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蔡吉功,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在《莽原》《北方文學》《黃河文學》《延安文學》《草地》《遼河》《短篇小說》等報刊發(fā)表多篇中短篇小說。
中年男人
羅列的超市在鎮(zhèn)子中央。通常情況下,和羅列打個招呼,再搜刮出若干條說得過去的理由,就能賒賬。超市的一天中多數時間是寂靜的,羅列仰靠在藤椅上,安靜得如同貨架上陳列的商品。
每年年末,欠賬的人登門結清一年的債務。舊債消除了,重新立個新賬。
“行,啥時有啥時給?!绷_列對中年男人說。正午時分,超市絕少有人來,這讓還錢的人少了當眾發(fā)窘的尷尬,來人也許是特意挑這個時間來的。
羅列翻翻賬本。中年男人先是眼神發(fā)怯,一雙裸露著褐紫色青筋的枯硬的手,慌亂地拍了拍胸口,然后摳摳搜搜地從衣兜里摸出幾張紙幣,放在桌上。中年男人搓搓臉,兩片薄嘴唇抖索著,又從另一個兜里摸出幾枚硬幣,一共是一百七十三元八角。只有欠賬的二分之一多一點。這個過程,羅列自始至終靠在藤椅上,側頭望向窗外。干硬的柳枝在風中嘯叫著,張牙舞爪。又有幾塊像積木般的巨大的暗影極緩慢地,似乎從天邊飄搖而下的物體,輕輕地遮蔽了窗戶一角。
“江對面是山,是座很大的山?!绷_列說得漫不經心,身下的椅子因結構抻拉而發(fā)出吱嘎的響動。
中年男人的眉毛挑了挑,顯然對羅列的說法很是驚詫。他嘬了會兒嘴唇,還是堅定地說:“沒有山,是一片高樓,新建的小區(qū),有六七幢呢,兩幢大高層,山尖一樣聳入半空,有三十二層呢,還有五幢十五層的小高層。小區(qū)內花園修得好極了。我在那兒做過防水的活。在咱這個四線小城,房子也不便宜,六千多一平方米!”
羅列聽得很仔細。
從羅列居住的鎮(zhèn)子挪步往南,徒步百多米便是江。不錯,就是松花江。豐水期時,浩浩湯湯,江汊處漩渦轟然。發(fā)端于長白山,匯流于黑龍江的這條大江,硬生生把黑土地撕裂開一條傷口。此時的松花江已凝結成一條白練,逶迤遠去。
江南岸,是喧囂的城市。城市一天天在長高、長胖,它的影子總會有意無意地影響到對岸鎮(zhèn)子的人。
超市主人羅列所在的位置,雖未處在繁華的市井中,城市卻不忘眷顧他,鎮(zhèn)子處于南岸城市的尾巴。鎮(zhèn)子上的不少人都買了房到對面去住了。
如今的鎮(zhèn)子,人依然不見少。在江南岸待久了的人,還會留戀鎮(zhèn)子上的那份清靜悠閑,回到原先的老屋住上一段,打理一下園地的菜蔬。愛摸魚的在江汊子伏一截掛網,新鮮的江魚還沒到岸,就被人訂購一空。這等自在,讓江邊看熱鬧的人眼熱。羅列年齡大了,戀故土,不愿走,甘愿守著一份營生。也許心中有其他眷戀。
夏的薄霧、江鷗,還有穿梭的游船;冬的雕塑和縱目極致的凝固。這樣一幅江景長卷徐徐伸展開來,內心應該旖旎才是啊。
但事與愿違,如此野性的美和勝景恐怕是旁人的,而不是他羅列的——他很少出屋,即使走出門口,也待不了幾分鐘,他腿腳不好,怕光又怕熱,更怕冷——醫(yī)院也診斷不出他得的是啥病。窩在讓他舒服的超市,但他又恐懼寂寞,害怕身邊沒人跟他說話,更怕和社會脫節(jié)。而今,羅列快八十歲了,東西看多了眼疼,耳朵還有些聾。于是,上門購物的顧客便成了他穩(wěn)定的交往對象。
