鐲子是我姥姥陪送的。金戒指是我買的,白鐵圈是她自己撿的,戴長久了居然也磨得圓潤光滑。有段時間,凡是圈的東西她都能戴手上,不知怎么那么喜歡首飾?!澳兑矝]丟。鐲子在這兒,戒指在這兒。多年不做活,頂針兒早就沒了?!蔽遗呐乃氖直场?/p>
“你說得不對,昨天我還縫扣子了?!彼驍嗔宋?,抻了下自己的衣服,那上邊是拉鎖。她在上面找扣子,找扣眼,用指頭從上往下戳,沒找到。她頹然晃了晃滿頭白發(fā),無助地說:“不戴頂針兒干不了活,打小就是這習(xí)慣……這腦子里老過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咣當(dāng)……你別聽張圣文的,她一句實(shí)話也沒有?!?/p>
“瞧瞧,又來了,又來了!”王永利在外頭嚷,“她一天到晚這樣說人家,擱誰誰也受不了?!?/p>
“她給您熬過雞湯?!蔽依砹死韹屇樕下湎聛淼念^發(fā),耐心說,“您還記得嗎?那時您住老宅,她端砂鍋要走遍全莊來給您送雞湯……”
“雞肉呢?”她說,“我從沒見過雞肉長啥樣。我倒是見過煮爛的胡蘿卜,爛得像屎一樣。她吃肉讓我喝湯,你以為她有多好心?”媽從鼻子里哼了聲。
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難為她還記得這么清晰。
王永利在外又要嚷,我趕忙大聲說:“湯才是最好的,湯營養(yǎng)價值高,肉不好消化!”
我知道這話等于白說。別說十幾二十幾年前,就是現(xiàn)在,村里也沒人覺得湯比肉重要。況且鄉(xiāng)下煮湯不容易,燒柴就像燒大腿。我媽是明眼人,凡事瞞不了她。“就是焯了雞肉的水,放兩塊胡蘿卜煮爛了冒充雞湯,沖那股腥氣我就知道咋回事?!?/p>
我拍了拍她的腦瓜門兒,奇怪那里都記了些什么。
院子里哐當(dāng)一聲響,啥東西落在了水泥地上。我出屋到了堂屋門口,推開塑料布糊的風(fēng)門子,見王永利把一口袋雞飼料從里間扔了出來,一同被扔出來的還有把桃木锨。他說買來的飼料要兌麥麩和魚骨粉。我說,就在這地上兌?他說就在這地上兌。我說,地上應(yīng)該鋪塊塑料布。他說雞不知道好歹,不懂干凈。我抬臉看了看天,還陰著,但雪已經(jīng)停了。我朝屋里指了指,說她病了,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倒沒啥?!蓖跤览崞鹂诖厣系闺u飼料,說,“她說啥我聽啥,但兒媳婦不行。兒媳婦又不是她養(yǎng)的,哪能天天聽她罵?!?/p>
“她病了?!蔽覠o奈地說。
“她原先也那樣。”王永利用那把桃木锨來回攪拌雞飼料,空氣里是一股死魚的腥臭味,“她從不管別人的感受,一早起來又去敲郭文禮家的門。她總?cè)デ霉亩Y家的門,張圣文就硌硬她這樣。”
“不敲別人家的門?”
“不敲別人家的門。”
“然后呢?”
“人家開門一看是她,就又把門關(guān)上了……你知道張圣文那個人,她要臉。”
世界上沒有比張圣文再要面子的人。她從打年輕的時候就想干一番事業(yè),那時的事業(yè)是當(dāng)官太太。別笑,村書記也是官。王永利當(dāng)書記不久,張圣文突然失蹤了。原來是去北京割雙眼皮,她說要給王永利一個驚喜。那時還沒跨世紀(jì),割眼皮還是新生事物。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王永利身上,若干年以后回味,才知道她的思維有多超前。結(jié)婚時我媽給我做兩床被子,讓我夾在后車座上馱走拉倒,連桌喜酒都沒辦。張圣文的雙眼皮嚇了我一跳。那時別說在我們村、我們鄉(xiāng),在我們縣她都是蝎子拉屎獨(dú)一份。她的單眼皮過去也不難看,拉了雙眼皮,就更好看了。只是我媽看不入眼,說那雙眼皮就像肚臍眼。但我媽那時也是兩面人,當(dāng)著張圣文的面從不把不好聽的話說出口。她那時經(jīng)營老宅的兩個院子,后院種菜,前院種莊稼,地里連一根草刺也不讓長。王永利饞了會讓我媽燒火烤玉米。大鍋添上水,我媽用鋁盆坐上米飯,嫩玉米連同皮子一起埋進(jìn)灶里。王永利坐炕沿上抽煙,抽上三根煙,灶里埋著的玉米就冒出香氣了。
同樣的方法我媽還給他埋花生、埋土豆、埋白薯、埋青豆角、埋蘿卜??傊?,他想吃啥我媽埋啥。天底下大概也沒有王永利這樣的,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貪小時候的一口吃食。他對我說那也是解壓。村里的爛事堆積如山,他年輕沒經(jīng)驗,在這里吃口東西就像到深山里訪道參禪,別有一番滋味。我覺得,那時王永利的覺悟和境界都達(dá)到了一定層次,再上一個臺階,他就與眾不同了。這也影響到了我,我甚至覺得我媽這個宅院有點(diǎn)像禪房,她和王永利都是修行之人。當(dāng)然,這些想法都是一閃念,是我在城市想起家鄉(xiāng)的時候,這些場景會對我形成吸引。我心急火燎盼下班,匆忙收拾一下騎車就往家趕,幾十里地風(fēng)馳電掣。氣喘吁吁跑回家,正撞見我媽探頭從灶坑里往外扒東西,花生、白薯都撲鼻香。
我咽了口唾沫,做夢都夢見過她要讓我嘗鮮我不嘗,這些東西不是給我預(yù)備的。
“我給你重新燒?!蔽覌屖氰F桿?;庶h,我從小就知道,王永利在我們家的地位相當(dāng)于太子,有時候我甚至想喊他一聲“殿下”。
“不用?!蔽艺f,“我不喜歡灶灰味?!?/p>
這是假的。
莊稼地兒出生的孩子沒人不喜歡灶灰味。
我媽不管真假,把白薯放嘴邊上用力吹,把花生放簸箕里使勁簸,那個認(rèn)真勁,就像準(zhǔn)備開國大典一樣。我媽總說王永利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就會死讀書。她將吹干凈和簸干凈的白薯和花生用小瓷盆裝好,上邊蓋上干凈屜布,專心等王永利來吃。
“王永利就是賤?!蔽覌屨f,“整天雞鴨魚肉吃膩了,就靠我這園子打牙祭?!?/p>
那時王永利正在火候上,別說我們村我們鄉(xiāng),在塤城都是名人。村里今天上個企業(yè),明天搞個捐款,媒體記者就愛往這里跑,有好吃喝,還有東西拿。廠里做殘的衣服、生日蠟燭、一箱雞蛋或鴨蛋,都是好東西。村里也辦了張報紙,是周報,王永利每周都在頭版占顯著位置,不是在村東視察,就是在村西指導(dǎo)。報紙是八開對折的銅版紙,顯見得比國家大報高級,照片印上去,堪比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村里還培養(yǎng)了兩個小記者,每天騎著摩托,脖子上掛著照相機(jī)到處跑。那時村里有個風(fēng)尚,誰家做了好事會主動聯(lián)系記者。比如,哪家媳婦給婆婆洗腳,會叫記者上門拍張照片。后來洗腳的人多了,就沒人給拍照了,也就漸漸沒人再洗了。當(dāng)然,這些新聞只能登在二版或三版,頭版永遠(yuǎn)是王永利,除了《罕村周報》的套紅報頭,就是王永利深入群眾的大照片。我媽為這個兒子驕傲:你哥干啥了,你哥又干啥了。見到我,我媽三句話離不開她兒子,抬頭紋里都要開出花來了。
這樣的光景有十幾年。我女兒從一歲多,到小升初,大約就是這樣一段長短。王永利風(fēng)生水起的日子,我超省心,把自己吃成了一尊胖佛爺,裙子的袖口撐得緊繃繃,沒有一條褲子能放進(jìn)柱子樣的兩條腿。那時我很少回家,王永利和張圣文都忙,我媽比他倆還忙,連說句話的工夫也沒有。我也樂得逍遙自在,打牌、跳舞、旅游,經(jīng)常很久都想不起回罕村。有時過年都不回去,跟同事一起去海南逍遙。村里大大小小的企業(yè)有十幾個,養(yǎng)豬、養(yǎng)魚、養(yǎng)鴨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市長要帶隊來參觀,書記縣長走馬燈樣來村里檢查。進(jìn)村的路新鋪了柏油,路兩邊栽了木槿和海棠。兩邊的墻和房山刷得粉白。有一戶人家的房子實(shí)在破爛,村里出錢把墻給加高,把破爛房子遮上了。再回家來,這村子都快不認(rèn)識了,連我媽都喜氣洋洋,像是要辦喜事把村莊嫁出去一樣。張圣文沒在村里任職,但哪個場合都少不得她。在會議室,她突破重圍擠到近前給市長倒水;在企業(yè),她在縣委書記身后接話說,搶著給市長介紹情況。村里這家那家企業(yè)她常溜達(dá),沒有啥事她不知道。市長果然對她說的感興趣,來到羽絨服廠,市長就跟她一個人說話。問她往哪里出口、產(chǎn)量多少、工人工資多少,張圣文張口就來,有些情況是真的,有些情況是她現(xiàn)場編的。她就有這本事,啥場合都不怵。沒人在乎真假,只在乎她說不說得上來,能不能恰如其分。比如,工人工資她就給抬高了。市長臉上笑出花來,說罕村人比城市的人生活水平高。張圣文每說一句,她都要先夸一聲政策好,沒有好的政策,就不會有人民群眾的幸福生活。市長對她很感興趣,問她是做啥的,她沒敢說她是王永利的老婆,而說是村里的普通社員。市長說:“社員的稱呼早已過時了,你應(yīng)該說自己是村民。大姐,你是個好村民。”
后來,大姐就成了官稱,村里村外的人都這樣叫。小報上發(fā)表通訊,題目就是《大姐張圣文》。
原想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就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這才是客觀規(guī)律。王永利獲得的榮譽(yù)貼滿了一面墻,后來他搬走,獎狀就被小侄媳婦扯下燒了。人這一生你不知道會遇見哪些坡坎。幾年后企業(yè)開始走下坡路,一家接一家地倒掉了。村辦企業(yè)干了這么多年,除了債務(wù)沒啥積累,村里總有人告狀,說王永利貪腐。那段時間我非常擔(dān)心,他萬一有事,那才真是塌天了。罕村從車水馬龍,到門可羅雀,有人說,是因為張二百死了。他是罕村人,在外貿(mào)局當(dāng)局長。當(dāng)年他跟王永利一拍即合,企業(yè)都是他支持發(fā)展起來的。他經(jīng)常從企業(yè)拿錢給上邊送禮,這都是公開的秘密。有一年,流行立體聲喇叭錄音機(jī),村里的采購員一下就買了十個,用手推車給他送家去。他死之前,已經(jīng)跟王永利分道揚(yáng)鑣了。也有人說是經(jīng)營不善,罕村風(fēng)氣不好,大隊的辦公室長年支著酒桌,隔壁的儲藏間里各類酒水堆得小山一樣。王永利的肚子像氣吹似的往外鼓。他還喜好賭博,有時連續(xù)兩三天戰(zhàn)斗在牌桌上。
王永利從心里頭崇拜張圣文,他心思活,但嘴笨。張圣文見啥人說啥話,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而且富于聯(lián)想,像小說家一樣。村上也有人對媳婦好,但像王永利那樣的不多。我媽把他掛嘴邊上,他把張圣文掛嘴邊上。
張圣文總說自己多半輩子活在了王永利的陰影里,如果給她片天地,她會比王永利成功。如今,她早走出了王永利的陰影,一天到晚不著家。
3
“又去敲人家的門干啥?”
我把撲克牌從褥子邊底下摸出來,一張一張地數(shù)。她的褥子邊底下總壓著副撲克牌,幾十年如一日。夜里睡不著覺,她自己跟自己玩十三點(diǎn)。左手是一家,右手是一家。腦子好時還讓王永利給我打電話,就因為她想跟我玩牌了。
她自打搬過來,就剩一件事可干,偷著摸空去敲鄰居家的門。不管早晚,也不管白天黑夜,有時上完廁所也能拐過去,一邊敲門,一邊喊黃美麗。王永利聽見了,會把她捉回來。沒人知道郭文禮老婆的名字,偏是她記得,也不知是如何在記憶里留存的,最起碼,我、王永利、張圣文我們?nèi)齻€人都不知道。或者年輕時曾知道過,也早忘了。關(guān)鍵是,黃美麗從沒給過她好臉色,更別說請她進(jìn)去坐一會兒。
因為她去敲門的事,王永利和張圣文傷透了腦筋。好言好語勸過,高門大嗓嚷過,王永利甚至隨手鎖大門,把鑰匙放在一個隱秘的角落。任何方法都難完全阻止她,我媽總有辦法溜出去,把那兩扇水藍(lán)色的門拍得山響。
我跟王永利探討過這是因為什么,她為啥敲門,黃美麗為啥不開門。原因不外乎兩點(diǎn):歷史過節(jié)和現(xiàn)實(shí)處境。王永利全無用心的樣子眨巴眨巴眼,幾句話就把過去的事交代清楚了。生產(chǎn)隊的年月兩家交好,我家是一隊,他家是二隊。郭文禮經(jīng)常來我家喝酒,喝多了就回去打老婆,有一回打斷了三根肋骨。兩家交惡是因為一棵樹,我家蓋房子少根檁條,郭文禮踴躍獻(xiàn)出了園子里的一棵榆樹。當(dāng)時也沒說價錢,我爸覺得那棵小腿粗的榆樹頂多值十五塊錢,他不想白用人家的木材。房子支起來了,屋里還沒亮白,我爸正在給房頂上瓦,郭文禮找上門來要六十塊錢,把我爸氣得差點(diǎn)從房上跳下來。這樣久遠(yuǎn)的事,當(dāng)年確實(shí)雞飛狗跳,半輩子過去了,難道還被黃美麗記掛著?王永利非常狐疑。我的記憶跟王永利不在一個點(diǎn)位?;璋档挠蜔粝?,郭文禮坐在靠墻的小躺柜上,一心跟我爸探討咋樣才能不挨欺負(fù)。他在二隊挨欺負(fù),主要是因為窮,廢物,干啥啥不行,養(yǎng)一堆兒子都衣不蔽體。我爸也挨欺負(fù),因為成分高,肚子里還有點(diǎn)墨水,說的、想的都和別人不一樣。他們倆同病相憐。我爸在精神層面略高于他,所以從來都是他到我家來。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兩個大鼻孔又薄又圓,像兩根小煙囪,吹出的氣讓油燈的火苗亂竄。那時已經(jīng)有電燈了,但經(jīng)常停電,每晚盼著來電就像小孩子盼過年一樣。我爸坐在燈影里,滔滔不絕給他講革命道理,甚至從延安開始講起。當(dāng)時的信息非常有限,那些道理都是車轱轆話,我爸來回說。
他倆還想造反,覺得造反能占便宜。我哥串聯(lián)去了北京城,能受大人物接見。還有宣傳畫上的新疆人騎著毛驢也能進(jìn)京,讓他們很受鼓舞。既然造反有理,為啥不造呢!他們想在村里拉起一支隊伍,向特權(quán)階層宣戰(zhàn)。他們掰著指頭算能招募誰,最終一個人員也沒招到,村里人不聽他們的。或者,他們的綱領(lǐng)只停留在口頭上。
“我家為啥老管他酒喝?”我問王永利。
“交好么?!彼?,“爸在村里沒朋友。”
想一想,這可真是件荒涼的事。
“黃美麗是誰?”我把54張撲克牌戳整齊,兩只手配合著插均勻。其實(shí)原本不用這樣插,已經(jīng)很均勻了,這都是下意識的動作。牌已經(jīng)很舊了,邊緣處都是黑的。
她朝東指了指:“郭文禮家的,你六嬸子?!彼齼墒謮|在腦后,眼睛直望屋頂,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牽動了一下。“美麗個屁?!彼蝗幻俺鰜硪痪洹?/p>
我險些笑出聲。“我們玩拉驢車吧?!蔽遗牧伺乃南ドw,把一句玩笑咽下肚去,我沒心情說笑話。
她咕噥著爬起來,把疊好的鋪蓋往前抻了抻,讓身子斜靠了上去。過去她能玩捉娘娘或吹大話,贏了牌高興得像個孩子,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都雀躍?,F(xiàn)在她只會玩拉驢車,兩人朝一個方向碼牌,遇到相同數(shù)字的就收走。我特別感謝撲克牌,它解除了多少人的寂寞啊!剛玩兩把,煩惱卻上了眉梢,她把牌朝前一推?!安煌媪恕!彼龤夤墓牡卣f,“我敲誰家的門了?”
