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涵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李百川的百回小說《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于清乾隆中葉①本文選用的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舊藏百回抄本《綠野仙蹤》是最接近此著原貌的底本(見周晴《陶家鶴與〈綠野仙蹤〉試探》,載《文學遺產》2009 年第6 期)。 關于百回本和八十回本兩種版本系統的優(yōu)劣,一般認為百回本“無論在內容方面,還是在結構方面”都優(yōu)于八十回本,且百回本不僅內容充實、文字準確,還難得保存有反映作者李百川生平和思想的一篇自序(見侯忠義《論抄本〈綠野仙蹤〉及其作者》,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 年第1 期)。 不過也有少數持異見者,見陳新《〈綠野仙蹤〉的作者、版本及其它》,載《明清小說研究》1988 年第1 期。,在問世之初便被友人陶家鶴嘆賞為“說部中之極大山水也”[1],然而在之后的近兩百年間卻長期遭受遺珠棄璧的命運。 迨及近世,黃人于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就在《小說林》開始連載《小說小話》[2],首次將其引入小說研究視野。 隨后這部小說影響日著,好評如潮。 魯迅《小說舊聞鈔·雜說》就曾激賞《綠野仙蹤》的部分章節(jié)“能別出機杼”[3];鄭振鐸也曾將其與《紅樓夢》《儒林外史》并舉為“清中葉三大小說”[4]179-180。 回顧自20 世紀初以來中外學者涉及《綠野仙蹤》的批評,大致集中在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年代、作者籍貫、版本比勘、情節(jié)來源、敘事結構、人物形象、語言樣本、評點譯介和價值定位[5],相對而言,于小說與內部其余文體交融的關系上略為薄弱。 恰恰在中國古代長篇小說演變進程中,雜交參融不同類型的韻文文體是小說創(chuàng)新和擴容的一種重要模式。 自宋至清,小說與詩詞曲賦融合現象的批評經歷了從評點詩詞曲賦本身的屬性品格到審視詩詞曲賦之于小說整體構成意義的演進過程[6]。 時至今日,這種交叉取徑已成明清小說研究的一大趨勢和熱點。 與《綠野仙蹤》中夾雜的詩、詞、曲等使用情況還有顯著不同,置于其間的辭賦,于習見的韻文套式作用之外[7],更具有塑造人物和謀篇布局的情節(jié)與內容意義。 對孱入辭賦的獨特形態(tài)方式、美學效果和背景規(guī)律的分析,非但對考察這一部小說有益,同時還將對明清小說與韻文體裁融織互補的整體機制有所發(fā)明。
《綠野仙蹤》夾帶的辭賦文字所處章回文本的位置、故事發(fā)生的場合和內容表現的形式均較為多元。 試先看一些小說中的對稱性結構定式①美國學者浦安迪指出對句形式的回目常常意味著回內情節(jié)內容的對應均衡(見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年版,第52 頁)。 其實,這種對稱性也往往適用于開篇和結尾詩詞中。,例如,辭賦文字密集出現的第七回,該回目“走荊棘投宿村學社,論詩賦得罪老俗儒”一聯提綱挈領,標明“論詩賦”是后半回故事的梗概;開篇詞《賀圣朝》下半闕云:“投宿腐儒為活計,過今宵。