有一件事,羅列篤定地堅持自己的想法,江對面是叢叢疊疊的山,不是什么高樓。停頓了兩秒,羅列依然為自己狡辯:“在我看來,建筑樓房的磚瓦、水泥,和山石的性質沒有什么不同?!绷_列從藤椅上站起來,神情很是激動。
中年男人不知道怎樣回答才能讓羅列滿意,干脆沿著貨架看琳瑯滿目的商品。
又進來一個還賬的,羅列擱置下剛才的話題,對起賬來。中年男人依然沒走。送走別人,接下來的對答完全跟賒欠、還賬的話題毫無關聯。
“你在工地干過?”羅列追著中年男人的步伐,緩緩問道。
“干過,做了兩幢樓?!敝心昴腥朔瓌又燮?,觀看超市主人臉上的表情。羅列笑了笑,扔出一盒煙,示意他接著說。
“其實也沒啥好說的,就是老板一直沒給工錢,說工程結束一塊結賬,所以我就不干了。但這錢是跑不了的,會給的。”羅列點著頭表示贊許。干坐了一會兒,兩人沒啥可聊的,就都不說話了。屋子里滲進些寒意。東北的冬天不用過分鋪墊,只消一場雪,便攢足了勢頭。此刻,正午的太陽還是那么熾熱,貨架上陳列的商品閃著熠熠的光彩。中年男人左右張望起來,用腳不斷地捻壓香煙屁股。羅列閉上眼睛。中年男人走出超市。羅列對欠下的賬沒再追要,并給了他想要的承諾——來年依然能夠賒賬?!叭嘶钪疾灰装??!绷_列對從室內出來做飯的老伴說。
中年男人是鎮(zhèn)子的租房戶。鎮(zhèn)子有很多的租房戶,白天跨江到南岸謀生,傍晚倦鳥歸巢般回落到鎮(zhèn)子。
外鄉(xiāng)人老燕
雖說鎮(zhèn)子與對岸的城市僅一江之隔,但鎮(zhèn)子的人節(jié)省,以至于鎮(zhèn)子上供娛樂消遣的地方極少。幾個收廢品的外鄉(xiāng)人,難得清閑,在鎮(zhèn)子上溜達。當走到羅列的超市門前時,從半開的窗戶里溜竄出的燜刀魚的醋香味,微風一吹,香氣撲鼻,鉆入幾人的鼻孔。幾人抽抽鼻子,胃腸蠕動,便循香走進超市。
羅列倒也爽快,從自家鍋中挾起幾塊刀魚,幾人又購得半箱冰啤,若干熟食、花生米,坐在門外的臺階上,手把瓶,吆五喝六,高低遠近,家鄉(xiāng)話夾雜著東北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幾人喝得高興,便沒留意時間。羅列卻想得周到,他從屋內扯出一段電線,接上一個高瓦度電燈泡。室外頓時升起一個小太陽。漫溢的光線罩住幾平方米的街道。熱鬧的喧囂聲,讓夜晚的鎮(zhèn)子有了對岸街道的景致。
這幾人常來超市購物,有時也打發(fā)妻兒來買些日用品,因此羅列認得他們。他們當中的老燕和羅列最為熟悉。老燕愛笑,無論何時見到他,都是笑瞇瞇的。
