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2023-08-02 23:25:09黎紫書
關(guān)鍵詞:房東太太小說

某個冬日午后,華裔女作家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中詳細(xì)評論了她的一部小說,并暗示這是對裘帕·拉希莉作品的拙劣抄襲。女作家陷入慌張與憤怒,并迅速在腦海中構(gòu)思起對這場指責(zé)的“回?fù)簟?。恰是在這種批評和辯解中,彼此陌生甚至對立的兩個世界被打通,并有了自審的可能。

收到信。

是信。不是電子郵件。既有實體,便如同肉身降世,得走過一封信必須經(jīng)歷的所有程序,才終于在這個冷不見雪的冬日,與其他信件一起被郵局的投遞員塞進(jìn)了你家門外的黑色信箱里。你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信件從郵箱里掏出來,幾乎便馬上發(fā)現(xiàn)了它。脹鼓鼓的,雖然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白色長條信封,但它畢竟與其他信件不同。那些由醫(yī)院、電訊公司、保險公司或銀行寄來的賬單和月結(jié)單,信封上總開著小窗口,而且已預(yù)付郵資,無須貼上郵票;至于其他的,比如各種環(huán)保組織、人權(quán)或慈善機(jī)構(gòu)寄來的勸捐信和宣傳單,格式也相差不遠(yuǎn),信封左上角總印著組織名號;收件人的姓名、地址都是工工整整地打印上去的,還印了一列條形碼,無非在說明,你呀,只是萬千收件者之一。

這封信卻不一樣。信封右上角可是實實在在又方方正正地貼了郵票的,蓋上去的紅色郵戳看著一絲不茍,仿佛郵局對待這信特別鄭重其事。若真如此,當(dāng)然是因為信封上那一筆手寫字吧。雖說字跡有點蹣跚,卻仍不失蒼勁,可以看出寫字的人曾正襟危坐,竭力要把字寫好。這時代,光看這么個信封一五一十地將所有儀式做好做滿,你就不免內(nèi)心一陣激動了。

誰呢?是誰在白信封上用黑色走珠筆寫下這幾串拉丁字母?

收件人是你。姓名拼寫無誤,你自然認(rèn)得。盡管在美國這里住下來不久以后,因為聽不得人們四聲不全,一再把你名字里的“蘭”念成“爛”或“練”什么的,你索性給自己取了個宜東宜西的英文名。那名字說來普遍,不過是夏日時看見人家花圃里君影草開得鈴鈴鐺鐺,便來了靈感,信手從花名中摘下“Lily”一詞,等于給“蘭”字英譯。此后這名字常用,多年下來已廣為人知,再難得有人這么用拼音來直呼你的中文原名。因而乍見信封上的名字,你一時感到陌生,竟不能馬上意識到,那是你。

是你沒錯。認(rèn)出你自己,這感覺就像被誰開聲指認(rèn),才想起來自己一直戴著面具,讓你沒來由地感到忐忑。你在廚房中島那里找了把水果刀,裁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箋。好幾張紙呢,折疊起來厚厚的一沓。那紙可不是常見的辦公室打印紙,摸上去似乎比較輕薄,而且都已發(fā)黃,快成卡其色了,像是什么猴年馬月的古物。你攤開紙張,說意外其實也不出意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打字機(jī)打出來的文字。天呀,這該是貨真價實的打字機(jī)字體吧?你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那些文字,它們高矮參差,墨跡不勻,當(dāng)中許多弧形都懷抱一團(tuán)油墨,或淺或深,看著像公立學(xué)校操場上勉力列隊的那些邋邋遢遢的孩子。

一封用打字機(jī)敲出的信。一,二,三,四……滿滿的五張紙。這可比信封上的手寫字更讓你吃驚。然而手指頭的觸感是真的。那些油印字,每一個都力透紙背,快要凹入紙張里了。你想了想,要是在電影或電視里看過的不算,你還真沒見過這么古色古香的書簡。你幾乎以為這信本身是一件舊物,便飛快地瞥一眼信頭。不對啊,上面標(biāo)明的日期距今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日。你心里嘀咕,懷疑這會不會是惡作劇,有人想要作弄你?可圣誕節(jié)剛過,愚人節(jié)尚遠(yuǎn),況且你在美國這兒結(jié)交的朋友,即便不算有頭有臉,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殷實人。誰?誰會有這種玩興?

信確實是寫給你的。對方以最常見的“親愛的女士”開頭,正確無誤地拼寫出你的名字。你像考場上剛拿到考卷的考生,迫不及待地查看信末落款,那里寫著:

您誠摯的,

內(nèi)奧米·弗里德曼

*? *? *

內(nèi)奧米,內(nèi)奧米。即便寫信的人不說,你也知道這是猶太女性常用的名字。就連“弗里德曼”這姓氏,也讓你不期然想起《資本主義與自由》的作者,那不正是個猶太裔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嗎?信里的內(nèi)奧米對此沒想隱瞞,開頭她直接報上名來,說再過兩個月呀,她就要慶祝一百零三歲生日了。

若還能再堅持一年,我也就像你的小說里那位房東太太,活成個一百零四歲的猶太人瑞。

“你的小說”——她這么說,你立即意會到她指的是哪個作品。畢竟你寫作這幾年來,雖然作品不少,卻唯獨那個短篇寫過這么個人物——年逾百歲的猶太裔房東太太。說來你還為寫了這人物而沾沾自喜過,覺得她形象立體生動,別具歷史感和滄桑味,與小說里年輕的華裔女主人公相映成趣,兩人間的互動也饒富興味。有了她,你覺得這作品完成得特別好,因而在完稿以后,你將兩個版本分別交給了國內(nèi)兩家不同的刊物,并且都被刊用了。然而這是個中文小說呀。雖說現(xiàn)如今這時代,有互聯(lián)網(wǎng)勾連,地理之隔已不算回事,但語文是人類通天不成換來的詛咒。從古至今,各語文之間始終隔著千山萬水,內(nèi)奧米怎么會知道它呢?難道說,這位自稱猶太人的內(nèi)奧米·弗里德曼懂得中文?

當(dāng)然,我與你筆下那位房東太太畢竟是不一樣的。我比她幸運多了,我的父母在一戰(zhàn)之前,隨著移民潮經(jīng)水陸路從俄羅斯遷移到美國。他們來了以后才相識和結(jié)婚,我和我的姐姐及一個弟弟也都在紐約出生,因此沒有經(jīng)歷過歐洲那可怕的黑暗時期,不像你筆下的房東太太,舉家被押到納粹集中營,死傷慘重,唯有她和她的姐姐存活下來。

實話說,你這篇小說寫到結(jié)尾了才端出這位老太太悲慘的身世,身為讀者,我覺得真是一大敗筆。這世上有太多作家(尤其是非猶太裔作家)但凡寫到那個時代的猶太人,總不得不牽連上納粹的惡行,硬要給小說注入一點從歷史借來的悲情。這種陳腔濫調(diào),只會使得小說不可避免地流于平庸。我這話不是無憑無據(jù)說的,我可是個十分資深的小說讀者。我從小喜歡看書,父母雖然都是工人階級,沒受過多少教育,卻特別縱容我這嗜好,而且就和你們中國人一樣,即便是勞工出身,他們也都胼手胝足要讓孩子上大學(xué),希望下一代過上好生活。后來我嫁的丈夫是個會計,雖然與數(shù)字為伍,卻也是個書迷。壯年時我嘗試寫小說,也給舞臺劇寫過劇本,我的先生則到死都夢想著要當(dāng)個詩人,因此我們家里總是不缺書的。即便到了今天,我的先生去世十多年了,我依然每晚都得先讀點書才愿意熄燈就寢。我的耳朵不太行了,眼睛倒還管用,看電視時聽力跟不上視力,難免有所缺失,這才覺悟到文字的天地有多圓滿——它總能做到自給自足、有聲有色。

至于你的小說,那當(dāng)然不是我的睡前讀物。我可真希望自己能懂得中文呢。真可惜,作為移民第二代,我連俄語都不懂,只依稀記得一些意第緒語單詞,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之間交談用的語言;那是說悄悄話的語言,是爭執(zhí)的語言,也是傾訴的語言??蓪χ⒆樱麄兌贾徽f英語,而且一輩子都說得磕磕絆絆。