因談詩賦起波濤,始開交?!保?]上冊99提示以“談詩賦”導引本回情節(jié)進入正題;收尾詩“腐儒詩賦也相同,避者可生讀者死”兩句[8]上冊123,著重用“腐儒詩賦”作點睛之筆。 這些辭賦文字出現的指定位置和承擔的常規(guī)功能、角色與附著于小說中的詩、詞等其他韻文體部分并無二致,或許充其量僅是明清章回小說以詞起、以詩結的尋常章法[9]。 但是,小說中更出彩的是靈活分布于章回正文各個部位的例證,而它們的出現位置又通常與其具體的展開場合和表現形式相應。 安置于每半回篇幅開頭或末尾的辭賦,一般發(fā)生于回中故事的開端或尾聲,并以小說人物對話的口頭形式呈現辭賦意見;而雜錯在每半回篇幅當中的辭賦,則一般發(fā)生于回中故事的高潮,并以小說人物閱覽的文本形式呈現辭賦作品。同樣再以第七回為例,在后半回的一開始,下半段故事的領起標記是始于以辭賦作為閑談之資的活動。 腐儒陳繼蘇興之所至,向借宿的主人公冷于冰泛泛介紹他的包括古賦等各種體裁在內的眾多“大作”。 隨著后文中冷于冰對陳繼蘇個人賦集細致展讀的推進,陳繼蘇所作《臭屁賦》和《畏考秀才賦》的全文自然而然地在讀者面前逐一呈示。 在這兩篇完帙中間,另有陳繼蘇《十歲鄰女整壽賦》《八卦賦》《漢周倉將軍賦》等二十余篇、《大蒜賦》《碾磨賦》《絲瓜喇叭花合賦》三篇,還有人物、山水、昆蟲、草木等題旨無所不有的眾多辭賦篇什。 伴隨冷于冰披覽賦集過程的帶動,陳繼蘇各篇辭賦虛實相生、繁簡配合的面目,或是以全錄的方式、或是以存目的方式、或是以歸類的方式居于下半回篇幅的正中,同時也恰好處在下半回故事的高潮階段。 臨近回末,故事終于在陳、冷二人對待《楚辭》名篇的態(tài)度、比較古今辭賦的論辯交談中告一段落。 再如,第六十五回,由“游異國奏對得官秩,入內庭詩賦顯才華”雙句回目,概括“詩賦顯才華”是后半回故事的精要;又借開篇詞的末聯“水晶簾外會蟬娟,題詩賦揮筆灑瑤箋”云云[8]下冊255,標識“題詩賦”是本回故事的緊要處;而正文中段經由內官們“傳出個紙條兒來”的活動,帶出了紙上承載的文字,即頒布主要人物之一——溫如玉此次應試需撰作的賦題為《并蒂蓮花賦》,并接下來再通過傳遞,一字不漏地展示溫如玉交出的答卷,借以完整地呈顯了全賦的文本,而整回故事的情節(jié)亦因之峰回路轉。
綜上所述,《綠野仙蹤》在相關章回的不同位置融引用賦題、改寫賦語、自創(chuàng)賦篇的主要用賦手段于一爐,穿插著以小說人物對話形式而呈現的辭賦觀念,和以小說人物閱覽形式而呈現的辭賦文本兩種常見用賦形態(tài),其所合成的一套辭賦話語又或隱或顯地化為了小說文本的組成要件、人物的活動方式和情節(jié)的轉換媒介。
《綠野仙蹤》中的辭賦篇目和辭賦話題往往流溢著淺俗、詼諧的風貌,初讀之下或許令人容易留下對其謔而近虐的單一表面印象。 然而就在這層印象外衣之下,卻隱藏著學者文人辭賦之典雅醇正的語句筆法和嚴肅深沉的寄托內核。 以致植入此小說中的賦作、賦論既有別于正統的雅賦范疇,亦區(qū)分于純粹的俗賦范疇,甚至某種程度上,使得整部小說的藝術效果也接近在介乎雅、俗或莊、諧之間。
比如第七回,陳繼蘇的《臭屁賦》賦題已屬荒誕無稽,之后他交代“予本意實欲標奇立異,做今古人再不敢做之題”[8]上冊117,則此作賦緣由更是諧趣橫生。 陳繼蘇賦集中其余如《十歲鄰女整壽賦》等賦②這些賦作在題面上已見離奇,而在小說前后文內又能找出相關文本互文性。 就如這篇《十歲鄰女整壽賦》雖出現在第七回,但第二回中冷于冰在為嚴嵩捉刀撰寫趙文華兒子壽文前曾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頤之年,有些嘉言懿行,親朋方制錦相祝,那有個二十歲人就做整壽的道理?”所以在小說內部又形成了一層呼應。,評點參與者接連用“奇”“更奇”“他都是這些題方做奇極”之語[8]上冊117,表達了目睹這批不登大雅之堂的賦題后的驚愕感。 就連陳繼蘇最為自得的《畏考秀才賦》,其標題的鄙陋卑下、荒謬不經也可一目了然。
