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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滿時光的樹

2023-08-06 23:35:09王俊
雪蓮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棠梨桐樹烏桕

棠 梨

我們?nèi)W校讀書,要經(jīng)過那棵棠梨。它長在伯母家菜園的邊上。鄉(xiāng)下的家禽家畜多半放養(yǎng),不圍進圈里。牲畜常常趁人不備,鉆進園中糟蹋蔬菜。伯母便在棠梨的周圍種了許多棵枳樹。枳樹三面圍攏,擁簇成籬笆的形狀,是菜園的一道綠色屏障。棠梨迎著陽光生長,樹干筆直,令枳樹自漸形穢,褪去鋒芒,變得謙卑起來。

棠梨雖然長得高大,卻并沒有獲得村人的高看一眼。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棠梨背負著一個賤名字:狗屎梨。以狗屎作前綴,與那些好吃的梨區(qū)分開身份,表達的情感一目了然。一次,伯母在菜園地里除草。偶爾抬頭,望見棠梨密密枝葉飄逸出團團綠云,忍不住說道:“狗屎旺狗屎梨。”“旺”是動詞,展現(xiàn)了被滋養(yǎng)對象的勃勃生機。伯母說這話是有依據(jù)可循的。不知什么緣由,村里的狗都喜歡跑到棠梨樹底下拉屎撒泡尿。棠梨不負眾狗的期望,春天的暖風一吹,枝干漸漸抻開,由褐色變成淺色,一天天柔軟起來。

清早,我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走在小徑上。棠梨的枝椏斜斜地探向路面,擋住了去路。細碎的花朵浩浩蕩蕩地綴滿枝頭,一窩蜂似的嬉鬧著聒噪著。棠梨和桃樹、梨樹一樣,綠葉總是靠后冒出來,花朵先開為敬。目之所及,每條枝干都濡濕著雪的潔白?;ǘ溟_得密不透風,陽光穿透不了,只能伸出微軟的小舌頭舔著。不一會兒,陽光有了微醺之意,呼出來的氣息幻作一個個泡泡,全是濃釅的甜味。我們穿過棠梨花影,碰碎了陽光的泡泡,渾身沾染上甜甜的香氣。站在花下,想起“盛極”二字,低回不已?!氨藸柧S何?維常之華?!庇斜忍睦骈_得更盛的嗎?有嗎?我癡迷棠梨的盛放,好幾個傍晚,什么都不想,站在樹底下,任由那一片片潔白,慢慢在心底鋪展。而后,由心底自在地升起,融進頭頂上的朵朵白云。春風駘蕩,花朵飄落,晃悠悠地流入溝渠。傻傻的我多么希望那些花朵在枝頭上慢慢開,多停留一會兒,不要那么快頹敗?;ǘ涞纳侨绱说亩虝?,它可以閃耀春光乍泄的美好,也蘊含著零落無人問的淡定。

古書《西溪叢語》中認為牡丹的雍容之態(tài),當為貴客,梅的清遠雅致,博得清客之名,卻把棠梨列為鬼客。我頗喜歡棠梨的別名,契合了某種神秘的氣息。明明花開得灼艷,一切是那么美,偏偏遮掩不住凄迷和哀婉。棠梨是蒲松齡筆下的聶小倩,渾身充滿邪魅之氣,讓人心猿意馬。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園子,采采卷耳的女子倚著棠梨花枝,凝望遠方,沉思。一片片花瓣恰似平平仄仄的詩句,滿園都是簌簌而落的寂寞?;ㄒ廊痪`放昔年的明麗,人依然是舊夢中的那人。這景落入詩人的眼中,仿佛是唐代,又仿佛是宋朝,遂有了迷離,有了揮之不去的悵然若思?;h笆邊的馬蹄聲近了,遠去了。地上皆是素潔的花瓣,暗香浮動,一如清涼的月色。

時光低吟,綠葉長出來,滿樹蕩漾起層層波浪。一粒粒青果被綠葉掩著,幾乎不為人察覺。等我們驚訝發(fā)現(xiàn)青果時,它們已經(jīng)長至乒乓球般大小。可是,青果的脾氣大,心眼小得很,容不得孩子們站在樹下評頭論足。往往怒從心生,不再繼續(xù)躥著成長。插完晚稻秧苗,棠梨的果實上多了幾道暗紅色的紋路。日漸成熟的香氣到處彌漫,仿佛人世所有的日子都值得去期盼,去等待。祖母說,果子到了時辰,都喜歡紅臉,愛散發(fā)迷人的香味,這是豐收的訊息。

