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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2023-08-06 21:30:04程多寶
雪蓮 2023年5期
關鍵詞:小夏書記

1

金星飛舞,你推我搡地直往眼眶里鉆。那是材料上的漢字有了情緒,紙面上跳,屏幕里蹦,似乎咬著無聲的牙。剛一站起,大艾的身子骨散了架,腦子嗡嗡的,有了句自言自語:算你狠!

準備洗洗睡了,手機里老孔不依不饒: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咱倆誰都別擰……還不是總部催得急?

老孔是燕陽傳媒集團企劃總監(jiān)。說是老孔,其實人剛到中年。還有的,算是應了這個名字。人說耍心眼的,頂多是個蜂窩煤,可他真是一只篩子,渾身上下冒著孔。哈,姓孔的,你還擋不住?今兒個從早到晚,十二道金牌調(diào)回岳家軍還是咋的?

大艾想起這么一出。這是孔總前一陣子,一次酒局后放松時秀的段子,劉蘭芳評書《岳飛傳》模仿秀。這個子夜電話,原以為明天一早,大艾都想好了,一上班頭件大事,就是面呈孔總。

沒想到啊,孔總事先認慫賣慘?!澳慵蔽壹?,都是干著急,微縣呈供那么一小團面粉,能攤多大粑粑?”大艾實話直說。

對方報來的材料前赴后繼,剪不斷理還亂。準確地說,都是大路貨似曾相識,難怪孔總急得上火,到了嘴邊的埋怨,大艾想想還是咽了。一周前,8月10日,地處山區(qū)的微縣稻堆山鄉(xiāng),曾在平安鎮(zhèn)小嶺村掛職扶貧的第一書記小夏因公殉職,各級領導先后批示,要求宣傳部門搖筆桿子拉隊伍搭班子,地毯式搜集感人事跡,于是他們臨時抱佛腳地想到了燕陽傳媒。

近年來,燕陽傳媒聲名鵲起。歲末年初總部表彰,大艾哪次不是榜上有名?同行戲謔說“大艾坐莊,如紀念碑高聳”,盛譽之下,孔總怎不再三催問進度?

如此海量信息,濃縮于三四十分鐘的一部紀實片,要的就是創(chuàng)意出其不意。大艾是公司王牌策劃倒是不假,但這次不是文藝片,是實打實的先進事跡非虛構,所有事實都在微縣38萬人眼皮底下,一丁點藝術升華的空間都不便嫁接。幾個關鍵點,比如說小夏的妻子女兒、老母親都沒有鏡頭?還有小夏書記一手扶持致富的平安鎮(zhèn)小嶺村,那個菊花嫂子汪世英,為什么鏡頭一閃而過,話語那么高大上?可供剪輯的有效鏡頭,也只是鎮(zhèn)里的老高書記與幾個黨委班子成員,反反復復地講述,內(nèi)容大差不差顛三倒四;就連小夏殉難處,也只有一個簡單的特寫……沒有同期聲,只有畫外音,僅以口播方式配音,怎能感人?

一晚淺睡眠。推辭理由一籮筐,最好能說服孔總放棄訂單?!白屖鼙婏j淚?也不能一味煽情,我想重走情感實錄,走進小夏書記的內(nèi)心世界,這才是立足之本。你想啊,連我自己都不感動,材料越看越煩,后期制作,怎么剪輯?”

事后,連大艾自己也沒想到,難得一次與孔總對飆,她怎么動了情?能不委屈么?而立之年啦,小家顧不上安頓,這些年為了燕陽身子一窩,十年光陰說沒就沒,哪次重大宣傳推介自己不是賣血賣肉賣骨頭?“孔總,別說我是大廚,就算皇家玉廚,那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F(xiàn)在,誰的淚點還這么低?千人一面似的臉譜化英雄,怎么感染觀眾?”

怎么說也是死者為大!小夏書記畢竟是在察看敬老院時因公犧牲。以前推出的英模人物,原有的經(jīng)典淚點,類似英雄事跡盡管往他身上堆。人都死了,怎么拔高都不為過,領導就是看出了雷同也不會說破??卓偫碇睔鈮眩骸靶∠臅洺霈F(xiàn)在那個事發(fā)現(xiàn)場,這是鐵的事實,剩下的合理想象。”

那個時間點有了他,他就是英雄,這個沒錯!大艾嗓子點了油門:我不想造神,又不是戰(zhàn)爭年代沒有退路,必須視死如歸!

大艾語速一飆就是一百多邁,對面的孔總只是吹著茶杯,仿佛他就是高速路收費站。許久,茶水不再折騰,一根根細小的茅尖張開雀舌直立向上,呈階梯狀懸而不動?!疤斓莱昵?,地道酬德,人道酬誠?!辈杷瘟艘换?,不緊不慢:公司決定,你去微縣走一趟……事關燕陽形象,牽涉公司生存,你不去,誰去?

“我有底線??卓?,我想實錄真實,不是打造;有時,英雄也就是普通人的一次挺身而出,就這么簡單?!贝蟀瑒傄粓酝?,孔總步步緊逼:人家也是舉全縣之力,救場如救火。只是一個事跡宣傳,就算我們不介入,微縣這次肯定能爭取到應有榮譽,我們只是推波助瀾。

徽文化,你不是有興趣么?說不定收獲滿滿。坐在家里,如何接地氣?孔總拐了個彎:你——可是燕陽王炸,沒你搞不定的。

那倒也是。

微縣,有個同學?孔總甩出的這句,點穴似地擊中了大艾。

2

忙了好多天,大艾沒想過事發(fā)地微縣真有個大學童鞋,刻骨銘心的那種。

幾年前,與孔總聊天時扯到微縣,自己有過這么一說,不想孔總如此走心……是的,男同學胡立志。

說到胡立志,還有個不想提起的女同學:馬利群。

當年的大學校園,胡立志英俊帥氣,精明之中有些執(zhí)拗,放不開,認死理。當然,這與他家境貧寒有關。那時,大艾還沒取當下這個“藝名”,同學們開口閉口喊她梅婷婷。私下有人揣摩,認定梅婷婷與胡立志修成正果。只是世事難料,畢業(yè)季樹倒猢猻散時,馬利群與胡立志拍拖,據(jù)說兩人一開始似乎八字沒一撇。

校園里她聽到過,馬利群看似不經(jīng)意地劇透過胡立志的家史。馬利群老家也在本省,聽她說起過,胡立志爺爺早年救過國民黨傷兵,其中有個還是當年的國軍上校。這事胡家隱瞞多年,改革開放時才兜底而出,可惜的是也沒見到哪位臺胞認親。大一大二那時,馬利群蠻清純的,與梅婷婷一樣素面朝天。畢業(yè)季散伙飯,梅婷婷沒見到馬利群,據(jù)說那會兒她正在人才市場上竄下跳。直到有同學給她轉來一只袖珍手電筒,梅婷婷這才知道,這是馬利群臨別之際相贈的畢業(yè)禮物。這些年,各種性質的微信群撈回不少人脈,只是大艾沉沒于職場打拼,與同學幾乎不搭。

當初春風得意的馬利群失聯(lián),劈腿的胡立志也沒音訊。有人星夜趕考,有人告老還鄉(xiāng),誰也沒長前后眼。也不知道胡立志是不是回了老家微縣,或者去了更高的平臺蹦達,家鄉(xiāng)的英雄人物事跡推介,居然由老同學梅婷婷一手策劃,他會怎么想?