說起來,我們家的成員似乎都沒有特別強(qiáng)的語言能力。固然有些人能掌握雙語,比如我們在以色列的一些親戚,英語說得就和希伯來語一樣流利,但那是學(xué)校的雙語教育使然。至于美國這邊,唯有我的小兒子因為年輕時在德國短暫留學(xué),后來持續(xù)自修,迄今還能讀寫德語;其他人嘛,也就僅僅能用粗淺的西班牙語跟我的墨西哥幫傭聊上幾句了。好在啊,我的一個孫兒兩年前娶了個中國太太,彌補(bǔ)了我們家一直缺乏的東方元素。我的這位孫媳婦中英語雙全,據(jù)說以前在大學(xué)里經(jīng)常當(dāng)口譯員,一口英語說得比我們近兩屆的總統(tǒng)好太多了。正是她,因為我說只讀過賽珍珠寫的中國,她便說:“那你該讀讀這年代中國人寫的美國?!庇谑撬驮诰W(wǎng)上找來一些中文作品,直接口譯,一句一句,給我念成了有聲書。你的小說,我就是通過這方式“讀”到的。

“一個中英語雙全的孫媳婦”——這多么醒目!看在你眼里幾乎像道路施工點上常見的那些警示板上的LED字幕,一字一字閃著紅光。你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只覺得呼吸和心跳加速,拿不準(zhǔn)該不該往下讀,便移開目光四下察看,甚至瞥一眼櫥柜上方的攝像頭,像是要查看周圍有沒有目擊者。沒有。當(dāng)然沒有。這么個冬日午后,丈夫上班去了,說是下午有個重要會議;兒子已在兩個月前遠(yuǎn)赴法國開始他的新生活,就連往年最讓全家人雀躍的家庭活動——到基靈頓滑雪——也不能把他誘回來;女兒青春少艾,一大早便隨幾個同學(xué)打鬧著出門。偌大的房子一塵不染,落地玻璃門外的庭院一片清幽,只有門上掛著的圣誕花環(huán)還綻放著節(jié)日殘余的喧騰。你移開目光再往遠(yuǎn)些看,天空干凈得像是被庭院邊緣一排高聳的香柏樹打掃過似的,說是一片蔚藍(lán)吧,可那藍(lán)卻是不通透的,猶似倒轉(zhuǎn)過來的尼斯湖,越看越覺得深不見底,越要懷疑那里頭藏著水怪。

你不禁又往櫥柜上的攝像頭看了一眼。

這種節(jié)后的日子最無聊了,本該有些活動的,偏是疫情連續(xù)兩年下來,許多人已意興闌珊,都提不起勁兒辦聚會了。城里的一群寫作同道,過去常有各種名堂和節(jié)目,要不在公眾圖書館里辦新書分享會,要不趁國內(nèi)哪個知名作家出游美國,便張羅個交流會一盡地主之誼;或者干脆弄個圣誕或新年聚餐,好歹也叫人文薈萃,來年會有衣香鬢影的照片印在會刊里。你那時三天兩頭便往皇后區(qū)那一帶跑,畢竟法拉盛多的是中餐館,文友們到了那里就像解開一件穿了太久又束縛太過的緊身衣,紛紛敞開胸懷用比英語高八度的普通話交談,南腔北調(diào),鄉(xiāng)音不改。

在這群人當(dāng)中,你知道自己的自覺性比較高。無論到了哪里,無論在什么情況之下,你都不至于捏著嗓子說話。別說身處美國社會,即便以前在國內(nèi),從小到大,你那么優(yōu)秀,受到那么多師長夸贊,甚至后來在中美兩地上了最頂尖的學(xué)校,你也未曾有一刻得意忘形,反而時時警惕著,不讓自己淪落到蛙鳴蟬噪中。文友們無不覺得你文靜低調(diào)、言行得體、不愛搶風(fēng)頭,甚至還不怎么打扮,卻又不失體面。你的一身衣著和手里拎的包包,包括赴會時穿的鞋子,看似樸素,可圈里的女士們只要有點見識,便能認(rèn)出來那些都是十分低調(diào)的名牌。她們因而對你有好感,但凡有活動必然把你叫上,只因滿堂花枝招展,最少不得你這樣堂皇的綠葉。

你當(dāng)然不以為自己是綠葉,反而覺得與這些人為伍會襯得你出淤泥而不染。誰說不是呢?這些同道們寫的作品你多少看過一些(私底下發(fā)給你“鑒評”的有,微信群里公開分享鏈接的也有),多半不過爾爾,許多連國內(nèi)高中優(yōu)等作文都比不上。就一面移民文學(xué)的旗幟張揚(yáng)幾十年了,搬來弄去不外乎電影《愛在別鄉(xiāng)的季節(jié)》里藏著的老三樣:離婚、瘋癲、殺人。你還知道這些同儕其實都不怎么看書,就算有吧,閱讀的視野也都止于1980年代先鋒派小說,從此不思進(jìn)取,更別說外國作品了。這些人落地多年,把美國這邊各種社會福利、稅法和股票都摸了個透,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的名字卻是叫不出一個半個來。你跟他們不一樣,盡管起步晚,等到孩子都長大了才開始寫作,但畢竟科班出身,也一直保持閱讀習(xí)慣,加上英語底子好,中英文書都涉獵不少。這幾年矢志寫作,誓要把以前磋跎了的光陰追回來,讀書更是加倍用功,差點沒回到年少時備戰(zhàn)高考的狀態(tài)。有了這些積累,無論學(xué)問或眼界,抑或是創(chuàng)作水平,無一不凌駕這些坐井觀天者。

這時候,你不免想到,倘若這“內(nèi)奧米”真有其人,并且她真如信上所說,一輩子醉心閱讀;你要能早幾年遇上她,大有可能與她結(jié)交,那么這些年你發(fā)奮寫作,也許就能事半功倍。當(dāng)然,若真是那樣,你應(yīng)該不會寫出這個關(guān)于房東太太的作品了。退一萬步說,就算寫的還是這個小說,里頭的老房東太太必然會是個不同的人。再退一萬步吧,即便房東太太非得是個猶太人不可,想必也不會是個納粹集中營里的生還者。內(nèi)奧米說得對,這么寫流于俗套,顯得平庸了。

*? *? *

對于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我固然不太滿意,當(dāng)時忍不住搖頭,臉上必定也顯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以致我的孫媳婦住口不念了,問我怎么啦?是作者寫錯了什么嗎?

“我原以為這部分你一定會產(chǎn)生共鳴呢?!彼f。

我得承認(rèn),小說這樣寫,盡管落入窠臼,卻不能說“寫錯”什么。那年代一個居住在德國的猶太婦女,自然是躲不過那一場歷史浩劫的。“可是老房東太太不是生于1908年嗎?1939年她三十一歲了,她的姐姐又更年長一些。姐妹倆都沒結(jié)婚嗎?怎么會和弟弟以及父母一起被送到集中營?”我這么回答。我的孫媳婦瞪大著眼睛,也許腦子里在數(shù)算我提到的那些數(shù)字,也可能心里在嘀咕,以為我故意挑刺兒。

“沒錯,這有點怪,”她反應(yīng)過來,“但它連‘瑕疵都算不上啊?!彼Z氣有點急,似乎自覺有義務(wù)為你的小說辯解——就好像我在她面前也總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為民主黨辯解——一再強(qiáng)調(diào)你寫的這位老房東太太,形象特別生動、特別飽滿:“簡直栩栩如生!”