事實上,棠梨開出的花非常美麗,果子實在不敢恭維。依祖母說,甘蔗不能兩頭甜,哪有好事都占盡的道理。棠梨的外形看起來與梨頗相似,但皮肉與梨相去甚遠。棠梨瓷實,邦邦硬,投擲地上,能砸出一個小窩來。其果肉粗糲,汁水少,嚼在嘴里干干的,澀澀的,無味得很。無怪乎村人叫它狗屎梨,大有深意存蔫。后山林子里的鳥雀沒有人類嬌氣,自是不會嫌棄棠梨的不是,窺探到豐收的訊息,全飛出來了,云集在棠梨的枝頭上。啁啾若陽光一樣穿過樹葉的縫隙,悉數(shù)瀉漏下來。鳥雀拍拍翅膀,啄啄果子,然后鳴叫。我和表弟拿著彈弓跟著鳥雀來到棠梨樹下。表弟是我姑姑的大兒子,家住河北——村莊的四周滿是被河水沖上岸的砂礫。一年下來,田里打不出幾擔糧食。正月里,姑姑回來拜年,將表弟和一頭老水牛留給了祖母。表弟和村里的孩子一同上山放牛。放完牛,他去地里挖蚯蚓,捉螞蚱,或是跳進池塘里摸螺螄,采菱角。祖母管不住表弟,罵他是野孩子。表弟發(fā)現(xiàn)林子里的鳥雀和樹葉一樣多,便偷來舅公家平車輪子上的橡膠,制作了一把彈弓。

“看,好多鳥,好多果子。”表弟仰頭望了望樹上的鳥雀,又瞥了瞥壓彎枝椏的果子,情不自禁地吞咽了幾下口水。他把彈弓別在褲腰上,朝掌心吐了兩口唾沫,雙腳一蹬,就爬上了樹。表弟再滑下樹來,兜了一懷棠梨果子。來不及清洗,抓起就往嘴里塞?!翱┼浴?,果皮差點把表弟的門牙硌壞。他吐掉滿嘴的渣,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祖母笑著打趣他:“你真是狗屎梨,好看不中用。若是好吃,它長在路邊上,別人不識,偏等著你去摘?”

祖母教我們把棠梨果與冰糖一同放入鍋里煮。煮透了,果子酷似晶亮的琥珀,味道極佳。印象里,我們圍著灶臺,不時地掀開鍋蓋,察看棠梨果子煮爛沒有。祖母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膛里送木柴,看著我們急不可耐的樣子,嘴角彎成了柳枝上的葉子。我和表弟把煮出來的水裝進碗里,再添水進鍋。一碗接一碗,即便喝掉最后一碗,猶難罷嘴,只好捧著喝過的空碗,舔完碗沿,舔碗底。如今回想起來,疑心自己的味覺是遺留在那段舊時光里。因為我時常感覺不到現(xiàn)在水果的香甜,吃不出它們該有的味道。

棠梨材質(zhì)堅硬,是難得的好木頭,適合打家具。村里的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家人便備下棠梨木打嫁妝。鄰居家的明叔成婚,新嬸子進門抬來的五斗櫥,就是棠梨木打的。每次走進他們的房間,看著五斗櫥亮著清幽瑩潤的光澤,我的心里便盼著自已快長大,能擁有棠梨木的嫁妝。豈不知,四季輪轉(zhuǎn),草木更迭。長大意味著與童年、少年有關(guān)的象征物,都會在時間的慣性里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悄然作別西邊的云彩。而這一切,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數(shù)年后,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菜園邊上的棠梨轟然倒下。折斷的枝干橫在路中央,蕩然的樹墩處汩汩流淌的汁液,像極了它告別人世流下的淚水。十二歲的我經(jīng)過那里,想到它再也不能衍生新生命了,心里突然痙攣了一下。由一株棠梨,我讀到了生命以及世事無常。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株棠梨倒下后,村里其他的棠梨像是約好了一般,陸陸續(xù)續(xù)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沒了蹤跡。當然,和它們一起離開我們的,還有祖母。萬物大抵有自己的命數(shù)——人和棠梨終究歸于大地,終將成為過去。