孔總,會不會早就知道這事?忽地,大艾想到了早班時的那杯茶水,懸浮的倒像是微縣茶葉。這種茶葉神形兼?zhèn)湓缬忻麣?,幾乎一眼看穿。當初在校園里,胡立志不止一次地推介過家鄉(xiāng)特產(chǎn),所以大艾覺得眼熟。

哈哈,微縣材料只是皮毛,人家孝敬的茶葉倒是喝上了。

一連幾晚沒睡好,大艾有些反悔,覺得當時迷迷糊糊應允,是不是女人一天三惑?若說一孕傻三年,自己連個男友也沒談過,當初的胡立志頂多只算半個男友。大艾本意是拒絕孔總,沒承想讓領導三繞兩繞,居然從了?當時,孔總一臉委屈,說公司接下來想攬的幾宗大買賣,宣傳推介上的大訂單,還仰仗省城人脈,而眼下微縣下了深水,省城要是燕陽有了聲譽,不就等于吃了定心丸?只是小夏書記殉難地點稻堆山,距離縣城半天車程,一座荒僻的恐怕都沒上過高德地圖的山巒。擔任扶貧第一村書記的小夏任職半年多,更多的閃光點應該在平安鎮(zhèn)。鎮(zhèn)書記老高介紹小夏的事跡材料,那種難聽的微縣方言視頻,一開始大艾怎么也聽不懂。

整理攜行,一溜的護膚品,特別考慮著對付紫外線系列。從微縣上傳資料片看,那里的人臉龐透著黑紅。拉桿箱順及一提,那只玫瑰紅的小手電筒滑了出來。

哈,帶上,算你有心,馬利群。當年的想法未免純真,現(xiàn)在想來還有些懷舊。面對即將前往的微縣,這個位于大山深處的山城夜晚,當年聽胡立志說過,手電筒必不可少。

微縣方面負責與大艾對接的,是記者劉震。臨行之前,大艾發(fā)了微信,禮貌性地聯(lián)系上了。

劉震是縣電視臺記者。大艾收到的諸多報送材料,一半出自他的手筆。劉震的微信名片是孔總轉來的。聽孔總說,微縣領導作了部署,老高書記隨時接受采訪,前期由劉震接洽。

微信留音里的語音,劉震一口純正的微縣方言似曾相識。大艾想視頻一個,可一想還沒見面,畢竟對方有求于己,暫且不必熱情。

“我這就去火車站。您從省城大碼頭過來,微縣火車站,可能想象不到?!彼叫诺倪@行字,劉震戳得飛快,忘了的兩字立即補上:閉塞。

“不是說,通了高鐵?”同樣的,一行字,也快;后面,墜了個笑臉。

“老師,哪趟車?動車,普快,不在一個車站呢?!?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3/08/09/qkimagesxuelxuel202305xuel20230502-1-l.jpg"/>

“一人前往,行程未定。”猶豫片刻,又加了一行字:我直接去平安鎮(zhèn),住了招待所,再告之。

接著,又加了一行字:沒什么老師不老師,同行;叫我大艾,就好。

知己知彼,功課做足。這年頭,親娘不知道的,度娘都知道。度娘上的旅游攻略,小小微縣也裝潢得神頭鬼臉。微縣周邊地區(qū),當年走出了一位文化名流。當?shù)亟ㄖ嗍切蛄魉?,馬頭墻隨處可見,附近還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一說,顯示出當?shù)厝说谋J?;也暗示著精準扶貧之壓力?/p>

度娘上隨之而來的,還有當?shù)貒樔说纳指采w率與微菜名聲大振。從手機里游離出來,大艾決定先與劉震碰頭。微縣偏僻不說,鄉(xiāng)村幾成空殼,要是沒當?shù)厝伺阒?,她一個女的還操外地口音,幾乎寸步難行。坊間有言,防火防盜防記者。人家防著你,你怎么折騰?更何況自己想做的策劃,沖擊“國家制造”級水平。

不能造神,將英雄還原于人。沒想到,劉震聽了大艾觀點,立馬認同。還有個沒想到的,剛一撞臉,兩人的手一時沒地方伸,臉部表情瞬間僵住,似乎使小夏書記殉職遇難的那股強臺風,再次肆虐而來。

3

高德地圖一搜,抵達微縣火車站,幾元錢農(nóng)用班車,不就OK?若是微服私訪,保不準抓到幾條活魚。哪知道這一帶方言難懂不說,村民處處提防外地人。沒辦法,面對劉震近似于殷勤的私信問候,大艾只好提前見面。

誰會想到,劉震居然就是胡立志;胡立志也沒想到,從省城遠道而來的著名文化傳媒大艾老師,居然就是以前的那個梅婷婷。

你……怎么成了劉震?

……你,是大艾?

“哈,一進燕陽公司,梅婷婷人間蒸發(fā)啦?!币灰娒妫劾锬哪芏愕瞄_。胡立志滔滔不絕:小地方熟人社會,當記者跑社會新聞要想吸睛,難免負面曝光,必須得準備幾個筆名,好在都是領導統(tǒng)一策劃,就算我們本人以后離開,筆名繼續(xù)“移植”到新同事頭上,要的就是品牌效應。

難怪,當年的三本學院,哪有就業(yè)前景?到了大二,老師口吻變了,說新聞無學,重要的是參與社會事件,做第一目擊者。這個專業(yè)就業(yè),感冒發(fā)燒似的熱一陣冷一陣。有的記者打秋風似的瞄準車商與房產(chǎn)等油水領域,商家們戲謔說“記者記者,見雞就宰;新聞新聞,見腥就聞”,哪里還有什么“鐵肩擔道義,妙手著華章”?有些行政執(zhí)法部門與公益服務性單位,一見記者扛著機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想聽啥人家說啥。目的就是請你快說快了,客走主安。因為新聞是易碎品,好多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最終也難逃“誰拍誰看,拍誰誰看”的命運……就是大艾不說,劉震一本全知,別看他眼下委身沒有事業(yè)編制的縣電視臺,又是臨聘,手上連個《新聞記者證》的紅本本也沒有。微縣享受國家扶貧政策,他們目前的窮,并不是人懶所致,更多的是地質地理限制。

自打一照面,劉震立即換了身新衣。兩人寒暄簡潔,大艾知道他早在當?shù)爻杉?,有個女兒。得知大艾到了微縣,老高書記委托劉震帶話:本鎮(zhèn)那幾個能講出具體事例的,在家待命,半休工狀態(tài),一個手機隨叫隨到。

為宣傳小夏書記,前一陣子,省市級新聞記者數(shù)批空降,甚至市文聯(lián)還帶了當?shù)匚乃嚸乙恍猩钊朐诓牧?。市里當面答應微縣請求:集全市宣傳能工巧匠之力,搞突擊式采訪;什么樣的材料先采摘備好,只等上級需要,立馬一鍋端來。

倒是端來了,滿盆滿碗的還滿鍋,制作一個三四十分鐘的節(jié)目,難道也是韓信用兵多多益善?那么多村民勞力待命窩著,像醫(yī)院門口等待賣血的一樣排著長隊,這不是耽誤了農(nóng)時農(nóng)事,與宣傳推介英雄事跡的初心,根本不搭嘛。

采訪了幾個,老生常談。畢竟,小夏書記剛一殉職,善于抓第一手資料的各路新聞記者蜂擁而來,鎮(zhèn)里講一遍,縣里講一遍,市里講一遍。現(xiàn)在大艾來了,他們還要重復一遍……還有學習、取經(jīng)、調(diào)研等浩蕩而來。有的材料,同一位村民講過N遍,像是背誦景點景區(qū)的導游詞。

都是些純樸山民,一開始實話實說。畢竟他們說的,都是眼睛看到、耳朵聽到和心理感應到的小夏書記,前幾次的領導或是新聞問話,他們一五一十傾其所有,接下來還有沒完沒了的隔三岔五?

