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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撈

2023-08-07 16:55:29劉慶邦
北京文學(xué)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堂叔淮海母親

劉慶邦

一日午后,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知了熱得在柳樹上不斷發(fā)出尖叫,黃狗熱得在樹陰下不停地吐舌頭。也有人說,雄知了的鳴叫是為了求偶,天氣越熱,它們求偶的熱情越是高漲,叫聲愈發(fā)嘹亮。而狗吐著紅紅的長舌頭老在地上臥著哈哧哈哧喘氣呢,是因為它身上沒有汗毛孔,熱量散不出去。它的舌頭是它唯一的散熱器,它是通過抖動舌頭流口水散熱降溫。在熾熱陽光的直接照耀下,連一向不怎么怕熱的柳樹葉子似乎都有些打蔫、泛白。

就在這個時候,馮淮海頭戴白色頭盔,騎著一輛紅色的電動摩托車,到塌陷湖的湖邊來了。湖邊沒有可以形成陰涼的樹木,只有一些野生的灌木和雜草。馮淮海把摩托車停放在一片雜草地里。草地里開著一些細碎的小花兒,那些花兒有黃色、紅色,也有白色、紫色等,色彩說不上斑斕,但也有著在陽光下點點反光的效果。草叢中還生活著一些不起眼的小螞蚱,在沒受到驚動的時候,它們伏在草叢里一動不動,幾乎看不見它們的蹤影。當(dāng)馮淮海推著摩托車往草地里走時,它們像是受到了驚擾,才紛紛跳開,或飛起來。綠色的螞蚱飛起來時,才露出里面嫩紅的內(nèi)翅,艷麗得像會飛的花朵一樣。

馮淮海此行的目的,是要下到湖水里打撈一樣?xùn)|西。時間還早,他沒有急著下水,先在湖邊站了一會兒。湖邊的淺水處,生有一些蘆葦和香蒲。蘆葦還沒有長穗,香蒲上已長出了肉腸樣的蒲棒。馮淮海聽見一只葦鷹叫了幾聲,接著就看見一只葦鷹從蘆葦叢中展翅飛出,飛到別處去了。他知道,葦鷹一定是在蘆葦?shù)亩捵由洗盍烁C,要在窩里下蛋,孵小葦鷹。葦鷹發(fā)現(xiàn)岸邊有人來,可能是擔(dān)心來人看見它的窩,先用鳴叫表示抗議,再就是飛到別處,以把人的視線引開。馮淮海覺得葦鷹太小氣了,他有自己重要的事情,才不關(guān)心葦鷹孵不孵蛋呢!在蘆葦和香蒲之間的水面上,有一群幾十條鯽魚浮在水面曬鱗。它們不怎么游動,像是在水里集體午睡,青色的脊背把那片水面都變成了青色。那群魚不知怎么看到了馮淮海立在水邊的身影,它們一哄而散,很快潛到水的深處去了。馮淮??床坏紧~了,卻在鯽魚潛行的方向看到了一些荷葉和荷花。碧綠的荷葉天生都是圓的,有的鋪展在水面,有的亭亭舉起。荷葉之間,這里那里開著一捧捧荷花。荷花的顏色,一律是紅的,在碧葉的襯托下,在陽光的照耀下,每朵荷花都像是一盞明亮的荷花燈。馮淮海不知道,這些荷花是人種的,還是野生的。岸上的灌木和野草是野生的,水邊的蘆葦和香蒲是野生的,葦鷹和鯽魚是野生的,馮淮海更傾向于相信,這些荷花也是野生的。因為只有野生的東西,個性才更強,生命力才更旺盛。