我只好向她解釋:小說后面這么寫,像打補(bǔ)丁似的看著礙眼,一點兒沒有使得人物更豐滿,反而令小說變得油膩可笑。

“正應(yīng)了你們中國人那句諺語:畫了蛇還給它畫上腳?!蔽乙妼O媳婦神色不悅,便用這話轉(zhuǎn)移話題。她果然驚訝,問我怎么知道這諺語。那是以前我從一位病人那里學(xué)來的——過去我是個心理咨詢師,在曼哈頓下城執(zhí)業(yè)超過半個世紀(jì),九十歲才退休呢。雖然吉尼斯世界紀(jì)錄沒有記載,我卻一直相信自己是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年資最高的心理咨詢師。這位病人與她的丈夫都來自臺灣,夫婦倆在美國落腳多年,有過一番苦盡甘來的經(jīng)歷,如今兩人生活富裕,在紐約和佛羅里達(dá)都買了房子。她成了我的好朋友,每年總會特地過來探望,還招呼過我在佛羅里達(dá)小住。我在曼哈頓有一座小公寓,自從先生逝世后便一個人守在這里。我倒是不像你寫的房東太太,需要騰出房間來出租給外人。即便我想這么做也不行——這房子里東西太多了,它們多是我過去旅游時采集回來的寶貝。而且我這兒訪客不斷,兒孫和親戚朋友們常來,加上墨西哥幫傭每周兩次登門,除了打掃衛(wèi)生以外,也陪我到樓下小超市里采買,或是扶我到隔一條街的發(fā)廊以及美甲中心。甚至呢,在不讓我的兒孫們知道的前提下,我還會推著助步車,與她結(jié)伙,慢悠悠地踱步到再遠(yuǎn)一些的法式咖啡館去喝下午茶。

人活到了我這把年紀(jì),多少是個奇跡吧,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后輩眼中的智者;好像年齡可以使人自動升級,變成白袍巫師或紅衣主教什么的。譬如說這公寓有個英俊的波多黎各保安員,上個月領(lǐng)著他的新婚太太來敲門,夫婦倆說要碰碰我的手,好得到我的祝福。也曾經(jīng)有一位高頭大馬的俄羅斯女人剛搬進(jìn)來,因為聽說樓上住了個百歲長者,便特地來叩門,想要與我聊聊天。哎,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們能多給我一點個人空間,好讓我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書呢。所以啊,我并不像你筆下的那位老房東,成日坐在客廳,像被釘牢在椅子上;除了與房客偶有互動,便只能等著頭發(fā)花白的女兒一個月開車過來兩趟。

我明白我不該拿自己與你筆下的人物相比,更不該對小說里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較真。而且我也無法否認(rèn):不是每個住在美國的猶太女人,上了一百歲,還會有和我一樣的晚年。她們抑或也有孫兒正好娶了個中國太太,卻不至于也剛好有個在電視臺工作的孫女婿,會拜托雷切爾·瑪多①在電視節(jié)目上給一百零一歲生日的老人祝壽。但老實說,我總懷疑你小說里這位房東太太并不是憑空杜撰的,很可能真有其人——畢竟在另一個小說里,有另一個人也當(dāng)過她的房客,與她相處了六個星期。

讀到這兒,你的心仿佛含羞草受驚,霍地收縮。你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這吸進(jìn)去的一口氣又讓你的心房再收攏了些,幾乎絞出些痛感來。你覺得這信不能讀下去了,再讀恐怕心臟會承受不住,然而信里字字句句如有引力,硬把你的目光拽到下一個段落:

就像不同畫家畫的兩幅肖像,雖然筆法不同,但太多細(xì)節(jié)如出一轍,讓我一眼認(rèn)出來,畫里畫的是同一個人。只是啊,盡管來自同一個原型,然而兩個小說里,我喜歡的是另一位老房東。

信哪能這么寫呢?這讀起來不就像小說了嗎?你忍不住回頭細(xì)讀,又禁不住喃喃自語,怎么有人會在信里置入人物對話,平添一種劇場效果和虛構(gòu)性,使得信不像是信了。你愈發(fā)懷疑這是個拙劣的惡作劇,有人要整你;也就愈發(fā)覺得這位“內(nèi)奧米”故作文雅的言辭懷藏著某種粗暴的惡意。是誰呢?誰是內(nèi)奧米?你腦子里將那些于城中筆會或各種聚餐上寒暄過的、交談過的、握過手的、碰過杯的、相視而笑過的、交換過微信號的、互贈過著作的寫作同儕們粗略地過了一遍。每一張超載了笑容的臉都乖張地向你湊過來,堵住回憶的出口。你越想越感到透不過氣,越覺得房子里莫名地悶熱。面前的落地門猶如玻璃幕墻,上面播映著明晃晃的陽光與風(fēng)過樹梢的景象。你再看看頭上那攝像頭,隱隱覺得這像是《楚門的世界》,你被放到了一個做實驗用的玻璃箱里。

你把信放下,走過去一把推開落地門。涼颼颼的空氣鉆進(jìn)來,像是你打開了一臺巨型冰箱,里頭放著一個冷藏許久、已經(jīng)有點干枯了、不怎么新鮮的世界。你把頭探到門外大口大口吸氣。隨著幾次深呼吸,心跳逐漸平復(fù),腦子里翻滾的思潮緩緩?fù)P?,你逐漸看清楚了一個事實:你的那些城中文友,沒有一個會是“內(nèi)奧米”。

并非他們不可能整你——你出道遲,但幾年里在國內(nèi)連著出版了兩本口碑不錯的集子,又上過些采訪,還有雜志請你寫專欄,文友們難說不會眼紅。只是你很清楚這些人的資質(zhì),他們當(dāng)中不乏口蜜腹劍者,但缺少創(chuàng)意,絕對想不出來這么復(fù)雜的點子,也不會有耐性跟你玩這種拐彎抹角的把戲。再說,他們?nèi)裟苡糜⒄Z寫出這信來,自當(dāng)全心全意當(dāng)英語作家,瞄準(zhǔn)普利策獎沖刺得了,又何須被貶謫到“華語寫作圈”,流落成外室一般、永遠(yuǎn)入不得宗祠的海外華文作家?

所以,內(nèi)奧米難道就真的是內(nèi)奧米?一個與你素不相識、幾乎像是跟你活在兩個平行世界里的猶太裔老婦人?她就那么閑,因為在你的小說里遇見了另一個年逾百歲的猶太女人,就洋洋灑灑地給你寫信,要跟你討論這位老房東?這當(dāng)然不對勁兒,可你在美國這么多年了,還真知道這國家有不少怪人,他們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異于常人,而且都特別執(zhí)拗,會做出許多不可理喻之事。要說瘋狂的讀者,比內(nèi)奧米更出格的應(yīng)該大有人在,否則斯蒂芬·金哪來的靈感寫出《頭號書迷》,讓卡西·貝茲直接把作家敲碎腳骨,綁回家里?

好吧,權(quán)當(dāng)內(nèi)奧米就只是個愛管閑事的老太婆,你也不敢說這是否值得慶幸。畢竟她在你的小說里發(fā)現(xiàn)蹊蹺,把老房東太太指認(rèn)出來了。你懷疑她是來敲詐你的,可仔細(xì)想想,一時覺得她字里行間有種返老還童般的率直,幾乎詼諧可喜;一時又想起來文字的欺瞞性,便覺得那是一個饒富寫作經(jīng)驗者在故作天真,正賣力演出她用第一人稱給自己畫定的人設(shè)。是的,內(nèi)奧米的表演欲如此旺盛(她還給劇場寫過劇本?。?,怎么可能只滿足于僅對你一個人賣弄?會不會呢?她會不會同時也給“另一個小說”的作者寫信,將她在你這小說里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對方,好向?qū)Ψ窖Γ?/p>

親愛的裘帕·拉希莉女士,我是內(nèi)奧米,來自紐約曼哈頓。我年紀(jì)很大了,比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多享了些歲數(shù),但我不會說自己老得超乎你的想象,畢竟你寫過比我更老的老人。那是一個非常動人的作品,我不得不說你把那位老房東太太寫得十分鮮活。而我,再過幾個月,就要和她一樣,也活到一百零三歲了。

內(nèi)奧米的筆調(diào)在你的腦海里盤旋,沒錯,就是這么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你幾乎可以肯定,她若給另一個作者也寫了信,信的開場白必然是這么寫的。這樣想的時候,你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個滿頭銀發(fā)的白人老嫗坐在一臺打字機(jī)前,一臉自喜。她的背不免佝僂,臉上不免滿布皺紋,蒼白的皮膚也不免泛著猶如咖啡漬的老人斑,但她一身衣著光鮮亮麗,深陷在眼窩里的一對眼珠透著尼斯湖那樣的藍(lán);額上是發(fā)廊里剛修剪吹洗過的頭發(fā);放在打字機(jī)鍵盤上的手指才做過護(hù)理,十片指甲都鮮紅油亮。她的形象竟這般清晰,仿佛你今早才見過她本尊。就連她的所在——一所敞亮的小公寓,布置得像古玩店或者一座小型私人美術(shù)館;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書桌上幾冊大開本精裝書放得猶似書店里的陳列品;面目模糊、姿態(tài)乖張的人形雕塑隨處可見,每一尊都像愛德華·蒙克畫的掩耳戰(zhàn)栗者②;周圍的柜子里和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放滿了充斥異國風(fēng)情的精致小擺件——一切歷歷在目,活像高清電視里的畫面,直讓你嚇了一跳,然后才想起來這完全是文字搞的鬼!是內(nèi)奧米的信!她沒有一字提起過自己的姿態(tài)容貌,卻暗地里使了手段引導(dǎo)你,讓你這么想象她、“看見”她。