大艾婉拒劉震陪同,不要扛攝像機。攝像機一開,受訪村民立馬警覺,似乎與生俱來的心理害怕;甚至連錄音筆也不允許攜帶,采訪只能用心銘記。大艾建議受訪群眾各自回家,等需要時手機聯(lián)系。幾天下來幾無收獲。他們講的與以前縣里送交的材料多處重合,幾乎就是炒剩飯。

必須調(diào)整采訪思路:獲得信任,主動出擊。

村里行走一趟,就像出嫁的村姑回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圍過來,張家長李家短的竹筒倒豆子。當然了,有些采訪過的村民,只要沒談出有價值的線索,還得重來一次。特別是那個叫汪世英的“菊花嫂子”,這可是一條絕對不能繞過的大活魚。

居住臨時招待所,大艾謝絕陪同,她想靜靜地捋一捋采訪思路。這些天聽錄音看材料聽匯報,加上沉到一線實地采訪,自己快要低到塵埃里了,還沒有讀懂小夏書記。她只是想還原活生生的小夏書記,與他對視同他談心,甚至夜里哪怕沿著小夏書記走過的路,她一人捏著手電也不懼怕。

平安鎮(zhèn)的夜色靜得怕人,遠處只有幾盞亮燈的火光??此粕街厮畯?,實則滿眼云煙。似乎多年在不夜城里看不真切的星星,此時顆顆對視眼前,仿佛其中就有小夏一雙眼睛。小夏老家在黃山那邊,與微縣隔了些路,中間穿山越嶺。相對來說,這里更為閉塞,三里不同姓,五里不同音,七山一水一分田,半邊道路與家園。到這里采訪英雄事跡,“目睹”容易“耳聞”真難。村里50歲以上的貧困人口,文盲與半文盲占比一半,人們心里念叨著小夏的好,可卻很難表達出那種真切感受,他們一說就激動,甚至還要下跪,請記者們好好宣傳大英雄;有的激動了半天說不出話,只是淚珠子掉了線似的往下滾落。

這樣一來,大艾倒也理解那些材料套路化。媒體宣傳英模,某些報紙電視臺一個腔調(diào),臉譜化讓人質疑。大艾不止一次遇到有的單位接待新聞記者,發(fā)一筆車馬費,塞過一紙新聞通稿了事。有的地方甚至在脫貧致富的工作落實上,存在著明顯的痕跡主義……大艾想的是,那個本該出戲的“菊花嫂子”,畫面為什么一閃而過?關鍵人物為何避而不見?記得有次,大艾在村里遇見了她,對方欲言又止,上前詢問時,她連忙否認?!翱催^那么多資料,還會認錯?”大艾能不詫異?

手電筒之光穿不透濃濃夜幕。思緒順著一束光柱飛天,似乎盡往黑夜無邊的心窩窩里捅。哈,夜空疼得齜牙咧嘴,是不是派出哪顆星星接受采訪?都三顧茅廬“菊花嫂子”了,卻說自己沒什么可說。村人告訴劉震,汪世英這些天哪也沒去,一到晚上,她就縮在村小學操場旁邊,看廣場舞大媽亂顛,自己還扭胳膊腿。六十多歲的婦人,突然對廣場舞來神?大艾沒招了,想先采訪老高書記,得到的回復是:臺風剛剛過境,高書記坐鎮(zhèn)一線搶險救災。前一陣子,一撥撥記者們過來,高書記哪次不是含著眼淚?說一場哭一回……

好在老高書記還是騰出了空。他的講述,嗓音沙啞神態(tài)疲憊,一講到小夏的離去,臉上哭兮兮的;似乎與平安鎮(zhèn)小嶺村的空氣一樣,隨手一擰就是一把眼淚。

等采訪過您,我還想去趟稻堆山,看看小夏殉難的地方。大艾說道。

“那里,你們先別急著過去,在這里再泡幾天,心里有個小夏如影隨形……那時再去?!备邥洈Q開一瓶礦泉水,一古腦地灌,一只只氣泡從瓶內(nèi)往外逃逸,最終逃脫不掉,只好順從地灌了下去。

“第一書記,真不容易。一個村子,青壯勞力多在外地務工,橫七村豎八莊,麻煩事一大堆,一有事都往村部扯,有的村民天生擰巴,一急起來,什么都不聽村里,到頭來弄不好兩頭受氣。”停了會,高書記進入講述,似乎按了快進鍵。

只是他的方言很重,遇到聽不懂的地方,大艾側臉一望,劉震心領神會,在采訪本上重重地劃了一道。

4

梅記者,哦,還有我們縣的胡記者還是劉記者?按年齡說,小夏與我家孩子差不多。當年,他作為扶貧村第一書記下來,說心里話,我以為就是正常人事變動。

誰會在意呢?不起眼的城里娃,一股學生腔,見人話還沒說,就是一臉的笑。當時,聽到議論,我也嘀咕:精準扶貧,帶著全村脫貧致富奔小康,真槍實彈地干,上級下派的這個娃娃臉蛋的,成天笑瞇瞇的沒個威信,誰相信你?

只是沒想到,小夏做了精心準備,單是一個笑容,就讓人捉摸不定。

……

有關小夏書記的感人事跡,高書記一連講了幾個,每講一個,都要停頓好久,像是心里有種看不見的情緒壓抑著,“哦,不要攝像??次夷樕系臏I一直沒干,這些天不敢想他,一想傷心啦。搜集整理時,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掛職村第一書記兩年多時間,的確干了不少實事。作為第一書記,只有帶領群眾脫貧方顯英雄本色,你們說是不是?”

這么一說,免不了牽出“菊花嫂子”汪世英,她眼里的貴人就是小夏書記?!芭叮銈冞€沒采訪她?她在家呀。說是到陜北找?guī)煾祵W扭秧歌?怎么可能?是不是小夏書記的不幸,讓她傷心過度,腦子糊涂了?或者還有難言之隱?”高書記平靜了一些:要是沒有這次事跡搜集,我們也沒想到,“有難事,找小夏”成了小嶺村人的口頭禪……沒想到他做了這么多好事,以前只有村支兩委知道,他幫扶過的當事人知道;現(xiàn)在要讓社會知道……

5

采訪沒有達到預期,“菊花嫂子”那里,不知能否打開缺口。

那……沒招了? 老孔手機里一句等不得一句:公司想上大項目,微縣劇透,為小夏申報榮譽的文字材料準備就緒;新聞資料片省里催得緊,這事……與集團推進項目休戚相關。燕陽,我們的燕陽,OK!

可是,“菊花嫂子”汪世英不愿接受采訪,眼下還要學什么廣場舞,扭秧歌?真是醉了,六十多歲農(nóng)村老奶奶……孔總急了,大艾不得不將手機放在桌子上,以免音量震得頭疼:實在不行,放大招,總部請高手。

總部高手,大艾知道幾個操盤手,高等新聞學院硬通貨,受訪人員通常的幾句話,他們就能點石成金煽出淚點。像“菊花嫂子”汪世英這么擰的,總部就是派天神下來,人家不張口,總不能老虎凳灌辣椒水吧。

小夏犧牲,汪世英是不是神經(jīng)了?

一旁的劉震提醒:精神壓抑,抑郁癥?

總部高手下凡,還不是從頭開始?弄不好那些受訪對象心里會更加抵觸。我倒要看看誰比我更牛?還是好奇心作祟,大艾追了一句:孔總,您說燕陽集團以宣傳策劃主打天下,還說琮大艾我是王炸。總部高手,姓甚名誰?

馬小窈,與你年紀差不多,厲害??偛繋讉€在帝都叫得響的形象設計,都有她的參與??卓傉f了句:注意配合,聽她的,不得半點保留,就當是我到場,OK!

孔總并不知道,總部為什么空降馬小窈擔任“救火隊長”一職。當然了,大艾不會坐以待斃,她想的是事先完成對“菊花嫂子”的預約采訪,哪怕打個前站搶點時間。這時候不是分清誰主角誰配角,齊心合力為著燕陽才是王道。據(jù)觀察,汪世英這陣子幾乎一到黃昏,就窩在村部小學操場。這次,大艾與劉震趕去,遠遠看見汪世英的舞姿似乎入了門,身旁一名像是舞蹈教練模樣的青年女子,手把手輔導著。

那人雖是背對自己,大艾一時覺得面熟?沒等大艾發(fā)出聲來,身旁的劉震早就迎了上去。

誰能想到,居然是馬利群。

怎么會?不是說馬小窈么?