烏 桕

辛棄疾在《臨江仙·戲為期思詹老壽》中寫道:“手種門前烏桕樹,而今千尺蒼蒼。”我們都知道,辛棄疾生逢亂世,少年時意氣風發(fā),中年后一直沒有得到朝廷的眷顧,無奈之下歸隱田園。卜居上饒的鉛山瓢泉,他建了屋宇,種下烏桕。樹木慢慢成長起來,氣象森然。站在樹下,辛棄疾想起豪情受挫,不免仰天感嘆:“七十五年無事客,不妨兩鬢如霜。”一棵樹,不管曾經(jīng)擁有怎樣的無限風光,最終都無法抵擋韶華的流逝,人又如何能躲得掉這個生命過程呢?一襟晚照,徒留滿腹心事寄烏桕。讀辛棄疾的詞,覺得他活得實在太辛苦了,理應(yīng)借助烏桕一吐為快。

且看同樣人生不得意,同樣偏愛烏桕的陸游。晚年,陸游定居山陰。一日,途經(jīng)一湖。夕陽西下,秋水泛著金色的漣漪。到處是枯枝敗葉,一派蕭索的景象。秋風乍起,吹起陸游飄飄衣袂,隨之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涼意。驀然,一株株經(jīng)了霜的烏桕籠著耀眼的光華出現(xiàn)了,孤獨而沉郁的心好像觸摸到一絲暖意,遂作《曉晴肩輿至湖上》。眼處心生。與其說陸游看到的是綺麗的烏桕,還不如說是看到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人在面對美的時候,總會牽動無盡的愁思。那些所思,那些所感,欲說還休,欲說還止。當然,能說出來的愁就不是真的愁了。那種愁,無疑是結(jié)了痂的傷口,痛早已長進了身體里。愁思落在心頭,便是淪為天涯人,飽嘗人間的悲苦。說到底,愁緒是相通的。只不過陸游用情至深,那落寞凄冷的心緒猶如一根線,隔了近千年以后仍在纏呀繞呀,千轉(zhuǎn)百回。一不小心,寸斷了柔腸。

宋朝的文人若是走投無路,一江春水如何載得動那個“愁”字?在頗多彷徨的日子里,一次次朝烏桕的張望,使得他們積郁內(nèi)心的憤懣脫口而出。個人化的情緒與水色、天色、秋色融合在一起,締造了宋朝詩詞中卓然而獨立的氣息。黑暗里,文人們孤絕的身影徘徊在天地之間,一種很濃很濃的哀愁和憂傷如大潮奔涌,撲向了他們和他們的時代,直至淹沒。到了清朝,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曰:“木之以葉為花者,楓與桕是也。楓之丹,桕之赤,皆為秋色之最濃。”李漁坦言,自然界予于樹木之美,無非是兩種呈現(xiàn),一種以花的嫣然百媚的姿容吸引眾人的眼球;一種是如楓樹和烏桕那樣,花朵過于平凡,容易被人忽略,只能仰仗葉子,歷經(jīng)時間的熔煉,逐一鋪陳出蕩氣回腸的生命色。

烏桕是我的老相識。兒時,家門前的一條公路兩旁種著烏桕。但那時我有眼不識嘉木,渾然不知它是充滿詩意的樹,只曉得跟在村人屁股后面,喊它勾子樹。為什么叫勾子樹?勾住人的眼和心嗎?勾子樹最美的時光莫過于深秋了。那些開花的樹木經(jīng)受不起秋的銷蝕,狼狽地退出舞臺,而勾子樹匯聚春夏陽光的燦爛,一步步走向?qū)儆谧约旱母吖鈺r刻。它們一開始有點嬌羞,流瀉著一小片的初紅,好像孩童踮起腳尖遙望遠方想念什么人似的。時間未到,勾子樹絕不會將心底的秘密輕易示人。稍等些時日,霜愈重,嘩啦啦地噴射出一片片黃和紅,恍然是燃燒的晚霞,穩(wěn)穩(wěn)地棲落在公路邊。蕭瑟的秋天被勾子樹掀開一角,里面駐了一縷縷光。但勾子樹的美遠不止這些。冬日,枝頭上結(jié)的蒴果自然裂開,露出潔白的籽。遠遠望去,分不清是雪在恣意飛舞,還是梅花在散淡地開著。傍晚放學后,我們爬到枝丫上,采摘白籽。白籽裝滿書包,不急著回家,趁著天色淡黑,一路小跑,鉆進鎮(zhèn)上香燭作坊的院子。香燭作坊常年收購白籽,用以制作蠟燭。鎮(zhèn)上有幾家的燈亮了,光線都溜到柏油馬路上來。我們每個人的手中攥著拿白籽換取的幾張毛票,臉上流露得意的傻笑。暮色蒼茫,沉沉地壓著勾子樹。萬千枝條附滿了一個個黑魆魆的影子,將鄉(xiāng)野渲染得幽靜淡雅起來。一群孩童默默走著,不感覺恐懼,心底反而流淌著音樂般的寧靜。

