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

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人生》都以溫情的筆調(diào)和動人心弦的“心里話”描寫了一代人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作者以娓娓道來的筆調(diào)，用帶有黃土般醇厚的語言，刻畫了一群在廣袤無垠的黃土地上扎根農(nóng)村，一心過好家中光景的形形色色的“后生女子”。不管是《平凡的世界》還是《人生》，小說中的主人公都帶有作者對于這個時代特定人物的觀察，并以自己的方式給予了他們殷切的希望。本文主要通過兩部小說的性格、思想相似的主要人物的對比分析，來展現(xiàn)作者筆下具有典型性的人物，給處于困境或?qū)ξ磥砻悦５娜藗凕c燃微弱的光芒。

一、農(nóng)民中的“走出者”

所謂“走出者”，是指農(nóng)村“小人物”走出農(nóng)村，去大城市里奮斗的人。在《平凡的世界》和《人生》中有兩位經(jīng)歷相似、性格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小人物”—孫少平和高加林。

（一）精神世界的差距

在當時窮困落后的陜北農(nóng)村，每戶人家都一心想著把生活過好，他們一心為了生活奮斗。當時的農(nóng)村青年堅定不移地相信知識改變命運，他們對知識和文化的渴望使他們不甘貧困，宵衣旰食地攝取精神食糧。

《平凡的世界》的男主人公孫少平身上的精神則是那個時期人們心中最光明、最渴望達到的精神高度。他雖然出身貧苦的莊稼人家，但是他腦海中開墾出來的精神土地一點兒也不貧瘠，有黃土般的韌勁兒，有木蘭宿莽般高尚的品德，敢于為自己的人生不顧一切。即使生活充滿了磨難，但他依然能從猶豫徘徊的困境中一步一個腳印地掙脫出來。可以說，孫少平是一個在精神上達到了完美境界的人。

《人生》的男主人公高加林也是不懼命運的考驗，力爭上游、不甘平凡的小人物，從這一點分析，孫少平和高加林完全是一類人。但是，他倆最大的不同點是：孫少平是人類精神理想的完美化身，他的精神世界是充裕的，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加林也是奮斗青年，但在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種種挑戰(zhàn)和心理抗爭，都表明他是當時社會奮斗者的真實寫照，是人們可以觸摸的，近在咫尺的。

在生活方面，家里重擔并沒有落在孫少平身上，他可以憑借自己的理想和雙手闖一條屬于自己的路。家庭條件使他在同學面前表現(xiàn)出了自卑和怯懦，但他沒有頹廢。他通過不斷讀書、看報、學習來充實自己的精神，抓緊所有能利用的時間鍛煉自己。這些經(jīng)歷磨煉了他的意志，讓他意識到了人生除物質(zhì)外還應具有一些“不能說清的東西”。失去教師工作后的他，心里充滿了不安，不過他不是嘲笑農(nóng)民的生活，只是為自己以后的精神世界感到擔憂—一旦扎根于土地，他就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了。他雖渴望知識，但是他仍然能看清局面，可以用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去面對所有的選擇，最終遵循內(nèi)心的指引，選擇了去黃原打拼。他不想依靠別人，只想憑借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番天地，這種為理想而打拼的精神是當時所有知識青年所具有的。當遇到一連串的困難后，他還可以徜徉在詩歌的海洋里，盡情地釋放自己的感情。他的經(jīng)歷是知識分子敢想?yún)s不敢拼的愿望。

高加林也出身農(nóng)村家庭，是家里的獨子。家里的條件雖說算不上富裕，但也夠生活的。在中國這個尊師重道的國家中，教師是一份神圣的職業(yè)，尤其是在落后閉塞的農(nóng)村，莊稼人把教師看作是知識文化的象征，而高加林在村子里就是這樣的存在。世事無常，他還沒開始大顯身手，就不得不回到土地，身體上的勞累不算什么，精神上的磨難才直擊人心。他渴望用自己的知識在城市里大展拳腳，但人最大的痛苦就是無法跨越“知道”和“做到”之間的鴻溝。對于高加林而言，“理想”和“現(xiàn)實”的鴻溝就是刻在他腦子里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記。高加林自始至終都有一份抑郁和不甘，這種心理狀態(tài)在他離開土地和回到土地的過程中都有體現(xiàn)。

在高加林身上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復雜。他對理想的渴望和處理現(xiàn)實事務的態(tài)度是當時青年人心理狀態(tài)的再現(xiàn)。他性格中的缺陷和精神世界的忽明忽暗也成就了他飽滿立體的人物形象，在文學上變得“完美”。如果說孫少平是美好精神的靶子，那么高加林就是射向美好的一支利箭，能不能射中靶子，全在于射靶人賦予箭的態(tài)度。

（二）愛情上的“幻滅”