“老同學,怎么是你?啥時……升遷總部?”

馬小窈并沒有想象中的笑意,“只是個藝名,身份證還是馬利群。你們怎么……怎么一起?我們又碰面了?!?/p>

哈,藝名,還是筆名?怎么想到一塊了?當年的這個大學新聞班,“這有啥,央視總臺一個記者,五六個藝名。”似乎看穿兩位童鞋的心思,馬小窈有點冷峻。

將近十年沒見,眼前的馬小窈似乎比大艾還瘦,臉龐曬得通紅。她是昨天到的,一身農(nóng)民衣著,耳釘似乎卸了,大艾觀察得特別仔細,當年兩人閨蜜的時候,兩只耳洞穿著兩小截細彩線。

高書記電話來了,說是馬記者到了,請協(xié)助采訪;鎮(zhèn)里開會,代轉歉意。

劉震應諾幾句,意思是大家見上面了。

汪世英居然答應了馬小窈,這讓大艾沒有想到。為采訪汪世英,大艾與劉震做了各種準備,看來沒有馬小窈厚實。高手就是高手,不服不行,人家把采訪用到戰(zhàn)術層面上了。馬小窈功課做足。她不僅學了當?shù)胤窖裕瑔问潜镜孛朗程禺a(chǎn),諸如撻馃、十碗八都了如指掌,汪世英家境等情況如數(shù)家珍不說,高書記早就幫她牽線搭橋的事,連大艾與劉震都沒想到。

重敘舊情,感慨良多。都是做媒介的,各走一邊,平臺不一,幾無交集。只不過你歲月靜好,人家負重前行。難怪馬小窈去了總部,單是打人情牌,這次她就帶了好多紙巾,說是陪著汪世英哭個痛快。而且,她租了輛電瓶車,一有空就去汪世英家做這做那。

這是挖新聞?這不是余則成么?

“是小夏書記,讓這里的人們由保守、封閉、怯懦、抱怨升華到了反省、拼搏、挑戰(zhàn)的心路歷程,扶貧先扶志,這才是小夏的最大價值。提到小夏,所有人都會流淚,如果身臨其境,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蓖羰烙⒌牟稍L資料整理成文本之后,大艾不得不承認,馬小窈采訪思路的確領先一步: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既有面對面問詢,也要背對背求證。多些田野調(diào)查,多些進家入戶聊家長里短,少組織集體座談;多搜集線索,少依賴材料。不是么?中國廣大貧困地區(qū)的扶貧工作,從方法到效果難免大同小異,區(qū)別在于扶貧力度的大小以及歷史文化背影的迥異,采訪時怎能抱著通訊式、總結式、廣告式思維模式不放?

馬小窈這套說辭,孔總立即手機里吩咐小艾:讓“菊花嫂子”最好哭得一塌糊涂,她要是不哭,哪有高潮?

大艾這才向孔總劇透:馬小窈就是馬利群,大學同學。

“那……不更好么?”孔總又加了幾句:“繼續(xù)協(xié)助,必須的,其他事回頭再說。只是采訪了“菊花嫂子”,那么含金量?”

“干貨滿滿,不虛此行?!毙“廊怀两趧偛诺牟稍L之中。

6

只要小夏書記的事跡,能讓全國人民知道,那我就說……我這個農(nóng)村老婆子,先前真不想說。這些個晚上,哪次不夢見他的笑容?對,他就坐在我家門前的那個石頭墩子上,遠遠地看著我笑。你們不知道,你們怎么知道?早上一醒,眼淚就流開了,我真不想夢見小夏書記,夢一次哭一次,一哭我就想著答應小夏書記的事,不知哪天能兌現(xiàn)。

我哪里不想見你們?只是我心里有個疙瘩,怕自己講不好。你們是大記者,你們說什么我都信。只是……那些沒完沒了的外地記者,聽聽提問的話,吃槍子似的。有這樣采訪的嗎?攝像機鏡頭直通通地對著,話筒伸到鼻子底下,問我心情怎樣?小夏書記沒了,除了心如刀絞,我能哪樣?你不是小胡(劉)記者么?不瞞你說,那些天,我腦子里一次次想起你爺爺。你可別怪我,我實話實說,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爺爺讓人說不上好。當年分田到戶,那么一大片桐樹林,集體財產(chǎn)啊,說砍就砍。你爺爺是隊長,手電筒往人家臉上照,從來不照照自己。

你再看看小夏書記。是的,我有私心,當初答應小夏書記,這個承諾兌現(xiàn)不了,我心里痛著。前幾次,不管你們是誰,你就是天上派來的,只要問到小夏書記,誰也別想撬開我的嘴?,F(xiàn)在,我想通了,再不說出來,我會憋瘋;再不說出來,這天下有誰知道,黨派來了這么好的扶貧書記?

一開始,我不看好他,比我兒子歲數(shù)還小一大截,一身奶腥味,笑瞇瞇的。我打聽到一些。有人說,小夏書記剛來的時候,連韭菜與麥苗都沒分清,一口城里話,徽州話都說不出一句。一個學生娃,說不定沒過幾年就進城了,還能帶領大伙兒脫貧奔小康?沒想到就那么一次,我信他了,死心塌地的那種相信。

你們進村的時候看到了吧,滿山滿坡的菊花,紅的黃的粉的白的都有。這不是景觀花,這是老徽州貢菊,也是小夏書記剛來那年,帶著我們一家一戶種植的。他說老家黃山那邊,貢菊賣得可火。一開始大家半信半疑,后來上級也下來撐腰。你看啊,那些菊花頂起花苞苞,可喜慶了。一夜過來,昨晚綠綠的枝葉上面,落了一層雪;你可能納悶了,昨晚不是采摘一批了?上面的菊花收了,像是雪被融化了,一夜過來,是不是又新生了一朵朵雪?又去采摘的時候,一把朵兒一把雪,胸前筐子里白花花金燦燦的,能不高興么,走路都能哼出一曲曲。

好端端那么一天,我的心碎了,哭得死去活來。十幾畝山地,怎么有了隱隱約約的紅,著火似的。扒開一看,一夜間生了這么多蟲子,幾種藥水都試過,一點也不起作用。聽老人說,菊花葉子要是紅了,那就沒救了。怎么辦?我沒招誰惹誰,這么大損失招架得?。课揖妥谔锕∩峡?。除了哭,還有什么法子?

有人喊了我一聲。一抬頭,好面熟??梢粫r又想不起來,聽旁邊還有個像是教授模樣的中年人,一口一聲小夏書記“大嬸,好多人家的菊花都病了。您不用怕,這是從老家黃山請來的農(nóng)技師凌總,凌總是扁鵲是華佗,是孫思邈是李時珍?!?/p>

那位凌總一旁介紹著,說話綿柔柔的。小夏書記還在紙上寫得密密麻麻,要施什么藥,怎么個施法。凌總隨身帶了一批藥,價格特便宜。我要預付藥錢,小夏書記說不急,這藥批發(fā)價,不貴,這樣……先不收錢,等藥效出現(xiàn)之后,您以后賣了菊花,再付錢不遲。

他倆忙了一陣,又去了其他人家。我心里空落落的,也就是兩三個小時,地上落下來一只只小蟲子。三四天過后,菊花桿上又長出了嫩芽,又過了些天,有了一片片新新的葉子。與以前相比,農(nóng)藥用量省了一半,價錢便宜了將近一倍。

我能不高興么?這一季砸進去多少成本,那都是命啊。一時我也不知怎么的上下直蹦。那天,小夏書記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我蹦蹦跳跳地過去拉他吃飯。那一刻,村人見了,有的說我一把年紀還瘋瘋癲癲?骨頭輕的沒有二兩重,人家還以為你發(fā)神經(jīng),跳大神咋的?當時,小夏書記笑著說:大娘會扭秧歌?我喜歡看秧歌舞。

會,當然會了,大娘什么都會。我當時就想,只要讓小夏書記高興,我什么都敢做。小夏書記太操勞了,只要能讓他笑笑,大娘我哪怕不會,只要他想看,再難我也要學會。

真會扭秧歌?等豐收了,我來鼓掌……這就說定了???