幾個外鄉(xiāng)人,權且這么稱呼,喝了好一陣子,到最后越喝越清醒,坐老燕斜對面的人,晃晃腦袋,抱怨道:“感覺這酒沒勁,不能喝盡興?!逼渌藳]接茬,各自瞅著手機。羅列愛熱鬧,更喜歡人多的地方,因此他的藤椅何時搬到門口的,他們幾個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根本沒在意。羅列笑瞇瞇地坐在那兒看著他們,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神色。老燕先發(fā)現的羅列,他舉起啤酒瓶,沖羅列搖搖,說:“老哥,整口!”羅列伸手做出請的姿勢,“不喝了,你們喝,你們喝?!崩涎嘌霾惫噙M最后的那點殘酒,又沖羅列笑笑。
明日還有活干,幾人很節(jié)制,約定哪天再聚。結賬時,都蜂擁著往前湊,搶著往外掏錢。幾人把兜里的錢全掏光了,還是湊不夠今天的酒錢。幾人尷尬地互相望著對方。羅列很大度地解圍道:“差多少,可以記賬?!睅兹酥袑倮涎嗄觊L,又是他攛掇張羅的,他主動要求記在他的賬上。羅列收取個整數,抹去了十多塊錢的零頭。
走出超市十分鐘不到,老燕又折回來,送給羅列一床涼席,老燕說:“是用自己家的竹子編織的?!?/p>
羅列打烊晚,便和老燕聊起來。老燕說起家鄉(xiāng)時就眉飛色舞的,夸家鄉(xiāng)如何如何好。羅列會適時捧一把。老燕就更加來勁了。老燕說他來黑龍江十多年了,先頭是夫妻兩人,現在是他自己,還自嘲地說自己也算是半個東北人了。
羅列害怕靜,就喜歡上了聽故事。年輕時愛聽傳奇和玄幻的故事;年老了愛聽普通人家街談巷議的家長里短。也許這就是他開超市的初衷,他非常享受與他人聊天的樂趣。
羅列有一女,偶爾回來一趟,心里還像著火了,不停地看微信,坐臥不寧,半天不到,就匆匆返程。女兒讓父母搬去跟她住。羅列說:“好?!迸畠赫f:“那我們今天收拾收拾就走?!绷_列只嘴上說“好”,腳卻不動地方?!皠e總說好好的,倒是走呀?!绷_列依然不離開藤椅。女兒接媽去她家住了大半個月,但老太太惦記羅列,自個兒又坐車回到了鎮(zhèn)子。
老伴對羅列說:“小雯(女兒名)是真忙,好像總有加不完的班,不過,也挺好,活得充實。”老伴的臉色從先前的緊張漸漸松緩下來。
羅列連連點頭,又有人過來結賬,羅列喝口水,嘆了口氣,說:“兩代人各有各的忙法?!?/p>
羅列在門前支起一張碩大的帶有藍白兩色條紋的蓬傘,傘下安放了兩張桌子,沿桌擱置些馬扎和矮凳。夜晚,燈光煌煌,鎮(zhèn)子消閑避暑的人漸至,呼朋引伴,推杯換盞。超市特意上了幾樣熟食,還有水煮花生等涼菜。食客吃啥自取,冰柜里有冰鎮(zhèn)的啤酒,還有常溫的。羅列和老伴倒像個閑人,袖著手看人們吃吃喝喝,說說笑笑。
超市紅火了一個多月,便門可羅雀了。羅列倒不驚慌,他并不指望超市的利潤過活,他和老伴的退休金足夠過上體面的生活。不過,羅列還是心不甘,打電話給幾個??汀J晨驼f:“能不能整個大排檔,明火烤肉配冰鎮(zhèn)啤酒,老爽了?!薄半m說南岸是城市,北岸的鎮(zhèn)子咋說也是城市的尾巴,尾巴是要跟著身體行進的?!边@些人的說辭雖有些牽強,但道理值得咂摸。
羅列打電話讓女兒采辦烤肉的爐子、木炭,還有肉?!叭庖I新鮮的,炭要買煙少火硬的?!绷_列嚴肅地交代女兒,又讓女兒復述一遍他說的。女兒嘴上埋怨父親瞎折騰,但對父親安排的任務相當上心,指使老公用一天的時間置辦利索,然后開車送到北岸的鎮(zhèn)子。
超市門前再度熱鬧起來,爐火通紅,油煙從傘邊漫上去,再平下來,平地亦有煙嵐之氣。