“六嬸子家?!蔽铱粗稽c(diǎn)也不想隱晦,“一早又因為這個跟張圣文吵架了?”
“我沒吵。我跟她吵干啥,她又沒礙著我。”她垂下眼簾,睫毛像一排小刷子,又濃又密。我心想,她看上去一點(diǎn)毛病也沒有,還會說謊呢。
可如果沒有說謊,這才是最讓人擔(dān)心的。
“您吵了?!蔽艺f,“以后別去敲六嬸子家的門,張圣文不喜歡您這樣做?!?/p>
“我愛干啥干啥,用她管?”她立起眉毛豪橫地說。
“別敲六嬸子家的門?!蔽姨岣呗曇糁貜?fù),“敲人家的門不好!”
“她不讓我進(jìn)?!蔽覌屨f,“我又不偷不搶,她憑啥不讓我進(jìn)?”她直視著我,皺著眉心,神情中都是執(zhí)拗。
“那是人家的家,人家有權(quán)利不讓您進(jìn)!”
“我偏進(jìn)!”她說。
“您不能進(jìn)?!?/p>
情緒在我心里沖撞,我降低了聲音,幾乎是在哀求。
“誰說我進(jìn)了?請我我都不去!”
我嘆了口氣看著她,就像看一件殘破了的珍寶。幾年前她還會做活計,給花生剝皮,把辣椒穿成串,剝玉米,摘豆莢,一干就是半天。她的眼睛也好,紉得上繡花針,孫子的衣服、鞋襪破了,她都用繡花的方式縫補(bǔ)。只是這樣的機(jī)會太少,衣服鞋襪要么穿不壞,要么穿壞了人家就扔了。
小侄子家出門就是大街,右拐不遠(yuǎn)處就是橋頭,像趕大集一樣熱鬧。她每天到那里坐,是為看人。為此她特別愁下雨天。雖然在孫子家她也是住最小的一間房,只能放一張單人床,她還是不愿意搬到這里來。“人都是越走越往上走,哪能越走越往回走呢?”她看著屋頂上裸露的房柁嘀咕。這都是老架構(gòu),是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產(chǎn)物。她有她的邏輯,所以憂心忡忡。搬到這個宅子來,就像跟著王永利和張圣文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一樣?;蛘?,她覺得這種被流放是源于自己,自己成了兒子的累贅。
她確實(shí)殘破了,兜不住任何外來的氣,我不忍再雪上加霜。
“一次都沒進(jìn)去過?”我小心地問。
“一次都沒進(jìn)去過?!彼院軕崙?。
這也許就是個結(jié),我想,結(jié)結(jié)在那兒就永遠(yuǎn)是個疙瘩,就不能解開?
我把目光轉(zhuǎn)到了門上。這房間就像一間暗室,是兩個大間隔出來的,床靠后山墻,房門伸手就能摸到。那是三合板拼成的,上邊是一個正方形小窗,貼著不知名字的一位女影星,長得一點(diǎn)也不好看。王永利和張圣文搬過來很匆忙,只掃了浮塵,很多家什都是人家遺留的。這若在過去,怎么可能。張圣文是講究人,穿件內(nèi)衣都要去王府井買,一盒擦臉?biāo)话俣?,頂我半個月的工資,我記得真真的。村里很多人家的日子是水漲船高,唯有她家像黃河之水。這里面的落差,真像從天上落到地下。倒退些年,罕村人都不相信他們會過這種日子。后來也有人說,企業(yè)如果再支撐兩年,王永利也會轉(zhuǎn)正,到鄉(xiāng)里當(dāng)鄉(xiāng)長,到縣里當(dāng)企經(jīng)委主任之類。因為很快就有了相應(yīng)的政策,但王永利啥都沒趕上。罕村在時代大潮中,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像河流在拐彎處,把一尾魚丟在了岸上,它沒能再找到合適的水域。我第一次來,很驚訝這房子的破舊,卻能讓王永利和張圣文住得心甘情愿。與這里比,小侄子的房子就像宮殿一樣。也正好說明,他們住在宮殿里有多不舒坦,張圣文一刻也不想留在那里。
為了配得上這破舊,王永利不知降下了多少身段。衣服都是兒子穿剩下的,沖呢面的布鞋上都是雞食嘎巴兒,鞋幫上蹭著雞屎。他住在小兒子那里時就想養(yǎng)雞,不光為掙幾個錢那么簡單,我猜,他是實(shí)在膩歪得厲害。前邊的橋頭就是村里閑人的聚集地,打牌、下棋、閑聊,有時能聚三五十口人,像趕大集一樣熱鬧。王永利卻永遠(yuǎn)不出門,除非迫不得已,他從不往人跟前湊。他就想跟啞巴牲畜打交道。只是,小兒媳婦啥都不讓養(yǎng),養(yǎng)狗不行,養(yǎng)貓不行,養(yǎng)雞就更不行了。那是個厲害角色,嘴和手都厲害,把小侄子管得就會一門心思掙錢。她掐腰站在門口說:“您想養(yǎng)雞也行,先讓王東勝跟我離婚。等我走了,你們愛養(yǎng)啥養(yǎng)啥?!?/p>
王東勝是我哥的小兒子,我媽的小孫子。從小捧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他和媳婦從初中就開始談戀愛,小侄媳婦最善于一劍封喉。
人這種動物有長久的記憶,有時那些記憶屬于潛意識,不觸動的時候就隱身在煙塵里。你能記住什么或不能記住什么,很多時候不取決于記憶本身,而取決于你是什么樣的人,不是嗎?聽說王永利買了趙順德的房子,我總有些不安,心里常常會泛起一種嘩啦啦的聲響,就像月光下的海水,無風(fēng)無浪,但就是能起波瀾,卻想不出因為什么。真的想不起嗎?那種不安會在茶余飯后浮上來,就像水波紋一圈圈擴(kuò)大,卻轉(zhuǎn)瞬遁跡于無形。既構(gòu)不成事件,也構(gòu)不成談資??伤湍菢优紶柛‖F(xiàn)一下,就像云遮月一樣?,F(xiàn)在明白了嗎?似乎仍是不明白;又似乎,沒有什么可明白的。有一次,我在城里遇見了張圣文,她背了一個蛇皮樣的皮包,一躥一躥地往一幢建筑里走。我喊住了她,問她去那里干啥,她說聽課。我在外墻體上瞥了一眼,沒往下問?!皨寷]事吧?”我問?!吧盗恕!彼f,“因為坐塊石頭跟隔壁的六嬸子吵架,不是傻是啥?”她匆忙看了眼手機(jī),說快要遲到了。我圍著那樓轉(zhuǎn)了轉(zhuǎn),沒看見有任何標(biāo)志,但隱隱看見二樓的陽臺上有很多人,還有人不斷往上走。我攔住一個人問上邊是干啥的,那也是一個年齡大的女人,腰像水缸那樣粗?!奥犝n。”她說,“到這里都是來聽課的?!?/p>
后來我弄明白了我媽跟黃美麗吵架的事。胡同口的那塊石頭向陽,我媽一早就去那里坐著。春天的八九點(diǎn)鐘,太陽從東河堤那邊升起來,陽光帶著光華沉落在那塊石頭上,連我都能感覺到暖洋洋的。可黃美麗出來說:“這是你家的石頭嗎?你起來,該我坐了?!?/p>
我媽說:“這石頭也不是你家的?!?/p>
黃美麗說:“你咋知道不是我家的?這石頭就是我家的。”
我媽瞇起眼,把拐杖抱在胸前,順主路朝遠(yuǎn)處看。這是村里唯一的一條通天路,能看到村前一線向上跑的車,那是條國道。我媽就是一個能打遠(yuǎn)兒的人,幾十米外就能看清我的車牌號。至于黃美麗說的那些話,根本連西北風(fēng)都不如。那時候的我媽,神情中一定有幾分傲岸和蔑視,我想象得出。她是有這種毛病的,對看不慣的人和事,臉上輕易就會露出傲岸和蔑視,打多少年前就這樣。只不過,這種傲岸和蔑視保持不了幾秒鐘,像魚一樣轉(zhuǎn)臉就忘了,我甚至懷疑她能不能記起七秒之前的事。“你喊一聲,”我媽充分顯出了一個病人的智慧,得意地說,“你看它答應(yīng)嗎?它答應(yīng)你,我就承認(rèn)這石頭是你家的?!?/p>
黃美麗受辱般大叫起來。她找王永利告狀,說:“你媽傻了還欺負(fù)我,她打年輕時就欺負(fù)我。有她這樣欺負(fù)人的嗎?”
王永利逼著我媽回家。這也是我想象出來的,一定是這樣。他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哪怕是黃美麗這樣的女人。他只會管我媽,而且從來沒有好聲氣?!氨鶝龉掷涞?,一塊石頭有啥好坐的,她居然跟人家搶?!蓖跤览潞筠陕浒銓ξ艺f。
“她病了。”我試圖解釋,“她不病會主動把石頭讓出來,這才是她的作派?!蔽覌尨_實(shí)是一個凡事替別人著想的人,天底下的媽似乎都這樣。這與她的傲岸和蔑視不在一個基調(diào)上,但確實(shí)是她一個人的作派。我從來不敢抱怨王永利,連我媽也從不抱怨他。
“病了也不能搶人家石頭?!蓖跤览裾裼性~,話從嘴里說出來,就像板上釘釘。
4
我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看著我媽丟失記憶的。從丟三落四,到半天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誰。我不敢往深處想,那種感覺會讓人崩潰,因為我姥姥就有這樣的病。王永利總說她事兒多。別人掃地她嫌人家掃不干凈,別人洗衣她嫌人家洗不干凈?!扒?,水里還都是沫兒!”她突然出現(xiàn)在人家背后,能把人嚇一跳。洗碗的時候水流開大了。別人開燈,她跟在后邊關(guān)燈。她連看電視都嫌費(fèi)電,人家上會兒廁所,她也把電視給關(guān)上?!罢l受得了這樣的人,除非是神仙!”王永利氣得手撫胸口,我疑心他也犯更年期了,跟張圣文一樣。此刻他們都不像一把年紀(jì)的人,而像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青年。“你跟她著啥急,她一個有病的人。”我嘴里焦苦著勸說,但心里繚亂,我也不是神仙哪!可王永利說:“不是我跟她著急,是家里人都跟她著不起急。你知道她一早起來干啥了嗎?端了尿盆直接倒在了韭菜上,把張圣文氣得一畦韭菜都翻了?!?/p>
我聽著,拿著電話的手有些抖。他專門晚上打電話,打我家的座機(jī)。座機(jī)一響,我就心驚肉跳。這年頭,連騙子都不打座機(jī)了。我知道,張圣文情緒化,非常情緒化。而這種情緒化也傳染給了王永利,他倆真是越來越像了。真不知那些年他是怎樣當(dāng)?shù)臅洠彩钱?dāng)了幾十年干部的人哪!也許是生活越發(fā)不如意,他對世界和自己都難以把握,除了向我倒苦水,似乎沒有其他路可走。再早些時候,張圣文還有口頭禪:“咱村里有廠子那會兒……”那是他們一生的高光時刻,成了榮耀和資本,深深烙在張圣文的腦子里,她講起的時候臉上會出現(xiàn)迷幻和沉醉。而現(xiàn)在,怕是連回憶都沒了,塵霾太厚,他們擔(dān)不起來了。
尿澆到韭菜畦里固然不好,但我想說,她當(dāng)年就是這樣的澆法啊,你們少吃韭菜了嗎?你們覺得肥料比尿就干凈嗎?但這話不能說,會讓人發(fā)瘋。我只能說你們想想辦法,把韭菜割掉,讓它重新長。買的韭菜還打農(nóng)藥呢!可她非要翻菜畦,張圣文愿意上演極端戲碼?!澳憬o云丫打電話,讓她管管媽!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彼欢ㄊ沁@樣說了,她說啥王永利做啥,王永利連腦子都不過。這時候的張圣文是真實(shí)的張圣文,一點(diǎn)都不摻假、一點(diǎn)也不虛飾的張圣文。早年端砂鍋的張圣文,早成了張電影膠片。
窗外是王永利攪拌雞飼料的聲音。哐哐哐,哐哐哐,能感覺他特別用力。我媽這個時候神情安詳,就像以往正常的時候一樣。我把腦袋伸過去,用最小的聲音問:“張圣文對你好不好?”
“好個屁?!彼捊拥梅浅?臁?/p>
我抓牌放她手里,趕緊哄她玩。這個話題危險,不該隨便挑起。其實(shí)我是想測試下她的記憶力和感受能力,看她的腦子里都能儲存什么。當(dāng)然,也想知道她是不是受委屈。
她一張一張投入地抓牌,像佛爺那樣安靜。我看著她,心里也逐漸安寧。她用食指蘸了吐沫再去拈牌,頭也不抬地說:“我是去敲黃美麗家的門了。”
“為啥?”她主動提起,我有些吃驚,也看著牌,做出不是刻意打聽的樣子。
“我就是想串個門子。就是普普通通串門子,過去他老上咱家串門子?!?/p>
“黃美麗來咱家?”
“郭文禮,他經(jīng)常來?!?/p>
“他早死了?!蔽艺f,“骨頭渣子都該爛沒了。您別去他家,現(xiàn)在那里是黃美麗當(dāng)家?!?/p>
“我知道,這點(diǎn)事我能不知道?”