你們知道了吧,這些天我一直想學跳舞,要是能去陜北學習扭秧歌,我也會磕頭拜師。眼下先學點廣場舞,來年秋收那會兒,大娘喊上一幫人跳,再錄個視頻,到小夏書記的墳前一遍遍播放。

這張圓圓的笑臉,一次次門前走過。最早的那次,我挑擔子爬坡,腰都快塌了,忽然肩上松了一大截,一回頭,擔子被人接了。原來就是這張笑臉,一開口就笑:一百斤吧?大娘,挑不動吧?

我搶過擔子:大娘有的是勁。

嘴上這樣說,當時,腿上真沒了勁。我想起來了,這人就是小夏書記。有次,他路過我家門口,說:大娘,村子要富起來,脫貧奔小康。我有信心,大家更要有信心啊,扶貧政策多好啊,我們沒想到的,黨中央都替我們超前謀劃了。

那副擔子,他一路送到我家,喝了杯水,就轉身走了。我倚在門口,看他慢慢地走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條機耕路。那條路,是他當了村支書之后,一趟趟爭取來的項目。路的那頭,就是公交車站,小夏書記去那里坐農(nóng)用班車,回黃山老家探望老婆女兒,還有父母雙親。當時,這條機耕路剛剛修好??伤矝]走過幾趟,這……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有次,他光著腳,說是練練腳板走出一腳老繭,才像一個穿草鞋的村支書。那次,他動了真格,腳掌磨破了,踩出一路的血印,凝固后真像是鋪了一條線的紅菊花。

是啊,有了小夏,小嶺村才有了漫山遍野的菊花。早年那會兒,我們村年年也種過,但賺的只是小錢。小夏書記來了,不僅省了農(nóng)藥錢,還幫我們網(wǎng)上找銷路。小夏啊小夏,你真是我們的活菩薩,沒有你救不了的花,你是花神下凡;有了你,才有了普天下所有的花。

記者啊,不要拍大娘,大娘哭花了,難看呢。你們要拍,那就明年秋天菊花豐收了,大娘唱歌大娘跳舞,你們再來拍。拍得美美的,讓天下人知道我們村,來過一個最疼百姓的村支書,叫小夏。

真的,我說的這些話,沒有哪個干部教過我,也不是聽來的,全是心里話。一輩子不會忘記,要是不說出來,我死不瞑目。小夏,你聽到了嗎?你對我們的好,大娘記在心里呢。

那天,我眼皮子直跳,心慌。頭天晚上狂風猛灌,好像大山也在搬家,村里早就告示過了,那場臺風,叫的是個姑娘家的名字,什么麥莎還是妮娜?可是這個“姑娘”反復無常,第二天一大早就是沒完沒了的雨。我們這里的雨,來得快走得也急,跟誰賭氣似的??赡怯晗碌?,從沒見過的發(fā)瘋,像是積攢了幾千年的淚,什么樣的塘塘溝溝也給灌滿了。好不容易雨小了些,是下晚時分。村里幾個干部一臉苦瓜相,急沖沖地喊著在家的壯年男人。不好了?我們這里的人過日子儉省,好多人手機舍不得開微信流量,只是晚上才上網(wǎng)。是中午吧,他們一直瞞著我。

怎么了?小夏書記出事了?那不是天塌了?我癱在地上呼天喊地。有人在喊:每家每戶,去自家地里摘朵菊花,挑最好看的,村里安排車,一起看小夏。我爬起來,顧不上一身泥水。一出村口,看見許多人往山上跑,哭著喊著。這一趟人流從村口涌出,又分散到各家地里,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各個山拐角流了回來,每人舉著一朵菊花,黃的白的粉的綠的還有黑色的,就是不能摘一朵紅的。一張張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雨水還是眼淚。人人手里匯成一條洶涌的花溪,齊齊地向山外流動。

那是花溪嗎?那是不是一條人心匯聚的河流,涌動成汪洋的人心之海。遠遠望去,是一條香香的煙花在山里穿行在云間飛天,無聲的涌動,兌現(xiàn)著一種承諾。漫山遍野的花,天地充盈的花,千朵萬朵都是小夏!千朵萬朵花,哪有我們的小夏?有了小夏,夢里開滿鮮花;沒了小夏,從此天下無花。

那天,我們沒看到小夏。我們村的,平安鎮(zhèn)的,以及稻堆山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滿眼數(shù)不過來,就在那座山下的河流對岸,所有人的手里舉著菊花,眼淚止不住地流,嘴里哭喊著呼喚小夏。雨一直在下,它也在哀怨吧,后來縣里同志急了,勸說大家離開,動用了好多輛車,強令大家一批批分散回家。

一回到家,我病倒了,白天里噩夢也是一個接一個。這以后,我就天天念叨,想看小夏最后一眼。

那天的縣殯儀館,小夏遺體告別。一開始村里瞞著我,他們怕我受不了。可我心里有感應,小夏啊小夏,你就像我身上的一塊肉,雖然我沒生你沒養(yǎng)你,那……就讓我做你的干娘,好嗎?你為了干娘脫貧致富,到頭來把命搭上了,做娘的心里哪能不疼?他們不讓我去,這種痛要背在心窩窩里一輩子啊,這世上還有天理嗎?爬也要爬去,送我的孩子一程。不讓我看兒子最后一眼,天理不容!我去送送你,這輩子就是沒生過你,那也是你的娘啊,娘只想喊你一聲兒,盡管你不知道也聽不見,可是我心里認下你了,你就這么孤伶伶地走了?娘沒答應呢!你就這么狠心,拋下了我們這個村這個鎮(zhèn)這個縣的父老鄉(xiāng)親?你才33歲,娘只想看你一眼,娘顧不上禮儀禮節(jié),只想給你這個心里剛認的兒子磕個響頭,祈求你一路好走。

可是,真的到了那里,看到小夏書記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身上覆蓋著新新的黨旗,鮮紅滴血的那么一大塊紅布,還有鐵錘鐮刀金光閃閃。這時我天旋地轉,啥也不知道了。誰能想到呢,我看到了小夏書記的媳婦,一個多么俊的妹子,這才幾天,怎么就脫了水似的沒了人形。她真的沒哭,看著躺在水晶棺里的丈夫還微微一笑,只是一瞬間身子站不穩(wěn),幾個女干部一直扶著攙著抱著;還有小夏書記的那個女兒,粉粉嫩嫩的兩三歲模樣,靜靜地站著,誰也叫不應她。她的手里捏著只手機,像是給睡在那里的父親一遍遍地撥打著電話。

小夏媽媽怎么也來了?看到那個失去兒子的母親,我受不了啦。那一刻,我只想自己沖進那具棺材里躺下,最好是一口氣悶死自己,好與閻王爺求個情,替回睡熟的小夏。小夏,我的兒,我們兩個老人的兒,你是不是太累了?你醒醒啊,你起來啊,干娘在這里,親娘也在這里,妻子女兒更在這里,這里還有你牽掛不下的村民,好幾百好幾千好幾萬,我們愛你我們疼你我們懂你我們相信你,我們聽懂了你的話,一路脫貧奔小康,排除萬難也不怕。哦,你的岳母沒有來,是你的妻子瞞著她自己的娘,怕那個娘會受不了吧?要是她也來了,這里就有了你的三個娘。兒啊,我們的兒,黨的兒國家的兒,天底下哪里找到你這樣的好兒子。兒啊,聽娘的話,你起來吧,你想吃什么,我們兩個娘給你做;你要聽什么,妻子兒女唱給你聽;你說看什么,干娘我哪怕一把老骨頭,累斷了腰摔壞骨頭,也給你扭一回秧歌,就像我們說好的那樣,在豐收的田間地頭,大娘風風火火地瘋上一回。

可是,我們說什么哭什么喊什么,小夏他也沒個反應。小夏啊小夏,你聽我說,你聽父老鄉(xiāng)親們說,我們不想你成為英雄,就想著你好好活著,在干娘面前微笑。你靜靜地躺在那里,臉上還有淺淺的笑痕,你知道嗎?等一會兒火化,干娘我會不會,一把撲上去抱住你,就算是我自己投身烈火之中,好讓你回家陪伴老婆孩子,在父母面前再盡點孝;兒啊,我的兒,我們的兒,黨和國家的好兒子,你可別走啊,別這么狠心拋下我們。有空了再到村子走走,村子里哪家都有一個是你的娘,哪個當媽的不念叨著兒子的好。你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好書記,可是黨啊黨,既然派你來了,為什么就沒有給你一件護身符?黨啊黨,你給他覆蓋了一面黨旗,就這么忍心看著你的優(yōu)秀兒子,靜靜地化為一縷青煙?