畫家草白
羅列夏伏天搞的大排檔,還有超市的收益,每天的流水,除去實際入賬的現金,賒賬的也不少。羅列是允許賒賬的,而且是年底還的那種。羅列通常好說話,有錢還則還,能還多少就還多少,今年沒錢明年再還也不遲,家里實在困難就銷賬。
但羅列有個條件:羅列喜歡跟人聊天,聽人講故事。
經常來買東西或吃燒烤的人,都住在鎮(zhèn)子上,羅列和他們都熟悉。這些人吃得很節(jié)省,有幾樣冷菜價錢是一樣的,能拼成一盤,絕不多要額外的一樣。煨好的肉很新鮮,大塊,在爐具上彈奏,起躍,很活潑的樣子。夏天,人們多愛冰啤,燙嘴的烤肉就不會有多余的油膩。有時,食客情緒調動上來了,但依然很節(jié)制,兜里的錢全然不會花超的。
幸好是夏天,要不那個扎馬尾的男人會把他的長頭發(fā)放進衣領里。他穿跨欄背心,粉短褲,坐在矮凳上,顯得怪模怪樣。黑龍江的夏天黑得遲,扎馬尾的男人正對面的位置是一道西射的逆光。后來他說他叫草白?!盎牟莸牟?,白吃白喝的白,聽明白了嗎?”鎮(zhèn)子上的人永遠對新鮮的事物保持著莫大的興趣,而草白的自我介紹,讓鎮(zhèn)子上的人對這個有些神經質的男人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興趣。
鎮(zhèn)子上的人,包括羅列,均細細端詳過草白。草白給人的印象是很舒服的那種,他身材頎長,膚色卻過度的白,近似于失去血色的那種白。長長的臉上,鼻梁周正挺拔,直眉星目。
草白來過兩回,每次都是算準了快沒人的時候才從暗影處轉出來。點一盤肉、一盤土豆絲,兩瓶雪花啤酒,一個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吃喝,從不說些什么,中間也不打電話、看手機,然后結賬走人,自始至終都不說話。羅列記得草白有兩次結賬用的是現金,有時候現金不夠,羅列提醒他用微信支付。草白只是橫了羅列一眼,說:“我回家取,稍候給你送來?!庇捎谒麕в锌谝?,有個別字詞咬得不太準確。
約一個月前,草白租住了鎮(zhèn)子上的兩間民居。草白來鎮(zhèn)子是短住或是久居?他從事什么職業(yè)?據說鎮(zhèn)子上有人見過草白一個人在江邊走來走去,有時抱臂俯首一動不動,有時拿著畫筆在畫夾上涂抹著什么。
“說不定是個畫家,畫家才留那樣的頭發(fā)?!?/p>
“你沒看見他的手,那手指長長的,多靈巧的一雙手啊?!?/p>
草白沒介紹過他的職業(yè)。每年,水豐草長的時期,鎮(zhèn)子的巷道經常有作畫的人早出晚歸,來來去去。江畔的木船,平緩的沙地,石砌的堤壩,都有人作畫。由此,鎮(zhèn)子上的人鐵定認為草白也是畫畫的藝人。
草白后來知道鎮(zhèn)子上的人議論他的職業(yè),沒吭聲,算是默認。
每年的七八月份有一段是汛期,松花江的汛情常有驚無險,都能安全度汛。但河道管理部門每年都大意不得,沿江岸貼通告,又用微信公眾號通知,要求室外經營場所一律暫停營業(yè),做好應急準備。
今早,草白突然造訪羅列的超市,讓羅列差點從藤椅上骨碌下去。