“那就別去敲她家的門,黃美麗不喜歡。”
“她憑啥不喜歡?”我媽說,“我又不偷又不搶?!?/p>
“那也不行?!蔽艺f,“咱就在自己家待著,不挺好嗎?”
“憋得慌?!蔽覌屨f,“一家人誰都不理我。王永利不理我,張圣文也不理我。走對面都不理我,我咋待?”
“黃美麗也不理您?!蔽液萘撕菪恼f道,“您去人家里到底想干啥?”
她大概也很難回答,身子朝后一仰,躺在了被子上。我趁勢說:“以后別去敲人家的門,敲門人家也不讓進(jìn),還去干啥?黃美麗經(jīng)常在門口坐著,您讓我哥搬把椅子,也去門口坐著,跟她說說話。不要去人家家里,現(xiàn)在不時興串門子了?!?/p>
“啥時興不時興,”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慍怒又在臉上浮現(xiàn),“我就是想去她家串個門子,她憑啥不開門?”
“不開門就對了?!蔽艺f,“人家咋不上咱家來串門子?”
“她來我熱烈歡迎?!蔽覌屨f,“她啥時來我啥時歡迎,不信你讓她來試試?!?/p>
不用試我也知道,我媽說的是真話。她見誰都是親人,從打很多年前就這樣。街上來個收廢品的,她也恨不得把人讓到家里,給人家倒杯熱水喝,骨子里她是個熱情的人。我把她的手握到掌心,她的手冰涼。手背上的青筋是黑紫色,都要蹦到皮膚外邊了。這可真是一雙勞動的手,掌心都是厚厚的老繭,一輩子干人家兩輩子的活。其實(shí)她出生在大戶人家,小時候穿綢著緞。一生的命運(yùn)將這樣終結(jié),也讓人不知怎樣唏噓才好。我知道說啥也不管用,索性啥也不說了。我把牌碼整齊,重新給她放到褥子底下。我問:“您一個人還摸十三點(diǎn)嗎?”
她看著屋頂,嘴咕噥了一下,卻沒有回答我。
暖氣片是熱的,屋子里是一種暖乎乎、臭烘烘的氣味。夏天會更臭,如果是陰雨天,那些吃了魚骨粉的雞都特別能拉,順便就在雞舍里發(fā)酵了。那種雞糞直接施到秧苗上,會把秧苗燒死。一家人都反對王永利養(yǎng)雞,“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這道理你不懂?我媽首先反對。她覺得我哥有錢,完全可以當(dāng)“大少”。他年輕的時候也這樣稱呼自己,說下半輩子啥都不用干,錢也夠花了,可以像少爺那樣活著。那時還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錢金貴。后來每五年十年一個檔,一檔比一檔毛,我媽哪知道這些。我的兩個侄子也反對,他們一個開電氣焊,一個養(yǎng)大車,都覺得老爹犯不著養(yǎng)雞掙錢。有兩個兒子在,能讓老爹缺錢花?話說,王永利哪會花兒子的錢,臉面上也下不去。更何況,兒子還不一定能當(dāng)?shù)昧讼眿D的家,都是明擺著的。張圣文尤其反對。她希望王永利能跟她出去干“事業(yè)”,那種干“事業(yè)”的感覺體面而又有成就感。王永利嘴上支持她,心里卻是明白的。張圣文的“事業(yè)”不怎么靠譜,他們臥室窗臺上擺著一溜瓶瓶罐罐,張圣文的“事業(yè)”是吃出來的。她說如果不吃那些產(chǎn)品,她就尿不出尿,就犯心臟病。她一再動員我們買給我媽吃,也為此結(jié)了很深的怨。
你別覺得這是過去的事,就是眼下、當(dāng)前。到處喊取締、打擊,可這也是野火與春風(fēng)的關(guān)系,只有角落燒不到,沒有角落吹不到。隔著窗玻璃就能看見那些瓶瓶罐罐是深綠色的,看著很高檔。幾十年間,不知換了幾撥,它們也在與時俱進(jìn)。王永利當(dāng)書記那會兒,她心思不在這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搞。王永利下臺了,這就成了她的事業(yè)和追求。我從沒見過有誰像她那樣執(zhí)著,就像一臺永動機(jī),有生死與共的架勢。過去我見過她用過的白色玻璃瓶和茶色玻璃瓶,看上去很簡陋。我從沒支持過她,但總在留心觀察。
天就像睜開了一只眼,神情暗淡地打量著王永利的世界。這樣一個院落,寬有十二丈,長有二十幾丈。高處黑色的瓦壟,長樹虱子的柿子樹,彼此在屋檐底下勾搭。蓋著石棉瓦的雞舍,以及那些咕咕叫的母雞,有的在生蛋,有的在長久孕育。然后便是潮濕的水泥地上堆著小山似的雞飼料,王永利那顆光頭白晃晃的,像天上太陽投落下的光影。我又看了一眼窗,上邊的縫隙被塑料布糊著,窗里悄無聲息。我知道我媽沒睡,她在想事情。她的腦子混沌一片,也不知還能想起啥?
“我來撐口袋。”我走到了屋外。
王永利說不用。我還是把他手里的口袋搶了過來。一人撐,一人用鐵锨往里裝,省事多了。這原本就該是兩個人干的活。很難想象那些雞能吃掉這樣多的東西,架不住嘴多日子長?。 斑€剩多少?”“數(shù)不過來,”他說,“總有千八百只?!薄耙惶炷軗於嗌俚??”“更沒數(shù),天氣冷了那東西光吃不下蛋?!蔽倚南?,不下蛋還沒數(shù),分明是不想說?!昂舜皯粢膊恍??”我又問。“糊了窗戶也不行?!彼絿V樆卮?。
我朝雞舍看了一眼,鐵絲窗外都糊了塑料薄膜,不遠(yuǎn)處留出一個通風(fēng)口,我進(jìn)來時,一只母雞就是在通風(fēng)口里跟我打招呼。王永利心思通透,這些活計都干得精巧。我雖然加了十分小心,那些拌了魚骨粉的雞飼料還是落到手上和胸前的衣服上。王永利說,你在城里聞不著這個味。我說,小時候沒少聞,掏雞糞、看雞蛋,都要把頭伸到雞窩里。王永利說,有雞蛋吃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默默地把口袋撐到最大,沒接他的話茬。家里年年養(yǎng)雞,吃雞蛋的記憶屈指可數(shù)。那些雞蛋都要拿到小賣部或大馬路邊上去賣,好換幾個油鹽錢。有一次我問我媽:“生日為啥只給我煮一個雞蛋?”
我媽說:“你別跟你哥比,他多大你多大?”
我倆的生日都在八月份,只隔一天。我心想,這樣說我哥應(yīng)該多吃幾個,他都像門框那樣高了。
“為啥做那樣一個夢?”我看著他的光腦袋,眼下有細(xì)小的汗氣和浮塵,特別顯眼。他夢見腦袋掉了,從腔子里往外冒血,這似乎不是好玩的,即使是在夢里。
“誰知道?!彼f,“總不做好夢。有一天夢見了老宅子里有一院子死尸,我一個一個扒拉著看,都不認(rèn)識?!?/p>
我不說話了。
王永利賦閑的這些年,練出了做飯的本事。蒸出的雪花大饅頭暄騰騰、軟和和,這些我都見識過。他說張圣文的牙齒不好,也愛吃軟和的,所以他們就愛蒸饅頭、包餃子,也適合我媽的胃口?!拔腋牲c(diǎn)啥?”我站在廚房門口問。那廚房小得兩個人根本裝不下。到處油膩膩、臟乎乎,似乎他從來也不清掃。“不用你,這點(diǎn)活不夠我一個人干的?!彼诎赴迳先嗝妫簹庠钌系拇箐X鍋已經(jīng)冒熱氣了?!捌脚_上鋪的是屜布?”“用的嫩白菜葉子,家里有的是白菜。”“我就愛聞白菜味,浸到饅頭里有股清香氣。天晴了,我跟媽到外邊溜達(dá)一圈?!薄叭グ??!彼f,“別走遠(yuǎn)了?!?/p>
我回到屋里,我媽正在翻我的包,從包里抻出個塑料袋,里面有條花花綠綠的絲巾。“這是啥?”我媽問?!笆纸??!蔽异`機(jī)一動扯了個謊。拿過“手絹”快速卷起來放到了大衣的口袋里。她巴巴看著我:“咋藏起來了?我不要?!蔽艺f:“知道您不要,所以得藏起來?!边@是朋友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拿來是想送給張圣文,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我把媽的一對兒棉烏拉從墻根下拿過來:“我哥蒸饅頭呢,咱出去溜達(dá)一圈,回來吃飯也香?!?/p>
出了大門,我媽自動就往黃美麗家門口走,我在后頭跟著,離兩步遠(yuǎn)。她的棉服是醬紅色,領(lǐng)圈落了一層頭皮屑,頭發(fā)雪樣地白。大耳垂上掛著金耳環(huán),每年都讓我拿到金店去清洗,她可是干凈人,甭看生活在鄉(xiāng)下??绅B(yǎng)的兒子不干凈,她總跟我抱怨王永利兩口子都邋遢。她微微躬著腰身,手里牢牢抓著拐杖,每一步走得都有根。我摸了摸那條絲巾,光滑冰涼。那是條好絲巾,送出去多少有些舍不得。如果倒退幾年,肯定給我媽圍在脖子上,她喜歡漂亮的衣飾。腦子沒病的時候她不愿意拄拐,嫌不好看??伤F(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還有漂亮這回事?!霸蹅?nèi)ツ懔鶍鹱蛹掖畟€門兒?!蔽覌岊^也不抬,就像在說我的心里話,還是嚇了我一跳。她把話說得平實(shí),就像原先的那些過節(jié)根本不存在。這么快,難道她全忘了?這樣想,我身上就汗毛直立。
“人家開門嗎?”我誘著問。
“開。”她說,“你爸跟你六叔有交情,他老來咱家。”
“他來咱家干啥?”我問。
“聊天,喝酒。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多?!?/p>
“喝多了回家打人。”我說。
“她也該打。干啥啥不行,還又饞又懶。做女人不能那樣?!?/p>
我不禁駐了下足,說:“我也那樣?!?/p>
我媽不屑,說:“你比她強(qiáng),你識字。是個女人都比她強(qiáng),她連雙鞋都不會绱?!?/p>
我心想,我也不會绱。但我不想再引她往下說。沒想到她對六嬸子的評價是這樣,過去從沒聽她說起過。此刻她腦子停在了很多年前,看來也是選擇性記憶。她徐徐地走,腳步很篤定。她是個自信的女人,眼下也是。這一點(diǎn)我不隨她。我忐忑地跟在后邊,眼前不時出現(xiàn)幻覺。這是我媽。這不是我媽。這是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多好。我媽還在家里坐著,等我玩牌。她能玩吹大話、拉驢車。贏了牌身上的細(xì)胞都雀躍。我真想永遠(yuǎn)陪她玩下去,天不遂人愿哪!我邊走邊有點(diǎn)犯迷糊。天空越發(fā)亮了,太陽突然劃出云層,讓我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我每次來幾乎都能遇見六嬸子,除了她說的話我不愛聽,我也從沒用心對待過她。關(guān)于我媽的話,她說的其實(shí)是實(shí)話,我只是不愿意接受。想起這一點(diǎn),我很是內(nèi)疚,對自己說,你咋會跟老人一般見識,未免太小氣了。門口前邊是一個小慢坡,我媽已經(jīng)攀上去站到了門邊上,手舉了起來,剛要拍門,大門突然開了。我緊走兩步站到了我媽的身后,她顯然受了驚,朝后趔趄了一下。六嬸子的一張小臉從門后探出來,警惕地問:“你要干啥?”
我一下蒙住了。關(guān)鍵時刻我真沒我媽的腦子好使,她說:“云丫回來了,她說想來看看你?!?/p>
“她來時就看見了?!秉S美麗絲毫不放松警惕,倆小眼瞪圓了盯著我。
“您該做飯了吧?”我趕緊搭話,竟有些惶恐,仿佛面對的是個大人物,“我哥搬過來好幾年了……我一直都想過來看看您……”當(dāng)面說謊話不容易,一句話磕磕絆絆,我覺得耳根子都紅了。我的手在口袋里抓著絲巾使勁搓揉,但也告訴自己這不是送禮物的時候。
“做飯倒不急,”她說,身形明顯放松了下,門縫開大了些。我媽拄拐就要往里走,被她用身子擋了?!凹依餂]鹽了,我正要去買鹽?!彼鰜砗筠D(zhuǎn)身拽門拉閂,把兩扇大門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
“您快去買鹽吧?!蔽野脒吥樋锥殉鲂?,左腮連同眼瞼都在突突跳,自己都能覺出假得不行。這樣被人拒之門外的事,還真沒遇到過。本質(zhì)上,我也是個臉皮薄的人。我不動聲色朝外用勁拉我媽,手從衣兜里抽了出來,那絲巾像冰一樣冷。
六嬸子急匆匆走了。兩手疊在屁股上,一撅一撅地往前拱,像頭拉犁的牛。
“她兒媳婦應(yīng)該在家,我們進(jìn)去看看。”看她拐過街角,我把手放在大門上,輕輕一推,那雙扇門板就錯開了。我還是有些不甘心。
我媽意外地說:“六嬸子不在家,我們進(jìn)去干啥?”遂從慢坡上緩緩朝下走,我急忙跟了上去。
5
饅頭鍋揭開了蓋子,蒸汽把王永利都快淹沒了,廚房像是放了個煙幕彈,我懷疑鍋里的水放得太多了。他快速一個轉(zhuǎn)身,把鋁鍋放到身后的菜墩上。他的臉被熏得紅撲撲,在幽暗的光線里,一邊一朵帶血絲的紅,他原本也有些赤紅臉。感覺他應(yīng)該有個雙下巴,肚子能挺出半尺開外,穩(wěn)穩(wěn)托住那鋁鍋。那影像一閃就過去了。他走出廚房,還原成了標(biāo)準(zhǔn)體形,六十大幾的人了,身材還健碩挺拔,原先那些虛浮的肉都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這些年他經(jīng)過了怎樣的煎熬。我用張圣文的眼光看他,他的確是罕村男人中的翹楚,雖然整天跟臭烘烘的雞打交道,身上邋里邋遢,骨子里卻有一種堅硬的東西抵御俗世或世俗,讓張圣文在他面前能活成一個小姑娘,要多任性有多任性。這就是書里的人物啊!我感嘆。因為用白菜葉做屜布,所以不用擔(dān)心粘連,我說:“把鍋蓋蓋上吧,等大嫂回來再吃飯?!?/p>
王永利說:“饅頭出鍋她就回來,準(zhǔn)著呢?!?/p>
果然,我剛放好碗筷,把饅頭端上桌子,張圣文就回來了。她穿得像個棉花包,一躥一躥地進(jìn)來,像踩著節(jié)拍一樣。圓桌有些傾斜,我媽坐到了低的那一邊。盛熬白菜的盤子太滿,菜湯溢出來,曲曲彎彎朝我媽那里流。誰都沒注意,張圣文進(jìn)來就看到了,趕緊拿抹布來擦。她進(jìn)屋脫了棉衣服,里面是一件莎蘭的毛衣,胸前是一排晶亮的假紐扣,配著曾經(jīng)流行過的小翻領(lǐng)?!巴跤览?,你知道我今天多有收獲嗎?”她高興的樣子不像裝的,是真遇見好事了。肥胖的身子在那里扭,腹部的肉顫顛顛地彈抖,像在跳迪斯科。“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有成就感——趙順德被我拿下了!”