馮淮海把頭盔摘下來了,以頭盔當(dāng)眼罩子,向塌陷湖的湖心眺望。這里原是淮北大平原上的一片村莊,村莊有張莊、王村、李樓、趙寨、劉橋等??峙掠邪司攀畞韨€吧。因村莊底下壓著煤,國家的煤礦要把煤采出來,就出資在靠近城鎮(zhèn)的地方蓋了新房,動員各村的村民搬到新房里住去了。煤層埋藏在七百多米深的地下,煤層疊加的厚度加起來有兩三米厚。煤層上面矸一重,石一重; 泥一重,沙一重; 水一重,土一重,如藏寶一樣重重包裹。那些不避艱險的礦工鉆進地心,把“寶”挖走了,把煤掏空了。失去支撐的重重包裹,一重一重往下脫落。脫落波及地面,村莊的廢墟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來,就形成這么一大片湖泊。這個湖是新生的湖,還沒人為它命名。本地人知道它的來歷,就叫它塌陷湖。湖面白茫茫的,似乎與天空連到了一起。沒有風(fēng),湖水一點波紋都不起,平靜得跟鏡面一樣。這樣的湖水,在夜晚可以映進月亮,可以看到月亮像沉入水底的銀盤。按說這樣的湖水在白天也可以映進太陽,可馮淮海在湖里沒有看到具體的太陽,只看到了滿湖的陽光。既然滿湖都是陽光,跟滿湖都是太陽差不多。

馮淮海又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像是給他打撈東西的地方確定一個大概的方位,才開始脫衣服下水。湖邊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脫得一絲不掛下水也可以。但他想了一下,身上還是保留了一條褲衩。他要去的地方,是他原來所在的村莊馮營。馮營是他祖祖輩輩所生活的家鄉(xiāng),也是他度過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樂園。馮營雖說被塌陷湖吞沒了,成了水底的村莊,但那畢竟是留在他心底的故鄉(xiāng)。一個人回故鄉(xiāng),倘若一點衣服都不穿,那像什么樣子。

湖邊的水比較淺,他撥開蘆葦和香蒲,踩著淤泥往水里走,越走水越深。湖水的表面一層,被陽光曬得有些熱乎乎的,但下面的水還是涼颼颼的。比如淹到他胸口的水是熱的,下面肚皮那里的水就是涼的,熱和涼截然分明。他揮動雙臂,把表面的那層熱水?dāng)嚵艘幌?,意思是想把熱水和涼水摻和一下。他一攪和,水面就出現(xiàn)了波紋,每道波紋上的陽光都往他眼睛上折射。他還未及感受一下熱水和涼水摻和得如何,陽光已射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只好放棄攪水。他大約往深處走了十多米,腳就夠不到底了,先是腳板觸不到底,后來連腳尖都探不到底了。這沒什么,水都是越往里越深,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身子借浮力輕輕往上一漂,雙手往前扒,雙腳往后蹬,開始鳧水。在馮營村尚未被水淹沒的時候,村子的西南角有一個面積不算小的水塘,到了夏季,每天一吃過午飯,他都會和小伙伴們一起去水塘里玩水。他們玩水是野路子,不是“狗刨”,就是“打砰砰”,談不上是游泳,只能算是鳧水。雖然沒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但馮淮海對自己的鳧水能力充滿自信,鳧兩三千米不成問題。

馮淮海準備打撈什么呢?他要打撈一只石頭碓窯子。石頭碓窯子一般分兩種,大號和小號。大號的碓窯子用來舂糧食,小號的碓窯子用來砸蒜、砸辣椒、砸香椿等。馮淮海要打撈的是一只大號的石頭碓窯子。

拆房子搬家時,他們家的磚瓦、梁檁都賣掉了,家具都搬到新家去了。祖上傳下來的一些老物件,不管有用的,還是沒用的,他們也裝車拉到新房子里去了。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時的“破四舊”,他家的中堂字畫、木雕祖樓子、香爐子、燈臺等,差不多都被破掉了,剩下的有年頭的東西,無非是一張大床、一張三屜桌、兩把木椅、一只板箱、一桿鑲著十六兩一斤的銅戥子大秤等。這些東西現(xiàn)在都在新房子里放著,有的還在使用,有的永遠都用不著了。唯一沒搬走的老東西,就是那只石頭碓窯子。搬家的事一切由馮淮海負責(zé),在取舍時,他看到碓窯子了。那只碓窯子在大門外面的一棵彎棗樹下放著,他圍繞著碓窯子轉(zhuǎn)了三圈,看了三圈,最后還是決定把碓窯子舍棄掉。拋棄碓窯子的原因有三。一是用石頭鑿成的碓窯子太沉了,很難往汽車上抬。二是碓窯子太老了,恐怕用了上百年都不止,碓窯子中間的窯子深得都快要穿了底。三是現(xiàn)在用不著碓窯子了,碓窯子成了真正的廢物,放到哪里都是一個累贅。所以馮淮海用電鋸把彎棗樹伐掉了,拉走了,只把碓窯子留下了。