在愛情方面，孫少平和田曉霞“精神式”的戀情顯得那么純真、美好，不摻雜一絲雜質(zhì)，令人心向往之。孫少平和田曉霞的戀愛與當時陜北農(nóng)村人眼中的戀愛是截然不同的，他們之間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讀書、看報是他們的相處方式，探討時政是他們精神之間的交鋒。作者為他倆打造了一個與外界不相通的精神樂園，樂園內(nèi)有的只是兩顆美好心靈的碰撞，再無其他雜質(zhì)。以夢幻開始就以夢幻結(jié)束，田曉霞為了救那個洪水中的小女孩兒不幸遇難，在她生命最后一刻，她抓住了最愛的人的手消失在洪水中。孫少平的愛情和生活一樣，都是知識青年最美好的幻想。在現(xiàn)實世界中，任何“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都要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柴米油鹽。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是人們心中最理想的樂土，是精神的寄放點。

高加林的愛情沒有太多美好的幻想。他游走在黃亞萍和劉巧珍之間，游走在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高加林的愛情和孫少平的愛情的最大不同，就是孫少平的愛情已經(jīng)擺脫了世俗的條條框框，有的只是單純的情感，而高加林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愛情和生存境地分開。在高加林的世界里，愛情不是他精神的樂土，而是生活的樂土。換句話說，高加林的愛情不單純，但是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能讓人從中找到共鳴和啟發(fā)。郁達夫說：“種種的情欲中間，最強有力的，直接搖動我們的內(nèi)部生命的，是愛欲之情。”（《戲劇論》）高加林對劉巧珍的感情是復雜的，他一開始把劉巧珍當成了自己痛苦精神的慰藉，是受到傷害后本能的沖動。和黃亞萍在一起時，高加林在和黃亞萍的“國際政治性”談話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向往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和黃亞萍是能夠比肩的朋友，鑒于黃亞萍喜歡他，他將這種喜歡當成了所謂的“愛情”。不管是劉巧珍還是黃亞萍，對于高加林來說，都沒有能達到精神契合的高度，或者說劉巧珍和高加林之間是一種喜歡，黃亞萍和高加林之間是一種相互欣賞，都不是真正的愛情。他一直都是盲目徘徊的，直到最后高加林被迫再次回到土地上，他才真正明白了劉巧珍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從兩個“走出者”的對比分析來看，孫少平和高加林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的是他們不甘一輩子被禁錮在土地里，不同的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愛情觀。相比而言，孫少平的生活和愛情是知識青年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高加林身上的固有缺點卻是知識青年生活的真實寫照，更容易引發(fā)人的共鳴。

二、知識女性

（一）東西方文化的碰撞—田曉霞

《平凡的世界》中，最突出的新女性形象就是田曉霞，她是地委書記田福軍的女兒，是一個大學生。從某種層面來說，她也是孫少平的精神導師。在田曉霞身上，我們能夠看到優(yōu)秀西方文化和優(yōu)秀東方文化的結(jié)合；在她身上，我們似乎找不到一絲缺點，可愛大方、熱愛生活、富有愛心、熱愛知識、追求光明等美好的詞用在她身上都不為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體現(xiàn)出來的女性魅力—溫柔善良、落落大方都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西方文化里進步女性的特征—追求自由、自信十足、享受生活的特點也能在她身上找到。她有男兒般爽朗的氣質(zhì)，也有屬于女子般獨特的細致，這兩股氣質(zhì)很好地在她身上融合。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和孫少平的精神世界是相通的，二人在獨屬于他們的精神世界中互相溫暖、互相照亮，共同追求文化和精神層面的統(tǒng)一。只可惜受時代的約束，當時的女子很難有較高的成就。不難想象，如果田曉霞身為男兒身，那一定會取得不俗的成就。田曉霞出身優(yōu)越卻沒有“大小姐”的毛病，喜愛讀書卻非只讀不思考，打破傳統(tǒng)女性相夫教子的生活，到“前線”去報道最新的消息?？梢哉f，田曉霞這一類人是作者賦予當時所有女性的期望，他呼吁女性要敢于沖破封建教條主義，發(fā)展自己的個性。