“不氣人的時候也可愛著呢。”王永利扭過頭來對我說。此刻,王永利不像一個丈夫,倒像一個自得的父親,對女兒忙不迭地褒獎。
我們一起看著張圣文扭,她像一朵爛漫的花,讓這間簡陋的充滿水蒸氣的堂屋頓時有了色彩和靈動。爐子里的火正旺,水壺吱吱響,空氣中氤氳著一股潮濕的煤焦子味,像都在配合她演出。她的短發(fā)像豬鬃一樣厚實(shí),臉上有神性的光,曾經(jīng)割過的雙眼皮底下波光瀲滟,一點(diǎn)也不像傳說中的人老珠黃。這讓我恍惚,仿佛這不是張圣文,而是一尊走下圣壇的菩薩。我媽看了一眼,就把臉扭了過來,不耐煩地說:“該吃飯吃飯,不想吃就別吃。”說著伸手去抓饅頭,我趕緊搶先一步,把饅頭掰了一塊給她。
“您吃您的?!蓖跤览崤ぶ碜映驈埵ノ?,不知怎樣表達(dá)一個觀眾的熱忱才好。
他忘了吃飯,就那樣忘情地看著他老婆,臉上都是笑。那笑容溫暖而又慈祥,我敢說,我和我媽從沒享受過這待遇,他就像盤大朵向日葵,從沒讓我們做過一回太陽!我看一眼張圣文,又看一眼我哥;看一眼我哥,又看一眼張圣文。感嘆人家這才是恩愛?。?yán)先生從沒這樣看過我。嚴(yán)先生是我丈夫,來之前還在跟我慪氣,說我從不把他的家人當(dāng)家人?!捌牌哦紱]來你這里住過,是不是你當(dāng)兒媳的失職?”當(dāng)時在討論要不要接婆婆來家里住。我覺得,婆婆不來住是不想來住,沒必要死乞白賴??蓢?yán)先生卻覺得源于我不曾深讓。這些年都不曾深讓,所以婆婆一直沒來。
“老人的想法很詭異,她嘴上說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p>
“要猜謎你猜,我嫌累?!?/p>
“女人哪有心口如一的?除非到了你媽那個時候。”
這簡直是戳心窩子啊。我大吼了一聲:“嚴(yán)森林!我媽到了哪個時候?”
開車到半路上,我還在想這句話。要說沒多大毛病,我媽是到了那個時候,可就是聽不得。尤其是,他不能說。
這讓我想起了趙順德的媳婦和婆婆,好得滾一個被窩,因為她婆婆跟她婆婆的婆婆就好得滾一個被窩。這些我打小就聽說過,就像傳奇一樣,在街巷流傳。當(dāng)然,這情景我沒見到過,但人家關(guān)系好總是實(shí)情,否則也不會成為街談巷議的對象,罕村人的口味也刁著呢。趙順德就是這房子的主人,跟我哥年紀(jì)差不多大,經(jīng)營過木材生意。他沒蓋過宮殿樣的大房子,但眼下的日子該比我哥殷實(shí),因為他還在做買賣。過去做大買賣,現(xiàn)在做小買賣。據(jù)說,他娶的兩房兒媳也跟婆婆好,比著賽地孝敬。這在村里都成稀罕了,大家都說,他家門風(fēng)好。
我關(guān)心眼下的趙順德,被張圣文拿下了什么,以及怎樣拿下。我說:“快坐下先吃飯吧,菜都涼了?!薄拔也慌聸觥!睆埵ノ恼f著收了神通,在我媽身邊坐下,先給我媽夾菜,一夾就停不下來。同時她的嘴停不下來,滔滔不絕地說她這幾天的經(jīng)歷。我媽一再說,別夾了,她吃不了。張圣文還是夾,我看得出,她其實(shí)還在亢奮,動作都是下意識的,源于旁邊有臺攝像機(jī)。我想,這臺攝像機(jī)就是我。
當(dāng)年我媽不讓她送雞湯,王永利說:“她這人想干啥干啥,你以為她送是因為你愛喝?”
有些話真能讓人記一輩子。關(guān)鍵是,不是想記一輩子就能記一輩子。
“你看看,媽的碗都滿了。”王永利貌似責(zé)備,其實(shí)有幾分炫耀。他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一笑,取過碗來往自己的碗里撥了大部分。
張圣文縮了一下脖兒,這才把菜往自己嘴里送。
趙順德原本不相信青蒿丸這款產(chǎn)品??杉懿蛔埵ノ奶焯焱遗?,進(jìn)家就給他干活,還給他媽洗腳。王永利插話說,他自己都不舍得使。他的意思是,不舍得讓張圣文干活。張圣文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不愛做家務(wù),從打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她是個外場人?!扒噍锿枋且豢钭钚庐a(chǎn)品,你知道屠呦呦嗎?”張圣文問我,我惶惑地點(diǎn)了下頭。張圣文說:“趙順德不知道屠呦呦是誰,我說你整天走南闖北,連屠呦呦都不知道,她獲了諾貝爾獎啊。哈哈,他連諾貝爾獎都不知道?!睆埵ノ男Φ霉竟镜?。
我說:“她發(fā)明的好像叫青蒿素?!?/p>
“青蒿素是提取液,提取完了的材料制成了青蒿丸,這都有分子式。”張圣文話說得非常溜,如果站在講臺上,她能有教授的范兒?!澳悴唤佑|就不了解情況。書里都有,我拿給你看看。”說完就要站起身。王永利說:“先吃飯。”張圣文又一縮脖,乖乖地坐下了。她這一縮脖的動作非常孩子氣,難怪王永利覺得她可愛。“開始我也不信。”這是她說話的技巧,每次接觸新產(chǎn)品她都是這個路數(shù),“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驗證,我不但信了,而且服了?!?/p>
我過去也看過她提供的所謂的“書”,其實(shí)就是一些宣傳資料,把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印上去,就變成了國家推薦產(chǎn)品,她對這一切都深信不疑。起初我還想說服她,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可能說服,因為她一直企圖說服我,把我和我背后的人際關(guān)系變成她的客戶。這樣的較量中,不是比誰更有理,而是比誰腮腺發(fā)達(dá)。張圣文只念了小學(xué)三年級,但她好學(xué),年輕時囫圇著讀了許多書,記了很多讀書筆記。她結(jié)婚時帶的嫁妝除了一面四方鏡子,就是十幾個日記本,那里面寫滿了蜘蛛爬樣的好詞好句。那年是1976年,她結(jié)婚不久就住抗震棚,夜里因為受驚嚇大叫,能把鄰居吵醒。
那時的張圣文是個高鼻梁、小眼睛、瘦溜身材的小媳婦,害羞而又靦腆。跟王永利出門總是一前一后走,從不并肩,她說流氓才并肩。轉(zhuǎn)眼日子過去了那么久,我都有些不敢相信,眼下這個張圣文會是那個張圣文,她們毫無共同之處。
老實(shí)說,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信那些產(chǎn)品。每一次,她都能豁出命去給人家推銷,也豁出命去找我做推銷,甚至去我的單位,從一樓到六樓見門就進(jìn)。我能有啥辦法?說服不了她,我只能賭氣貓在家里。單位領(lǐng)導(dǎo)被纏不過給我打電話:“王云丫,趕緊把你嫂子領(lǐng)走,再不領(lǐng)走我們要報警了!”她這樣努力也沒擋住那些產(chǎn)品在市場上完蛋。王永利總說她傻實(shí)在,干啥事都太認(rèn)真了。
“她是太想成功了?!蔽艺f,“你信那些產(chǎn)品嗎?”
王永利不說信,也不說不信:“我沒給你大嫂帶來好日子,她自己奔,我只能支持她?!?/p>
“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只要她開心。”
我懷疑,王永利總在信與不信之間搖擺。開始他是有辨別能力的,畢竟當(dāng)了一輩子干部,他還是有見識的。后來,他拿了一張宣傳單給我看,是梅里美總部大樓,是張圣文正在宣傳的產(chǎn)品。王永利說:“騙子能有這樣大的樓?”他覺得,騙子就該啥也沒有。有這樣大的樓就沒有必要行騙了。他根本想不到這樓也是騙子騙來的,或者只是騙子行騙的一個道具。他年輕的時候,人們喜歡說大話,還不興這樣騙人。眼下的他已經(jīng)跟時代脫節(jié)了。
我就知道完了。與張圣文比,王永利更不會聽我的。
張圣文持續(xù)不斷進(jìn)攻趙順德,就是因為他有軟肋,他過去吃過梅里美,只不過,那種保健品在市場上還沒流行開,就倒閉了?!斑@跟做生意能掙到錢是一個道理,你得跟對人,選對產(chǎn)品。青蒿丸專門預(yù)防和治療神經(jīng)疾病,獲諾貝爾獎的人不會騙人?!睆埵ノ目隙ò阉其N梅里美的事忘了,她從不向后看,這是她一直能夠朝前走的理由,“起初趙順德不信,看見我進(jìn)門就躲,說快跟你們家王永利養(yǎng)雞去,整天弄這些糊弄人的玩意兒干啥?我說,這是糊弄人嗎?大領(lǐng)導(dǎo)都吃這個,書里都有,視頻里也有,我不給你送上門來你都沒處買去。是錢重要還是身體重要?我養(yǎng)雞只是我們家掙錢,推銷產(chǎn)品卻是為了你們大家不得病。你別以為我是在傳銷,為了掙錢。我是產(chǎn)品推銷員,是在造福社會和人類?!?/p>
王永利用不安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不知是對我不放心,還是對張圣文的理論不放心。
“開始時趙順德吃了一點(diǎn)點(diǎn),從三天前開始吃。我回家沒告訴你,是想等他真正認(rèn)識了、真正買了產(chǎn)品再告訴你。這不,結(jié)果出來了,他說過去腿上總沒勁,覺睡不沉,吃了青蒿丸,這些癥狀消失了,眼睛都變亮了,腦子特別清楚,明顯增加了記憶力。我說:‘這藥專門抗衰老,促進(jìn)身體微循環(huán),立竿見影了吧?你掙多少錢有啥用,不如有個好身體。他說:‘你婆婆咋沒吃?她過去是多精明的人啊。我說,凡事都講個因緣,她就是吃了沒吃的虧,否則哪會變成那樣,再說……”她看了我一眼。王永利到底是我媽生的,說了句:“吃飯?!睆埵ノ木透牧嗽掝}。
“上午又去敲人家門了嗎?”她問我媽。
我媽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我沒敲?!?/p>
張圣文說:“是閨女看著才沒敲吧?”
我的一口饅頭在嘴里,半天嚼不爛咽不下。我媽突然朝桌子上啐了一口,原來她吃到了一塊姜,有手指肚大?!袄钡摹!彼f。
“不能往桌子上吐?!蔽亿s忙拿了餐巾紙給她擦嘴,然后把那塊姜包起來丟進(jìn)了垃圾箱,“要吐到紙上,丟到垃圾箱里。記住了嗎?”
王永利說:“你白說,她記不住。”
“真的記不???”我無奈地看著她,懷疑她有些故意。
“啥記不???”我媽抬起眼眉無辜地問,兩只毛毛眼里都是疑問。
“我說讓她吃點(diǎn)產(chǎn)品你們硬是不信。要是早吃些何至于到這個地步?趙順德的媽比媽還大兩歲呢,人家就開始吃了。啥叫孝順?買吃的喝的不算,讓她活得健康才算?!?/p>
這些話,張圣文一口氣說完,像是唯恐說到哪里被掐斷。王永利沉浸到飯菜里,假裝聽不見。她這話就是說給我聽的,覺得買保健品就是我的責(zé)任。其實(shí)我很想問一句,趙順德的媽吃產(chǎn)品也不是閨女買的吧?但這話不能說,除非以后我不想登娘家門。
“六嬸子為啥不開門?”我把這話扔出來,是因為早想扔出來。說真的,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潛意識里,我覺得這里的緣由深不可測,聽說王永利買了趙順德的房子,我就隱隱不安。我心里有想法,卻不適合講出來。哪里有講出來的必要呢?所以我只能裝作閑聊拋出這個話題,想聽聽哥嫂怎么說。話題拋出來了,卻沒人應(yīng)答,仿佛那根本不是個問題,或者是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王永利和張圣文都還沉浸在上一個話題里,他們當(dāng)然希望我支持張圣文“干事業(yè)”,十幾年前就這樣。那時張圣文希望我?guī)退_店,只需投資幾十萬塊錢,說人家開店都成了百萬富翁。她只知道我不支持她,不知道我根本沒那個能力。
我媽站起了身,搖晃著往外走。張圣文趕緊起來給她拿拐棍?!澳指缮度ィ俊?/p>
6
上廁所回來,我媽乖乖脫鞋上床。上床之前先抻床單,用兩只手反復(fù)拍打,她要一個褶皺也沒有。從廁所出來,她并沒有朝大門方向走,這讓暗中偷窺的我覺得奇怪。張圣文探著頭一直朝外看,開玩笑說:“瞧,她沒去敲門,知道讓閨女省心?!蔽覌寗偤眠M(jìn)了那道風(fēng)門,回了句:“你咋不省心了?”
這話懟得干脆而又有力量,把我們都逗笑了。張圣文說:“您都把六嬸子嚇著了,一敲門她就犯心口疼。她兒媳婦說,傻病也會傳染,不許婆婆開門?!?/p>
我緊張地偷偷攥媽的手,被她用力甩開了?!澳悴派??!蔽覌尮緡佒M(jìn)了自己的屋,拍打完床單,撲通一聲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您慢點(diǎn)!”我小聲說。
“早死早省心。”她賭氣。
“這話不是我說的?!睆埵ノ拇蟾怕犚娏?,大聲解釋,“是六嬸子親口告訴我的,她說不是她不讓咱媽進(jìn)門,是兒媳婦不讓進(jìn)?!?/p>
“她就因為這個不開門?”隔著一道門簾,我支棱起耳朵問。
“還能因為啥?”張圣文說,“小鮮亮就是這樣的人,完全有可能這樣說;六嬸子完全有可能這樣信,她們都是愚昧的人?!?/p>
我莫名舒了一口氣。有關(guān)她們愚昧的話,我不止一次聽張圣文說起過。頭疼腦熱了不買藥,而是猜撞客,或是拿了紅紙讓老五叔畫符,在墻角燒了。這些事情我媽也干過,是在二三十年前,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人信。
轉(zhuǎn)念想,祖祖輩輩的人都這樣干……總得有人信吧?否則,就沒辦法流傳了。
小鮮亮是她家兒媳婦的名字,就聽張圣文這么叫,我從沒搞清楚這是她的小名、大名還是外號。我回家來有時能看見她的身影,大多數(shù)的時候看不著。她只有一米四幾的身高,一張扁平的臉,就像長不大的娃娃。身上不是穿紅就是著綠,總是很跳的顏色。她是六嬸子的第三房媳婦,前邊兩個兒子都被招了出去,媳婦我都沒見過。小鮮亮生的兩個兒子都很周正,有一個特別會下象棋,據(jù)說在罕村沒有對手。有一次王永利說,這要是出生在好人家培養(yǎng)一下,說不定能為國家貢獻(xiàn)人才。
我們家的人就是這么奇怪,腦子里都有張大棋盤。
“你去她家推銷過產(chǎn)品嗎?”與其說想弄明白張圣文能不能進(jìn)她家的門,還不如說換個角色,比如我。
不過我已經(jīng)不想把絲巾送給她了??吹綇埵ノ模揖椭啦凰统鋈ナ菍Φ?。要是讓她知道,會有扯不清的官司。鄰居住著,她咋會不知道?