那么好的小夏書記,說沒就沒了。

我大病一場,混混沌沌的,像是一直拽緊了他的手。有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身上才有了點勁。新雨過后,旭日初升。我走出家門,望著東邊的那個方向,小夏書記,我的兒啊,你最早就是從那里過來的。只是那條機耕路上空空蕩蕩,遠處的天宇掛著一道彩虹,像是綴滿了各家各戶采摘的菊花。一回頭,剛剛升起的太陽紅得發(fā)亮,像是抽出一根根金線灑進我們這座大山。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的一生,生死無常,小夏書記,那不就是你么?那是從旭日上采下的一抹虹,落進我們這里?盡管只有那么兩年多時間,可你活得值得?;蛟S多年之后這里富裕了,后人忘卻了你的名字。怎么了?我又看到了你的笑:就讓人們忘卻我吧,真的,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脫貧奔小康,快些,再快些啊……

這些天,我想通了,我要說,我要對天下人說,誰也不能攔住我的嘴巴。我要讓世上所有的人知道,小夏書記來過這里。兩年多的扶貧日子里,他可不是為自己活,他是為著我們活……

7

有了汪世英的采訪,制作時長三四十分鐘的片子,萬事俱備,只欠制作。

能讓汪世英如此酣暢淋漓,馬小窈功不可沒:汪世英哭成淚人的時候,馬小窈一直為汪世英擦著淚花,虔誠得如同孩子。

新聞要搶,當記者就要狠心。馬小窈沉浸在意猶未盡之中:“如同挑薺菜,帶來的籃子全都挑滿了。要說還缺一把,那就是沒有采訪到小夏書記的家人。”

三人碰完資料,馬小窈仍不滿足,“暫緩鳴金收兵,婷婷,還有立志,你們看,如果采訪一下小夏家人,這顆催淚彈扔出去,我敢說,不亞于核爆炸?!?/p>

沒想到,大艾以前的制作,包括微縣上報的所有資料,這邊還沒來得及拷給馬小窈,對方怎么全部有了?“孔總,怎么這樣?對于總部,難道就是沒完沒了的妥協(xié),我的心血我的付出,連個署名權都沒有?”大艾嘆了口氣,想想小夏,一切只有釋然:即使是當年的大學校園,那些不愿提及的過往,云淡風輕罷了。

是小夏事跡的采訪,消融了本不該有的愛恨情仇。

劉震勸阻,“不見面,最好不見面。高書記吩咐過,采訪誰,鎮(zhèn)里保證隨叫隨到,就是不能……心頭的傷疤還沒愈合,問一次哭一次,扯一次割一刀?”

“材料,我看夠了。鎮(zhèn)里,還有縣里市里加強過來的幾撥筆竿子,整了這么一堆,梳子一樣捋過幾道了。”劉震依然堅持,“小夏妻子萍兒,這些天來,木偶一樣,只有喘氣的時候像是活著。女兒阿漫逢人就說,爸爸累了,在水晶棺里睡著了,只要一醒,一接電話,馬上就會爬出來下鄉(xiāng)扶貧?!?/p>

一時沒了話語。大艾轉過身去,眼前似乎出現(xiàn)幻覺,仿佛表彰現(xiàn)場隆重舉行,小夏的妻子萍兒接過沉甸甸的獎杯,表情呆滯得如同雕塑。

“那……我們?nèi)ヌ说径焉?,瞻仰小夏書記的殉難地?!瘪R小窈說:我們自己去,不麻煩高書記。要是鎮(zhèn)里一接待,免不了又是套路化材料化。

“稻堆山海拔1100多米,周邊連著幾十座山巒。農(nóng)用班車只通縣城,一天只發(fā)兩班車次,沿途盤山公路?!痹緞⒄鸬慕榻B,卻被馬小窈說了出來,讓大艾有些吃驚。當年,三人大學同窗一個系,畢業(yè)這么多年,馬小窈更加走心先行一步:小夏調(diào)到稻堆山鄉(xiāng)只有半年多,從平安鎮(zhèn)小嶺村第一書記,提拔到稻堆山鄉(xiāng)任紀委副書記,就是提拔重用的證明。

臺風過后,農(nóng)用班車停運,加上氣候惡劣,稻堆山與縣城斷了交通。馬小窈說,不能等,租也要租輛車。不一會兒,馬小窈叫了滴滴打車,大艾雖說有些不解,但更多的則是佩服:同樣做新聞,以前趕微縣材料,自己熬夜不假,對于馬小窈來說,人家那是在拼命。

滴滴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聽說要去稻堆山,報價300元,少一個子都不跑。劉震急了,兩人一旁嘰哩哇拉地扯上了微縣方言,最后也沒還下價錢。馬小窈說:就300,掃碼,我們轉一圈回頭,還坐你的車,到時再付300元,行吧?

盤山公路沿途,處處可見臺風吞噬過的痕跡。隨著海拔攀升,彎道一個接著一個,七轉八繞的,馬小窈有些暈車。車子每拐一個角,大艾就在心里數(shù)了一下。下車時,這一趟走了兩個多小時,一共26道彎,難怪值這么多車錢。想當初,小夏一次次從城里逆行,真不容易。

小夏殉難地到了,那是泥石流惹的禍。遠遠望去,那道峽谷像是往稻堆山胸膛里劈了一刀,留下深深一道傷疤。當時,急于搶救敬老院老人的小夏書記一行三名鄉(xiāng)干部,奔赴路途之中突遭險情,因為小夏落在后面未能躲過滅頂之災。馬小窈說了一聲,“默哀三分鐘”,忽地,身后一聲長笛鳴叫,接著又是兩聲,原來,那位滴滴司機摁了車笛,默默地加入了哀悼行列。

這些天來,小夏辦公室一直敞著門,工作日志停留在犧牲當天。有的鄉(xiāng)干部認識劉震,剛要招呼他一聲小胡記者,馬小窈擺了擺手,吩咐分工行動。她與大艾分頭忙著,一路補拍鏡頭。馬小窈翻開小夏的工作筆記,又在辦公桌前坐了會兒。返程路上,馬小窈說:要有前瞻意識,省里推薦力度再大一點,極有可能申報國家級榮譽,屆時,如果去央視總臺錄節(jié)目,別忘了讓兩個鄉(xiāng)鎮(zhèn)的村民捎上菊花,一來是個緬懷,二來也有鄉(xiāng)土氣息,畫面感有了色彩襯托。

這些,我怎么就沒想到?大艾點了點頭,心想著還有哪些需要補充采訪。那邊的馬小窈已經(jīng)下車,滴滴車司機急了,說是拒絕收費。手機微信付款一時不好退出,他當即退還三張粉紅鈔票:早說啊,你們采訪小夏書記,大老遠過來,怎能讓你們自費?