（二）追求極致自由與個性—黃亞萍

黃亞萍是《人生》中重要的新女性形象。她在南方長大，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城里當播音員。她和田曉霞最相似的地方是她們都敢于追求自己喜歡的人，敢于跳出世俗眼光的束縛，不受條條框框的禁錮。二人對知識文化都有當時女子所沒有的渴望與追求。但是，她們也有不同點。黃亞萍不是為社會思考或解決什么社會問題才讀書，她只是用知識來武裝自己，只是為了能夠找到比她更優(yōu)秀的男人。讀高中期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高加林情趣相投，而走得很近。她追求的是一種“現(xiàn)代”的、“羅曼蒂克”的愛情，甚至為了考驗高加林對她的情感，故意讓高加林冒著大雨去尋找她并未丟失的刀子！當高加林被告發(fā)而丟掉工作的時候，她又馬上陷入了痛苦之中—“她真誠地愛高加林，但她也真誠地不情愿高加林是個農(nóng)民”。黃亞萍的愛情與其說是“現(xiàn)代愛情觀”，還不如說是一種“自私的利己主義”，她從來只想到自己，沒有想過別人，和張克南在一起時也只是“接受了他的愛情”，而不是雙向的愛情。試想，當黃亞萍遇上比高加林更出眾、更有“分量”的男人時，她會像拋棄張克南一樣毫不猶豫地拋棄高加林，這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反觀田曉霞，她和孫少平在一起時完全沒有看輕孫少平，甚至有時會把自己打扮得“土”一點兒，減輕孫少平心里的自卑感。

兩個有相似之處卻又不同的新時代女性，給我們展示了當時社會的人們的進步與退步。作者用“田曉霞式”的理想主義女性展現(xiàn)了在新時代的“現(xiàn)代愛情”中女性的人格美，也給我們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女性精神。

三、從傳統(tǒng)走向進步的女性

《平凡的世界》中有田曉霞、田潤葉這樣具有新思想的女性，也有像賀秀蓮、劉巧珍這樣正在進步的女性。

（一）甘于勞動，不甘平凡—賀秀蓮

賀秀蓮是孫少安的妻子，雖然是小學畢業(yè)，但她身上有著進步的思想。她不喜歡讀書，因為課堂給不了她自由。她從小就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尊老愛幼的優(yōu)良品德，只要作為一個傳統(tǒng)女性應該有的美德，在她身上都能夠找到，從這個角度來看，賀秀蓮是傳統(tǒng)的?？墒?，賀秀蓮的愛情觀與傳統(tǒng)女性截然相反。因為她有自己對愛情的標準—一旦認定某個人就不理會世俗的紛爭，不會被別人的想法牽著鼻子走。傳統(tǒng)女人都是男人的賢內(nèi)助，但是賀秀蓮不只是孫少安的賢內(nèi)助，她是可以和孫少安比肩的女人。從這個角度看，她又有著新時期女性的特點。她和孫少安結(jié)婚后過著貧困的生活也毫無怨言，還和孫少安一起打拼開磚廠?？梢哉f，賀秀蓮就是孫少安人生中的軍師。當孫少安開磚廠失敗，欠下一大堆債，處于人生的黑暗時期時，賀秀蓮給了他最大的溫暖，還鼓勵他振作起來，重新開辦磚廠。賀秀蓮幫助孫少安出謀劃策開辦磚廠，還要建立小學。從這些事來看，賀秀蓮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渴望新知識、渴望改變思想的女性。她和孫少安打拼的過程也正是賀秀蓮從傳統(tǒng)女性走向具有新思想女性的過程。

（二）金子般的品質(zhì)—劉巧珍

和賀秀蓮一樣，《人生》中的劉巧珍也是一位從傳統(tǒng)走向進步的女性。她們身上有著極為相似的性格特征。

劉巧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女性，她善良、美麗、善解人意，有著傳統(tǒng)女性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質(zhì)。用德順爺爺?shù)脑拋碚f：“巧珍，那可是一塊金子啊！”但是，劉巧珍和賀秀蓮一樣敢于沖破一些傳統(tǒng)思想，如她不同意父親給她撮合的親事，一心想要和高加林在一起；她自己沒有文化，卻喜歡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她對妹妹說：“二姐沒有念過書，但心里喜歡有文化的人……”高加林要求她以后要刷牙，她也二話沒說就照做了。但要知道，在當時，刷牙只是“文化人”做的事。他們之間的愛情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劉巧珍一廂情愿地付出，高加林一如既往地接受，這就注定了她的愛情不會有好結(jié)果。劉巧珍生長于黃土地，吸收了黃土地人民最美好的品質(zhì)，同時也渴望接受新知識、新思想，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愛情方面，賀秀蓮勇敢地抓住了屬于自己的愛情，而劉巧珍為了成全高加林的幸福，勇敢地放棄了自己的愛情。在生活方面，賀秀蓮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劉巧珍卻嫁給了一個一心只對她好的馬栓，可以相敬如賓地過一輩子。從某種程度來說，賀秀蓮和劉巧珍的生活都是悲劇，她們都不同程度地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從生活的困難中一點一滴突破自己，使自己的思想走向進步。作者通過文明與愚昧在普通大眾身上的不斷沖突，讓我們了解到思想進步的過程中固然會有所失去，得到的東西卻不斷在升華，使困惑的人受益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