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頭牌
野菜圈里,薺菜定算頭牌了,無人不知曉它,無數(shù)人迷戀它的味道,早在《詩經(jīng)》里就出現(xiàn)了對薺菜的贊美,“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蘇東坡也說“雖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想及童年時,自己隨隨便便地吃過那么多薺菜,便有一種賺翻了的幸福感。
我們叫薺菜為“花里菜”,這個名兒何解,不得而知。薺菜當然是會開花的,酷寒之后,天氣轉(zhuǎn)暖,便有花梗從薺的根部抽出來,頂端開出細密的白色小花,戴了一頂頂帽子似的,風吹來,輕盈盈地搖晃?;ㄓ兴陌?,呈十字形,薺菜開花被人們視作春天來臨的信號之一,跟其俗名“花里菜”應(yīng)該并無關(guān)系吧。
薺菜年年開花、結(jié)籽、落地生根,于霜雪凌冽中破土、生長,晉夏侯湛在《薺賦》里寫道:“鉆重冰而挺茂,蒙嚴霜以發(fā)鮮”,萬物蕭索,其他野菜都還沒影時,它偏偏嫩生生地貼著地面伸展開了葉子,頑強又熱烈。因了薺菜,寒氣逼人的野外開始變得可親了。
少時,覺得薺菜真是狡猾,竟能隨溫度高低改變顏色和形態(tài)。受過霜凍的野生薺菜葉色呈深綠、暗綠,或為紅褐色、棕色,待天氣暖和,便一片嫩綠了,葉子也會長大不少。光照足的地方,葉片鋸齒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甚是明顯,反之,則似被什么磨平了些,成了波浪小花邊。跟著大人去挖薺菜,經(jīng)常吃不準,一眼望去,喏,薺菜就在那兒,然多看了幾秒又不敢確定了,或者,我認為是,弟弟卻說不是,姐弟倆對著一片青綠爭論不出個結(jié)果來。母親手把手教我們認,先從外表入手,薺菜貼地而生,像八爪魚那樣趴在地面,還可以挖一棵出來觀察根部,薺菜就一根主根,比較長,掐斷葉子聞氣味也算一種方法,薺菜有其獨特的濃郁的清香。薺菜開了花意味著老了,不能吃了,只好棄之。
挑挖薺菜也需要點技巧。輕輕翻起葉子,以剪刀頭挑松土壤,而后對準根部一刀剪下,干脆利落。離開泥土的薺菜葉子會反卷,很快,它們便擠滿了籃子,根兒白,葉兒大多綠色,偶有暗紅。小孩子都喜歡拎籃子,拎不動至少也要扶著點兒,弟弟淘氣,半路上把籃子弄翻了,薺菜倒了一地,急慌慌捧進,連雜草塵土一起。母親特意安排他擇菜,把雜草、枯葉、頭發(fā)絲等揀出來,看以后還隨便應(yīng)付不?
薺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自小,我就這么篤信。薺菜切掉根,洗凈,每一棵任意撕扯下,擱鹽、糖,味精、麻油等涼拌,用筷子挑起,入口輕嚼,來自原野的鮮香掠過舌尖,清新樸素又醇美。以薺菜炒食、做羹湯,就算在物質(zhì)貧乏的當年,也能做出不少花樣來,薺菜炒香干、薺菜炒年糕、薺菜豆腐湯、薺菜煎雞蛋……
外婆擅做的“薺菜漿”,分“素漿”和“葷漿”。在島上,“漿”特指煮時加入了淀粉或面粉的帶汁食物,比湯略稠,趁熱吃才好。外婆將薺菜切得細細的,“嚓嚓嚓”,砧板染上了綠汁,我伸出手指一碰觸,指肚也染綠了,外婆支開了我,說刀可不長眼,危險。她繼續(xù)切碎油豆腐和菇類,入鍋加水與薺菜同煮,待白汽不斷冒出,“咕嘟”聲漸起,慢慢旋入事先調(diào)成糊狀的番薯淀粉,素薺菜漿即成。外公和舅舅常去海邊扳魚,若有肉質(zhì)厚實的鮮魚,外婆用刀削下魚肉,切丁,做薺菜魚肉漿。灶臺熱氣騰騰,外婆半隱于白煙里,盛起一大碗薺菜魚肉漿,擺于桌子中央,綠中夾雜著點點白,野菜的鮮與海味的鮮混合在一起,真是奪魂的美味啊,每每吃得酣暢淋漓,渾身發(fā)熱。也可以用蝦皮代替魚肉,那是另一種鮮香。