不過,倘若《綠野仙蹤》一味如此用賦,則后來的有識者就斷然不會對此小說作出諸多高度評價,如鄭振鐸就有言:“然其筆墨之橫恣可愛,卻使人決不至以其荒唐無稽而棄之?!保?]185無論在遣詞造句、吏事用典、行文構篇的任一方面,《綠野仙蹤》中的賦作大都暗含著與雅賦趨同的文體特征,具體展現在三個層面:首先,直接征引名賦成句。 如《臭屁賦》中的“天地為護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8]上冊116,《畏考秀才賦》中的“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而至曙”[8]上冊118,是分別對賈誼《鵩鳥賦》和屈原(一般認為是屈原所作)《遠游》原文徑引的實例。 其次,點化經典辭賦句式。 如《臭屁賦》“乃如之人兮,亦竊效其陶熔:以心肺為水火兮,以肝木為柴薪,以脾土為轉運兮,以谷道為流通”一段[8]上冊116,層層推進地將《鵩鳥賦》中人與萬物聚散生滅的轉化道理演繹為屁的產生原理。 至于《畏考秀才賦》,對班固心目中的一批“賢人失志之賦”(《漢書·藝文志》)稍加置換變形之例就更多了,如“恨天道之迫厄兮”[8]上冊118(化用《遠游》“悲時俗之迫阨兮”句),“遭鼠輩之穢污兮,暗嗚咽而誰語?”[8]上冊118(化用《遠游》“遭沈濁而污穢兮,獨郁結其誰語”句),“何予命之不辰兮”[8]上冊119(化用《九辯》“悼余生之不時兮”句),“羨彭咸之所居”[8]上冊119(化用《離騷》“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句和《九章·悲回風》“讬彭咸之所居”句),等等,茲不復贅,以省繁文。再次,取法辭賦通行的表現體式。 如《臭屁賦》將屁之聲形鋪采摛文、寫物圖貌道:“其為聲也,非金非石,非絲非竹。 ……其為物也,如獸之獍,如鳥之鴟,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荊棘?!保?]上冊115透露出小說作者分明擬效歐陽修《秋聲賦》中描摹秋之為狀、為聲的痕跡(“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 豐草綠縟而爭茂, 佳木蔥蘢而可悅”)[10]。 論者在小說文中“句句雕琢,盡致雅韻不俗。 …… 于其聲形容到詳且 盡也” 的 夾批[8]上冊115,注意到此賦措辭的雅致,且準確把握到了辭賦致力于對描述客體進行全方位表現的體式特征,即文學理論家陸機、劉勰所說的“窮形而盡相”(《文賦》)、“極聲貌以窮文”(《文心雕龍·詮賦》)。 小說作者最后還依照辭賦卒章顯志的慣例,為《臭屁賦》補綴上“予小子繼蘇,學宗顏孟,德并程朱。 接斯文于未墜,幸大道之將行。 既心焉乎賢圣,自見異而必攻”[8]上冊116。 這樣一段曲終奏雅的尾巴,將全賦要歸引向義尚光大。
質言之,寄生于《綠野仙蹤》全書內的此類俗中見雅、寓莊于諧的作賦、論賦之語,在其表面庸俗的主題與內在雅飭的文辭、標準的體式之間構成了巨大反差。 其命辭遣意的側重點實則并非強調陳繼蘇之流不諳賦藝,而在于顛覆像他們這般自視為“接續(xù)道統之人”的腐儒形象。 是故,以雅寫俗、用莊襯諧的用賦之法使小說倍增了反諷效果,提升了批判主旨。