這么看來,內(nèi)奧米是個寫作能人呢。你忽然意識到自己被人用文字給戲弄了,這于你等同羞辱,便覺出對方的傲慢,不由得生氣起來。可轉(zhuǎn)念想想,美國民間總不至于遍地寫作高手吧?許多美國人街頭受訪,還會把《白鯨》和《老人與?!犯慊炷?。那么內(nèi)奧米會不會是個行家,一個用英語寫小說的人?某個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導(dǎo)師?又或者……會不會呢?她會不會就是“另一個作者”?這想法太令人戰(zhàn)栗。你打了個哆嗦,身子往后一縮,拉上落地門,轉(zhuǎn)身回到身后的中島,一把抄起島臺上的信。

*? *? *

你知道我說的是住在波士頓的那一位老房東太太。裘帕真是個極富天賦的作家,寫《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時,她未滿三十歲呢,但那小說筆法老練,每一筆都不虛,小說里提到的每一樣物事都有它的作用,進(jìn)而使小說產(chǎn)生意義。就說波士頓吧,那里不是比皇后區(qū)有意思嗎?我明白你把老房東太太的房子放在皇后區(qū),是為了遷就小說里的華裔女主人公,好把她安排到法拉盛的華人貿(mào)易公司去上班,再名正言順地引進(jìn)一些中國色彩。而裘帕呢,她倒是選擇讓一位孟加拉國青年走出他的舒適區(qū),先離開老家加爾各答,再揮別他在倫敦求學(xué)時住在一起的一屋子老鄉(xiāng),只身來到美國波士頓,讓他遇上“只把房間租給哈佛或工院的年輕人”的老太太。你看到嗎?這個房東可不是為了遷就誰或任何一個地方來的移民而存在的;她就像自由女神,她代表美國。人們從四面八方涌向她,只有最上進(jìn)、最有學(xué)識的人才配住進(jìn)她的房子。雖然啊,她那棟房子其實很簡陋,不是嗎?

裘帕這部短篇小說集是我每隔三五年就想要重讀的書,其中這個老房東太太的故事更是令我著迷。它有著一種魔力,似乎隨著歲數(shù)越趨近這個小說人物,我對她的言行便多明白一分,心里又要為裘帕的高超筆力多贊嘆一下。老實說,我曾經(jīng)想過給裘帕寫信,就是像書迷那樣把信寄到出版社,對她說說我對這小說的想法,可想到對方的文筆這般嫻熟簡練,便覺出自己的文字啰里啰唆,一股甩不掉的老人口吻,竟是連她筆下那位房東太太也比不上——她從頭到尾沒說過幾句話,而且句子特別短,句句鏗鏘有力——頓時興致索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給你寫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是與裘帕的另一個讀者交流。別跟我說你不喜歡裘帕;最起碼,我知道你肯定很喜歡《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這個短篇,過去二十年里我讀過不下十遍了(由于你的關(guān)系,我昨天又讀了一回)。無論是作為一個讀者、一個已活過了一個世紀(jì)的老太婆,抑或是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美國人,我認(rèn)為自己都夠得上資格與你分享我對這作品的看法。而且我確實覺得這是必要的,因為啊,顯而易見,你并沒有把這作品讀透。這話我可是認(rèn)真說的:你要是讀透了它,一定不會另外再寫一個小說,把人家的老房東從波士頓給挪到皇后區(qū)。

把老太太放到波士頓真是一記妙筆。波士頓是個好地方,那兒是哈佛和麻省理工的所在!她就該雷打不動地守在那里,每天像個大將軍似的坐在專屬她的那一把椅子上!當(dāng)然,你也一樣寫老房東太太整日坐鎮(zhèn)在家,可你的寫法只讓人覺得這老婦人動彈不得、可憐兮兮。在裘帕的作品里,老房東太太的“動也不動”卻有著多層意涵。我請求你把它找出來再讀一遍,或者兩遍、三遍,直到你能感受到那情景所透著的莊嚴(yán),以及老婦人那堅定不移的意志為止。你去看看,看那個“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甚至還有點專橫跋扈”的老人;看她怎樣地對上門來的孟加拉國青年大吼:“鎖上門!進(jìn)屋第一件事就是要鎖門!聽明白嗎?”她又是怎樣地為美國航天員登月成功而驕傲不已,甚至命令那青年,硬要他承認(rèn):“美國了不起!”——一點不理會人家的感受。你看到了嗎,老太太那頑固又近乎無知的傲慢?你看到在一個孟加拉國來的青年眼中,美國這個國家是多么的驕橫、強(qiáng)勢,同時又是多么的脆弱、自危嗎?

唉,搬到皇后區(qū)以后,房東太太雖然還穿著相同的衣物,過著跟以前一模一樣的生活,卻只剩下一個軀殼,沒了靈魂。

我讀過許多優(yōu)秀的小說,假如裘帕寫的只是我上面說的這些,那我還不至于為它叫好。我的意思是:她若只是借著老房東太太反映第三世界過來的移民眼中的美國,那么這小說終究缺了深度。裘帕寫的卻是兩者之間的交匯,寫它們的沖突與和解。小說的敘述者(那一位孟加拉國青年)塑造得可真立體。用第一人稱寫的小說人物難得有這么含蓄又這般生動的。就連他從老家娶來的那位靦腆拘謹(jǐn)、放到美國這環(huán)境里顯得落伍,或者說過度莊重的新娘,都意味著“另一種文化”。文化代表著傳統(tǒng),比起波士頓所代表的科學(xué)精神和對知識的追求,它人文而古老。它不能把一個民族送上月球,可是它的價值融入生活里,體現(xiàn)在人的言行態(tài)度之中。

你記得那位敘述者第一次交房租的情景吧?那可是小說里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點,有著豐富而深刻的含義。你若想把小說寫好,一定得仔細(xì)觀察!雖然在你的小說里,這情節(jié)被大致寫了一下,但也因此使我更確信:你沒有把《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讀明白。

沒錯,你在裘帕的作品里揀了一些有意思的細(xì)節(jié),將它們打包了,跟隨老太太一起搬到皇后區(qū)——她的“專座”、她的拐杖,以及那幾根傷殘的手指。然而把房子移走本身已經(jīng)是個巨大的失誤,至于你搬弄過去的那些細(xì)節(jié),恐怕都只是這小說的皮毛。老房東太太再三強(qiáng)調(diào)的“鎖門”被你寫得毫無力道,變成了軟綿綿的叮嚀;那一屋子破舊的爪腳家具,到你那里就只剩下一根套著橡皮套的腳爪拐杖了。你這般壓縮處理,曉得這讓小說損失了什么嗎?我只能說,就像是好好的一把寶劍,你只取去了劍鞘。

還是請你看看那位加爾各答來的青年吧。盡管老房東兇巴巴地交代過他,每周五交房租,必須把錢放到鋼琴的譜架上,可第一次交房租時,這位青年“不習(xí)慣把錢一扔了之”。他把八張一元鈔票放入信封,外面妥妥寫上房東太太的名字。正當(dāng)他把信封拿到指定之處時,瞥見了老太太坐在樓梯間她的專座上。出于不忍,他走過去把房租遞給她。

信里說的這一幕,你當(dāng)然記得清清楚楚。你甚至仍記得自己寫的這場景,節(jié)奏雖然明快了不少,最后的處理也做了些改動,但描述的情形大致還是相同的。內(nèi)奧米怎么竟說得好像你錯失了某個重大機(jī)關(guān),沒有它,小說就撐不起來似的。她說得如此鄭重,使得你不禁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懷疑。可記性好一直是你的強(qiáng)項??!閱讀能力也是超群的,總是能一目十行馬上抓住要點,不然以前在學(xué)校里你哪能這般得心應(yīng)手,順順當(dāng)當(dāng)考上第一志愿,又毫無懸念地搭上出國大潮?現(xiàn)在呢,這可惡的內(nèi)奧米在質(zhì)疑你。她一定不知道這兩年你已經(jīng)在給刊物寫書評了,居然敢用這種評論家的調(diào)調(diào)來跟你談小說!你咬了咬牙,忍不住抬起頭來對那攝像頭瞪眼?!昂冒?,”你說,“我這就去把書找出來!”