“請我都不去?!睆埵ノ恼f,“你別看她家有個好門樓,那是驢糞球子外面光。她家哪吃得起保健品,過年都恨不得咬手指頭?!?/p>
意思就是不買肉。
張圣文又開始叨咕別的,顯見是在跟王永利說話。這個你吃,那個她打掃,是尋常夫妻飯桌上常說的話,但明顯顯得話多。我留神看我媽,她望著屋頂冥想,就像個哲人。
“還玩牌嗎?”我拍了下她的肩膀。
“不玩?!彼軣┰辏艘幌律?,面朝墻躺著。過去她可不是這樣,玩牌比吃飯要緊。中午連午覺都不睡,唯恐我走了?,F(xiàn)在是真顧不上了。
我也脫了鞋,在里面躺下,枕著自己疊起來的兩只手。過去她會給我找枕頭,找蓋的,現(xiàn)在把這一切都忘了。我們臉對著臉,膝蓋對著膝蓋,四只眼睛對準(zhǔn)了看,看誰先眨眼。她一會兒就厭倦了,躲開了我的目光,閉了會兒眼睛,突然又睜開了。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她的毛毛眼注視我,目光無限溫柔。
我的心都要化了,她居然還會找話說,這讓我覺得意外。我在她的眼前豎起了一根指頭。
“一千?”她說。
“一萬?!蔽艺f。
“這么多!”她很驚訝,“花不了給媽點(diǎn)花?!?/p>
我差點(diǎn)飆出眼淚。她會花錢的時候從不要錢,雖然手頭不寬裕,我也得死乞白賴給才肯收。她的錢就一個用項——給兩個孫子家的重孫子買好吃的。只要口袋里有錢,她就巴巴地去趕大集或去小超市,從不放過討好晚輩人的機(jī)會。這回張嘴要錢,是破了天荒了。我卷起身,翻包?,F(xiàn)在包里很少有現(xiàn)金,但總還能翻出幾個。除了幾枚硬幣,我翻出了兩百四十元。她接過去疊起來,小心地放到棉服里面的口袋,滿意地拍了拍。
她的嘴角嵌出迷人的笑,就像成了百萬富翁。
“要錢干啥用?”我問。
“買好吃的?!彼龂@息說,“我吃不飽飯哪?!?/p>
“瞎說?!蔽壹傺b生氣,“那樣多的饅頭哪能吃不飽?!?/p>
“有一天我就吃了六個餃子?!?/p>
“為啥只吃六個?”
“張圣文說,你不干活,吃六個就已經(jīng)不少了?!?/p>
“我哥咋說?”
“他也說不少了。”
我又拍了拍她的肩,她現(xiàn)在就等同于小孩子,想象力天馬行空?!斑?,還有點(diǎn)心呢。”我指了指門后的小酒柜,“餓了就墊補(bǔ)一下?!彼抢锟戳艘谎?,不言聲了。
“還記得郭文禮是咋死的嗎?”這話我憋了半天了,一直都在等機(jī)會。我想知道她到底記住了多少過去的事。
“得瘋病了。”
“然后呢?”
“跳河了?!?/p>
“再然后呢?”
她的嘴咕噥了句啥,我沒聽清。我小心地看著她臉上的每一個褶皺,那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日子。她為啥不往下說了?
“他為啥瘋?”我改了方向。
“誰知道。他就是瘋了,不穿衣服,滿大街跑?!?/p>
“然后呢?”
“跳河了?!?/p>
我看著她。
“他在水里漂著,不沉底?!?/p>
我看著她。這一段邏輯是對的。早上有人去遛河邊,經(jīng)常能撿到被人下了藥的魚。小魚會及時浮上來,大魚要等一宿,才能讓人有意外發(fā)現(xiàn)。這個早上水面上漂著的不像魚,那人膽子小,在堤上大呼小叫,把一條街上的人都喊醒了。下去幾個人,把那人七手八腳拽上來,郭文禮已經(jīng)翻白眼了。奇怪的是,他肚子里并沒有多少水,他在岸上躺了會兒,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比兔子還快地躥上了河堤。濕衣服被他隨手扒了下來,掛在了樹枝上,他就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跑。時令已是深秋,老人小孩都穿上了厚衣服,他卻一點(diǎn)不知道冷。他在前邊跑,后邊追著許多毛孩子。“大瘋子,大瘋子!”磚頭瓦塊朝他身后扔。他從我家老宅過,我也想去看熱鬧,被我媽一把抓住了脖領(lǐng)子,給扽了回來。
她還記得那一“扽”嗎?我可是記得真真的。情不自禁摸了摸后脖頸,她的指甲劃著了我。
她眉頭微微蹙起來,把毛毛眼閉上了。就像一扇天窗,關(guān)上就關(guān)住了所有的往事。如果再沉入夢里,那些往事就根本不存在了。當(dāng)然,這是我的想象,此刻她腦子里活躍著什么,估計神仙也搞不清楚。
朝左拐一個彎,再朝右拐一個彎,就是張二百家的宅院。他家外邊有塊空場,堆著一些木頭,正準(zhǔn)備翻蓋新房。郭文禮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高高舉了起來。后邊追著的孩子停下了腳步。怎么那么巧,黃美麗在拐彎處迎面走來,郭文禮閃身看見了,舉著木棒掉轉(zhuǎn)過頭,劈頭蓋臉朝她砸。后來有人說,郭文禮打黃美麗就是習(xí)慣,家里日子不好過,郭文禮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覺得是黃美麗廢物,做不出好吃的,也做不出好穿的。
她突然抽噎了一下,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睛閉緊了,但我知道她沒睡著。嘴巴張開了,吐出了一串氣泡泡,就像小孩子在故意淘氣。
白天的夢也叫白日夢,當(dāng)然,這是我下的定義,與教科書上的解釋無關(guān)。白日夢從來都是夢的一種,似乎又與真正的夢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喜歡這種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狀態(tài),就像小蔥與豆腐的關(guān)系,即便攪拌在一起,誰青誰白也一目了然。水波上坐著一個人,由遠(yuǎn)及近朝岸上漂。我在岸上苦苦地等,猜想這人是誰。這夢我小時候就做過,那人是從冰窟窿里升起來的,晶瑩得像冰雕一樣。有那樣晶瑩嗎?有的。當(dāng)一個白皮膚的人,不穿衣服,身上掛著水,而那水眨眼間就結(jié)成了冰,是有點(diǎn)類似晶瑩的感覺。成長中有些東西過目不忘,就指的是這樣的瞬間。眼下那人被煙霧繚繞,是黑黝黝的影像。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卻知道他是誰。爭吵聲從夢的深處碎裂,迸濺出燙人的火星。張圣文尖聲說:“連個午覺都睡不消停,您咋就不長記性呢……六嬸子,對不起,是我們沒看好老太太。往天這個時候都鎖門,今天因為云丫來,大意了……您繼續(xù)去睡吧,保證不讓她再打攪您……還不回家,您還讓不讓人活!”就聽黃美麗說:“我忍著、忍著,忍了半天,誰想她沒完沒了呢!不是我事兒多,擱誰身上也受不了。就聽這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她不是敲門,是使大勁搖晃。多虧這大門結(jié)實(shí),否則早讓她搖散了!你兒子給你做了啥好吃的,這么大的勁!”王永利明顯才出去,站在堂屋門口說:“不好好睡覺,又去敲人家的門干啥?快把大門鎖上,看她再出去搗亂!”我早驚醒了,看了看表,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幾分鐘。我居然睡死了。我想翻身起床,又倒下了。頭暈得不行,眼花得不行,心怦怦亂跳。我從沒在家睡這么瓷實(shí),今天咋回事,連我媽下床都不知道。她難道踩了風(fēng)火輪了,這樣輕快的速度!我媽小偷一樣鉆了進(jìn)來,滿面羞赧,頭也不抬地說:“我看看你六嬸子買鹽回來了沒有,我就是想看看她有沒有回來?!?/p>
外面一院子的怒氣未消,那些母雞咯咯咯地跟著唱和。我也想吼啊,火也頂?shù)搅四X門上,還不是針對我媽,仿佛這世界都惹惱了我。我回家從來都不是輕松的事,心總是提著?!八夭换貋砼c您有啥相干!”我努力壓著聲音,“不知道人家硌硬嗎!”
她躺下面朝外,把后背給了我。一定是我的冷言冷面讓她傷心了。她語調(diào)平靜:“我就是想知道她買鹽回來了沒有,這也不是啥罪過。”
就像兜頭被澆了一瓢冷水,我激靈了一下,那些火氣頓時消散了。從本質(zhì)來說,她真是沒啥罪過,她關(guān)心黃美麗沒有錯,是我被窗外的聲音裹挾了,失了做女兒的本分。再說話時我的語氣軟和多了:“您不該這個時候去,大家都睡覺了……她肯定早回來了,那時還是飯前。小超市才多遠(yuǎn),用不了幾分鐘?!?/p>
我媽說:“這時睡覺,黑夜去干啥……我就是想知道她回來沒有,不回來的人也多著呢。”
我有些發(fā)愣:“都誰不回來?為啥不回來?”我等了會兒沒有得到回答。我支起身子,扶了下她的肩膀,說:“您不用擔(dān)心,小超市又沒危險,她不會不回來?!?/p>
說完等著她的反應(yīng)。她沒理我,就那樣躺著一動不動。墻上的一塊鏡子正好映出她的臉,她的皺紋堆積了起來,盛滿了愁苦和委屈,這些絕不是虛詞,都一目了然。我悄悄抹了下眼睛,心里喟嘆了一聲:我和她……才差多少??!
7
母雞們也午休了,世界一片安寧。這安寧讓人覺得恍惚,仿佛是被作假做出來的,不但不真實(shí),還會讓人心生惶恐和窒息。
玻璃窗上映著灰白的太陽,早晨的那些雪粉都不見了蹤影,它們都去了哪里?它們都失蹤了,就像人也能失蹤一樣。我爺爺、我父親、郭文禮,以及村里的許多人,我兒時見過的、少年時見過的、青年時見過的許多人,都失蹤了。有的我知道,更多的我根本叫不出名字。他們又去組成了一個新的村莊,有大隊、有小隊、有會計、有隊長,這毫無疑義。我媽腦子好的時候就這樣認(rèn)為?!澳惆钟衷摮龉ち?,不知他在那邊有沒有挨欺負(fù)。”她在晚上經(jīng)常這樣說。她認(rèn)為這邊和那邊是顛倒的,這邊的白天是那邊的黑夜,就像地球的南北半球一樣。我爸沒趕上好時候,他在隊里干活因為趕不上趟,總遭人嘲弄和戲耍。要是再活幾年,熬到包產(chǎn)到戶,就不用受那個罪了。“家里的活想咋干咋干,想啥時干啥時干,他最應(yīng)該嘗嘗散社是個啥滋味。”就像有好吃的沒吃到嘴里,我媽提起來總替他惋惜。本質(zhì)上我爸是個讀書人,他就喜歡讀書,任何有字的紙都收集,臨走裝了半個棺材,里面就像個圖書館。他只比郭文禮多活了一年半,肝疼得整夜睡不著。他那年才五十四歲,遠(yuǎn)沒有我哥現(xiàn)在的年齡大。這種感覺真奇怪,他還年輕,我哥卻成了半大老頭子,頭皮上的發(fā)根霜雪一樣白。我一直覺得,我爸如果活著,老宅就不會被置換,王永利就不用買趙順德的房子,我媽就不會去敲郭文禮家的門,黃美麗就不用整天關(guān)大門……只是,我心里也存著疑惑:生活的走向真就是因為這些而改變,還是原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秩序和朝向?或者,這都是我一廂情愿臆想出來的,現(xiàn)實(shí)只是一張白紙,并沒有這樣那樣的圖畫。
這些失蹤的人,頂數(shù)郭文禮鬧得動靜大,他一共走了四個月。隊長連續(xù)幾個晚上來我家,一只胳膊橫在墻柜上,手腕朝下耷拉,不停地擺造型。他屁股坐在小柜子上,像焊上去的,一坐就是一整個晚上。那時是夏天,隊長穿一件蒜疙瘩白細(xì)布馬甲,已經(jīng)很臟了,身上一股汗油味。他帶著汗油味進(jìn)來,總要在門框下低個頭。他一進(jìn)來,我爸我媽就不自在,端著的粥碗不知該放哪里,不知怎樣招呼他才好。很顯然,人家沒事就不會進(jìn)我家的門,就像市長不會隨便進(jìn)普通市民家的門一樣。我爸甚至有些膽怯,目光從不敢遞過去跟人交流,打在哪里都要彎回來,盯自己的膝蓋。
“我從二隊來?!标犻L從煙笸籮里摸出卷煙紙,寸把寬的卷煙紙都是我用小刀裁的,上面寫滿了練習(xí)題。唱《紅燈記》他演李玉和,是個一臉正派的人。他的兩根粗指頭靈巧地搓動,很快就把煙卷好了,用火柴點(diǎn)著火,吸一口,屁股往里蹭了蹭,他是想坐得更舒服。他所說的二隊,其實(shí)是指郭文禮家。他每次來都說相同的話,我們都聽明白了。他想知道郭文禮為啥失蹤,我爸這里是突破口,村里人都知道他跟我爸是莫逆之交,經(jīng)常在一起嘰嘰咕咕。郭文禮失蹤一個多星期,連上級都知道了。全公社十三個村莊,兩萬多口人,就罕村出了幺蛾子,讓大隊和小隊的領(lǐng)導(dǎo)都很沒面子。走遠(yuǎn)親戚都要開請假條,他卻敢讓自己失蹤這么久?!斑@是政治問題。王大方你仔細(xì)想想,他能到哪兒去,為啥要失蹤,他有沒有提起過想干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啥不正常?”
