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魚

春天來了，夏天就不遠(yuǎn)了。

每年夏天我都會去河灘踩泥，倘使某一年因某種緣故沒有成行，接下來的秋天與冬日，必是渾渾噩噩，渾身不舒坦，沒有精氣神，像被抽了筋剔了骨。

踩泥在我，是養(yǎng)護(hù)童年里的美好，以免在歲月的流逝中因童年褪色而迷失自己。

踩泥首選河灘邊。

起初是光光的硬硬的一塊地，赤腳，高高低低地踩起來，能聽到赤腳與光地因久未見面響亮的寒暄聲。慢慢地，泥點(diǎn)開始迸濺，當(dāng)然少不了親近上衣，一片一片，泥花怒放。赤腳者已年過四十，卻歡喜如孩童。赤腳與光地的話兒越說越多，越說越深，越深的話題聲音越小，就像嘴巴湊在耳邊竊竊私語。

聲音越來越小，小至消失，腳下那塊地成了貨真價實(shí)的泥，軟軟和和的泥，腳拔出又落下，是沒了聲音，卻有了騰云駕霧之妙感。

后來啊，越踩越厚實(shí)，泥漫過腳背，漫過腳腕，漫向小腿，直到膝蓋。對，泥到了膝蓋就恰到好處，人就穩(wěn)穩(wěn)地“栽”在了泥里，不倒翁般，左右晃著也倒不了。

泥至膝蓋，就得挪窩了。

到了膝蓋再想拔腿出來就得有人幫忙，自個只會越折騰越糟糕，絕對無法脫身，有種身陷沼澤的絕望。幫忙的那個人得像踩泥者一樣，有顆未泯的童心，或者，對泥土有深入骨髓的熱愛。而不是撇著嘴，滿臉嫌棄地小心地拉著踩泥者，生怕將自己弄臟。

對了，要想盡情盡興地踩泥，一定要找好同伴。葉公好龍者不要，淺嘗輒止者不要，只是為了留個“到此一游”者不要，得找能真正陪你酣暢淋漓的人，否則會大煞風(fēng)景。

拔腿出來常常是意猶未盡，重新找塊灘邊光光的硬硬的地兒，開始新一輪踩泥。反反復(fù)復(fù)，酣暢淋漓，樂此不疲，興盡才不得不歸。

聽家在河邊的朋友說，他們才不會如此用蠻力的，隨時想，隨時玩，就像拉著寵物在樓下遛一圈。作為遠(yuǎn)離河岸的旱鴨子，驅(qū)車往返百余里，踩一次泥恨不得將河岸扯起來塞車?yán)飵Щ厝ァ?/p>

如果真的總是漲水近不了河邊，就只能在雨后，到偏遠(yuǎn)的郊區(qū)（城里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路），瞅著四下無人，脫掉鞋襪，在泥土路上撒歡兒一回。小小地過個癮，抖落掉不喜歡的厭惡的，讓自己清爽起來。

鐘情于踩泥源于童年。

五十年前，農(nóng)村，土院落。雨后，院子里蓄了水，常常赤腳在水里撒歡兒。放心啦，我家的院子一直被姥姥收拾得干干凈凈，每每到了夏天，姥姥就一盆一盆地潑水，院子已經(jīng)瓷瓷實(shí)實(shí)連一根草兒都長不上來，當(dāng)然不怕我踩了。水花濺起多高，我的笑聲就有多響亮。

對了，我的母親是教師，規(guī)矩多。她不喜歡我在水里瘋玩，還讓我“笑不露齒行不動裙”“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她一開口就舉著條條框框往我身上硬套。有時面對母親，我竟會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個部件都沒長對地方——我無法成為她期待中的好女孩的標(biāo)本。

好在，我有姥姥。

姥姥說，要那么多講究干啥，小孩就要有小孩樣。放開了，才能長開。

有姥姥這個大靠山，我的童年幾乎是全方位散養(yǎng)，母親干瞪眼沒辦法，也只有豁出去了，——看我能成啥精。我呢，就在姥姥的“寵溺”下隨心所欲，各種折騰各種嘗試各種受傷，反倒愈挫愈勇，以至于成了膽大得能捅破天的假小子。后來歷盡磨難依然滿臉燦爛昂首挺立，或許真得感謝兒時的散養(yǎng)。

美好的童年，是一個人可以攜帶一生享用不盡的大禮包，而每年踩泥，則是我重返童年的神奇隧道。溫暖厚實(shí)的童年，是我向上成長的龐大根系，是我能繼續(xù)不偏不斜端端正正行走的底氣。

終其一生，我都是從鄉(xiāng)下泥土地里走出來的孩子，我得記得時時回望自己的來路才能看清去處。

作者的話 寫《踩泥》源于一次遇見，看見一年輕媽媽怒斥小孩的情形。小孩低垂著頭，畏畏縮縮呆立在那里，像做了十惡不赦的大壞事，其實(shí)只是正玩泥巴的他激動之下想告訴媽媽自己的發(fā)現(xiàn)，卻不小心弄臟了媽媽的新衣服。媽媽是愛美的媽媽，媽媽絕不是溫暖又智慧的媽媽。于是提筆寫下《踩泥》，及喜歡踩泥的原因——姥姥厚實(shí)的愛，我成長的肥沃土壤。

想讓孩子們讀，愿孩子們讀出迸濺的快樂，沒有快樂可言，人生不就成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苦旅？更希望爸爸媽媽們看，只有爸爸媽媽給了孩子很安全很溫暖的童年，才可以抵擋住以后漫長人生的凄風(fēng)苦雨，才能歷盡磨難依然滿臉燦爛昂首挺立，不絕望不彎腰才不會放棄。

美好的童年是什么？就是我在文章結(jié)尾說的，“是一個人可以攜帶一生享用不盡的大禮包”，是“向上成長的龐大根系”，是可以看護(hù)一個人“不偏不斜端端正正行走的底氣”。

您猜得沒錯，我想通過小小踩泥來傳遞一個信息：

有幸福童年的孩子，恭喜你，你的人生將自帶光源，任何黑暗都吞噬不了你；童年有過坎坷不幸的孩子請記住，人生是你自己的，因?yàn)樵?jīng)沒有很好，今后才更應(yīng)該走向很好。爸爸媽媽們請記住，在有能力時多給孩子創(chuàng)造幸福時刻，那些時光都將凝固成支撐孩子一生的黃金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