書在樓上你的房間里。你抓住內(nèi)奧米的信,直接往伍爾夫一個世紀(jì)以前說的那個“只屬于自己的房間”大步走去。樓道很長,一大一小兩面鏡子以及其他光可鑒人之物,都照見了你咬牙切齒的模樣。你那房間自然也安裝了攝像頭。沒辦法,這一區(qū)住的都是體面人家,所有的房子多少帶點莊園風(fēng)格,表面上都得維持一派悠閑模樣,把十二萬分戒備之心藏在內(nèi)里。你雖不至于在床頭柜里放著一把格洛克17,或是在衣帽間豎著一管差點超出你身高的雷明登870,可除了浴室和儲物室,這房子里里外外沒有一個空間逃得過監(jiān)控。

房間里書多,湊得上大半壁書墻。你從上百成千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書脊里精準(zhǔn)地掏出《疾病解說者》。這毫無難度,好像所有的書都訓(xùn)練有素,成了待命的戰(zhàn)士。你把書拿在手里,揚(yáng)起下頦看一眼房里的攝像頭。它高高在上,仿佛墻本身長出來的一只帶柄的復(fù)眼,對你冷然凝視,眨也不眨一下。你打開書,翻到書中最后一篇小說,找出那一頁:

我走近她時,老太太抬頭瞅著我。

“你有什么事?”

“房租,夫人?!?/p>

“放到譜架上去!琴鍵上頭!”

“我給您拿過來了?!蔽疑焓职研欧膺f給她,可她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我稍微彎下腰,信封靠在她雙手上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接受了,對我點點頭。

晚上我回到家,她沒有拍拍琴凳示意我坐下,可是出于習(xí)慣,我仍然像往常一樣坐到她身邊。她照例問我檢查過門鎖沒有,卻沒有再提起月亮上的那面旗幟,而是說:“你心地真好!”

“我不太明白,夫人?!?/p>

“心地真好!”

她手上還拿著那信封。

你用目光迅速掃瞄了一遍,只揪出“好心”一個關(guān)鍵詞,覺得不夠,便又再掃視一回。這回你略為放緩速度,書上的文字便似乎都被放大了些,直至看見老太太“終于接受了,對我點點頭”。你的心跳卡頓了一下,目光卻依然順勢滑走。你稍微怔忡,把溜過去了的視線收回來,重新再讀一遍。

這一次你看清楚了老太太一反常態(tài)的沉默,而“我”受習(xí)慣驅(qū)使,無言地在她身邊坐下。不,你看見的不是哪個關(guān)鍵詞,甚至也不是什么句子,而是這些句子之間的空白,以及這些空白之處某種隱性但堅韌的連接。是的,你隱隱看到了藏于鞘中的、內(nèi)奧米說的那把劍。

你覺得目光變得有重量了,像兩顆墜子??伤鼈円踩缥魑鞲ニ诡^頂?shù)木奘直煌苹氐嚼咸?。她抬頭瞅著“我”。你再讀一遍,又一遍;先是心里默讀,然后忍不住小聲念出每一個詞,又循著標(biāo)點符號調(diào)整語調(diào),或稍作停頓,直至?xí)锬怯陌档目蛷d自眼前浮現(xiàn)。老房東太太的頭臉從滿室陳舊的家具以及一襲式樣朦朧的白衣黑裙中浮起。她個子很小,是被歲月和生活反復(fù)壓榨了一百年的身軀;可她交叉著放在膝蓋上的手仿佛金石,手指那么長,指關(guān)節(jié)腫大駭人,發(fā)黃的指甲看起來那么堅硬,像經(jīng)歷過許多戰(zhàn)役的老盔甲。

“你有什么事?”她問。聲極凜冽,像是在制止你,叫你別靠近。

“房租,夫人。”你把信封遞過去。

你放下書,嘆了一口氣。這段文字你分明早已讀過,甚至在寫你的那篇小說時,就曾把書翻開,讓這小說像個一覽無遺的裸女橫陳在計算機(jī)旁的看書支架上。那上面的敘述和描寫,你沒有一處不記得,說明你的記憶力仍然好得很。正如你還清楚記得,你小說里那位女房客的租金是按月算的。她把支票(而不是寒寒磣磣的八張一美元現(xiàn)鈔)放進(jìn)信封,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照老太太的指示拿到廚房的餐桌上。有一次因事耽誤,匆忙下樓,不及細(xì)想便把信封塞到了老房東手里。傍晚回家時,老太太仍然坐佛一樣呆在原地,手里還捏著早上她給的信封。

“畢竟那是個中國女人呀!”你在心里爭辯,“她跟印度青年自然是不一樣的!不就因為文化不同、性別不同嗎?”你不期然又往那攝像頭望去,惡狠狠瞪它,讓它把你這副趾高氣揚(yáng)的模樣看在眼里。

沒錯,這絕對是文化差異無疑,所以孟加拉國青年晚上歸來,無須房東示意即安靜地在她身旁坐下(那里有張小圓桌,上面有一盞臺燈,此時必定已經(jīng)亮起來了)。老太太再怎么將自己塑造成一座雕像,一顆心畢竟不是鐵鑄的。她過去可是個鋼琴教師?。?nèi)心被音樂浸潤過,總有柔軟處,能感受到青年那簡單的肢體語言所表達(dá)的意愿,以及那意愿背后純粹的善良。在彼時的靜謐中,她聽到了青年無聲的話語:“我來陪陪你?!边@比阿姆斯特朗說的那一句“我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更能觸動她。她不再要聽他頌揚(yáng)美國了,而是打從心底嘆喟:這人怎么心腸這么好?怎么這么好!

你寫的中國女人卻不一樣。不一樣。老太太把她喊過去,溫言軟語地請她把信封放到餐桌上。女人十分順從,不明就里但依言照辦,并且從此再不敢把房租直接交到老太太手里了。

*? *? *

“這段文字里頭,最有力道的一句,是‘我不太明白,夫人?!眱?nèi)奧米在信里說。你不禁撇了撇嘴,把放下的書本又拿起來翻了翻。

這一句“不明白”,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它表示這年輕人并未意識到自己付諸行動的美德,他不了解這當(dāng)中有什么值得贊美。他以為事情本該如此,自己就該這樣體恤地對待一個老人。這不是頂級高?;蚩茖W(xué)精神所能給予的涵養(yǎng),它來自古老的文化,滲入到人的骨髓里。我相信老太太第二次發(fā)出的贊嘆,就是沖這一句“我不太明白”而來。

這位老房東過去把不少房客吆喝走了(全是哈佛和工院的學(xué)生?。降紫聦λ呐畠赫f,這個孟加拉國青年不一樣,他是一位“紳士”。

如此充滿張力又意蘊(yùn)深刻的一個情節(jié),挪到皇后區(qū)上演,就變成了可有可無的一幕。不瞞你說,我的孫媳婦讀過這一段后,我打住她,請她再翻譯一遍。“你是不是刪掉了什么?拜托,我一句都不想漏掉,請你把它完完整整地譯出來吧。”她十分不解,卻也再念了一遍。雖然換了些用詞,也將句式稍作調(diào)整,但我總算明白了她確實沒有對你的作品私自刪節(jié)。

面對文學(xué),我不是個死腦筋的老太婆。我嘗試過換別的方向去解讀。譬如說,我想象這是一個向裘帕致敬的作品,作者照搬同一個場景和情節(jié),目的是要拿它當(dāng)鏡子,以對照出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我告訴自己,這么做需要多大的勇氣??!幾乎能算得上行為藝術(shù)了。然而不管我往哪個方向解讀,始終想不明白你把一個一百歲了還在生活自理的獨居老婦,寫成一個軟綿綿黏糊糊、還每次吃上甜食都表現(xiàn)得特別膩歪的老太太;最后筆鋒一轉(zhuǎn),賜給她一個大苦大難的身世,讓人物的形象和人格一再產(chǎn)生矛盾并相互抵消,這又是何用意?