黃美麗也來我家找人,高門細(xì)嗓像家雀子吵架。她那時腰不彎,是個細(xì)瘦的人,嘴巴有點(diǎn)地包天,話說多了嘴角就淌白沫。她覺得我們家一定知道郭文禮的去向,卻不告訴她。女人的直覺很可怕,她叫嚷的時候滿臉猙獰。這里存在著危險。這個危險就是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比如,我們現(xiàn)在說不知道,等郭文禮回來了,他說出來咋辦?這些壓力我有,我爸就更大了??赡莻€結(jié)果什么樣,是好是壞都顧不得,眼前的事才火燒眉毛。郭文禮說一周就回來,結(jié)果一個月也沒回來。我爸急得起了滿嘴燎泡,他整天垂著頭,臉更黑了。我懷疑,他的肝就是那個時候逐漸壞掉的。郭文禮越不回來,我們越不能跟他扯上關(guān)系。他若遇見好事則罷了,若是遇見了壞事呢?我爸可不傻,他知道留后手。
我爸牙關(guān)咬得比鋼鐵還硬,他就一句話:知不道。誰問都是這仨字。他也囑咐我們就回答這仨字,多一個字也不能說,免得言多語失。我年齡小,我爸左三右四講利害,甚至與戴高帽、掉腦袋聯(lián)系在一起。我已經(jīng)懂事了,不消他這樣擔(dān)心,早把這仨字記在了板油上。他們原本是要把這事瞞住我的,可夜里商議被我偷聽了。罕村人不會說不知道,就會說知不道。那個“道”字讀二音半。我發(fā)誓我就是李鐵梅。
有一天,隊長果真在放學(xué)的路上攔住了我,問我知道不知道郭文禮去了哪里。我立刻警覺,頭發(fā)根都奓了起來,果斷說出了那三個字:知不道。隊長就像早料到了我會這樣回答,沒再廢話,悶著頭走了。
隊長居高臨下盯著我們一家人,那眼神里有不屑,還有鬼火一樣的光。他一來我就盼著快停電,屋里趕緊黑下來。我受不了他那一盯,躲到了我哥的背后。王永利像隊長一樣高大,他那年正月結(jié)的婚,越發(fā)像個大人,只是沒有隊長的身板寬,但也足以遮擋我。張圣文殷勤地給隊長倒水,嘴里不停地說話,她可真是個會說話的人??!“我們?nèi)绻拦亩Y去哪兒了,早報告隊長了,哪用得著您三番五次往家里來。兩家過去好是不假,我也聽說了。可后來鬧了矛盾,就再不來往了。自打我嫁過來就沒在家里見過他。隊長可以不相信別人,一定要相信我,我長這么大,從沒說過半句假話?!彼f謊了,我心里說,隊長也許知道她說謊了。可她硬是這樣說,隊長可能也拿她沒辦法。以后的事實(shí)證明,很多人都拿張圣文的嘴沒辦法。她能把事情說得天圓地方,讓你無處下嘴。郭文禮去京城的事,除了我爸她是最熱心的一個。她從打年輕的時候就熱愛接受各種信息,而且堅信不疑。她甚至提出給郭文禮烙兩張?zhí)秋炞龈杉Z,因為郭文禮家連兩張?zhí)秋炓怖硬黄?。“走這一天路,總不能讓他要飯吃吧?耽誤工夫。”當(dāng)然,糖餅是我媽烙的,我聽見了她抱柴燒火的聲音、搟面杖在案板上滾動的聲音。我因為興奮整夜都沒睡沉,總聽見院子里有人走動。天剛蒙蒙亮,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我爸在門口把糖餅遞給郭文禮,就把大門迅速關(guān)上了。這一切做得隱秘而迅速,就像地下工作者。我爸是做了防備的。只是有一點(diǎn)沒想到,郭文禮該回來的日子沒回來,讓他日復(fù)一日擔(dān)驚受怕。
早上的飯桌上氣氛很詭異,灶門里冒著青煙,一家人都坐在煙霧繚繞中。我看一眼這邊,又看一眼那邊。左邊坐著爸媽,右邊坐著哥嫂。他們表面平靜,內(nèi)心里都有波瀾,因為他們都跟往常不一樣。張圣文終于按捺不住了,有些興奮地問:“他走了?”我爸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樣子有些憂傷。不知為什么,他有點(diǎn)不好意思面對家里人。我猜,他是擔(dān)心介入這樣一件大事會承擔(dān)不良后果,因為有那根木頭的事在先。他自言自語了句:“你六叔是忘恩負(fù)義的人嗎?”
我哥說:“他是?!?/p>
沒人接王永利的話茬。張圣文激動地說:“終于要有大事發(fā)生了!”
我爸的臉上這才漾出來一絲笑,看得出他有些受鼓舞。
“去了就能見著?”我哥總是有疑惑。
“能?!蔽野诸^也不抬地說,“越是大人物,越是念舊情?!?/p>
“大人物也許會到村里來,他們喜歡重游故地?!睆埵ノ目傦@得有見識,她隨口吟出一句詩,“別夢依稀咒逝川……”
王永利說:“別瞎聯(lián)系,這詩是毛主席的。”
我家像演戲,人人都是演員。春天的時候郭文禮跟我家鬧別扭,張圣文還說永世不跟他來往,沒想到這樣快就改了態(tài)度。我家蓋房用了他家園子里的一棵榆樹,我爸說值十五,他說值六十。“六十是多少錢哪,你家的樹是金子做的嗎!”當(dāng)時一個人在房上,一個人在房下,高門大嗓那頓嚷,全莊人都聽得見。我爸氣得差點(diǎn)從房上跳下來。但村里人不知道的是,過了一段日子郭文禮又來了,他張著大鼻孔走進(jìn)我家院子,就像從沒有與我爸吵過架一樣。他拿來了一張舊報紙,那上面有一張大人物的照片,嘴角有一顆痣。他憑這顆痣斷定他爸郭清救過這個人,他用船把他和兩個隨從渡到對岸,上岸時還差一點(diǎn)挨了追來的人的槍子?!袄相l(xiāng),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全國解放了,你就憑這顆痣找我,我叫李某某?!彼c(diǎn)著自己的下巴頦,說完,就被兩個隨從連拉帶扯拽下了船,又聽從郭清的指引,從一個豁口直接跑進(jìn)了玉米地。
郭清在青紗帳里藏了一天一夜才回家。這個事我們村里的人都知道。李某某的名字后來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新聞里,誰也沒想到他與罕村有關(guān)聯(lián)。
郭清臨死的時候交代,啥時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找這個人,他認(rèn)賬。所以郭文禮拿來的這張報紙讓我爸盡釋前嫌,他也覺得這就是那個人。只有王永利有些犯迷糊,說就憑這樣一張照片做憑據(jù),弄錯了咋辦?郭文禮說錯不了,名字都對,不是他是誰?
我那時剛知道一個成語,就是樂極生悲,便覺得形容我家再適合不過了。送走郭文禮,我們?nèi)易钌俑吲d了一個星期??梢哉f,全家都對這件事情有想象和憧憬。生活實(shí)在太乏味、太不盡如人意,大家都想從偶然事件中尋到亮光。從第二個星期開始,全家都有些惴惴不安,這是我爸影響和帶動的結(jié)果。他就像一艘大船,我們是掛在他身上的小舢板,他一動,我們就跟著搖。過了第三周,就烏云籠罩了。隊長一上門,災(zāi)難就像長了翅膀,時刻在我家屋頂上盤旋。我家成分不好,有些說不出口。在學(xué)校填表我總是最后一個交,放到最底下。不像有些同學(xué)可以大大方方放桌面上。我爸脊梁都塌了,他一定是被想象嚇壞了。郭文禮的名字一下成了敏感詞,再沒人敢提起。本來我爸覺得這件事十拿九穩(wěn),郭文禮到北京就能見到大人物,大人物就能認(rèn)下當(dāng)初那筆賬。以后的事,就都是驚喜。事實(shí)是,這樣的事情并不鮮見。鄰村就有人利用這種關(guān)系找到了省上的一位專員,那專員帶了一卡車的紅高粱米來救命,這是“吃食堂”那年的事。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家和村里沾不到光,大人物能幫幫郭文禮也是好的。他家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都上冬了,最小的孩子還光著屁股,凍得蛋蛋都是青紫的顏色,罕村都沒有比他家更窮的。郭文禮在村里沒人幫襯,一切都要仰仗我爸。我爸還為他代寫了封信,述說前因后果。萬一見不到人,也可以先把信遞上去?!叭思覐男陆畞淼亩寄芤姷矫飨?,他比毛主席的官小。”
“如果見不著人,你也要快去快回,以后再找機(jī)會去見他?!蔽野譃檫@件事做了多種打算,但還是沒能打算周全。他沒想到郭文禮一去不回來,沒想到這件事成了一個事件,讓人盯上。當(dāng)然更沒想到郭文禮四個月以后回村時,已是晚秋。早晨下了霜雪,路邊姜黃色的玉米葉子被打得精濕。郭文禮穿著襤褸的衣裳突然出現(xiàn)在罕村的街道上,像旭日一樣耀眼。問他去哪兒了,他不說。問他咋回來的也不說。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你搞不懂他是不想說,還是根本就聽不懂別人的問話。他的大鼻孔像馬一樣朝天噴氣,完全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他突然奔跑起來,像槍口下亡命的兔子。大家注意到,他并沒有跑回家的方向,而是拐過街角朝西跑,一直跑到村外,看看身后沒人追趕,他才把腳步停下來。
他一回也沒到我家來。這在我們家當(dāng)然求之不得。只是,他難道真的忘了當(dāng)初是去干啥的?連我都想問問他。
我們家的人也或真或假地把他的使命忘了。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媽經(jīng)常囑咐,見了瘋子躲遠(yuǎn)點(diǎn),他打人。瘋子特別能跑,經(jīng)常無故在大街上撒丫子,把母雞嚇得張開翅膀飛,以為自己是只鳥,能飛到樹上??伤⒉皇窃谧纺鸽u,這讓母雞們嘎嘎叫得很失意。可若說他無故打人,還真沒這回事。
他先后兩次無故落進(jìn)水里。大家都說,他是去水里找東西了??删烤拐业氖巧?,也沒人說出所以然。第一次被遛河邊的人發(fā)現(xiàn),撿回一條命。第二次已傍年根兒,掉進(jìn)冰窟窿時,在上面露出一個腦袋瓜。撲棱撲棱亂動,沒人想到那是個人,還以為是個啥物件。后來就被冰凍住了,被拖出來時渾身晶瑩,就像一條無鱗魚,泛著寒涼的光。一條街的人都去看熱鬧,我爸卻把兩扇木門關(guān)上了,隔開了外面三三兩兩過往的行人。他從儲藏間里拿出來一捆麻,讓我們搓麻繩。搓出來的麻繩被他用玻璃錘擰成了粗些的繩子,拉套用。
張圣文邊干活邊叨咕,說不用這么麻煩,可以從隊里偷條麻繩,那些麻繩都是從采購股買的,又光滑又均勻??晌以俅騽e的主意,趁大人不注意,我還是溜了出去。大家都去瞧熱鬧,我不想再次被落下。
但街上一片荒蕪,沒了人影狗影。剛才一街筒子的人都消失了,就像被清冷的日光吸走了。
黃美麗來了我們家,這讓我們沒想到。她揣著襖袖進(jìn)門,披了一身灰黑的夜色。那天停電,我在油燈下寫作業(yè),“嗞啦”一聲,搖曳的燈火燒到了我的頭發(fā)。我聞到了頭發(fā)燒焦的煳味,就像過年在燎豬毛一樣。我的小學(xué)班主任是個死豬心,全校各班都不留家庭作業(yè),只有她每晚都讓我們寫生字,一個字要寫幾十遍,同學(xué)們都恨死她了??梢驗樗L得人高馬大,又渾又厲害,同學(xué)們都像奴隸一樣敢怒不敢言。黃美麗靠在門框上,因為離燈光比較遠(yuǎn),她全身都在暗影里,這讓她的臉很模糊,連地包天都若隱若現(xiàn)。我爸我媽都有點(diǎn)瞠目結(jié)舌,此刻他們一定覺得黃美麗就是進(jìn)宅的黃鼠狼——一點(diǎn)好事不會帶來。我媽給她倒了一缸子水端過去,她輕蔑地看一眼,并沒有把揣著襖袖的手抽出來,我媽只得把茶缸放在了炕邊上。郭文禮的事情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我爸我媽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黃美麗的到來只讓這屋里多了別扭,我媽問:“有事?”
她孩子一樣往墻上一靠:“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們把該我的錢給我。”
“該你啥錢?”我爸坐在炕腳抽煙。
“樹錢?!彼V弊诱f。
我爸明白了。還是蓋房的那根木頭,此時在我家屋頂充當(dāng)檁條而不是房柁。我爸堅定地認(rèn)為它只值十五塊,而不是郭文禮提出的六十。當(dāng)然最后是以十五成交的。要說這事已經(jīng)結(jié)了。我爸跟我媽咬了下耳朵,我媽對我說:“躲開。”我把作業(yè)本朝里一推,手拿鉛筆從小座柜上溜了下來。那小柜子落著鎖,上面的柜蓋能折疊。如果前邊的蓋板朝外拽一下,中間就能出現(xiàn)縫隙,正好能伸進(jìn)我的一只小手。所以這家里啥事都瞞不了我。我媽用鑰匙捅開了鎖,探進(jìn)頭去翻找。油燈就在她的頭頂上方,能把小座柜里照得分明。她嘴里“哎哎”地發(fā)出疑問的聲響,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說糟了。我的心撲通撲通跳,手心緊張得出了汗。我媽直起身,臉色很難看,盯住我說:“拿出來!”我乖乖地翻書包,從算術(shù)書的書皮里拿出了五塊錢,我媽接過去,笑吟吟地走向黃美麗?!拔壹依镆簿o,沒法多接濟(jì)。這五塊你拿著,買些油鹽,再多也沒有了?!蔽覌屨f謊了,我心想,大人都愛說謊,我就沒見過不說謊的大人。白天我閑著沒事兒,把手從柜縫里試探著伸進(jìn)去,一下就觸到了一沓錢,橫豎大小我都挨個兒摸,挨個兒捻,揀了張最小的用兩根手指夾了出來,藏到了包書皮里,沒想到晚上就給了黃美麗。我的發(fā)財夢破滅了,還背了污名。我恨不得往她身上踹一腳。死東西,還不快走!她一定感受到了來自燈影里的敵意,接過錢就轉(zhuǎn)身,一秒也不耽擱。我媽送出去,腳步走得安穩(wěn),回來卻惶急,順便捎進(jìn)來根燒火棍,掄兜失火樣把門簾子甩到了天上,對瑟瑟發(fā)抖的我說:“你以為我沒數(shù)兒??。窟@柜子就你能伸進(jìn)去手!這柜里就一張五塊的,快說,下次還敢不敢?!”
我這一輩子偷錢就這一次。沒焐熱就交了出去,屁股上還挨了好幾下燒火棍。我媽說,以后再偷就剁了你的手!以后哪還敢?我嘆了一口氣。有錢人都是如來佛,你就是有孫悟空的本領(lǐng),又能如何?
王永利和張圣文的鼾聲響了起來。張圣文吹氣,王永利打呼哨,他們在睡夢中也琴瑟和諧,這可真讓人羨慕。我悄然爬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先去了趟廁所。廁所收拾得干凈,可也臭不可聞。母雞發(fā)出的咕咕聲都是壓低聲音的,似乎也怕吵醒了誰。王永利養(yǎng)的母雞都要成精了,我想。我朝大門走去,擔(dān)心上了鎖而我找不到鑰匙。還好,只是閂上了門閂。我輕輕拔下門閂,從門縫里閃了進(jìn)去,又把大門重新閉合好。路過黃美麗家門口,我目不斜視,健步如飛。說來慚愧,搬出來這么多年,我還是想念老街。哪次回來如果沒去趟老街,就像沒見到我媽一樣渾身不自在。
如果我說想念老街甚于想念我媽,就是大逆不道了吧?