以馬小窈為核心的采訪組大獲成功。大艾有了想法,三個同學敘舊喝一杯。一晃畢業(yè)十年,當年的兩個女生對胡立志都有過好感,要不是馬利群插一杠子,她梅婷婷與胡立志的將來還真不好說。誰想到呢,胡立志最終回了微縣老家成了劉震,三人之間也只有他率先成家有個女兒。而她倆還在打拼,自嘲成了齊天大剩。

我請,哪能女士破費?東道主呢。劉震一撥手機,馬小窈卻是爽約:明天一早,我回總部,今晚先梳理材料,若有補充修改,微信上聊。

孔總的微信語音,有了應驗:馬小窈速回總部,大艾打掃戰(zhàn)場后盡快鳴金收兵。上層態(tài)度明確,宣傳片后期制作抓緊,時間一長,熱度下降,就會因小失大。

停了停,孔總又說:馬小窈掛職省城一個大項目策劃,這事離了她不行,總部意思是,換誰,都玩不轉。

莫非馬小窈入了干股?大艾一時也不好問,正想著去找馬小窈,汪世英找上門來,她聽說馬記者特意從北京趕來采訪,心里過意不去,趕制了撻馃,“梅記者,你們?yōu)樾麄餍∠臅涍@么吃苦,這點心意代為轉交,讓她路上吃,吃了抵餓,吃飽不想家。當年徽商出遠門,還有胡適出山求學,路上帶的就是這個?!?/p>

推辭不過,只好收下。大艾給馬小窈發(fā)微信語音,半晌沒見回復。怎么了?馬小窈不是說了,今晚通稿?是不是此刻她約了劉震?若有什么宏大敘事類創(chuàng)意,三人碰一下,不更好么?

得去一趟。一轉身,大艾摸到手電筒。這只手電筒,似乎還有馬利群當年的余溫,或者說是同窗的惦記;只是沒想到一別十年,河東河西。

劉震也想約馬小窈,手機捏在手上,有人敲門,正是馬小窈。

馬小窈劇透,這次宣傳推介,微縣宣傳部門主要負責同志沒想到事情發(fā)展如此迅速,不僅市里省里抓住這一契機,極有可能,事跡宣傳還要向更大層面延伸,“明年是2020年,全國扶貧攻堅戰(zhàn)的收官階段,國家層面一盤大棋,如果這個英雄從我們這里橫空出世,影響力可不是我們能考慮到的。”

只是……話只說了一半,劉震還是卡了。如果這次集中宣傳,到頭來還像以往一樣,自己最后只是跑龍?zhí)?,連個署名機會都沒有……

放心,心里有數(shù)。馬小窈了解劉震,大學時代的胡立志,多次把握不住機會,多少與他的大山童年經(jīng)歷有關,“署名的事,以后再說?”

“眼下,真缺這個。”劉震語速急促。十多年過去,馬小窈變了,氣質變了氣場大了。好在只要深深凝眸對方的眼睛,那里還有當年馬利群的影子。對面的影子深得像兩口深潭,幽靜而深邃,曾經(jīng)吸引著他飛蛾投火。

不知是誰張開了懷抱,兩具肉身瞬間相擁。十幾年前欠下的擁抱姍姍來遲?!袄贤瑢W,別羨慕大城市有多好,你這里才是宜居之地,將來告老還鄉(xiāng),我還想著,在這大山深處建個小木屋。咱們就是老了,時常還能見面?!?/p>

“可我不想,我想盡快離開。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劉震的懷里,是春水流淌的馬小窈,伴隨著積淀了十多年冰層漸次消融,呼應著窗外漆黑的夜。山村夜境,唯有風的呼嘯,哪有什么夜生活?村部招待所里,他一個大男人不便久留于此,眼下他想到的是,道一聲珍重,明天一早過來送行。

突然一聲響,門不是風撞的,是被人推開的。過后,兩人都沒想到是誰的疏忽。一束手電筒的強光,刺得他倆眼都睜不開。是大艾,緊接著,是一臉謙意的大艾,還是那個校園里大大咧咧的梅婷婷。

大艾吐了吐舌頭,一彎腰順手掩門而去。一直想著老同學明天離別,汪世英都想著送點心意,可她自己啥也沒有準備……現(xiàn)在想來,一切成了多余。

第二天一大早,馬小窈走了。準確地說,劉震與大艾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等到打開手機,他倆分別看到的,則是馬小窈幾小時前發(fā)來的告別短信,簡單的幾個字祝福,再加上一個握手表情。本來,一開始大艾想建三人工作群,馬小窈當時一笑,算是否了:就我們?nèi)齻€,有事直呼好了。

祝我們好運!好運在哪?劉震望著大艾,大艾望著遠處起伏的峰巒,一曲一波地往天邊蔓延。微縣之行,沒想到幸會了兩位闊別十年的同學。而現(xiàn)在,匆匆的合作告一段落,硝煙散盡,槍聲彌散,自己仿佛被掏空了。

按照孔總安排,大艾負責掃尾,馬小窈得勝還朝。大艾陷入沉思:真的不知道,接下來的這個新聞作品究竟能產(chǎn)生多大反響,最后又有多少人能署上名字。你的名字,他的名字,我的名字,誰又能知道這以后,誰又能記住這樣的名字?或許,對于體制內(nèi)的媒體人,比如胡立志(劉震)的職稱評審,還有晉職入編、進城聘用以及工作調(diào)動時或許有點作用;可是,與小夏書記殉職相比,一切微不足道。

因為宣傳小夏書記,天南海北的新聞人走到一起。當?shù)匚穆?lián)還組織了各文藝協(xié)會的骨干,以多種形式謳歌這位不曾逝去的好書記。一個外來的年輕人,到大山深處精準扶貧。一開始沒人看好他,他為何能在短時間內(nèi)打開局面?

這些天,大艾仿佛與英雄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心靈對白。這片寂靜山林,那一個個靜得窒息的清晨,是高懸天宇的那輪旭日給了答案:哦,小夏,從旭日上采下的虹,織成了你的名字。你匆匆而過,也許如此平常,是你的血液里有了英雄的基因,你的心里孕育著英雄的種子,這才綻放著絢爛的英雄之花。

“得意高歌,夜靜聲偏朗,無人賞,自家拍掌,唱徹千山響?!贝蟀粫r心潮難平:或許,明天我將離開這里,以后也鮮有機會故地重游,我唯一能說出的只是心里的那句祈福:小夏書記,一路走好!

這份復雜的心境折磨著大艾,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剛剛睡意襲來,意外地聽到了小夏的呼喚。

怎么了?小夏,您有話要說?

8

哦,梅記者,你大老遠趕來……說心里話,真的不想接受采訪。對,我就是小夏。那天,當泥石流從天而降猝不及防,一瞬間,天地被一股滾燙的泥漿淹沒。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我才聽到親人們的哭喊,他們把我從下游幾里外的河道淤泥中摳了出來。一時間,天地間都是撕心裂肺的啼哭,可我只能靜靜地躺在那里。

那時候,我真的想說好多好多的話,可惜的是,他們一句也聽不到。

到微縣工作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當作一名新微縣人。現(xiàn)在,我總算成了一名真正的微縣人。化為煙塵飄蕩微縣上空,骨灰埋成微縣一抔黃土。這些天來,我很自責,作為扶貧村第一書記,我沒有完成好黨交給的任務。

一開始,我哪知道,花生竟然長在土里,而不是結在枝上;麥苗與韭菜還真不一樣。我必須惡補三農(nóng)知識。從最早的涼鞋里落進一顆石子硌腳不敢走路,到光腳踩在山路能走上幾十里路不打血泡,是那些厚厚的老繭,讓我能光著腳自如地走在田埂上,成為一個穿草鞋的村支書。我只想用切身體驗告訴村民:不等不靠不伸手向上要,自己創(chuàng)造的成果才是最香最甜。

還是喊您大艾記者吧,這樣親切些。

這次來了這么多記者,你們辛苦了?!澳憔褪俏?,我就是你!” 我聽到了,一位叫程多寶的當?shù)刈骷覍懙哪鞘住赌愕南募尽?,由著名作曲家晶夫先生譜曲后,這些天廣為傳唱。說真的,聽到這歌心生不安。要是有可能,你們多宣傳微縣,好嗎?