我想了整整兩天才能坦白對自己說:老天,這分明純屬花俏,根本沒什么特別用意!你呀你,不僅只拿走了劍鞘,還在劍鞘上大肆動工,給它雕龍畫鳳、穿金戴銀,想必以為那樣就能讓它成為另一把劍了。我的意思是:那些最關(guān)鍵也最有深意的細(xì)節(jié)被輕率掠過了,添上去的枝節(jié)卻都華而不實,還和小說本身特別不搭調(diào),就好像是把不同屬性的枝葉嫁接過來,硬生生把主干拖垮。

我說得這么直白,猜想你一定很不服氣。我們不妨回到老太太的住處,讓房子來說話。在波士頓的房子里有一臺三角鋼琴和滿屋破舊家具;老太太終日坐在樓梯間,那里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有一盞燈,還有收音機(jī)、電話和錢包;她的手杖斜放在一旁,上面積滿灰塵。你看明白那些對象嗎?對于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它們每一樣都不可或缺,加起來的總和是一整個世界。

再看看距離遠(yuǎn)一些的鋼琴吧。老太太過去憑著教鋼琴把孩子養(yǎng)大,那是她的謀生工具。你可以想象她的學(xué)生是怎樣交學(xué)費的嗎?我猜他們會把學(xué)費放到琴鍵上頭的譜架上。

至于在皇后區(qū)的那一棟房子,你讓在華人商行里工作的女主人公,經(jīng)常給老太太捎去各種中國食品。這位在納粹集中營受盡煎熬而幸存下來的老婦人,一百零三歲了,想必做不了什么家務(wù),仍然每天用干凈手絹纏住傷殘的右手。吃餅時,她左手蹺著“蘭花指”(多虧我的孫媳婦講解和示范),還因為要配搭中國糕點,搬出了一套韋奇伍德骨瓷茶具——那很可能只是老太太收藏的許多珍寶之一。

為這一套韋奇伍德茶具,你不吝筆墨,不啻把上面的花花草草詳細(xì)列出,還把老太太喝茶的所有步驟寫得巨細(xì)靡遺。你那么費心寫這下午茶,老太太不得不配合著擰出點英國貴婦人的作派來,你也就越寫越起勁,說到廚房里燒水的茶壸總是擦得锃亮……你越是寫得詳細(xì)、這茶喝得越是講究,鳥語花香都要從字里行間溢出來了,這小說讀來便越荒誕,叫人覺得像在讀《愛麗絲夢游仙境》,又不禁懷疑這是從別的什么文章(可能來自《讀者文摘》③一類的雜志)剪貼過來。

“小說里寫這些吃吃喝喝的,有意思嗎?”我問我的孫媳婦。她是懂得察言觀色的人,知道我不以為然,便費了些口舌給我講解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大意是食物是人民的生命,是生活中天大的事。

“這樣寫格局小了,不是嗎?東西方文化差異被寫成了茶杯和盤子里的那點事兒?!?/p>

我知道這么說有點無禮,但我都一百零二歲了,有了點老人該有的特權(quán),可以偶爾裝出腦子實在不好使了的模樣,使人不好責(zé)怪。果然我的孫媳婦只是稍微瞠目結(jié)舌,須臾即把臉色調(diào)回原樣,笑著對我說:“噢,這太好笑了。內(nèi)奧米!真有你的!”

啊,我把話扯遠(yuǎn)了。把話扯遠(yuǎn)無疑也是老人該有的特權(quán)?;氐侥愕男≌f吧。我沒忘記自己寫這封信,目的就是要跟你談小說。

談過了小說里的房子和環(huán)境,我們來談?wù)勈澄?。裘帕寫得不多,就提過兩樣:主人公在英國深造時跟一群孟加拉國窮光蛋同居,天天都在煮咖喱雞蛋,周末煮得更多。直至他在波士頓找到工作,把家鄉(xiāng)的新婚妻子從機(jī)場迎回公寓的那一日,他給她準(zhǔn)備的也還是咖喱雞蛋。

后來主人公的妻子安頓下來,第一次開口向他要錢。那天他回家,看見爐灶上燒著香噴噴的一鍋咖喱雞(每次讀到這兒,我都按捺不住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想要聞一聞新鮮大蒜和生姜的味道)。裘帕就寫了這些。但你看到那充滿喜劇性的隱喻嗎?從“咖喱雞蛋”到“咖喱雞”!那是從窮學(xué)生變成了社會人;那是從單身漢變成了丈夫。而不管變成了什么,本色未變。

“夠了!”你在心里吶喊。幾乎想要把手中的信撕了,或是把它揉成一團(tuán),狠狠擲到地上。但那些紙張像是在導(dǎo)電似的,又似乎成了燙手山芋,將一股熱力從手心直傳到你的耳根,讓你兩頰發(fā)燙,耳朵嗡嗡作響。

你恨死這個內(nèi)奧米了。你在心里叫她去死吧老太婆,下地獄吧。這一刻你總算明白了,她不把信寫到出版社、不寫給裘帕,而是把信寫給你,為的就是要恫嚇你、對你盡情羞辱。你越想越覺得此人邪惡。怎么有人心思這么壞呢?又越想越覺得這如果不是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蔑視,也絕對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侮慢。不行了,你越想越感到五內(nèi)如焚,心跳加急,耳鼓擂出了隆隆巨響,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便也覺得身體這里那里不妥,四肢發(fā)軟,有點站不住。這才兀地想起來前兩年去做身體檢查,醫(yī)生診出你此前悄悄發(fā)過一次心臟病,毫無癥狀,連你自己也不覺得有異,卻從此有了病發(fā)猝死的風(fēng)險。你忽然感到害怕起來,家里沒其他人呢?你急忙要掏出手機(jī),才發(fā)現(xiàn)身邊沒帶著,想必是留在廚房里了。你提醒自己莫慌莫慌,可手已經(jīng)在發(fā)抖,拿在手上的信微微顫動,像是內(nèi)奧米對你頻頻眨眼。你回想醫(yī)生之前口授的指導(dǎo),不急,先深呼吸吧。你昂起臉來,與墻上的攝像頭對上了眼。

“你不明白?!蹦銓?nèi)奧米說。你想到要給她回信。這念頭一閃而過,你心里卻很清楚自己不會這么做,這事不宜擴(kuò)張。“可是我若真給她回信,”你遏不住想,“我會讓她知道,雖然都是移民題材,用中文寫作跟用英文寫作完全是兩碼事!”這念頭生起,腦子某處便像有一臺不由你控制的打字機(jī),噠噠噠噠,暗地里給這回信擬稿。

內(nèi)奧米,你這信,讀到下面這一段,我覺得一口氣要咽不下去了:

“看看你寫的,同樣是短篇,卻像個野餐籃子。除了茶水鮮奶,里頭還有小餅大餅,什么肉粽子、‘條頭糕和‘利是奶糖(原諒我只能給這些名字胡亂拼音了),五花八門,效果就如那一套韋奇伍德茶具上的毛地黃、金盞菊、大麗花……讓人看得目不暇接。這叫我想起多年前跟隨幾位臺灣太太到舊金山中國餐館里見識的豪華擺盤。那些雕刻在蘿卜、茄子、黃梨和其他蔬果上的騰龍躍虎及十二生肖,還有那些蓮藕雕成的奇山峻嶺,配上干冰釋放煙霧,全擺在一個盤子上,像布置障眼法。我固然驚嘆,卻也不免要想,這跟一面用餐一面觀賞雜技表演有什么不同呢?”

感謝你把話說得這么坦白,讓我有幸受教。我在美國待了許多年,對于你這種想法和論調(diào)并不感到陌生。畢竟像diner④這種美式餐館我也光顧過,知道美國的飲食文化實在沒多久歷史,品位還沒建立起來,人們只知道把食物鋪得盤滿缽滿,對于最精致最華美,抑或是最原始最野蠻的中國飲食,你們都看不過眼。根據(jù)你的來信,我可以判斷你對中國文化并非一無所知,然而“知道”不等同“了解”。我必須承認(rèn)你把我和裘帕的小說分析得頭頭是道,甚至許多處精辟得像是給我開了天眼,讓我感到汗顏。你確實把這兩篇小說都看透徹了,某種意義上,也透過小說看穿了我。可是我要提醒你,你終究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項事實:

我這小說不是寫給你看的。

請你留意一下,我寫的是一篇中文小說,而我也只將它發(fā)表在中國的刊物上。不同于裘帕,她用英語寫作。那是世界語言。在她的祖國印度,英語若不是母語,必定也是廣泛通用的官方語言。而我,既然選擇了中文,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為中文讀者寫作。我寫的移民故事,必須符合中文讀者的期待和審美需求。也就是說,我小說里的老房東太太并不是為了遷就在法拉盛商行做事的主人公才住到皇后區(qū)。不,她是為了我的讀者!