羅列皺皺眉頭,故意不說話,他在等——草白這個時候造訪,肯定有什么急事。果然,草白問:“聽鎮(zhèn)子上的人說,你這里可以賒賬?”羅列剛想回答。草白急著補充道:“我肚子里裝有很多的故事,每天一個都不會重樣,夠你聽上大半年的。”他說這話時,臉色更白了,不知是羞于求人,還是天生的白。
羅列心里本想著噴他幾句,沖口而出的卻是笑聲。羅列被草白的那番表白融化了。
興致上來的羅列先不忙著讓草白講故事,他邊支應幾個顧客邊努努嘴,讓草白自行選購東西。
草白叉開十指作梳子狀往后掠了掠頭發(fā)。從貨架上扯下個包裝袋,他選了幾樣罐頭,一提啤酒和一大堆熟食,外加兩大包方便面,看來他很少生火做飯。掃過價碼后,草白打算在超市建個戶頭。
寫名字時,羅列終究遲疑不決?!安莅资悄愕乃嚸??還是真名就叫草白,這也不像個人名呀?!绷_列停下筆問。
“我就叫曹白,可能我不是東北人,說話有口音,被鎮(zhèn)子上的人聽成草白了?!币娏_列的眼神依然狐疑,又補充道,“反正,草白這個名字挺好聽,我也認?!闭f完,拿出身份證以證真?zhèn)?,他確實叫曹白。
羅列伸直了腰,寫下“賒賬人:草白。賒賬金額:九十六元四角?!痢聊?/p>
×月×日”。
超市最后一個顧客也走了。草白左肘半壓半靠著玻璃柜臺,一半的重心外移向左邊,騰出的右腳虛虛地挨著地兒。他低著頭,半瞇縫著雙目,一副孤傲舍我其誰的架勢——這表明一時三刻沒有走的意思。羅列邀約草白與他飲茶,茶香氤氳,日光晃晃,這個美好的早晨似乎有了別樣的味道。草白向他講述了一個別人的故事。
草白說:“那人叫小俠。小俠學的是職教,臨畢業(yè)時簽下一家工廠,做模具工。和他一個班的工友均來自不同的省域,總共九個人。這就有意思了,因為地域口音的問題,同一件事往往雞同鴨講,嘰嘰呱呱,鬧出不少啼笑皆非的笑話。
“小俠平日話少,總是溫和地笑著,只有當別人要求他發(fā)表意見時,才說上一兩句,卻直刺事物的要害。工友都喜歡接近他。
“小俠和大伙混得熟了,道出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從他口中,我們了解了他的家鄉(xiāng)橫臥在兩大片叢生的野槐林中間,知道他有兩個姐姐。小俠鄭重其事地說他小時候異常膽小,十來歲了還不敢獨自走夜路。小俠給我們講了一件事。那年他十二歲,有天傍晚,三四個男孩相約到野地里捉蛐蛐。捉完蛐蛐,天已經黑了,小伙伴們都自顧自地回家了,只有小俠嚇得不敢動家。天黑透時,父親和兩個姐姐才找到他。
“父親恨他懦弱,一路都在訓斥他。小俠在姐姐的背上驚醒過兩回,也睡過去兩回。
“慢慢地,他養(yǎng)成一個毛病,怕黑,也恐懼與人交流。
“這還不是重點。”
草白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得不停頓下來平撫一下情緒,“有段時間,工廠宿舍樓頂層同宿舍的員工,發(fā)現小俠常在夜晚沿著落水管攀上四樓樓頂,邊爬邊說‘我不怕,我不怕。
“車間和廠領導分別找他談話,警告他這很危險:‘萬一出事了怎么辦?工廠要對你負責的。他的思維,包括身體和精神都沒有任何異常。他對工友和領導解釋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在練膽呢。再后來,工廠不景氣,解散了。小俠又找了幾份工,都沒做長。他跟工友說過,他特別渴望讀書,后悔沒上過大學。后來有工友發(fā)現他在街上給人畫像……”