島上不興吃餃子,所以,我是在多年后才嘗到薺菜豬肉餡餃子的,那白皮翠餡和煮熟后微透的春意,都讓人格外歡喜。忍著燙咬一口,被肉汁浸潤的薺菜油而不膩,鮮馥適口,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有機會便慫恿母親包餃子。剁碎肉,薺菜切得細絨絨,兩者混合攪拌成餡,搟餃子皮對海島人來說屬于高難度技術(shù),只能買現(xiàn)成的,母親老笑我包的餃子蹩腳,那可顧不得了,好吃就行嘛。若實在饞了,市面上的速凍薺菜餃也是能將就的。
近些年,人工種植的薺菜多了起來,想吃薺菜比以前方便了,可味道上總感覺缺點什么。懷念小時候野蠻生長的薺菜,它們餐霜雪,飲雨露,吸天地之靈氣,終成一味難以模仿的珍饈。
蒲公英,靈性之草
春天的原野若是沒了蒲公英,那可得冷清不少。當然,年少時的我們從不擔心它會缺席,畢竟,蒲公英欣欣向榮的身影遍布山坡草地、田頭地尾、村野河畔等等,它的波狀齒葉在地上悄悄鋪展,花莖從根部傲然抽出,金黃色的小花綻放得從從容容。我們卻盼著花期趕緊結(jié)束,種子上就會出現(xiàn)白色冠毛結(jié)成的絨球,輕輕一吹,“絨球”四散,像一朵云破碎消失,而種子御風而行,掉到哪就在哪安家落戶,實在神奇。
大人們說蒲公英抗寒耐熱,適應(yīng)能力很強,是“伴人植物”,有靈性的。蒲公英知道人類需要它,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蒲公英。
春天里,多種野菜齊齊拱出泥土,集體亮相于大地之上。蒲公英是母親采挖次數(shù)最多的一種,新鮮的即食,剩余的攤曬于篩子上,曬干后用幾個大塑料袋裝起來,扎緊口子,藏進灶間那口大缸里。我并不那么待見蒲公英,怎么做吃起來都有一股苦味,“苦”,這五味之一讓我一度懷疑莫不是母親搞錯了,蒲公英就是用來吹著玩兒的,哪能吃呢?
涼拌蒲公英是家里的慣常吃法。新鮮蒲公英洗凈后浸泡半小時左右,便于凈除莖葉間的塵土,鍋中燒水,水開擱少許食鹽,蒲公英焯水后撈出,再過幾遍涼水,以減少苦澀味,擠干水分裝盤,加適量鹽、糖、醋、麻油等攪拌均勻即可食用。我家的早晚飯一般為熱湯飯,除了咸魚糟魚,母親會不時加個涼拌蒲公英,她說這道菜苦中帶鮮,很清口,讓我和弟弟多吃,能去火氣,除春燥,總之就是對身體好?!侗静菪戮帯防镉涊d,“蒲公英瀉胃火之藥,但其氣甚平,既能瀉火,又不損土,可以長服久服而無礙”,當時的我可不懂,母親讓吃那就吃吧,還吃出了經(jīng)驗,涼拌蒲公英在嘴里囫圇翻幾翻便咽下,不細嚼,免得越嚼越苦。
相較而言,蒲公英攤雞蛋的味道好多了。蒲公英切得細細碎碎,加鹽抓拌,與打好的蛋液混合,“嗤”一聲撲進熱油里,煎至金黃撈起。香噴噴油滋滋,蒲公英略微的澀被厚味掩蓋,卻保留了野蔬的清新,消食開胃。有客人上門,好些次,母親就用蒲公英代替蔥和韭菜,煎個蛋餅子,有人嘗了半天也猜不出是什么菜,母親神秘一笑,提醒其往后門外瞧,那里,一大片蒲公英正綠蔥蔥地搖曳在清風里。
母親一年四季都拿得出蒲公英,那是我家的“常備藥”。小時候,我和弟弟扁桃炎發(fā)作,咽喉那個痛,連喝口水都要死要活,母親就用蒲公英煎水,讓我們當茶喝,鮮的干的皆可。蒲公英可是有“抗炎菜”之稱的。然蒲公英煎水委實苦,皺著眉一口氣“咕嘟嘟”喝下,舀起一湯匙早已備下的白糖,速即塞入嘴,當甜充溢了口腔,整個人方松弛下來。一天喝三碗,通常連喝兩日后癥狀會減輕,所以,就算蒲公英水再苦,我們也會乖乖喝掉,苦總比疼要好啊。
四鄰八舍來討要蒲公英干品的理由五花八門,什么上火流鼻血、結(jié)膜炎、耳朵眼兒化膿之類,最意外的是瑩瑩,竟拿蒲公英熬水涂青春痘。她額頭跟鼻頭的痘子又紅又腫,聽說這個偏方能解熱毒,決定一試。那會兒,我覺得奇怪,甚至持懷疑的態(tài)度,明明是我們隨意玩的野草,怎么一下子成了萬能藥了?多年后,我愈加佩服母親,沒什么文化的她恰恰頗有見識,清代名醫(yī)陳士鐸稱“蒲公英,至賤而有大功,惜世人不知用之”,母親知之用之,從來沒有辜負這“藥草皇后”。
蒲公英的英文名為“dandelion”,想必是它鋸齒狀葉子使人聯(lián)想起獅子(lion)的牙齒了吧。歐洲人取蒲公英的嫩葉制沙拉,摘其黃色小花做鮮花煎餅,而根部因富含菊粉,有著和咖啡豆一樣的苦澀感及巧克力般的濃香,理所當然成了咖啡的替代品。
看似平凡的蒲公英究竟藏了多少珍寶在身上呢?