在水里鳧了一會兒,馮淮海估計自己已經(jīng)鳧到馮營所在的地方,并估計了一下自家的院子和碓窯子所在的大概方位,就開始潛水下沉,用腳探底。湖水兩人多深的樣子,他的雙腳很快就探到了底。湖底軟軟的,腳下都是淤泥,好像一點兒硬的東西都沒有。他雙腳蹬泥,利用反作用力和水的浮力,將頭和口鼻一下子露出水面,換了一口氣,調(diào)整一下呼吸,再次潛入水中。在搜索碓窯子的過程中,他不是閉著眼用雙手瞎摸,要是瞎摸的話,不知道要摸多長時間,摸多大面積,才能摸到碓窯子。他采取的辦法,是在水中睜開眼睛尋找。小時候在水塘里玩水時,他多次在水中睜過眼,在水底看見過石子、蚌殼、水草,還看見過游動的小魚。在他的想象里,立起來的石頭碓窯子有半人多高,在水底的存在應(yīng)該比較突出,他一看就能看到。他的打算是,找到碓窯子后,就借助水的浮力,一點一點把碓窯子往岸邊移動。等移到岸邊,就把碓窯子放倒,然后像推石磙一樣,順著岸邊的斜坡,把碓窯子推到岸上去。然而他潛入水底兩次,瞪大眼睛左看右看,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只能看到水底黑色的淤泥,別的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因人的眼珠子上沒有保護層,不宜和水直接接觸,接觸的時間長了,眼珠子就會發(fā)澀、模糊。加之馮淮海的雙手和雙腳在水里亂扒亂蹬,難免碰到水底的淤泥。淤泥的泛起,不但使水底的能見度更低,他還擔(dān)心淤泥的泥漿會沾到眼珠子上,使眼睛的視力受到傷害。于是他趕緊閉上眼睛,結(jié)束了當(dāng)天的打撈,從水中冒出頭來。

熾白的陽光仍照著湖面,無風(fēng)無浪無飛鳥,湖面一片靜寂。馮淮海現(xiàn)在也是一名礦工,他聽礦上的技術(shù)員說過,在億萬年前,這里就是一片湖泊。是湖泊里慢慢滋生出了水藻,又滋生出了動物。后來湖泊的水退下去了,變成了一片陸地。陸地上長起了茂密的森林,森林也成了各種動物的王國。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因地殼發(fā)生天翻地覆的運動,森林和動物統(tǒng)統(tǒng)被埋進地下,這里再次變成了湖泊。湖泊漸漸退隱,這里又變成陸地,新生的陸地上就有了人類。有了人類的活動,就意味著有了男女,有了愛情,有了生息不斷地繁衍。同時也有了戰(zhàn)爭、殺戮、饑荒等。反正自從人類創(chuàng)造了文化、文字、文明,故事就多了起來。以前的湖泊,都是在自然的作用下形成的。現(xiàn)在的湖泊,是人工所為。當(dāng)上礦工之后,馮淮海就曾在馮營村原來所在地方的地底下挖過煤,應(yīng)該說他親自參與了陸地變湖泊的過程。