所以,竊以為你拿我的小說跟裘帕的作品相比,既沒有意義,對我也不公平。它們是針對東西方兩個不同的文學(xué)市場打造的作品。裘帕無疑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她寫的移民文學(xué),是一幅一幅既貢獻(xiàn)給美國,也貢獻(xiàn)給印度的畫像。我呢,我的目標(biāo)讀者本來就不包括像你這樣的一個猶太老人,你又憑什么對專門為中國設(shè)計,并且只在那里出售的產(chǎn)品指指點點,批評它不符合你的美學(xué)要求?

我猜啊,之所以我的小說引起你注目,并令你憤然,是因為我把老房東太太寫成猶太裔,冒犯你了吧?她還跟你一個年紀(jì)呢。你無可避免地對號入座,卻不滿意我給她塑造的形象(顯然你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裘帕筆下的老房東),便寫來這信,佯裝“論道”,實則是要向我抗議,還借此嘲諷我與踐踏我的作品,以宣泄你這不可理喻的惱怒!

是的,信就這么寫吧。你閉上眼睛歡快地想象內(nèi)奧米氣急敗壞的樣子??丛趬ι夏菙z像頭眼中,你嘴角上揚(yáng),像個使詐得逞的勝利者。奇怪的是,內(nèi)奧米在浮動著一層薄光的幽暗中浮出,愈漸清晰,你才看清楚了她竟有幾分像你寫的老房東太太。這么說不對,因為你在寫那小說時,分明沒去模擬她的長相。裘帕已經(jīng)提供了個現(xiàn)成的,而你為了避免引起讀者的注意和過多的聯(lián)想(或許會有人以為兩位老太太是姐妹倆),刻意不多對她的外觀著墨,然而此刻你卻看見了這人物如在感光相紙中顯影。她個子矮小,穿著裘帕寫的一襲老款白衣黑裙,右手捆著你寫的潔凈手絹;雪白蓬松的短發(fā)卻是內(nèi)奧米的,像剛燙過一樣。她胸前垂著一副帶鏈子的粗框眼鏡;左手拿著你寫給她的信,指甲艷紅如玫瑰花瓣……她們都在凝視你,面容不一,眼睛卻都眨也不眨,多像三個靠在一起、角度終究稍稍不同的攝像頭。

你甩了甩頭,奮力要把腦中的影像甩開。她們沒有消散,你只好睜開眼睛。就那一瞬,只來得及瞥見冬日在窗外悄無聲息地掀起白花花的裙擺,這房間當(dāng)著你的面暗沉下來。

*? *? *

我不是為了批評中國文化,或是為了打擊中國移民而給你寫這信的。我自己就是移民后裔,而且向來只支持民主黨,當(dāng)然不會仇視移民。再說,對于中國文化,我向來只有景仰而已。那是世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就和印度文明一樣古老。更何況,我的前病人(那位從臺灣來的太太)還經(jīng)常向我灌輸:“你們猶太人和我們中國人有太多相似之處了。”

“是嗎?有哪些相似的呢?”我每次都打趣問她。

“這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兩個民族!”她每次都這么回答。

“都擅于理財!”

“沒有別的民族比我們更務(wù)實了?!?/p>

“都有很重的家庭觀念!”

“所以總是招人眼紅、被人誤解,遭受排擠。”這是她丈夫說的。他總是等到他太太屈起第三或第四根手指,瞪大著眼睛苦苦思索時,才沒頭沒腦地添上一句,使得在場所有人臉上的笑馬上松垮下來。

“都在歷史上吃了太多苦。”他再補(bǔ)一句。

我寫這信,本意是要為裘帕·拉希莉抱不平。我希望能讓你醒覺,你使的這點小聰明可是嚴(yán)重地?fù)p毀了人家的作品。對于我來說,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你能不能不問自取,把別人的小說拿來改寫成另一個版本(臺灣來的前病人對我說這種生產(chǎn)模式尋常得很,就叫“山寨”),而是這樣做是否能產(chǎn)生新的價值,或給原來的作品增加新的向度和意義。顯然你沒有做到這點,讓我覺得這種生產(chǎn)小說的方法特別不可接受??稍诮o你寫信的過程中,我想到這事情并非完全沒有可喜之處,畢竟是因為遇上你的作品,我才會翻開裘帕的書,再讀了一遍《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

這應(yīng)該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讀它了。因為有你的作品做觀照,我像是戴上了一副特制的眼鏡,終于真正地、前所未有地看清楚這小說里的各種巧妙,以及那些沉落在細(xì)枝末節(jié)里的好。譬如說孟加拉國青年主動提議要每天晚上給老太太熱湯,老太太的女兒叫他打消這念頭,說:“那百分百會要了她的命。”——這一句話,不就呼應(yīng)了斜放在小圓桌旁的那一根隨手可及卻滿積灰塵的手杖?

我可太喜歡這位房東太太了。我完全可以理解她骨子里那股頑強(qiáng)的精神,我甚至懷疑她可能讀過《意志的力量》。那是小時候父親第一次帶我到書店,讓我自己做主選的書。作者的名字我忘了,只記得他是個衛(wèi)理公會派的牧師⑤。

原諒我投注了許多想象,硬是把自己與這位老房東連接起來。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上個星期,我的弟弟去世了。他比我遲出生八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五六年前我的姐姐逝于病榻時,這弟弟已經(jīng)不太能行走了,但仍然坐著輪椅從圣菲過來參加喪禮,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見面。其實在過去幾年,我的許多親戚和老朋友,盡管歲數(shù)沒我大,都逐一離開了。我對此心里早有準(zhǔn)備,即便是去年伊麗莎白二世逝世,我還喜滋滋地在電話里對弟弟大喊:“你聽說了吧?英女王死了!死了!她才活到九十六歲!”

至于弟弟是怎么應(yīng)答的,我記不起來了,也可能我們倆誰都沒聽真切對方說什么。

直至接到弟弟的死訊,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才忽然意識到在這世上我已經(jīng)沒有“同代人”了。自從我的先生死后,這還是頭一回我感覺到這世界的清冷,像是自己落了單,成為被時代遺棄的人。這感受太可怕了,即便這房子里總有訪客上門,兒孫們總是圍著我,朝著我的耳朵大聲說話,而我環(huán)顧他們的笑臉,耳里的聲音忽大忽小,心底只覺得自己像溺水似的,已經(jīng)不屬于眼前的情境。

幸好這時候遇上你的小說,它領(lǐng)我回到裘帕的書里,讓我再一次走進(jìn)那一棟在林蔭道上的灰白色房子。老房東太太還在屋里,她說:“鎖上門?!蔽叶喔吲d能看見她??!她是我在世間最后一個同輩人和對話者,而且她將長久地活著。在我終于也追隨我所思念的人而去以后,人們還可以推開這扇門(記得鎖上),一次一次看她對著一個衣著傳統(tǒng)、姿容莊重的印度少婦大聲宣告——這是個完美的女士!