身份復(fù)雜的草子
早前,島上的人們默認黃花苜蓿為“草子”。開花之前的黃花苜蓿碧綠鮮嫩,可做為春天里的家常菜,如清炒草子、草子炒年糕。我愛吃草子炒年糕,糯軟的年糕搭配嬌嫩爽口的草子,嚼起來鮮又香。后來,有人說,在他們那一帶,紫云英才叫草子,未開花時也常用來做菜、炒年糕。這下,“草子”的身份似乎有些復(fù)雜了,我們從來稱紫云英為“芘花”的,且不食用,也就是草子、芘花為兩物,絕不混淆。
黃花苜蓿和紫云英都屬豆科植物,兩者外觀頗相近,細看又有差別。黃花苜蓿主莖較粗,難掐斷,主莖上生細莖,每根細莖上長有三片葉子,紫云英的莖細,中空,柔嫩多汁,多為奇數(shù)羽狀復(fù)葉。開花后,則一眼可辨。黃花苜蓿開黃花,一朵朵挨著,總狀花序密集成頭狀,紫云英的花為紫紅色,大片盛開時,如云霞叆叇,風一吹,紫紅的花兒海浪般翻涌,絕美。
小時候的春天,有無邊的原野任我們遨游。男孩們卷起褲腿在河里摸螺螄捉泥鰍,吵吵嚷嚷,仿佛要把小河翻個底朝天,女孩們沉醉于紫云英花海,鉆進去鉆出來,而后,忍不住采了花開始編花環(huán),讓艷麗的紫云英花朵綻放在頭上,遂個個都覺得自己成了仙女。歡笑聲、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肆無忌憚,燕子和麻雀受了驚,一下子飛出去老遠。
農(nóng)民們割完水稻,特意遍撒紫云英種子,讓它們恣意生長,等來年清明左右,花期正盛時,水牛粗暴地踏入稻田翻耕,嬌艷的花瑟瑟發(fā)抖,被整棵整棵埋進黑泥里,直至腐爛。黃花苜蓿的命運也差不多,只不過它爛在了旱地里。那時候覺得奇怪,多美的花,長得好好的,咋這么糟踐人家呢,多可惜啊。母親說,化肥貴,這兩樣野草能肥沃土壤,專門用來做綠肥。有農(nóng)民還事先采割了一些紫云英,放進土坑里,拌以河泥,大太陽下曬幾天,令其發(fā)酵,便成了晚稻基肥。
我看到過僥幸存活下來的紫云英和黃花苜蓿,第二年,它們在田地里稀稀疏疏挺立著,花兒星星點點,淡然的樣子。
為什么黃花苜蓿和紫云英能做綠肥,其他野草不可以?當年母親未能解答的疑問我自己找到了答案。作為豆科植物,它倆根部均有寄生的根瘤菌,能固定氮素,壅田再好不過了。
至于兩者的“草子”名之爭,方言詞典也解釋不一,各有各的擁躉。好在,最后得了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論,“草子”可兼指黃花苜蓿和紫云英,而“芘花”只指紫云英。
我嘗了“芘花”,口感不及黃花苜蓿清脆,但它更水嫩些,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從此,我個人的春日菜譜里又多了一種野蔬。在自小的觀念和習慣里,“芘花”只是用來欣賞和制肥料的,相比黃花苜蓿,一直以來,它是受到輕視的。確實,我們常常會受某些東西的影響而思維固化,而變得狹隘。
不得不提,紫云英早就是養(yǎng)蜂人必不可少的蜜源植物了。紫云英蜂蜜色如淺琥珀,草香味清新宜人,有清熱解毒、消腫利尿、潤肺止咳等功效,在南方春季蜜種里占有極重要的地位。
明前馬蘭菜中寶
明代筆記中有首《馬蘭歌》:“馬蘭不擇地,叢生遍原麓。碧葉綠紫莖,三月春雨足。”將馬蘭頭旺盛的生命力及形態(tài)描摹得甚是生動。小時候,幾陣春雨后,成片的馬蘭頭從田埂、河邊、坡地等“唰”地冒出來,熙熙攘攘擠在一起,綠葉紅莖,獨具草木清氣。