日子在烏桕黃了又紅中篤定地過去。很快,我的童年就結(jié)束了。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少年的我執(zhí)意不肯穿那些顏色鮮艷的連衣裙,迷戀藏青色的棉麻衣服。我的心里充滿了憂郁,變得沉默寡言,多愁善感。一種不確定的迷茫和恐慌,讓我感到莫名的壓抑,喘不過氣來。我對伙伴們的游戲失去了興趣,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偷偷讀《紅樓夢》。某一日,我們?nèi)易陲堊郎铣燥?。九月的黃昏,空氣里醞釀著桂花的芬芳。母親望著我日漸消瘦的臉龐,說道:“你去縣城吧,那里書多。”母親的話傳入耳中,我卻不敢接,埋頭扒拉碗里的米飯。母親只上過小學,卻堅信書中自有千鐘粟。她認為我之所以不快樂,是書讀得太少造成的。

于是,每個周六,我都會早早起床,一個人獨自乘客車去縣城??h城西路有家誠章書屋。書屋以老板鄭誠章的名字命名。鄭誠章是旅美華僑,書籍進貨的渠道比其他書屋的廣。誠章書屋不僅有那個年代大陸暢銷的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集,還有三毛、席慕蓉、蕭麗紅、余光中、蔣勛等臺灣作家的代表作品。而且那時縣城好多書屋找不到的外國文學作品,在他家的書屋都能看得到。這樣的書屋,沒有哪個愛書的人不喜歡。人被書屋里的墨香浸染久了,會覺得一輩子待在這里是件很美的事。我甚至一度艷羨扎著羊角辮的收銀員,只管打扮得干干凈凈,整天和書打交道。

記得臨近寒冬的一個早上,我走進書屋,隨意挑選三毛的《雨季不再來》,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在地上鋪著手絹,坐下。我仿若一尾沾著水珠的魚兒,無拘無束地游弋在三毛的文字里。一本書翻完,三毛的悲歡猶如毛茸茸的苔蘚占據(jù)了我的心。這片苔蘚遇到了好天氣,長勢茂盛。倘若心有大地那么寬廣,苔蘚必定泛著幽幽的綠光,蔓延到天涯海角。我悵然地嘆口氣,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天哪,離回家的末班車行駛的時間僅有十幾分鐘了。趕不上車,晚上我就得露宿街頭。我顧不上三毛的憂傷,慌忙沖向車站。

那天,坐車的乘客很多,腳都挪不開。我被人流擠到車尾,有如一張薄紙片,貼在了窗玻璃上。狹小的空間里,充斥著嗆人的煙味和濃烈的體臭味。車子啟動,目送縣城漸漸遠去,隱在我心底的憂傷忽然藏不住了,酷似一頭小野獸吼叫著跳出來。公路兩邊的勾子樹葉無著無落地飄墜,輕盈如蝴蝶。一些飽滿的白籽躁動不安,蹦出蒴果,在鋪著瀝青的公路上滾來滾去。我看著它們,仿佛看到多年后自己的另一種存在形態(tài)。眼眶無端一熱,淚水就溢出來。車里人聲鼎沸,沒有人留意我的憂傷和淚水,就如我們看到勾子樹的美,卻從不會去審視它真實的生命。

上高中的時候,讀周作人的散文集,我終于把舊時的勾子樹與烏桕對上號了。我有好多年沒有看到它們了。老家公路兩邊的烏桕后來被砍掉,種上小白楊。這幾年,行道樹又換成了女貞。母親說:“現(xiàn)在誰家還點蠟燭。鎮(zhèn)里的香燭作坊早就倒了?!?/p>

我有一個畫家朋友。每個季節(jié),她踉踉蹌蹌地拽著風跑,試圖用畫筆記錄下大自然的美。前年秋杪,她帶我到武夷山下的一個小村莊寫生。在村莊的山坡上,我再次遇見烏桕,黃得秾艷,紅得徹底,層疊著蓬勃的生命氣韻,仿佛時光交替。我的內(nèi)心濕漉漉起來,那是屬于辛棄疾和陸游的烏桕,也是屬于我童年、少年時期的勾子樹啊!盡管時光饋贈它們各自的悲歡,但仍向著秋天的深處閃耀灼人的光焰。