超市有人推門進來。草白起身。
這之后的十來日,草白再沒光顧超市。草白精瘦,那些食品節(jié)省著吃也能支撐好多天。問題是草白不像缺錢的人啊。
八月下旬,連日的降水,松花江水位快升至警戒線了,江邊兩岸有了緊張的氣氛,機械、人員都嚴陣以待。所幸到最后都有驚無險。
忽一日天氣放晴,草白掀簾而入,遞過來一張紙,初看像是重重疊疊的山,細看是南岸新升起的樓群。草白用的是抽象畫法。
羅列頗感興趣,驚嘆這畫畫得好?!皹侨阂郧笆莻€鍋廠,挺大的廠子,廠區(qū)里有三座不太高的山,山上種有綠植,還有各種小景,最是迷人處?!绷_列驚問草白怎么想起畫這個。
草白拖著長音說:“鎮(zhèn)子上的人都說我是個畫家,我就涂鴉了這么一幅。”
羅列默然。草白的這幅畫作讓羅列加深了對他的好感。
草白基本上兩個月清一次賬。斷斷續(xù)續(xù)地,草白也會給羅列講講時事新聞、熱點事件等。
草白把他知道的,再加進自己的理解想象,全部轉述給羅列聽。羅列呢,最想知道小俠后來怎么樣了,草白似乎刻意隱去這段,常常用其他話題岔過去。
孤居的大梅
除夕即至,鎮(zhèn)子彌漫著煙火喜慶之氣。女兒早已謀劃好春節(jié)歡聚的劇本,主角是羅列和老伴。原定于除夕早晨,小兩口驅車涉江接老兩口一同回到南岸。車子停在超市門前未熄火。最后一刻,羅列不想走了,他說:“今天是舊歷最后一天,還有幾個人的賬沒收,想在鎮(zhèn)子上多待一天,催一催。”語氣是溫和的,那份堅決透著不容辯駁。幾個人面面相覷,卻又奈何羅列不得。
羅列斜靠在藤椅上,心不在焉。他盡量不弄出聲響,空出寂靜以便真切地傾聽到那個聲音——大梅一路走,一路咳,愈發(fā)走近,能清楚地聽到大梅的胸腔像個風機,嘈雜的胸音讓人擔心她活著簡直是受罪。大梅這么多年一路走來活得好好的,這讓人感嘆生命的堅韌。
以往的幾年,年關即至,由遠至近,那個總是拖拉著兩腳、夾雜著長長短短喘氣聲的影子慢慢長高變胖,并慢慢覆蓋住門框?!斑€有人在嗎?但愿我來得還不算晚?!甭曇綦s雜拉拉的,還帶著點調皮的天真。
羅列從暗處走到明亮處,這個叫大梅的女人怯生生地堵在門口,似乎是走遠路累了的緣故,她單手拄著磨出包漿的榆木拐杖,好騰出另一只手撫住腰,協助她喘勻每一口氣。
對大梅這個女人,羅列說不上有啥好感,但也不太反感。大梅的宅子離超市不太遠。大梅孤居多年,屬于鎮(zhèn)子上的常住居民,近年來,歲數越大脾性越古怪,變得讓人不好接近。每次大梅來時,都是奔著麻團去的,這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
羅列的超市原本不賣油炸食品,因為大梅的獨特需求,羅列要求供應商定期送些存貨備著。若沒有存貨,大梅便會不高興,用她那不太靈光的、皺巴巴的眼睛四處搜尋貨架的每個角落。
“怎么就沒有了呢?”
“麻團時間長了容易壞掉,除了你,鎮(zhèn)子的人都不怎么愛吃?!?/p>
“怎么就沒有貨呢?”