“明前馬蘭菜中寶,明后馬蘭羊口草”,民間俗語自有它的道理。馬蘭,吃的就是春天里的一口鮮,過了清明,馬蘭老了,葉子好似有了中藥味,口感不好,只能喂牛羊了。清明前的馬蘭頭,葉片柔嫩,菜梗纖細、微紅,細聞有清香。挑馬蘭頭,一手捋葉,一手用剪刀剪下,裝入籃子。少時隨大人挖野菜,更多的是覺著好玩,見籃子漸滿,成就感也滿滿。
新鮮的野生馬蘭頭最好先燙一下,以去除土腥味和苦澀味。《隨園食單》里寫道:“馬蘭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蔽覀兊某苑ɡ?,以馬蘭頭與春筍絲同炒,春筍的脆爽,馬蘭的鮮香,于舌尖輾轉(zhuǎn)、交織,至味清歡不過如此??芍^春日兩鮮,強強聯(lián)合。涼拌香干為馬蘭頭的另一種常見做法。香干切碎,焯水后的馬蘭頭擠干,切成細末,加鹽、醋、糖、蒜汁、香油等一拌了之。這道菜香味濃郁,分外爽口。
當年,外婆家前面一帶全是田地,春天一到,各種野菜雜草都來湊熱鬧,薺菜、艾青、鼠曲草、馬蘭頭、卷耳……眼睛被綠色占滿。馬蘭頭家族最為興旺,挨挨擠擠,到處可見。大姨、二姨和小姨紛紛出動,蹲在田頭采啊挖啊,生怕被別人家搶了先。馬蘭頭挖得多,一時吃不完,外婆將新鮮馬蘭頭過一下開水后曬制成干,存起來。
曬干的馬蘭頭越過了季節(jié),成為全年可享的美食。馬蘭頭干煸五花肉是外婆的拿手菜之一。大火燒開,小火燜煮,馬蘭頭與五花肉在熱鍋中擁抱纏綿,互相滲透,馬蘭頭吸飽了肉的油脂,潤澤發(fā)亮,嚼起來韌而不硬,味道醇厚,軟糯的五花肉浸染了馬蘭的清香變得肥而不膩,柔潤鮮美。這樣的美味連吃剩的湯汁都不能放過,拌進飯里,一碗糙米飯瞬間奢華起來。
馬蘭頭集食用價值和藥用價值為一體,有清熱解毒、散瘀止血等功效?!侗静菔斑z》里記載:“馬蘭,生澤旁。如澤蘭而氣臭。北人見其花呼為紫菊,以其似單瓣菊花而紫也,又有山蘭,生山側(cè),似劉寄奴葉,無丫,無對生,花心微黃赤。亦大破血,皆可用。”幼時,手指被玻璃割傷或其他磕碰出血,外婆就隨手采幾片馬蘭葉,揉碎,敷于傷口??磥?,馬蘭頭還是天然的創(chuàng)口貼呢。
原來,在古代,馬蘭頭叫做“馬攔頭”,這是我后來才知曉的。清人袁枚在《隋園詩話補遺》一書里說了則趣事,有一官員離職,同僚在江邊為他餞行,村童以馬蘭頭相獻。其守備賦詩云“欲識黎民攀戀意,村童爭獻馬攔頭?!倍艜r更有民謠:“馬攔頭,攔路生,我為拔之容馬行?!边@樣看來,送馬蘭頭確有攔馬相留之意。
寄情于物,不舍誰離去,就送上一把馬蘭頭,草攔馬蹄不忍離。這個倒挺有意思。
【作者簡介】 虞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學》《草原》《山東文學》《四川文學》《散文百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中高考閱讀類書籍。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寧波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 《理想塔》,散文集《小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