馮淮海剛從水中冒出來時,像是迷失了方向,分不清東南西北。他看看太陽,太陽似乎也幫不上他的忙。他認為太陽應(yīng)該在西邊,可感覺太陽卻跑到了東邊。他轉(zhuǎn)著頭亂找,卻找不到他剛才下水的地方,也看不到他放在岸邊的摩托車。他的摩托車是紅色,在綠色的草地上應(yīng)該很顯眼,怎么看不到了呢,難道被人偷走了不成?亂找的同時,他覺得湖面變得廣大,廣大得無邊無際,仿佛天底下沒有了別的東西,只剩下這一座塌陷湖。他突然恐懼起來,想到每個水底的村莊都有不少鬼魂,是不是有的鬼魂蒙上了他的眼,拖住了他的腿,要把他淹死在水中?。∫撬退涝谒?,并沉在湖底,時間長了,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塊煤呢?他要是變成一塊煤的話,后世的人會不會把他挖出來燒掉呢?別人燒他的時候,他的魂是不是還在煤里呢?他會不會覺得疼呢?恐懼攫住了他,他的雙腿幾乎有些抽筋。不行,這可不行。這時他的意志對他說,你不能死,你上有老母親,下有一雙兒女,中間還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你要是死了,他們怎么辦呢!你還要打撈碓窯子,今天連碓窯子的一丁點兒影子都沒看到。你要是不在了,誰替你打撈碓窯子呢!為了克服恐懼,他以仰泳的姿勢,漂在水面休息一會兒。水天悠悠,馮淮海把心靜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再找,終于在岸邊看到了放在那里的紅色摩托車。打撈碓窯子找不到坐標(biāo),往岸邊游時總算有了目標(biāo),摩托車就是燈塔一樣的目標(biāo)。

回到家中,馮淮海沒有對母親說他下班后去了塌陷湖,更沒有說他下湖尋找碓窯子去了。他的打算是,等找碓窯子找得有了眉目,他再告訴母親,好讓母親高興一下。他輕易不敢對母親提起塌陷湖,一不小心說到塌陷湖,或說到馮營,母親的樣子就有些難受,好像永遠失去了家園一樣。當(dāng)初礦上派人動員他們家搬家時,母親堅決不同意,說老馮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里,根扎在這里,苗發(fā)在這里,怎么能說搬走就搬走呢!礦上的人聯(lián)合當(dāng)?shù)卣娜?,到各家各戶反?fù)動員,不斷提高優(yōu)惠條件,眼看不少人家都答應(yīng)搬遷了,母親還是不答應(yīng)。有人對母親講了不搬遷的可怕后果,說就算個別人家不搬走,礦上照樣會把這塊地底下的煤開采出來,等地下的煤一采空,地面就會房倒屋塌,雞飛蛋打。地下的水也會涌出來,把這里變成一片汪洋。人家把話說到這份上,母親仍不松口,母親說,那不是天塌地陷了嘛,那不是活人遭到報應(yīng)了嘛!母親還是說,反正她哪兒都不去,死也要死在這里。后來人家采取分化瓦解的辦法,分頭做他和妻子的工作,承諾讓他到礦上當(dāng)正式工,讓他妻子到礦上當(dāng)合同工,兩口子都可以掙工資。孩子工作的事是大事,這樣一來,母親就不好再死扛。母親到過世的父親墳前哭了一回,又哭了一回,才收拾起家里的盆盆罐罐,從馮營故土遷到這個叫新村的地方。

搬家之前,他們家在馮營住的是四間平房,搬到幾里外的新村后,他們家住進了連體的兩層樓。一樓有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二樓有三個臥室,還有孩子寫作業(yè)的房間。在一樓南窗下的一塊空地方,被母親開成了一個小菜園。菜園里種了黃瓜、茄子、辣椒、豆角等,隨吃隨摘,一夏天都吃不完。全家人都不能不承認,這里的居住條件和生活條件比住在馮營時好多了,不說好到了天上,至少也好到了樓上。一家人過年說閑話時,說到原來埋在他們家房子底下被稱為烏金的那些煤,是老天爺送給他們家的寶貝。國家需要,他們就把寶貝獻了出來。國家沒有虧待他們,把寶貝換成錢,給他們建了這么寬敞明亮的房子。平日里,馮淮海和妻子去礦上上班,兩個孩子去學(xué)校上學(xué),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里。這天馮淮海回到家,見母親正仰靠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打瞌睡。對面的電視機開著,電視里面的人還在說話,人影兒還在晃動,母親卻閉上了眼睛。母親常常是這樣,一個人在家里聽著電視坐在沙發(fā)上睡覺。沙發(fā)是可以并排坐三個人的長沙發(fā),馮淮海曾對母親說過,母親可以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睡覺??墒牵还芗依镉袥]有人,母親從來不往沙發(fā)上躺,她說出的理由只有三個字——不好看。馮淮海一進家,母親就醒了過來,看著他說:你今天回來得有點兒晚哪。

馮淮海說:下班后,我和幾個工友打了一會兒牌,爭上游。

來錢嗎?