《綠野仙蹤》不吝筆墨地提及和援引辭賦,并且在小說中營造俗中見雅、寓莊于諧的藝術效果。細繹此獨特文學景觀的造成,實隱含著小說文本內外的雙重原因。
辭賦文學參伍因革至清季,和當時的整體學術水平相匹配,可謂“集周、秦、漢、魏、唐、宋、元、明之大成”[11]。 清代辭賦的盛況不唯體現在賦作數量的空前,也體現在賦論建樹的卓越,其辭賦中興的局面又以康熙朝以來特別是乾隆朝為開始標志。 《綠野仙蹤》的故事盡管擬讬明世,但實際上卻充當了一個清代辭賦生存狀態(tài)的文本佐證。 臚述其要,略有數端:
1.“賦兼才學”的衡量意識
小說頻頻推尊辭賦,第七回,陳繼蘇起先與冷于冰奇詩共賞,意猶未盡,相繼又隆重推薦其賦道:“年臺見予屁詩,便目蕩神移如此,若讀予屁賦,又當何如?”[8]上冊114于是從其牛皮匣中取出珍藏的四大本個人自選集,賦集便榮列首本。 第四十八回,溫如玉因金鐘兒的朝秦暮楚而心生不甘,在唱《混江龍》一曲時不忘標榜矜夸“俺也曾伴酸丁,筆揮詩賦”[8]上冊907,頗以當年能詩會賦而自許。 第六十五回,溫如玉在施法下夢游異國,先是被當作奸細而身陷囹圄,繼而經受一系列考驗,最終順利交出了壓軸的一份辭賦答卷而逢兇化吉,應驗了“入內庭詩賦顯才華”[8]下冊255。 辭賦之所以成為故事臧否人物、定奪走向的工具,一方面,固然與辭賦長期在中國古代文體之林中占據的崇高地位息息相關,諸如東漢班固在《兩都賦序》里引述的“賦者,古詩之流也”的論斷,以及表明辭賦“抑亦雅頌之亞也”的立場[12],重心都在抬高辭賦的思想價值;復如今見中國最早的一部文學總集《文選》,始將“賦”列為眾體第一,辭賦的舉足輕重地位不言而喻,此后歷代的總集、別集也多參酌這一編纂體例。 另一方面,又久已與辭賦成為可以和才學等量齊觀的基本認識密不可分。 東漢王充《論衡·自紀》所謂“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13],《北齊書》載魏收所謂“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14],無不倡言征材聚事的辭賦是才學的彰顯和象征。 這一見解到了清人那里幾近達成了共識,如林聯桂《見星廬賦話》云:“故工于賦者,學貴乎博,才貴乎通”[15]冊三1;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兼才學。 ……故才弱者往往能為詩,不能為賦”[16]133,不一而足。
2.“祖騷宗漢”的學術風氣
小說中的賦學批評反映了作者飽受清代辭賦復古思想的浸淫。 第七回,陳繼蘇問過冷于冰是否讀過《離騷》后,煞有介事地品評道:“《離騷》變幻瑰異,精雅絕倫,奈世人止讀《卜居》《漁父》等篇,將《九歌》《九章》許多妙文置之不顧?!保?]上冊118陳繼蘇顯然對《楚辭》是推服有加的,并指摘世人未能全面賞識其中個別篇章,進而回應前作《臭屁賦》遭到的選題質疑,歸結為系效仿“富麗有余,而骨氣不足”的“今賦體”所致,接著拋出他的得意之作——一篇古賦,以為冷于冰讀過會覺得與今賦相比高下立判。 冷于冰閱后建議他既愛古賦,《離騷》又最難取法,不妨將《賦苑》并《昭明文選》等選集擇淺近者讀之,如此至少能得古賦之皮毛,又譏之“若必與《離騷》較工拙,則嫩多矣”[8]上冊120。 這段插曲的背后潛伏的是元明清賦論中的古律論爭。古賦,清人陸葇《歷朝賦格·凡例》釋曰:“古賦之名始于唐,所以別乎律也”[15]冊三366,即用以區(qū)別唐已降興起的律賦體式,又可稱作楚漢體。 