風自遠古吹來,吹過烏桕曾經(jīng)的喧嘩和落寞。想起從少年到中年,不過隔著一株烏桕的距離,淚水簌簌落滿山坡。

桐 樹

雨一層一層下起來。窗前的桐樹躲也不躲,迎了上去。不一會兒,每一片寬大的葉子密密甫出晶瑩的水珠。水珠有大有小,有胖有瘦,卻一律順著葉脈朝葉尖的方向拱去,橫一行,豎一行,如同書寫一封長長的信。那是有多濃郁的情意和深沉的心事啊!雨中的桐樹,疏離了喧囂,漫漶著略微帶野性的清芬。桐樹是《詩經(jīng)》里的嘉木,自帶深意,蘊含著人間的情和愛。

我出神地望著窗外,聽著雨打桐樹,發(fā)出金屬般的音質(zhì)。寧走到我的身邊,撲閃著大眼睛,輕聲說道:“桐樹長得真好看,多像著一襲青衫的書生?!蔽叶⒅鴮幍拇笱劬?,她的眼睛長得清澈,宛如山野里的一汪泉水。兩年前,寧高考落榜,被身為村支部書記的父親安排進了學校當代課老師,與我成了辦公室里面對面的同事。我問寧:“要不要出去走一走?”雨天,碰巧我們兩人都沒課的時候,共一把傘,以桐樹為起點,走到學校后面的田畈,然后繞過一個小池塘,再返回。我們踩著水珠,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寧盡管沒有讀過大學,但她讀過不少文學作品,會寫詩歌,會吹口琴,很有文藝范。我尤其羨慕寧的口琴吹得好,有一陣還向她學習吹口琴??上г谝魳贩矫?,我缺天賦,一直不開竅。吹了幾天,把嘴角都吹出了水泡,還是吹不成調(diào)。一路上,我們聊童年和成長,聊文學和遠方。偶爾,寧紅著臉會聊她的未婚夫。

寧少與人交往,視我為朋友,把心底的秘密告訴我一個人。寧并不愛家里張羅的未婚夫。她和他無太多的交集,只在鎮(zhèn)里的小飯館吃了一頓飯,雙方的父母就定下了這門親事。我在寧的房間里見過男子的照片。矮矮胖胖,頭大如簸箕。男子其貌不揚,但還算有膽有識。中學畢業(yè)去了珠海,靠打工賺了第一桶金。之后,自己做老板,經(jīng)營一家家具店。聽說在縣城買了兩套房,身價已經(jīng)過了百萬。在那個年代,他堪稱成功人士,是典型的鉆石王老五。寧嫁過去,不用奮斗,就過上錦衣玉食的闊太太生活。寧卻不以為意,覺得愛情無關(guān)物質(zhì)。她向往的愛情恍若一場春風,將人心吹軟,所有的華美剎那間只為一個人盛放。記得一個傍晚,學校里的人都走了,空蕩蕩的。寧端了條長凳子,我們頭抵頭坐在桐樹下讀席慕蓉的《七里香》。夕光柔柔地穿過桐樹,掉落在書頁上,恰似時間數(shù)著一行行字在跳格子。當讀到《無怨的青春》,寧的音量突然提高了許多:“在年輕的時候,如果愛上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她站起身,風將滿頭的黑發(fā)吹得飛起來。良久,寧微側(cè)過臉,像是同我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檸月如風,莫負之。”我有一種隱隱的心疼。書上說,浮世三千,要以溫柔相待的那個人,是一旦遇見了,就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從今往后,眼里心里全是他的身影,絕不悔衣帶漸寬。只是,塵世間哪有這般好的愛情呢?《紅樓夢》里的寶玉與黛玉一見傾心。黛玉是真心獨愛寶玉,寶玉卻是和襲人相處久了,就有了肌膚之親,看到寶釵也會想入非非,甚至對金釧兒調(diào)情,害得人家跳井身亡。我們究竟該相信有交心的愛情,還是該不相信呢?