不來,賺錢的游戲我從來不參加。

不來錢就好,一來錢人情就薄欠了。好了,上樓睡覺去吧。

馮淮海沒有馬上去樓上睡覺,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了,要陪母親坐一會兒。他有一個姐姐,姐姐一家都到南方的一個城里去了,現(xiàn)在守在母親身邊的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

母親把他的胳膊看了看,問他是不是到塌陷湖里鳧水去了?

馮淮海不敢提到塌陷湖,母親還是提到了。母親問他是不是到塌陷湖里鳧水去了,他想瞞恐怕瞞不過去。他想起,他小時候一到水塘里鳧水,總會被母親發(fā)現(xiàn),因為胳膊在水里一泡,太陽一曬,就會發(fā)黑,發(fā)黑的胳膊用指尖一劃就是一道白印。母親現(xiàn)在不會在他胳膊上劃白印了,但母親的目光還是厲害的,把他的黑胳膊一看,跟劃了一道白印差不多。他說,他想試試湖里的水有多深,就下去蹚了一下。

有多深呢?

我估計有兩人多深。

母親像是也估計了一下,說:要是咱家的房子還在的話,兩人多深的水,恐怕都淹過咱家的房檐子了。

馮淮海說:咱們搬到這里就不怕了,要是發(fā)大水的話,水淹到一樓,咱們就到二樓上去。說著仰臉往樓上看了一下。

母親說:你說怪不怪,咱家搬到這里這么長時間了,我連一次都沒做過在新房子里的夢,一做夢還是在馮營,還是住在老房子里,還是你爹活著的時候。夢是咋回事呢?難道人的夢都是念舊不念新嗎?

夢都是虛的,夢一醒啥都沒了,不要相信什么夢。

我也知道夢做多了不好,人老了就是夢多,我也沒辦法管住自己。我只要一做夢,都是往后走,一次都不往前走,真煩人!就在你剛才進家的時候,我還在做夢呢,我又夢見了咱家的那棵彎棗樹,又夢見了放在樹下的碓窯子。我夢見回到了1960年,食堂斷糧了,?;鹆?,生產(chǎn)隊里給每家分了一把棉籽兒。我把棉籽兒放在碓窯子里用碓頭砸,準備把棉籽兒砸碎,打成棉籽兒糊涂,或者捏成棉丸子??墒悄兀拮褍涸陧愿G子里一會兒變成榆樹皮,一會兒變成紅薯秧子,一會兒又變成了水車上的膠皮碗子,我使勁兒砸呀砸呀,急得都快哭了,老也砸不碎。你回來得正好,你一回來我就醒了,就不用再砸棉籽兒了。

看看,又來了,母親又在拿碓窯子說事。石頭不爛,碓窯子不爛,這件事就不會爛,母親可能會一直把事說下去。他不記得母親對他說過多少次了,說碓窯子是他的曾祖父買的,曾祖父傳給他祖父,他祖父傳給他父親,他父親又傳給他,到他這一代,碓窯子已經(jīng)傳到了第四代。過去居家過日子,家家都離不開碓窯子,碓窯子差不多跟鍋灶和水缸一樣重要。比如說,農(nóng)村地里種谷子,人們不能直接吃谷子,須把谷子變成小米才能吃。怎么把谷子變成小米呢,把曬干的谷子放進碓窯子里舂,把谷子包著的糠皮舂下來,再用簸箕把糠皮簸去,就變成了金黃的小米。用小米蒸干飯,或熬稀飯都可以。再比如說,要把紅薯片子磨成面,才能打紅薯面稀飯,或蒸紅薯面饃。把紅薯片子直接放在磨頂上是不行的,因為片狀的紅薯片子大,磨眼小,紅薯片子會篷在磨眼上下不去。那怎么辦呢?把干紅薯片子放進碓窯子里砸呀,用油錘大小的碓頭把紅薯片子砸碎,砸成丁字,再堆在磨頂上,磨起來就順溜了。碓窯子雖屬于他們家所有,但并不是他們家專用,鄰居們誰家想用都可以,跟公共用品差不多。他們家之所以把碓窯子放在大門外面,而不是放在家里,就是為了大家用起來方便。寒來暑往,舂米聲聲,一只碓窯子不僅為別人家提供了便利,也為自家積累了公德。所以,每到過春節(jié)的時候,家里人在貼門神、對聯(lián)的同時,都不會忘記在碓窯子上貼一方大紅的福簽子,以表示對碓窯子的祝福和尊重。