明代文學復古思潮帶來了晚明辭賦選集的集體涌現,有明一代的第一本和最完備的辭賦總集便是以《昭明文選》作為編選范式的《賦苑》。 《賦苑》不錄唐宋以下辭賦的義例定下了其時選賦貴古賤今的復古基調。 應當說,冷于冰針對如何師法古賦的建議是切中肯綮的。 孰知陳繼蘇勃然大怒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毀譽今古,藐視大儒。 吾賦且嫩,而老者屬誰?”[8]上冊120陳、冷對古、今賦的探討最后演變?yōu)閷Α袄稀迸c“嫩”這對古代詩文理論重要范疇的論戰(zhàn)[17]。 二人在結論上持論相反,卻在崇古抑今的意見上所見略同。 以楚漢體為楷式的意識在終清之世都堪稱是賦學主流的看法之一[18],如程廷祚《騷賦論》提出“祖楚而宗漢”[19];張惠言師法《文選》,所編《七十家賦鈔》錄至庾信而止;劉熙載《賦概》追蹤《楚辭》和漢賦。 即便為律賦張本的清人在指導律賦寫作時,亦主張憲章古賦[20],如李調元《賦話》卷二所標舉的“以古賦為律賦”理念[21]。
3.“詩賦取士”的考選制度
小說中滲透著以賦取人的觀念。 第六十五回,溫如玉在夢境中被請入朝,經過在殿前忐忑的等待后,內官率先詢問的就是他可否會做詩賦。 決定前程的大考的最后一道考題竟是命題賦,除卻沒有題下限韻的標記,溫如玉完成的辭賦在擒題、開篇、韻律、對偶、藻飾、偶對、承轉、收束上,與題下限韻之清代常規(guī)館試賦無異。 溫如玉因賦見賞而時來運轉非全然鑿空而構,史上以賦顯名而改變命運者不乏其例。 辭賦既可以充分展示才學,就有了與政治締合的可能,也即班固《漢書·藝文志》“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之謂[22]。 從漢代禮樂與獻賦(散體巨制)、唐宋科舉與考賦(律體小篇)、迨至清代翰林清選與考、獻賦(館閣體賦),貫穿著辭賦隨著人才選拔制度發(fā)展而嬗變的軌跡。 在清代,辭賦依然是一種為國家選賢任能的致用文體。 康熙在《歷代賦匯》序中論述:“賦之于詩,功尤為獨多。 ……朕以其不可盡廢也,間嘗以是求天下之才。”[23]乾隆朝輔政大臣張廷玉《丁巳館課序》也體認道:“且唐以賦取進士,名臣將相皆出其中?!保?4]在常科之內,清承明制,舉人、進士系的鄉(xiāng)試、會試及殿試均不考賦①明代不需考賦也有例外,見張廷玉等《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1701 頁。,但此際詩賦取士又憑借他途得以落實:一是制舉增設的“博學鴻詞”科,考一賦一詩,清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于體仁閣開制,賦題為《璇璣玉衡賦》。 清乾隆元年(1736)九月召試保和殿,賦題為《五六天地之中合賦》,次年七月又補試于體仁閣,賦題為《指佞草賦》[25]。 二是名目繁多的“翰林院”考試,有為庶吉士專設的館課“朝考”,乾隆朝始考詩賦;有庶吉士學業(yè)期滿之“散館試”,雍正元年即試以詩、賦、時文、論四題,乾隆元年尚書任蘭枝、侍郎方苞奏請專試一賦一詩;有翰林官數年一決升黜的“大考”,初考論、疏、詩、賦,乾隆后以一賦一詩為主[26]。 上述政策對清賦的推波助瀾功不可沒,如黃爵滋《國朝試律匯?!沸蚵暦Q:“國朝試律之盛,遠軼三唐。 ……數十年間,風雅蔚興”[27]。 尤其“以詩賦課翰林”(蔣攸銛《同館律賦精萃敘》)的舉措由上至下、從幼到老地對清人產生了影響深遠,余丙照在《增注賦學指南》序言中反思道:“自有唐以律賦取士,而賦法始嚴。 ……欽試翰院既用之,而歲、科兩試及諸季考,亦藉以拔錄生童,預儲館閣之選,賦學蒸蒸日上矣?!保?5]冊五5考慮到“賦法始嚴”,加之事關學子的敘進之階,為此有必要從童蒙學館開始就注重對辭賦這一“限制性的寫作”培育素養(yǎng)和訓練技能[27]。 辭賦對清人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作者廣泛吸收辭賦元素,且因人而異、因事制宜地使用了正反對比的手法,細針密縷、恰如其分地刻畫出人物的個性、身份、心理,蓋因形形色色人物形象的經營設定需求使然。
小說對主人公冷于冰一向不吝贊美之詞,第一回起首就說他“到了十二歲,于經史、詩賦、引跋、 記 傳、 詞 歌、 四 六、 古 作 之 類, 無 不 通曉”[8]上冊7。 足見擅長詩賦是冷于冰年少得志、見重于世的一項標準。 第六十五回的《并蒂蓮花賦》假借代言者溫如玉呈諸筆端,但其實是冷于冰采用道術傳遞授意而成,故本質上歸屬于后者。此賦迭用“紅衣瑟瑟,翠蓋離離;花名君子,并蒂為奇”兩聯起手,緊扣題眼,先聲奪人,然后圍繞題意大作文章,用并蒂蓮的高華氣象籠罩全文,譬如“況夫一本交顧,兩蒂相連,濃麗并美,雅淡分妍”,批點者贊曰:“此題極難,四句可謂雅切?!保?]下冊270只是,全賦沒有停留在就事論事的層面,而是不時地借題發(fā)揮,巧妙地插入“承恩輝于雨露兮,分繡采于翟榆”和“雖出身于泥沙,多見賞于君王”等句,以表露干祿求進、知恩感遇的心跡,使全賦立意上升到頌圣美君,公主讀罷心折首肯道:“此題極難著筆,那官兒做的雖未能句句切住并蒂,卻也敷演的富麗?!保?]下冊271-272此賦困難見巧、意外出奇,其典雅堂皇、出手不凡,襯托的正是冷于冰的儒雅風流。 第四回中新履職的知縣潘士鑰,與冷于冰意氣相投,一見如故,談經論史之余特意將己賦求教冷于冰筆削,第三十回“已做到兵部尚書,素有名士之稱”的胡宗憲據說也“做的極好的詩賦”[8]上冊546,字里行間不難窺見人物既定的文化底蘊。
賦可譽人,亦可毀人。 故事的負面角色與以上可相映成趣。 前舉第七回,陳繼蘇的系列賦作和賦論,已把他的腐儒形象刻繪得入木三分。 第七十九回,周璉在庭房內偷窺蕙娘,情不自禁地浮現《洛神賦》中“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羅襪生塵,凌波微步”的典故,將他的紈绔子弟形象不著痕跡地擬諸形容。 賦作的質量與作賦的能力還能對應到小說人物的個體形象。 第二十八回,林桂芳諷刺“酸丁”(其幕僚),“不但詩詞歌賦他弄不來,連明白通妥一封書啟、一扣稟帖,也做不到中節(jié)目處”[8]上冊510。第六十五回,溫如玉進入夢鄉(xiāng)內的朝中,初聞考詩賦時倉皇失措,小說跳出內視角,從旁觀者的角度傳達“大抵這些少年公子們看曲本、讀嫖經的最多,融經貫史的甚少。 再講到詩詞歌賦、四六古作,他做夢兒也不知道”的實情[8]下冊267,符合他們不學無術的群體肖像。 劉熙載《藝概·賦概》言:“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賦寓之。 ……所以使讀其賦即知其人也?!保?6]129小說中的辭賦既可使我們感知其中人物文化修養(yǎng)的差異,又微妙地寄寓了褒貶,塑造了豐滿的各色人物形象。