8
走出胡同口,我黯然地長舒了一口氣。
那個充滿雞糞味的院落就在我身后,卻似乎被我甩開了十萬八千里。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的生活中沒有這個院落,我會不會活得開心些。如果我和王永利之間還有其他兄弟姐妹,我會不會活得輕松些。那時他們還沒有搬過來,住在小侄子宮殿樣的大房子里,小侄媳婦見到我總有發(fā)不完的牢騷:公公做飯不好吃;婆婆整天往外跑,不管做飯、洗衣、看孩子、打掃衛(wèi)生,還不如奶奶呢;可奶奶做事顛三倒四,啥事交給她也難放心。有一句話我不說:“你是干啥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拿不是當(dāng)理說,只是我這做姑婆的不攪這渾水,她說啥我聽啥。張圣文張嘴就是“咱村有廠子那陣……”,她樂意回憶榮光時刻,但小侄媳婦不愛聽,那時她還小,不能感同身受?!八€以為自己是官太太呢,要八個丫鬟伺候,整天還去‘干事業(yè),笑死人了?!毙≈断眿D側(cè)臉朝天,嘴比婆婆刻薄。張圣文一看見她跟我嘀咕就沒有好眼色。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包拯若是遇到我家的事,估計也得愁死。如今搬出來了,又有新的麻煩出現(xiàn)了,只不過這麻煩改變了方向和性質(zhì)??刹坏貌徽f,麻煩離小侄媳婦遠(yuǎn)了,離我近了。我氣悶地想,如果我媽不去敲黃美麗家的門,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這胡同還有另外四家人,如果她每戶都去敲,是不是就多了幾個麻煩?
她說不清楚,我也想不明白??晌以敢膺@樣想,這樣想似乎能讓心里安穩(wěn)些,能讓前景透出些光亮。但有一樣,我媽記得與黃美麗家有淵源,她覺得,敲黃美麗家的門理所應(yīng)當(dāng),因為郭文禮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她記得是因為她有病,至于我哥王永利和我嫂子張圣文,似乎連這都忘了。
也許他們不愿意往回想,那些已經(jīng)被他們從記憶里抹去了。
兩家要說有多虧欠,也沒多虧欠。當(dāng)然這是我的想法。但郭文禮的事給了我爸很大的沖擊,他就是從那時坐下了病。當(dāng)時村里也有人說風(fēng)涼話,說郭文禮把我爸叫走了?!八麄冇忠黄鹑ブ\事了?!贝謇锶水?dāng)笑話說??磥?,對于他們倆都做了些什么,村里人并非一無所知。
黃美麗都記住了什么?這才是我心有惴惴的地方。那些往事有現(xiàn)實(shí)意義和歷史意義嗎?我自嘲地問自己。如果我媽不去敲門,這些是不是都可以假裝不存在?
它們已經(jīng)不存在很多年了。
空氣里有股煙熏火燎味,有股二氧化硫的味。原本清白的太陽也蒙了煙塵,天地間一片污濁。路東邊的人家屋檐下伸出了煙囪,正冒著滾滾黑煙。這樣的空氣也讓人能容忍,我無端地想,又深吸了一口氣。政府一直在助推清潔煤、采暖爐,但效果并不好。老百姓總有辦法使用自己認(rèn)可和熟悉的產(chǎn)品。王永利就把煤藏在了雞舍后邊,只是買了兩袋清潔煤做樣子。
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都會讓你束手無策,本質(zhì)上,我也是個悲觀的人。對任何束手無策的小事都懷有深深的挫敗感,何況那些事情并不會因為時間推移而消減,卻能源源不斷加工出負(fù)面情緒影響你,還不單指我媽敲門這件事。我肯定不覺得這是個事兒,敲門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才是,不是嗎?這就像亞馬孫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在哪里引發(fā)龍卷風(fēng)根本就是個未知數(shù)。就像我哥買這個房子,他不會想到我為此不安,如今這種不安終于有了結(jié)果,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晌夷転榇俗鲂┦裁锤淖冞@種狀況呢?除非接她走。我的心跳了一下。努力仰臉望天,讓水樣的陽光照射,這是涼涼了的白開水,溫暾可人。高遠(yuǎn)天空的這輪太陽,亙古地輪回往復(fù),只為照耀這一件事,是誰給了它責(zé)任和使命?它不覺得厭倦和疲累嗎?如果有一天它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天、地、人、植物、動物又當(dāng)如何?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恐懼讓悲涼加重了成色,仿佛這一切就等在不遠(yuǎn)處。唉,你就是庸人自擾。我朝前走。新修的水泥路敦厚嶄新、又直又平,比原來的路面高出了十幾厘米。路燈桿刷著白漆,也是簇新的樣子。這都是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的新成果,我在塤城有耳聞,市里某個有實(shí)力的行政局幫扶罕村,罕村甚至要造荷花塘,做人造景觀。
這些很多年前王永利都搞過。好歹也是接待過市長的村子,與左右鄰舍不一樣。長條坑里養(yǎng)過荷花,兩邊是蘆葦,水里的荷花能有臉盤大,明艷照人。進(jìn)村的路鋪油漆,兩邊栽景觀樹,甚至花大價錢買來南方苗木。只是都沒能活得長久,就那幾年光鮮,領(lǐng)導(dǎo)不來了,心氣也沒了。企業(yè)如雨后的春筍冒出來,又摧枯拉朽倒掉,前后也就十年的時間,王永利是經(jīng)歷了大風(fēng)浪的人。想到這些我總覺得心痛。機(jī)緣曾經(jīng)來到過他的身邊,卻又干脆利落地溜走,我不知道他的責(zé)任和社會的責(zé)任能占多少。他不把日子當(dāng)日子過,我媽也這樣說。他如今面對的這一切都是不得不面對。難怪他喪。這是個新詞。沒有哪個詞比它更準(zhǔn)確地形容王永利的狀態(tài),他就是喪。他只配過喪的日子。就如我、我媽、我爸、張圣文,我們都努力掙扎過,而且還在努力和掙扎。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以及未來身上,拼命尋找一些哪怕微小的機(jī)會??山Y(jié)果呢?也許這就是命運(yùn)吧!如今路旁還能看見樹埯留下的印記。油漆路留下的石子,滾落在路邊,不忘舊情似的。穿薄底鞋子會硌腳,以后再不會了。水泥路再也不會磨出石子了,因為里面根本沒有石子。
我心里涌上來的念頭揮之不去。我需要找人確定一下。電話接通了,嚴(yán)先生很高興,說:“我正要打給你,你就先打過來了。你知道嗎?我媽終于答應(yīng)來咱們家住了。她剛才說:‘只要云丫同意,我就不走了!”
我一下就變得寡淡。再張嘴說話都要哽咽了。婆婆從來不到我家來,她總說我工作忙,我家房子小,左右鄰舍不能串門子,連嗑都沒處去嘮。“城市有啥好待的,就像蟈蟈籠子?!蔽乙策@樣認(rèn)為。老家深宅大院,院子里能耍大刀,還有一大幫孫子孫女繞膝,來城里干啥?嚴(yán)先生緊著問:“你怎么了?”我心一橫,說了我媽的事,身體越來越差,記性越來越差,整天去敲鄰居家的門,搞得四鄰不安,家無寧日,影響別人生活,自己也受委屈?!叭绻拥匠抢镒∫欢危苍S就會忘掉敲門的事。”這也是王永利和張圣文的意思,他們閑談中我能聽出來。嚴(yán)先生不響。半天都沒反應(yīng)。我把電話掛了。他又打了過來?!拔覜]意見。”他說,“只是……你有沒有搞清楚,鄰居為啥不開門?這樣小的事解決掉不就完了?有啥可為難的?”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太不理解人了!“怎么解決,解決不掉?!蔽掖舐曊f,“神仙也解決不掉!”我怎么才能讓他明白呢?幾十年的事情怎么可能講得清楚。小鮮亮說傻病會傳染,這明顯是個托詞。她再蠢也不會這樣認(rèn)為,張圣文相信她說的話不過是順竿爬,我太了解她了,她善于借別人的嘴來說自己心里的話?!叭思揖褪遣幌胱屛覌尩情T,我媽又不靈醒,說啥都聽不明白,這樣的矛盾怎么解決!”平心而論,我心里沒有那么深的悲傷,這還夠不上悲傷的邊界。但在這一刻,有些悲從中來,也有些虛張聲勢。我需要表演,不給他演給誰演!我腳下踢著石子,眼睛看著前方的一個小女孩,她那么小,穿一件紅衣服,像個木偶一樣蹦蹦跳跳。我忽然想起了人販子,這若在城市,不會放任這么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外跑吧?我有些分心。嚴(yán)先生卻來勁了,大著嗓門說:“先搞清她為啥敲門,再搞清鄰居為啥不開門。實(shí)在不行就擺一桌酒,請他們過來坐一坐。鄰里住著,哪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情緒突然失控,對著手機(jī)嚷:“你就是不愿意我媽來?。∧闶悄銒岎B(yǎng)的,我是我媽養(yǎng)的,以后我們各養(yǎng)各的媽,兩不相欠!”
他大概被我鬧暈了,靜默了一會兒,說:“有話好好說,你著什么急?。∧銒尭覌屢粯訂??我媽生活能自理,你上班出去一天,她可以自己做些簡單的飯,你媽可以嗎?一個人在家里你放心?或者你就不上班了,整天陪著她,你做得到嗎?當(dāng)然,你如果覺得家里可以住兩個老人我也沒意見,我媽正好可以看著你媽?!?/p>
“你放屁?!币幌捵屛揖徍土诵那椋遗Σ蛔屪约盒?,“婆婆八十六,親娘八十三,兩個老炸彈,這是好玩的?”
“那就回頭再議,回頭再議?!彼f,“我媽也不是非來不可,我還在做工作,剛才又反悔了?!?/p>
這條路我打小就走。拾柴挑菜,上學(xué)放學(xué),買鹽買醋,上班下班,從老街出來這是唯一一條出村的路。如果從北往南走,長條坑在左邊;如果從南往北走,長條坑在右邊。我在長長的日光里追著自己的影子走,還能想起少年時的腳步??永锷^蘆葦和荷花,知青來了曾在坑邊釣魚。如今都被房子壓實(shí)了,連痕跡都沒留下。但我相信,那些蘆葦?shù)母毢秃苫ǖ姆N子都在,它們不過是在蟄伏,終會有出頭的那一天。
那個小女孩拐進(jìn)了一座大門樓,這是張二百的家。他早年去世了,他的三個兒子也都去世了,宅子賣給了劉家人。有一年八月十五,很多人家給他家送禮物。我端了紙盒裝的二十個雞蛋來他家,回家對我媽說,別人家送的禮物都比咱家的多。我媽問咋看出來的。我說,人家的盒子都大。
求張二百辦什么事我已經(jīng)忘了。反正都與“買”有關(guān)。買煤買糧,買縫紉機(jī)、自行車,張二百管著全村的人。后來市場放開了,村里買了十臺錄音機(jī)讓他去送禮,這“買”就不知不覺轉(zhuǎn)了向。那時他家還是三間房,宅院外有個空場,堆放著木頭。后來他小兒子翻建新房,把宅院的長寬都擴(kuò)充了。小兒子頂替他去采購股上班,他幾年后下崗回了村里,得心梗死了。這所宅院也是被當(dāng)作百年大計來建的,他卻沒住幾年。站到這里,心會隱隱悸動。歷史的河流就像動脈,分出很多枝杈,混合流動著不同的血液,每一種血液都承載著不同的命運(yùn)。你的命運(yùn)、他的命運(yùn)疊加在一起,組成了一座村莊。村莊便像骨骼和血肉一樣,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你的生命他的生命疊加,泥土就厚實(shí)了幾許。
拐過這個彎,就是老街的末梢。再拐一個彎,就是我家老宅的位置,門口朝東。這是一個三岔路口,我都靠右悠悠往北走。老街百十米長,我一般要走幾十分鐘。如果街上沒人,我會在綠漆鐵門前停留片刻,或者,從門縫往里望一眼。我不會去敲門,因為我沒有敲門的理由。我進(jìn)城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自行車后馱著鋪蓋卷,書包里裝著剛下樹的小毛桃,那毛桃的滋味簡直是上帝賜予的,以至于我自打搬出這院子,就再不吃別的桃子,直到現(xiàn)在也不吃。桃樹就長在窗根底下,春天時,我開窗就能摘到桃花,插到墨水瓶里,整個房間都明艷。我覺得,水果的改良中桃子最不成功,它把那種原始的野性醇厚的味道改得蕩然無存。我爸也是從這兩扇門里抬出去的。那時還是木門,天上飄著白棉花一樣的大雪,黑漆棺材里裝著黑皮黑臉的他,還有半棺材陳舊的書。被人往外抬時,我媽伏在碗柜上哭,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湊過去摟住她的肩膀說:“別太難過了,他終于不疼了?!?/p>
那時沒有院墻。我家房山外就是碾盤,北邊是一口轆轤井。那井用老磚砌得闊大,卻是苦水,只能給牲口喝。房山墻刷了白石灰,上邊用紅油漆寫了《為人民服務(wù)》這篇語錄。這是老五叔的杰作,若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就像打印后復(fù)制上去的,每個字一般大小。社員吃過午飯來這里,坐到碾盤上背語錄。一個人都沒背下來,我背下來了。
老五叔說:“云丫以后就做女太史公?!?/p>
很多年,我不知女太史公是啥意思。
后來我媽在灶里給王永利埋白薯,埋玉米,埋這埋那,有時我回家,能看見我媽的一臉灶灰。她整天圍著園子轉(zhuǎn),種了這個種那個,我簡直覺得她是在修行。有時碰巧我哥也在,我會覺得自己是外人。有一回我問我媽:“我是您親生的嗎?”