以前,母親對他講碓窯子的這些往事時,都沒有跟夢聯(lián)系起來講,都沒有借助夢的力量。這一次母親在講到碓窯子時,竟然跟夢聯(lián)系起來,說她做夢都夢見碓窯子了。不管什么事,心有所想,夢才會有所現(xiàn),入夢了就等于入心了。母親說她夢見了碓窯子,說明碓窯子的事已沉到老人家的心里去了。還有,夢有時是和魂連在一起的,魂啟和神啟就不遠了。馮淮海有些自責(zé),說:都怨我,我想著現(xiàn)在想砸點兒什么都有粉碎機代勞,碓窯子過時了,用不著了,就沒把碓窯子帶回來。

母親說:有些東西是用不著了,用不著了不等于忘記了。越是用不著的東西,越是容易讓人想起來。想想哪樣?xùn)|西用不著了,也看不著了,心里就像空了一大塊。碓窯子的事,你也不用太貪心,我就是想起來說說。

您老說老說,我不吃心能行嗎?看來我哪天得回頭下水找找,看看能不能把碓窯子撈上來。

碓窯子那么沉,就算你找到了,一個人恐怕也很難弄上來。你父親弟兄三個,當(dāng)年你爺爺給他們分家的時候,三個人都想要碓窯子。你爺爺想了個辦法,找人把立著的碓窯子推倒在地上,看看弟兄三人誰能把碓窯子扶起來。扶時只能用一只胳膊一只手,而且只能摳住底部的邊子,把碓窯子扶得倒扣過來。結(jié)果,你大伯和你叔叔都沒能把碓窯子扶起來。輪到你父親,你父親運了一口氣,把一口氣憋住,一口氣就把碓窯子扶得倒扣在地上。力氣在那兒放著,你大伯和你叔叔無話可說,只得同意碓窯子歸咱家所有。你父親每說起這件事情都很得意,好像他中了一回武狀元一樣。

馮淮海笑了,說:原來還有這檔子事,怪不得您對碓窯子念念不忘呢,看來我更得想辦法把碓窯子撈上來。不怕碓窯子沉,水有浮力,碓窯子在水里會輕得多。等把碓窯子撈上來,我也要試試一只手能不能把碓窯子扶起來。

母親說,那你試試吧。我看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過去的人力氣大,用機器用多了,人就沒勁兒了。

再去塌陷湖里打撈碓窯子時,馮淮海沒有像上次那樣單打獨斗。他有一位堂叔,在馮營村沒消失的時候,堂叔是種莊稼的農(nóng)民。馮營村被淹沒后,堂叔不能種莊稼了,就請人打造了一只兩頭尖的小船,經(jīng)常撐著船去塌陷湖里打魚,變成了漁民。俗話說得好,有樹就有鳥,有水就有魚。村莊一變成塌陷湖,魚自然而然地就生了出來。堂叔打上來的魚多是一些雜魚,有鯽魚、鲇魚、黑魚、嘎呀、鱖魚、噘嘴兒,還有黃鱔、泥鰍、螞蝦,等等。雜魚也叫野生魚,堂叔打到的野生魚,都是拿到新村附近的鎮(zhèn)上去賣。鎮(zhèn)上的人現(xiàn)在都不愛吃飼養(yǎng)的魚,認為那些魚都是用飼料催肥的,一點兒魚味都沒有。而那些野生野長的魚,別看雜七雜八,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吃起來卻有著原來的魚味。所以,堂叔每回打上來的野生魚都不愁賣,而且價錢也不低。馮淮海買了香煙和白酒送給堂叔,跟堂叔說了想乘堂叔的打魚船打撈碓窯子的意思。堂叔認為他是個有孝心的孩子,答應(yīng)帶他去打撈一下試試。