此小說中交織的辭賦描繪性特征被淡化,而敘事性特征被放大,辭賦的運用不復是增色調味之點綴,而是連綴章回、襄助敘事不可或缺的組成。 為了擺脫“作品對現實生活的表現”[28]的束縛,借助辭賦組織牽引情節(jié)、銜接結構版塊、輔翼行文敘事的策略,在這部跨越世情、神魔、講史的復合型題材小說中顯現得尤為突出①學界關于《綠野仙蹤》的題材類型爭議較多,有神怪與歷史二分說(見魯迅:《雜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 年版,第167 頁);有仙道、歷史與世情三分說(見李國慶精校:《綠野仙蹤·前言》,上海書局2001 年版);有歷史、英雄傳奇、神魔與世情四分說(見徐君慧:《一部不該冷落而被冷落了的優(yōu)秀作品》,載《明清小說研究》1989 年第4 期);還有依附于世情和歷史下進一步細分公案、戰(zhàn)爭等多向型之說(見章因之:《〈綠野仙蹤〉:清代“多向型小說”的特色及其產生背景》,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 年第1 期)。。
第七回,冷于冰在初期出走修行的路途上遭遇老虎,死里逃生后與陳繼蘇談詩論賦的環(huán)節(jié)“是別有用意的,是為了給冷于冰舍棄一切、入山求道尋找理由”[29]。 腐儒詩賦的破壞力是巨大的,冷于冰從中否定了腐儒的同時也否定了曾經的自己,體悟到傳統讀書求取功名的徒勞無益,致使他對塵世最后的一絲留戀也熄滅了。 正如回尾詩“兇至大蟲兇極矣,蝎針蜂刺非倫比。 腐儒詩賦也相同,避者可生讀者死”所揭示[8]上冊123,與腐儒詩賦訣別的冷于冰堅定了信念,開啟了一段新的生命征程,故事因而由讀書用世過渡到訪求仙道的版塊。
冷于冰自從掌握道行,便被賦予了全知全覺、知來藏往的能力,小說的時空和場景也藉以自由超越和切換。 第六十四回,冷于冰贈溫如玉道符箓與錦囊妙計以備后患,并有先見之明地相告:“至于做文墨、用詩詞歌賦等項,萬一做不來時,你只暗中叫我的姓名幾聲,我自助你成功。”下有批注道:“伏下第六十五回考試事。”回尾詩又云:“欲醒癡兒須用假,假情悟后便歸真。 真真假假君休論,假假真真是妙文?!保?]下冊253-254第六十五回,溫如玉從現實踏入夢境,果遇麻煩,臨場幸賴冷于冰的法力相助,在《并蒂蓮花賦》的難題前“不但千言,覺的萬言亦可立 就, 提 起 筆 來, 如 風 雨 驟 至, 頃 刻 而就”[8]下冊269-270。 未有此賦,又何來后文在夢中的華晉國駙馬和甘棠嶺侯之封? 而這場夢在全書的情節(jié)脈絡中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看似它只關聯七回(第六十四至第七十回),然則實質貫穿了始終。卷首詩云:“愁添潘岳夢魂羞”,詩下有《蝶戀花》詞云:“夢醒南柯頭已雪?!保?]上冊1第一百回殿尾詩亦云:“事業(yè)百年夢一場。”[8]下冊970一頭一尾,都在隱晦呼應第六十三回火龍真人傳授冷于冰助人度脫苦海的妙策:“此人雖具仙骨,癡迷過甚。 你可造一富貴假境,完他一生的志愿,若仍前不省,乃下愚不移之人,速棄之可也?!保?]下冊232第六十四回冷于冰對眾人解夢,點破設置夢的深層用意道:“他世情過重,若不著他大大的富貴一番,他就做鬼也必抱屈地下。 我已勸化過他幾次,此番要如此如此,滿他的志愿。”[8]下冊254第七十回又借連城璧之口道盡尋夢章節(jié)的關鍵:“今日大哥領你來尋夢,是怕你思念夢中榮華富貴、妻子情牽,弄的修道心志不堅,所以才椿椿件件或虛或實都說明白,教你今后再不可胡思亂想。”[8]下冊359回尾詩重申:“他年再世成仙道,皆是甘棠夢里來?!保?]下冊363起初在塵世癡迷不悟的溫如玉歷經人生幻滅,夢醒時分被拉回現實才幡然醒悟,棄舊重生,隨冷于冰入山修道。 批點者多次示意夢在小說架構中的起伏顯隱:如第六十五回“從此回至六十九回極難下筆……逐回看去,自見作者用心用意處”[8]下冊262。 又如第六十九回“從入夢至醒夢數回寫的恍恍惚惚,若真若假,使讀者莫測,亦且用意精細”[8]下冊340。 言下之意,都在提醒讀者莫要忽略看似游離于情節(jié)外的夢之寓示意義。