微縣的種植養(yǎng)殖業(yè),線上線下銷售渠道還沒建立網(wǎng)絡,眼下只是微信群朋友圈。有個同學去另一個村子當扶貧第一書記,頭年號召村民種植彩色芋頭,秋季豐收時有價無市,最后村民找到村部,這位書記同學只好答應,央求親朋好友內(nèi)銷幫忙……上任之初,我?guī)缀鯖]睡過囫圇覺,真的不敢有什么承諾,生怕走了那個同學的老路。當時,我家裝潢欠著賬,我老婆還沒工作。平時,我很少回家,買了輛二手電瓶車,一有空扎進村里,身上不離的只有手機充電器與筆記本,每到一戶農(nóng)家,一邊征求意見記錄,一邊找插座充電。因為,我每天都要與家人視頻聊天,雖說只那么幾句,要是中間斷了一次,我老婆就睡不好覺。

上次,有記者報道,說我是“百姓放在心坎上,家人養(yǎng)在手機里”,我沒那么崇高。有人說要為我樹碑立傳,真的不能這樣。如果這樣,我在九泉之下不會心安。我不想做什么英雄,也不需要一座榮光的墓碑,我只想融入大山之間,看著這一帶的村民早點脫貧致富奔小康。

那天,因為臺風帶來的強降雨,敬老院門窗會不會突然進水?電話打過去的那一刻,擔心應驗了。當時,我們幾個想都沒想,一頭扎進雨幕……后來,我聽到了媽媽埋怨,埋怨我怎么不當心?我正想辯說,可是媽媽又說了一句:小夏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可他是黨的干部。有危險的地方總得有人去。這次就是小夏沒去,也有其他干部要去;這次他不去,下次還會輪到他去!哪個不是媽媽的兒女?既然成為黨的干部,做了人民的勤務員,拿的是納稅人俸祿,就要為人民服務。大不了他這一走,我就當他出了趟遠門,他不來看我,我抽空去看他。只是沒想到,這樣的日子會是在清明,會在冬至。

是啊,媽媽說得對??墒菋寢?,我真不想讓您太難受……

有時,我也在想,精準扶貧,離開我小夏一個人,難道不行?除了我李夏,還有張夏王夏趙夏,換成哪個不都是做?

這么一想,缺了我還真不行!每個人都是一顆螺絲釘,如此重要的國家中心工作一盤棋,人生能遇幾次?決勝小康,奮斗有我。我可能會遲到,但絕不能缺席。滾滾向前的歷史洪流不可阻擋,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我不能站在岸邊坐享其成,我要投身于洶涌澎湃的激流,共情共生榮辱與共,不能讓人生有所缺憾。

大艾記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女兒就是父母雙親。全家人越是支持我扎根鄉(xiāng)村,我就越是覺得內(nèi)心有愧。聽說妻子萍兒晚上睡覺,到現(xiàn)在還不想鎖門,我不在家的夜晚,她說夢里總覺得有隱約的開門聲。男人從鄉(xiāng)村辛苦了一天,再晚也要趕回來。家里永遠為出門在外的男人,點著一盞燈……

下到村里之后,一星期回家一趟,家里積攢的事,有了老婆讓我欣慰。每次,留給我處理的真沒幾件。面對她日復一日的擔心,我總說自己娶了個好妻子,命大福大造化大……

這次,我沒躲過這道坎。我只有托夢給她。與萍兒相識這么些年,我最不想看到她的哭。你們不知道,她笑起來有多好看。當初她的一笑,我承諾了她,我們是相愛的一家人,以后萬一碰到傷心事,都不許哭。我剛離開這個世界的頭幾天,感謝萍兒一直瞞著阿漫,不想讓兩歲的女兒知道這一真相。手機里的視頻,只要有我的音容笑貌,她都保存著收藏著,一有空放給阿漫聽?,F(xiàn)在,我的手機一直放在萍兒枕邊,她說經(jīng)常會充話費,而且我手機上的微信昵稱,一直還是當年的那兩行字。

哦,大艾記者,怎么……你也知道了那兩行字?

那兩行字,說到了我的心坎: 初心不因來路迢遙而改變,使命不因風雨坎坷而淡忘!

9

整理好的資料,大艾給劉震發(fā)了一份。片子該往何處?孔總說:總部接盤,哪有我們操的心?

大艾想爭辯一下,看到孔總說得既輕描淡寫又斬釘截鐵,知道木已成舟,只好轉入另一項策劃。這次,馬小窈成了大贏家,甚至連劉震還念念不忘。想到這,大艾點開了劉震微信上的朋友圈,其中有個圈是為女兒慶生時發(fā)出來的。也就是在這時,大艾蒙了:劉震的女兒,叫什么胡戀群?

馬利群,真有你的,魔力無限!這么多年了,還讓人家戀在心里,真是本事。

散會時,孔總漏了一句,說馬小窈轉場了,這回前往魔都拓展市場,總部贈送她一個大項目,“這碗飯,只配她吃,不扶墻,只服她,水土不服只服她……我倒想挖她過來,可我只是一座小廟;她若過來,我讓位恭候,人家不一定看得上?!?/p>

一旁的大艾只得無語,等孔總回過頭來,這才問了句:樣片出來了,央視播放?署名,最后怎么只有一個:胡立志?

孔總沒有回話。透過幾十層辦公頂樓的巡窗玻璃,他的眼睛盯向前方一側。那里,燕陽集團在省城攬下的最新項目,上了省城晚報大半個版;奠基儀式上,計劃邀請的政務要員一網(wǎng)打盡。眼下的孔總一時難以分神,有消息劇透:胡立志家的一個親戚從上面遞了句話,這次小夏書記的宣傳推介,最終有了這么大動靜,正好讓他晉升職稱時,薅草打兔子順手牽羊,有了個投名狀。

難道,真的是胡立志爺爺當年施恩的國軍上校后人,從海峽彼岸接上天線,“長臂管理”直捅省城?難道,孔總說的這個臺胞投資項目,與胡家有那么一腿?如此說來,為了燕陽,大艾辛苦培植的桃子,最后輪到誰摘,似乎都不重要了。

或許,劉震眼下比我更需要。大艾想,哪天碰到孔總,最好話題挑明,好歹也是姿態(tài):我習慣了,無所謂了;省城有房,人也奔四,啥也不缺……不代表躺平吧?

孔總聽了,也就是聽了,沒有任何表態(tài)。過幾天卻來了電話,突然說了句:哪天,等馬小窈回去,你陪我去趟總部,約她吃個飯。朋友女兒,大四了,“985”名校下面的二級分校,想上一家著名媒體實習,看她能不能牽線?

行吧。收了電話,大艾想了想,撥了馬小窈的手機。連撥幾次,打不進去。大艾轉到微信,想給對方留條私信。不一會兒,那條私信沒有發(fā)送成功,緊接著的提示讓她徹底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不知何時已被對方拉黑。

后 記

有天,一家很有影響力的電視頻道,播放了這部新聞宣傳片:小夏書記獲得一項頂級榮譽稱號時的現(xiàn)場直播。

那時,小夏實至名歸;那刻,大艾淚灑衣襟。

2019年冬,一座以小夏命名的事跡陳列館剪彩開放之時,循環(huán)播放著《你的夏季》的歌曲旋律:

你的夏季,

我們仰望著你!

鐮刀與鐵錘,

血染著鮮紅的旗……

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你的夏季

我們思念著你!

【作者簡介】程多寶,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刊轉載。著有150萬字長篇紀實《二野勁旅》(與人合作)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江流天地外》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延安文學獎、長征文藝獎等若干獎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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