又是一天午后,仍是熾白的陽光照著白亮的湖水,馮淮海乘上堂叔的漁船,向湖中馮營村原來所在的地方進發(fā)。堂叔的漁船沒有船槳,不能靠槳板子推動漁船在水里劃行。堂叔站在船上,手持一根長長的竹竿,把竹竿插入水中,一竿子插到底,左撐一下,右撐一下,推動漁船前行。竹竿也能起到錨的作用,堂叔需要在船上撒網(wǎng)捕魚時,就把竹竿穿過船頭的一個鐵環(huán),往水底的淤泥里一插,船就被固定住了。堂叔雙腿叉開站在船上,不管扭動腰身撒多少網(wǎng),船都不會移開。堂叔經(jīng)常在湖里勞動,對馮營村原來所在的方位比較清楚,他撐著船走直線,不一會兒,就到了馮淮海要去的地方。堂叔不僅帶他回到了“馮營”,連馮淮海家原來的房子所在的位置,還有彎棗樹和碓窯子大概所在的位置,都指了出來。堂叔說:你們家的碓窯子我記得,有一年過年炸糖糕,我還在你們家的碓窯子里砸過蒸熟的紅薯呢。還有一天下大雪,碓窯子的殼簍里落滿了雪,我還吃過里面的雪呢。碓窯子要是一條魚,我就用網(wǎng)幫你把碓窯子打上來,碓窯子太大了,也太沉了,就算撒網(wǎng)能把碓窯子網(wǎng)住,恐怕也拉不動。

馮淮海說:我知道,您在船上指揮著,我自己下去摸。前些天,我一個人下水摸過,好像摸錯了地方,什么都沒摸著。

堂叔說:摸錯地方很正常,有陸地的時候,地上有房子、有樹、有麥秸垛,到處都是記號。陸地被淹沒之后呢,水上沒有了記號,人到水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我在湖里轉(zhuǎn)了這么長時間,才慢慢摸清原來的各個村莊在哪里。

馮淮海這次從船上下水,戴上了自己游泳時所戴的潛水鏡,這樣他在水中睜開眼睛搜尋碓窯子時,就可以避免水和他的眼球直接接觸。他像青蛙一樣張開四肢,瞪大眼睛,在水底四處搜尋。搜尋了一會兒,他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再次潛入水底。他潛入水底三次,浮上來三次,第三次浮上來時,手扒著船幫喘氣休息。

堂叔問他:怎么樣,看見碓窯子了嗎?

沒有,水里除了淤泥還是淤泥,別的啥東西都沒有。

淤泥底下,是不是就是你們的煤礦?

淤泥離煤層還遠著呢,至少還隔著十八層?xùn)|西。

這下面的煤你也挖過嗎?

馮淮海承認挖過。

把煤挖出來值嗎?我看不值,不如留著好好的地種莊稼。煤只挖一茬就完了,種莊稼呢,可以年年種,上一輩的人沒了,下一輩的人可以接著種。咱們這里屬于黃淮大平原,是小麥主產(chǎn)區(qū)。這里的土地肥得很,種小麥畝產(chǎn)千把斤不成問題。你們把平地挖成了塌陷湖,就什么都種不成了。

馮淮海聽出堂叔對他有些埋怨之意,心說,把平地變成塌陷湖,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可負不起這個責(zé)任。他想跟堂叔說點輕松的話,說:有些話得兩頭說。平地不生魚,有水才有魚。要不是有了塌陷湖,要不是湖里生出這么多魚來,您怎么能打魚賣錢呢!