辭賦的輸入加強了邏輯的照應,又推動了情節(jié)的跳躍,使本小說在總體上以冷于冰修仙學道、伏魔降妖、濟世安民的親歷見聞際遇為線索的單線型結構,在局部交替著以糅合兩世以上的生命修煉歷程轉換為表征的網狀型結構,故事時空得以拓展,敘事結構也得以豐富,最終“在結構形式上具有了回環(huán)兜鎖、圓如轉環(huán)的特點,從而形成了明清小說特有的形式美感”[30]。
誠如《綠野仙蹤》“會評本”的首位抄錄者和主要評點者——陶家鶴在此書序中所點明的:
其前十回多詩賦并仕途冠冕語……十回后雖雅俗并用,然皆因其人其事,斟酌身分口吻下筆,究非仆隸輿臺略識幾字者所能盡解盡讀者也。 至言行文之妙,真是百法俱備,必須留神省察,始能驗其通部旨歸。 ……而立局命意、遣字措詞,無不曲盡情理,又非破空導虛輩所能比擬萬一。[8]上冊序6
陶氏的序言濃縮了《綠野仙蹤》中辭賦與小說聯姻互動的圖景。 作者通過引用、改寫、自創(chuàng)的援賦途徑,在立傳造像、設場布景、構思立意中鑲嵌賦作、賦論、賦選等形態(tài)的辭賦話語,凸顯出俗中見雅、寓莊于諧的濃郁色彩。 考量該小說藝術上的戛戛獨造之處,又要取資小說文本內外的因素以為參照:首先,清中葉“賦兼才學”“祖騷宗漢”“詩賦取士”的制度氛圍是小說自覺選擇汲取辭賦的外部條件;其次,正反人物的塑造、前后情節(jié)的推進、時空結構的拓展則是辭賦服務于小說的內部需要。 由此看出,理解明清小說文體交互的獨特文學現象,不單要立足小說文本的本位,還要結合小說所調動的這種文學體裁自身所在的歷史發(fā)展節(jié)點。
當然,必須指出,《綠野仙蹤》中對辭賦的利用也存在著少數不盡合理的地方。 比方說,第七回,冷于冰指點陳繼蘇宜從《賦苑》入手習作古賦的情節(jié),與假托的史實景況不侔。 小說故事發(fā)生在明嘉靖年間(1522—1566),而《賦苑》當成書于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賦苑》八卷不著編輯者名氏。 前有蔡紹襄序,但稱曰李君,不著歲月。 凡例稱甲午歲始輯,亦不署年號。 相其版式,是萬歷以后書也?!保?1]因此《賦苑》不該是小說人物能夠目見到的。 還有第三十回,胡宗憲能詩擅賦的表述也有不實成分,此又與小說夾雜著明季社會輿論等復雜因素而對胡宗憲采取欲抑先揚的處理方式攸關①胡宗憲,僅有少量散文和詩歌散見于方志中(見富路特《明代名人傳》第3 冊,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5 年版,第871 頁),且文學價值平平,而其作有辭賦的記錄更是未嘗一見。 對于胡宗憲在明清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偏差,見呂靖波、張文德《試論〈綠野仙蹤〉對胡宗憲形象的重塑》,載于《明清小說研究》2012 年第3 期。。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些許失當案例對《綠野仙蹤》小說整體上參用辭賦的成功是瑕不掩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