到了夏天,桐樹長得愈發(fā)茂盛,葉子漸漸擠滿了辦公室的窗戶,若一匹錦緞籠在窗上。寧忙碌起來了。鎮(zhèn)里組織各個學校參加文藝匯演,寧被選派表演吹口琴。每天,她上完課,就騎著自行車趕往鎮(zhèn)里的大禮堂去排練。我們單獨相聚的機會變得很少了。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寧敲開我的房門,手里舉著她奶奶做的新茶,笑嘻嘻地說:“我給你作伴來了。”

一片片清香的茶葉在沸水中依次舒展了身姿,有的沉入了杯底,有的浮出了水面。寧坐在床邊,心神不寧地喝下一杯又一杯茶。我掩了嘴,沖她笑道:“這是茶,不是解愁的酒?!倍潭虄蓚€星期,我發(fā)現(xiàn)寧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每每和我聊天時,總會瞇著眼,走了神,朝一個方向發(fā)呆。我扳過她的肩膀,逼視著她。她的心亂了,臉上驀然飛起一片紅云。我不再說話,安靜地等著她吐露心聲。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咬著我的耳朵說喜歡上一個中學老師。那天,她走進排練的大禮堂,看見臺上有個年輕的男子穿著長衫在清唱《塵緣如夢》。仿佛所有的時光都凝固了,世界靜止不動。他的英俊挺拔,他的磁性聲音,都讓寧怦然心動,手腳變得冰涼。寧淡淡地笑道:“他如果穿長衫,定是《胭脂扣》中的張國榮。一回眸,滿山的花都開了,涌動芬芳?!迸啪毥Y(jié)束了,寧看到男子推著自行車站在樹底下,像是等誰。等寧走過去,男子主動搭訕道:“你的口琴吹得真好聽?!蹦凶邮侵袑W的語文老師,姓陳。陳老師一日不見寧,就給她寫一沓厚厚的信。每張信紙的右下方,都用紅筆畫著兩個圈。一個是大圈,套著一個寫著“寧”字的小圈。我和寧都知道,兩個圈足以表達濃烈的情意。暗示著一個靈魂踏遍千山萬水,終于尋找到了另一個與之相契的靈魂。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不分生死。恍惚間,我想起了暮春桐樹開花的樣子。等許多花開盡了,桐樹才鋪好陣勢,滿不在乎地綻放,與春天的明媚搶奪光芒。它們開得太熾熱了,每一片花瓣都染著春的風日灑然,無限地美著。

文藝匯演后,寧和陳老師的事傳到了她的父母耳中。一個星期一早上,學校舉行升旗儀式。寧的父親罵罵咧咧地闖進學校,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強行將寧帶回家。這個干了一輩子村支部書記的老頭,覺得自己的顏面被女兒丟盡了。他甚至覺得寧放著好好的福氣不去享受,都是代課惹出來的禍。

最后一次見到寧,是在一個黃昏。寧提著一個行李箱,跑來告訴我,她和家里鬧翻了,把婚事也退了。我沒想到,寧平??雌饋砦奈撵o靜的樣子,卻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我拉住寧的手,避開辦公室同事們的異樣眼光,來到桐樹下,壓低語氣問道:“你知道陳老師考取研究生嗎?”寧點了點頭,笑著回答我:“知道啊。他走的那天,還是我偷著送他上的火車?!蔽胰鋭恿艘幌伦齑剑芟雽幷f,你哪里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等著看笑話?在俗世的眼光中,畢竟一個代課老師和研究生,是門不當戶不對的事。但我終究還是沒有將這些膚淺的話說出口。寧說:“我這輩子跟定了他。我要去他的城市找一份工作?!蔽抑两癫荒芡泴幯壑虚W現(xiàn)的那一抹溫柔,仿若桐花淡黃的蕊,擎著春天的歡喜。這庸常生活中的深愛,狂熱得教人動容。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打在桐樹潑灑在地上的濃墨上,就成了它的一部分。寧走了不久,我也離開山村學校,進了城。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每逢佳節(jié)或是我的生日,寧會寄給我賀卡和小禮物。每張賀卡上,她都寫盡了對桐樹下那段時光的懷念。寧和陳老師最終執(zhí)手相牽,成了眷屬。我相信,寧一定會一直幸福下去。因為是她,讓我看到美好愛情的存在。現(xiàn)在,我居住的房子窗前,亦有一棵桐樹。若是雨天,我就會對著它輕輕說道:“你長得真好看,多像穿一襲青衫的書生。”

【作者簡介】王俊,作品見《人民日報》 《文藝報》《散文》《湖南文學》《美文》《安徽文學》《山東文學》《星火》《四川文學》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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