我媽罵:“丫頭片子,上河沿子,打刺溜子,摔屁蛋子?!?/p>
她一點(diǎn)也不鄭重對待我的問題,用首兒歌就把我打發(fā)了。她對閨女的輕視,簡直深入骨髓。
越過橫街,幾步就邁到了老五叔家,這是我來老街的全部理由。泥墻頭,木片做的梢門,也叫柴扉。幾十年都沒什么改變。我特別怕他走。有時候我想,我不怕我媽走,但我怕他走。我媽走了,我沒了回村的理由;他走了,我就沒了回老街的理由。村莊與老街比,老街重要。這邏輯不通,但是個邏輯。老五叔黏糊糊地說,一聽見腳步聲就知道是云丫回來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鞋跟像敲鼓一樣,罕村沒有人這樣走路。“你媽還好吧?”照例要問這一句?!斑€好。”我永遠(yuǎn)是這樣回答。住老宅子時,老五叔每天來串門,風(fēng)霜雨雪不誤。后來搬遠(yuǎn)了,就再見不著面了。老五叔的喉嚨呼嚕呼嚕拉風(fēng)箱,從打年輕一直拉到現(xiàn)在。屋子狹窄逼仄,老五叔像木頭里鉆出來的木耳,渾身上下一點(diǎn)亮色都沒有。臉也是灰黑色,只有瓶子底鏡片放著光。他像團(tuán)衣服堆在炕頭,前邊是個小炕桌,桌上攤著一本書,旁邊有個放大鏡。我不用看也知道,這書是某個版本的《易經(jīng)》。我曾在桌子底下看見過一本黃表紙刻印的《周易》,但轉(zhuǎn)眼就不知去向。
他象征性地用笤帚掃炕沿,讓我坐。
炕腳垛著許多書,都是各種版本的《全唐詩》《千家詩》。多新多舊的都有。既有磚頭厚的書,也有薄薄的小冊子。我給他捎過十余種,其中有一種是兒童讀物。我還捎過一本字特別小的書,大概拿放大鏡也難看清,老五叔讓我退回去了?,F(xiàn)在這本書還在我家的書架上。只要是沒見過的版本,他都藏著??吹桨姹九c版本之間稍有不同,他就很高興,當(dāng)作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我。這屋里有一股黏稠、晦暗、靜止的氣息,幾乎看不到時光的流動。我來老街總要到這里來坐,但從來也不久坐。老五叔既不說村里的人和事,也不對歷史進(jìn)行評判。他當(dāng)過兵,赴過朝,游過街,坐過牢。他也絕口不談自己的經(jīng)歷,我試過很多回,即便以請教的方式打探某些事情,也每每碰釘子。有一回,我還試圖讓他給一根木頭定價,到底是值十五還是值六十,當(dāng)年他是目擊證人,可他輕易就閃避了。他和我只有一個話題:唐詩與蘅塘退士。他只和我談唐詩和蘅塘退士,幾十年前和幾十年后都如此。
在他面前,我沒法不心生安靜。
聽老五叔講那個人的傳奇,生卒年與他本人在同月同日,即農(nóng)歷九月十九。每年的這天,老五叔都要把炕桌搬到院子里,擺上香燭、黃紙、素酒、水果,祭奠先人。他父親活著時,爺倆祭奠;他爺爺活著時,爺仨祭奠?!耙院笤僖膊粫腥思赖炝?。”老五叔落寞地望著我,我低下了頭。我也不會。我記不住任何日子,包括自己的生日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年輕的時候愛顯擺,遇見舞文弄墨的人我會插空問一句:“你知道蘅塘退士嗎?”
如今,我只有坐到這里才會想起他。
蘅塘退士就是編選《唐詩三百首》的人。姓孫名洙,字岑西,生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全書共選75位詩人及2位無名氏的詩作共計310首??逃r,又補(bǔ)入了杜甫的《詠懷古跡》三首,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模樣。這都是當(dāng)年老五叔告訴我的,他還想讓我把這本書背下來?!笆熳x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是蘅塘退士寫進(jìn)《唐詩三百首題辭》中的名句,老五叔跟我念叨了不下幾百遍。只是我沒耐性,背了二三十首。后來他又教我女兒背,我女兒大概背了四五十首——那是上幼兒園時期,到了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忘差不多了。
他從不跟我談《易經(jīng)》。他覺得,只能跟我談《唐詩三百首》。
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一顆光頭不由分說鉆了進(jìn)來。我無奈地站起身。我今天想跟老五叔探討一下夢境,我的夢和王永利的夢。我的夢大而無當(dāng),王永利的夢殘酷血腥,可惜來得不是時候。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進(jìn)來的人是趙順德,他的棕毛熊棉服領(lǐng)子托著一張胖大的圓臉,嘴邊歪叼著一支煙?!坝锌??”他說。他顯然不怎么認(rèn)識我,眼神從我的頭發(fā)梢上劃了過去。“您怎么也剃光頭?”我搭訕,著實(shí)有些奇怪。王永利剃光頭是因為做噩夢,不知他因為什么。他摸了摸頭皮,沒有回答。我還想知道他媽和他媳婦時下是否滾一個被窩,在這里問顯得不禮貌。“你們聊?!蔽覍衔迨逭f,“我以后再來看您?!崩衔迨逑胂驴唬晃覕r住了。這屋里糊得像蜜罐一樣,老五叔的嗓子受不得涼。我剛要挑門簾,趙順德說:“你是……哦,我想起來了,你是王永利的妹妹。你給張圣文帶個話,告訴她別往我家來了。好歹也當(dāng)過官太太,別太掉身價。她買房多給了我兩千,我就吃她兩千塊錢的產(chǎn)品,多一分也不吃,再纏磨也不吃?!彼黄ü勺跁馀裕碜油锊淞瞬?,衣服刮到了書垛上,發(fā)出吱啦一聲響。他又說:“進(jìn)門就給我家干活,當(dāng)老媽子,還給我媽洗腳,煩不煩?我媽有兒有女,腳用她洗?想洗讓她給你媽洗去?!?/p>
我一下愣住了,這番說辭讓我無地自容。張圣文說拿下趙順德,原來是這樣拿下的。我想起她爛漫得像朵花樣地扭動身子跳舞,讓王永利看得忘情,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在里包裹著。是她演戲,還是王永利演戲?或者是他倆共同演戲給我看?我臉發(fā)燒,但心是冷的。我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悲傷涌來,像水漫金山一樣。“這個話我不帶,”我緩緩對趙順德說,“你自己對她說吧?!?/p>
9
“這是庸常的一天,除了拜登當(dāng)選美國總統(tǒng),沒任何大事發(fā)生?!蔽以谌沼浝飳懙?,多少有點(diǎn)戲謔,“只不過,這庸常的一天被我記錄了下來。其實(shí)我如果不回罕村,這一天也是這樣過,沒有什么因為我的到來而改變。”
真的這樣嗎?我自言自語了句。
從老五叔家出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堅強(qiáng)點(diǎn),我應(yīng)該原諒張圣文,不管她曾做過什么。她也是六十七歲的老人了。我為張圣文悲哀,她有高遠(yuǎn)的想法和憧憬,而且鉚足力氣踐行,卻總也不能實(shí)現(xiàn)。花的力氣越大,越實(shí)現(xiàn)不了。這才是悲劇人生??!這個時候我想起了我媽,不知她有沒有溜出來,敲鄰居家的門。她不能老惹張圣文生氣。想到這里,我不安起來,加快腳步往家里走。歷史什么樣不重要,現(xiàn)實(shí)什么樣才重要,不是嗎?拐過街角,我看到了一幅暖洋洋的圖景:這是下午兩點(diǎn)鐘,太陽明亮地斜切在那塊石頭上,我媽在石頭上坐著,正好坐在了光照里。她屁股底下是塊杏黃色的墊子,看上去厚墩墩的。六嬸子離她兩步遠(yuǎn),坐在馬扎上。小鮮亮坐在正門口的小板凳上,她們都在那一線陽光里,而那兩扇水藍(lán)色的大門敞開著。我都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了。三個人都笑吟吟,一起看向我,我媽高興地朝我伸手,嘴里說:“云丫來了,云丫來了。”
那婆媳同聲說:“早就來了!”六嬸子對我媽說:“你沒看見閨女的車停門口?”
我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手因為拄在石頭上,像冰一樣涼,可我舍不得讓她回家。我不知道前邊發(fā)生了什么,成就了這樣一幅畫面,我的眼睛有些潮。那個小黃墊子看著眼生,我摸了摸邊緣,非常柔軟。我說:“這墊子像新做的,是六嬸子家的?”
六嬸子頭上蒙著深煙色的頭巾,努力仰著小臉說:“原本我想坐那石頭上,正好你媽出來,就讓給她了,我又回家取了個馬扎。她原來是多聰明的人啊,沒想到變成了這樣。”
我媽兩只手攥住我的一只手,眼巴巴地問:“你走著來的?”
我沒有回應(yīng)我媽,緊著對六嬸子說話?!坝心@樣的鄰居真好,這么惦記我媽。我媽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了。吃了飯就過來敲門,是想知道您買鹽回來了沒有。她惦記著您買鹽的事,怕您一去不回來。”
六嬸子嘎嘎地笑,說:“大嫂子還知道惦記我?我不回來還能上哪兒去?”
我小心地看我媽,怕她產(chǎn)生不必要的聯(lián)想,事實(shí)是,我也不知道她這話的初衷是什么。我媽天真地抿嘴笑,像偷了嘴的小孩子一樣,特別滿足。
小鮮亮早站了起來,想讓我坐板凳,我又把她按了回去。我曾經(jīng)看過她的背影,但從沒與她正面交談過。今天發(fā)現(xiàn)她有一張耐看的臉,眉清目秀,皮膚緊致光滑,只是讓凌亂的頭發(fā)遮掩著。她說:“我媽出去買鹽,說姐和大媽想來家看她,我說那還等啥,趕緊請進(jìn)來啊。結(jié)果老人家先去買鹽了。回來我說她,買鹽有啥打緊,早買晚買還不都一樣,老年人就是不懂得變通?!毙□r亮臉上都是溫暖的笑,這讓我洞悉了她們婆媳之間的密碼。六嬸子說:“我干啥就想著干啥,沒有那樣快的反應(yīng)?!蔽覌屨f:“你比我反應(yīng)快多了?!边@話客氣得讓現(xiàn)場笑翻了。
我聽明白了。這場面是我媽自己導(dǎo)演的。是她說“云丫回來了,想來看看六嬸子”,六嬸子買鹽回來跟兒媳婦說了,這才有小鮮亮的過意不去,她們坐在這里,其實(shí)是在等我
“姐進(jìn)家待會兒吧?”小鮮亮又站了起來。
我說:“不用了,看見你們就行了。我媽總?cè)デ瞄T,給你們添麻煩了,中午都沒睡好覺吧?”
“大媽是病人,不礙事的,我們都能理解。中午睡不睡都行,還有晚上呢?!毙□r亮爽快地說。
六嬸子說:“以后不關(guān)門,她就不會敲了?!?/p>
我深感意外地看了六嬸子一眼,她說:“桂榮埋怨我了,說我不該把你們關(guān)到門外,就是普通鄰居也不該這樣對人,何況過去兩家交好呢。”
我望向小鮮亮。這才知道她叫桂榮。
桂榮說:“經(jīng)常聽我媽說起,大爺活著的時候老哥兒倆經(jīng)常一起喝酒。有這樣的交情,就跟親戚差不多?!?/p>
一塊石頭突然落了下來。難道那是一塊無事生非的石頭?
“這些事比拜登當(dāng)選總統(tǒng)都重要?!蔽医又鴮懀厡戇呄肽且蝗κ良t色的領(lǐng)圈,小鮮亮指揮我倒車,她只比車屁股稍微高一點(diǎn)。張圣文坐在副駕駛,她說要進(jìn)城去開會。我在六嬸子家門口說話時,她出來進(jìn)去好幾趟,顯見得焦急。
車頭掉好了方向,后視鏡里正好映出六嬸子的小臉。那橫七豎八的紋路里有多少傷心往事?。∫苍S那都不值得記憶,忘掉也罷。其實(shí),不忘掉又能如何呢?小鮮亮趴在車門跟我擺手,說:“姐慢點(diǎn)開,有空常回家來,大媽的事你就放心吧?!蔽乙蛔Т笠拢庞浧鹂诖镞€有條絲巾,我抻出來掛在了小鮮亮的脖子上。那是一種紅艷艷的顏色,小鮮亮的臉?biāo)查g就被照亮了。
車子躥出去,張圣文說:“可惜了?!?/p>
“啥?”
“那是條好絲巾,我看得出?!?/p>
“不咋好?!蔽艺f。
我心里翻涌著趙順德的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她嫉妒了,但我不管。我當(dāng)下管不了她,我被小鮮亮溫暖了。不知張圣文在想什么,這一路都閉緊了嘴,沒有對我進(jìn)行語言轟炸。我知道她在生氣。一條絲巾不重要,我心里有沒有人才重要。他們天天伺候老人,原來還不如一個鄰居。我知道她會這樣想,此刻我就是她肚里的蛔蟲。這若是過去,她一生氣,我就緊張,但今天例外。再來我會給她買條好絲巾,最好的那種。
車到一個老小區(qū),張圣文下了車。我說,如果晚上不回去,就住我家吧,我來接她。張圣文說,這里的人都親如姐妹,又管吃又管住。她頭也沒回。
我不說話了。
她一躥一躥往小區(qū)里走,走幾步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說:“跟原先不一樣,我們這個團(tuán)隊都是精英,這回一定能成功?!?/p>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車走了。
原載《花城》2023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杜小燁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生活的廣度
尹學(xué)蕓
《難言之隱》由原創(chuàng)刊物推出,便有讀者留言:文字看著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稍一思忖我就明白了,他不是看著文字面熟,而是看著里面的人物面熟。
張圣文與王永利,最早出現(xiàn)在小說里是2015年,那時我正在寫《李海叔叔》。他們的名字我很是經(jīng)過了一番考量,讓他們要隨眾,而又有那么一點(diǎn)個性。要足夠鄉(xiāng)村和上口,而又容易被記住。給人物起名不容易,要跟他們的氣質(zhì)相吻合。在蕓蕓眾生中,你屬于這一個或那一個,都不偶然。放到漫長的人生里會發(fā)現(xiàn),名字浸潤了你身體發(fā)膚的所有氣息和信息,你就該叫這個,而不是叫別的。
回到小說中的人物,叫王永利和張圣文,那時他們的形象在《李海叔叔》中還相對模糊,到了《青霉素》里,就有了身份標(biāo)志。他們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會飛的父親》里,作為戲碼豐富的配角,已經(jīng)成了故事的推手。而到了《難言之隱》這部中篇,他們已經(jīng)升任了主要角色,一呼一吸都能牽動作者。
所以讀者覺得他們熟悉,這不難理解。
并不是很明晰的一些心理暗示,他們像串場一樣從這部小說走進(jìn)那部小說,是在不經(jīng)意的狀態(tài)下形成的局面。經(jīng)意下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也沒什么不好。這是我堅持這樣使用他們的緣由。在這部小說里,王永利是村書記,與時代曾并肩而行,后來被時代丟下了。這樣的人物身上,有作家關(guān)注的點(diǎn)位,他從不尋常變得尋常,就像河流柔軟地改變了行進(jìn)的方向。焉知河流愿意改變呢!故事愈來愈豐滿,或人物越來越有血肉,是因為有生活的廣度在橫向豐富。他們可以變化角色,或變換性格,但仍是我熟悉的那一個。罕村的人和事,都需要他們傳導(dǎo)或支撐。有一天我也許會放棄這組人物,那是沒有元素可以運(yùn)用了?,F(xiàn)在還不行。我只是寫了他們很小的一部分。我會反復(fù)丈量觀摩探查,確保沒有遺漏。
事實(shí)是,經(jīng)常有人物被反復(fù)抒寫。這不是重復(fù),而是別一種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把目光望回鄉(xiāng)野,勾連和映現(xiàn)的永遠(yuǎn)是那些熟悉的場景,和熟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他們隱匿在某些縫隙和褶皺里,被我提拎出來,形成了故事鏈條。生活只在你熟悉的地方擴(kuò)張,而你不熟悉的地方,一片荒蕪。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