堂叔不買這個賬,他說:我才不想打魚呢,我還是想種地。

馮淮海擴大了搜尋范圍,又連續(xù)潛水搜尋了三遍,仍一無所獲。每次潛水,他都抱有希望,并有所想象。在他的想象里,碓窯子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碓窯子赫然在水底站立著,還是像石磙一樣圓滾滾的,還是赭紅的顏色。他雙手上去,一下子把碓窯子抱住了,像抱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墒牵看蔚南M甲兂闪耸?,每次想象都化成了泡影。當(dāng)堂叔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船上時,他想到可能永遠找不到碓窯子了,可能永遠都無法向母親交代了,失望的情緒低落,幾乎落下淚來。

堂叔見侄子悶悶不樂,一句話不說,反過來勸慰他說:這個事你不能一根筋擰到底,得往開了想。前天你跟我一說要到塌陷湖里撈碓窯子,我就覺得這事有點玄。你想啊,地一塌陷,地皮上的東西稀里嘩啦往下陷,越是沉重的東西,下陷得就越快,下沉得就越深。石頭碓窯子那么沉,肯定沉得最快,早就被淤泥埋住了。我怕你泄氣,也怕你不甘心,這話就沒有跟你說明。今天你勁也費了,心也盡了,我再不把話說明白,我這個當(dāng)叔的就對不起你。你是讀過書的人,應(yīng)該聽說過一句話,叫石沉大海。雖說碓窯子是沉在塌陷湖里,依我看跟沉在大海里也差不多,你以后再也不要想著到這里打撈碓窯子了。

馮淮海無話可說,他說什么呢,一念之差,他把碓窯子拋棄了,想再找回來,就只能是夢想、異想、妄想。

來到礦上工友們中間,馮淮海把他打撈碓窯子的過程說給工友們聽,意思是聽聽大家的意見,看看有沒有什么別的辦法,把遺失碓窯子的過失彌補一下。熱心的工友們七嘴八舌,給馮淮海出了不少主意。有人說,可以買一只新的碓窯子,代替舊的碓窯子。有人說,城里開有一家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具博物館,收集了不少包括石磙、石磨、碾盤、界碑、碓窯子等在內(nèi)的石頭制品,馮淮??扇ゲ┪镳^買一只多余的碓窯子。還有人說,馮淮海要是會寫文章就好了,可以把他家的碓窯子寫進文章里,然后念給他母親聽,他母親就不會再提碓窯子的事了。對于前面兩個主意,是工友們出的,也是工友們否定掉的。他們說,石器時代早就過去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造新的石頭碓窯子了,恐怕走遍全國都買不到。他們還說,石頭碓窯子作為文物,放在博物館里展覽是有意義的,放在新居門前就不合適了,不倫不類,只會招人笑話。工友們所說的第三個主意,是馮淮海自己否定的,他說:我哪里會寫什么文章,就是打死我,我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文章啊!

事已至此,難道關(guān)于尋找碓窯子的事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嗎?夏天過去,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節(jié)。這天,女兒在客廳里翻看家里的相冊,翻著翻著,她喊爸爸,問:這是啥東西?

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馮淮海伸頭一看,眼前一亮,不禁欣喜異常。你道怎的,他在塌陷湖里尋覓碓窯子無覓處,卻在相冊里看到了變成相片的碓窯子。他想起來了,在搬家之前,為了留念,他用傻瓜相機,為老院子、老房子、老物件等,照了一些照片。他照了堂屋、灶屋、窗戶、院門樓,還照了石榴樹、竹園、壓水井、柴草垛等。他不記得給碓窯子也照了相,眼前有照片佐證,可能是他照著照著照順了手,把碓窯子也順便照進了鏡頭。他說:這是咱家的碓窯子呀!

碓窯子是啥?

馮淮海沒顧上回答女兒的問題,他從女兒手里要過相冊說:讓爸好好看看。馮淮??辞宄?,照片上不僅有碓窯子,還有碓頭和彎棗樹,等于是一張碓窯子的全景圖。

他馬上上樓,把碓窯子的照片拿給母親看,說:娘,娘,我總算把碓窯子找到了。他激動的聲音有點兒發(fā)抖。

母親戴上花鏡看了照片,說,好,好,有照片碓窯子就留下了,啥時候想起碓窯子,看看照片就啥都有了。

特約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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