大梅仍在東張西望,好像麻團被放在某個隱秘的地方,不讓她發(fā)現。
羅列忍住了,沒吭聲。
除了麻團,大梅很少買別的。每個麻團賺一角錢,如果大梅沒及時拿走,就得扔掉,而這些損失都算在超市。大梅不會管這些的,她每次來都是為了同一目的,有則高興,沒有就會嘟噥好長一會兒。大梅在清醒時(她似乎永遠都保持著清醒)覺得煩擾羅列有點過意不去,便會買些其他東西拎回家。
大梅有時不急著走,而是坐在超市的椅子上,哼哼唧唧地跟羅列扯上一陣子閑話。
羅列知道,大梅從不吃掉麻團,而是買回去后擺在擦得锃亮的盤盞中,然后對著麻團絮絮叨叨地說上一陣子,似乎麻團是她生活中的伴侶。
與鎮(zhèn)子上的其他人一樣,大梅也記賬,到年底一并結算還清。這個習慣堅持好多年了,以至于雙方都心照不宣。大梅以一種堅守宣示著生命的堅韌,而羅列用大度和悲憫護著鎮(zhèn)子上的人:不論年老年少,每個生命都金貴,都值得尊重……
午后時分,就在羅列擔心出現某種情況時,那個聲音再次歡快地傳過來:“還有人在嗎?但愿我來得不算太晚。”羅列慢慢地從藤椅上站起身,門外,充沛的光線從后面托舉著除夕最后一個上門的顧客,又從前面兜頭罩住羅列,兩人均沐浴在斑斕的光影中。無論站在哪個角度,兩人既明亮又模糊。
“新年快樂!”羅列和大梅互致問候。
善良的羅列
正月十五一過完,羅列就讓女婿把他和老伴送回鎮(zhèn)子。前文中提到的老燕,從老家返回來后,就已找過羅列兩三回。
送羅列的車子剛停在超市門口,羅列就迫不及待地從車上下來。不遠處,老燕正和賣凍魚的攤主抽煙聊天。老燕望見羅列,忙拍拍衣襟,咧嘴沖羅列笑。羅列則沖他搖搖拐杖。
老燕是來還賬的。年前走得匆忙,沒顧上還。老燕幾次欲言又止。羅列瞅瞅他,問:“有啥事直說?!?/p>
老燕使勁吸口氣。“那個扎辮子的畫家,不,那個草白,你走這些天,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羅列抽回放在貨架上的手,那神情表明他確實未知。
老燕快人快語:“前幾天,草白在南岸的商場購物時,暈倒了。被人送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p>
羅列不信,說:“初一早晨,草白還通過微信給我拜年。你從哪兒知道的消息?”
“從鎮(zhèn)上。據說草白一直資助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把賣畫的錢全捐了?!崩涎啻饛汀?/p>
羅列很是驚愕。老燕打開微信,找出收藏的那條新聞給羅列看——受曹白資助的學生正在深情地回憶曹白叔叔。
羅列悲痛地望著遠處,定定地坐著,許久沒有說話。
鎮(zhèn)子太小,草白的突然逝去,著實讓鎮(zhèn)子上的人談論了一陣子。確確實實,草白租住的房屋,還有他穿過的幾件衣服,一個拉桿箱,剃須刀,幾張畫像草圖,這些東西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原位。
草白在鎮(zhèn)子上生活快兩年了。平日里,草白只和羅列喝茶聊天。除此之外,只能在河柳叢、大卵石上,望見他孤獨垂釣的身影??傊莅赘蝗辉煸L鎮(zhèn)子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猶如荒地上掠過一陣急風,夾帶著碎屑草棍,轉瞬間,地皮上干干凈凈。
生活照常進行。
老燕經常來。老燕在超市消費的大宗商品是啤酒、白酒。老燕身上的口袋不像是揣錢的,每回買完東西都是吆喝一聲“記賬”,便呵呵笑著揚長而去。有一天,老燕向羅列透露他在南岸買房了。老燕臉上的笑容更豐富了。
大梅現在的身體大不如從前,過去每隔一周必來,現在是兩周,有時是三周來一次超市,依然記掛著她的麻團。
新年后,鎮(zhèn)子的規(guī)劃進入建設實施階段。新矗立的規(guī)劃圖,描繪出全新的面貌。羅列也有了新的事情,他讓女兒聯系山區(qū)學校,捐了一些圖書、文具,他還拿出自己的退休金資助了幾名特困生。
杏花香滿原野時,羅列會把藤椅搬到門口,有時拿出那張抽象畫,瞄幾眼,望望南岸層疊的樓群,想想草白,想那個把頭發(fā)扎成馬尾,臉色蒼白的男人,心里一陣酸楚。
羅列抬起頭望向遠處,此時,天氣晴好,一群群哨鴿飛翔盤旋,陽光照在松花江上,閃著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