這幾日我在打點自己的后事,算是提前處理遺物吧。這屋里的寶貝物事可多了,當(dāng)中還真有韋奇伍德的東西,就是幾件經(jīng)典藍(lán)加浮雕器皿,還加上孫媳婦婚前第一次來拜訪時帶給我的一套中國咖啡具,可美呢,說是叫“西湖藍(lán)”,那是我見過的最溫婉高貴的藍(lán)色了。就為這個,我打算把柜子里珍藏了六十年的古馳竹節(jié)包留給她。這東西,我的大女兒可是覬覦許久了。

打點這些東西可是粗重活兒,都是上門來的墨西哥幫傭替我做的。她把我以前執(zhí)業(yè)時用的打字機(jī)找出來,問我這要留給誰。那是一臺列特拉。老東西雖然笨重,遠(yuǎn)不及新事物便捷,卻總是比較可靠。我端詳它一陣,忽然就來了興致,想要聽聽它敲打的聲音。此刻你讀的這封信便是這樣來的。衷心希望你在讀它的時候,也能感受到這臺老機(jī)器的勁道,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

最后,你的郵件地址是我的孫媳婦替我弄來的。她最有辦法了,而且行動力十分驚人。她跟我孫兒結(jié)婚好幾年了,至今還經(jīng)常以卓越的辦事能力與超強(qiáng)的人脈震懾大家——兩年前新冠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家人為我慶祝一百零一歲生日,她送來的禮物可稀罕了。那是一大包家庭裝二十四卷衛(wèi)生紙!還居然是我向來在用的牌子!這事情,直到今天還讓親友家人們津津樂道——盡管她有支持共和黨的傾向,還曾替川普說過好話,但我還是覺出她有著可貴的品質(zhì)。只是啊,無論如何,我沒有把你這小說里的秘密告訴她。我不會說的。正如我至死也不會對她說,她送來的那一套“西湖藍(lán)”其實頗有些瑕疵,說不定是仿冒品。

就這樣吧。祝你新年快樂。

你從房間里出來,已經(jīng)過了下午五點。冬日陽光短缺,即便有冬令時調(diào)整,房子里已有許多局部顯得日光配額不足。你走下樓,在幽暗的樓道里碰見一個垂頭喪氣的婦人,一雙浮腫的倦眼讓她看來猶如水族箱里養(yǎng)得生無可戀的魚。你沒見過她這么委頓的模樣,分明就在昨天,她的一則訪談在朋友圈里廣發(fā),配圖里的人神采奕奕,標(biāo)題稱她乘風(fēng)破浪的姐姐。

你回到廚房,正好丈夫打開前門走進(jìn)客廳。他看見你坐在中島那里的高腳椅上,支肘托腮,像在守著一艘觸礁了開不動的船。他向你走來,順手亮燈,問你怎么啦,又斜睨一眼你手中的信。你說沒事。他說怎會沒事,說你古古怪怪的,有點嚇人。又問你手上拿著什么,看著像打字機(jī)打的文件,好古老。

“是個小說。”你說著把信半折,摁在島臺上,“我好端端的,怎么說我嚇著你了?”

他當(dāng)然察覺你目光游移,也一定知道被你壓在手掌下的不是一篇小說。但他遲疑良久,看樣子像是把一句話放在腦子里做了一百款詞句重組,又像在尋思該不該從你手上奪過那封信,又該怎樣奪。最終他嘆一口氣,說你寫作別太投入了,傷腦子。說完提起放下了的公文包,瞄你一眼再轉(zhuǎn)身走開,經(jīng)過你身旁時他稍微放緩腳步。

“你自己看看家里這下午的監(jiān)控錄像,看看嚇人不。”

你咬著牙不語,心臟里像有一只野物被囚,撲通撲通亂跳。直至丈夫走到房子另一頭,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響,你知道他在書房里了。你移開手掌,多希望這由頭到尾是一個幻象,或者這信會因為被釋放了而變成一只白鴿飛走,但它沒有。你沉吟一陣兒,見它動也不動,便忍不住打開它,在頭頂上那攝像頭的注視下,默默把它讀完。

*? *? *

PS:昨日我向?qū)O媳婦討教“山寨”一詞。她略顯警戒,拿起手機(jī)來搜了一下,跟我解釋說這個詞并非簡單地指抄襲?!八傅氖且环N帶有反權(quán)威和反主流的精神,也帶有狂歡性、解構(gòu)性、反智性以及后現(xiàn)代表征的大眾文化現(xiàn)象?!薄?dāng)然,我沒聽明白。

您誠摯的,

內(nèi)奧米·弗里德曼

原載《收獲》2023年第3期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注:

①Rachel Anne Maddow,美國電視主持人,時事評論員和作家。MSNBC頻道晚間節(jié)目主持人,也是美國第一位公開自己是同性戀的黃金時段新聞主播。

②指挪威畫家愛得華·蒙克名作《吶喊》(又譯《尖叫》)中的人物。

③Reader's Digest,1922年于美國創(chuàng)刊的家庭月刊。

④一種常見的美式餐廳,通常吃的是漢堡、薯條、派和飲料等簡餐,分量比較大。

⑤ Power of Will,1903年出版。作者弗蘭克·哈多克(1853—1915)為美國新思想運動代表人物之一,既是牧師也是暢銷書作家。

創(chuàng)作談

當(dāng)我們談?wù)撔≌f時,我們在談?wù)撌裁矗?/p>

黎紫書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是我在完成長篇小說《流俗地》后,休息了三年才交出來的第一個作品。這小說的故事性不明顯,而且全篇兩萬字混雜了書信、書評、虛構(gòu)和非虛構(gòu)等元素,加上以第二人稱敘述,讀者們?nèi)羰俏膶W(xué)閱歷不足,大概要嫌它晦澀難解。

小說里被大肆談?wù)摰男≌f《第三和最后一塊大陸》,現(xiàn)實中確有其文。作者裘帕·拉希莉是印度裔美國知名女作家,2000年獲得普利策獎時年方33,是史上最年輕的普利策獎得主?!兜谌妥詈笠粔K大陸》就收在她當(dāng)年得獎的小說集《疾病解說者》中,在西方頗為人知,在中國大陸也曾出版譯本,要在網(wǎng)上把文本找出來應(yīng)該不是難事。

由于在海外安家,這兩年我也開始對移民文學(xué)生起思考,關(guān)注起別的華文作家移居海外后的作品。身居英語的國度而以華文寫作,這情況本就有點吊詭,甚至還有點尷尬。寫作者能寫什么?該寫什么?寫給誰看?怎么寫?這些問題都與海華作家自身的定位與認(rèn)同有關(guān)。除非寫作只為自娛,“作家”也只是參加某些特定聯(lián)誼會或俱樂部必須別上的名號,否則所有以寫作為志業(yè)的移民作家,都不該回避對這些問題的探究。而我以為,這些思考必然會讓作者更強(qiáng)烈地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或不存在,同時也很難不察覺自己與故鄉(xiāng)(目標(biāo)讀者?)之間彼此漸行漸遠(yuǎn)——在你離開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也在離開你了。

我大概也隱約有著相同的危機(jī)感,過去幾年便悄悄讀了不少移民寫作者的作品。在此期間發(fā)現(xiàn)了疑似抄襲的現(xiàn)象:裘帕與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等美國女作家用英語書寫的杰作,成了結(jié)在墻外的累累碩果,垂涎者隨手摘得,掐頭去尾,用中文稍微腌制一下,就成了自家作品,也能在各大刊物上堂皇發(fā)表。

這事,雖令我困惑和氣憤,卻也大受啟發(fā),于是奮筆寫下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由于這完全是“借鑒”之作,我自當(dāng)借此向裘帕致敬,當(dāng)然也必須感謝“你”寫出了那一篇名字不配被提起的小說──若非她們這兩個短篇(即便茨威格寫出過《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世上便不會有我這一篇小說。

黎紫書,1971年生于馬來西亞怡保。多次贏得馬來西亞花蹤文學(xué)獎、臺灣聯(lián)合報與時報等各項文學(xué)獎,也曾獲得單向街書店文學(xué)獎年度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南洋華文文學(xué)獎以及馬華文學(xué)獎等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與《流俗地》,以及短篇小說集與散文集等十余部。

猜你喜歡
房東太太小說
機(jī)場風(fēng)波
機(jī)場風(fēng)波
故事會(2021年12期)2021-07-20 05:07:09
繁星如沸:浪漫不過一起白頭
花火彩版A(2021年11期)2021-02-08 12:42:52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房客
房 客
東方劍(2017年8期)2017-11-13 21:47:28
明代圍棋與小說
我是怎樣開始寫小說的
百花洲(2014年4期)2014-04-16 05:52:45
三個女人對強(qiáng)暴犯的私刑
常山县| 洱源县| 石城县| 乐平市| 体育| 安龙县| 金川县| 卓资县| 乌恰县| 东阳市| 新源县| 铜鼓县| 汝南县| 革吉县| 朝阳县| 驻马店市| 永仁县| 大港区| 开原市| 深州市| 新河县| 巩留县| 麻城市| 顺昌县| 凤阳县| 新竹县| 平武县| 尉氏县| 平陆县| 康定县| 辽宁省| 美姑县| 和静县| 林西县| 荆州市| 犍为县| 延庆县| 运城市| 山阴县| 曲水县| 桃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