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風(fēng)吹過這個熱帶小城,他就要睡著了。到了明天,他會去往當(dāng)?shù)氐囊粋€古城墻遺址,考察一種少見的花紋。他用掌心摩挲著自己的臉,然后是自己的眼睛。之后,他把粗糙的手掌在面前展開,看見那上面展現(xiàn)著復(fù)雜的紋路,之后面前漆黑一片,他睡著了。
在一個月前,晚上他還總是徹夜無眠。差不多已經(jīng)閉門不出一個月,寬大的桌子上擺放著剩下的午飯。他咬著自己手指的指節(jié),在稿紙上寫寫畫畫。風(fēng)吹到了他的筆尖,那溫度傳上手指,結(jié)冰了一樣無法動彈。他終于打開窗簾,看見擠在一起的星星,想著明天就出發(fā)去邊境。他又看了一眼筆記里的花紋,長得像一只犀牛,又有點像馬,沒有任何犄角,四足著地,面容不清。
他知道這個花紋是在當(dāng)?shù)氐囊粋€酒館,老板在外面擺上許多小桌子,桌面臟得就快發(fā)芽。露天舞臺上的女郎正模仿動物跳舞。她跳得越像動物,掌聲就越激烈,臺下發(fā)出的聲音就越大,甚至屋頂都會將聲音反射回來,一層層疊加上去,晃動著女郎肚皮上的流蘇。伴著房子里蒸騰的熱氣,每個人都流滿了汗。他大著嗓子和旁邊的當(dāng)?shù)厝私徽劊谶h離中央舞臺的酒柜旁邊。
“你看她跳得像什么?”這個大胡子好像已經(jīng)和他很熟了,給他倒了一杯酒。
“是民族舞蹈?”因為長時間的失眠,他已經(jīng)有點無法集中注意力。
“不是,”他湊近他,用幾乎是情人之間的低語,吹拂著他耳邊的透明絨毛,悄悄說,“是班杜。”
然后他面帶笑意,緩緩?fù)肆嘶厝?。在他的笑臉中他回過頭,看著舞臺上的女郎,襯衫最上面一顆解開了的刻著花紋的扣子,在閃閃發(fā)光。
向他確認(rèn)了這兩個字的寫法后,男人用食指沾了酒,在干燥的木桌上畫下同樣的花紋。嘈雜聲幾乎讓他問不了別的,他問他怎么稱呼。男人說他是調(diào)音師,他的琴行在對街拐角,對姓與名只字不提。
之后,他們就靜靜聽著屋檐下的樂隊奏響舞曲。除了提琴,剩余的尖利聲音都屬于女人,他看見調(diào)音師好像口渴者飲水那樣張大耳朵哺啜,晃動著腦袋,將耳朵在的那兩面正對女人最吵鬧的地方。他的手指叩著杯子,思考著他剛才說的動物。班杜,他已經(jīng)背過快有幾千種動物的名稱,可他從沒聽過。或許是由于女郎舞姿的關(guān)系,它的模樣攜帶著女人的味道,深深刻在了他的腦子里。神游中他喝完酒杯里的最后一層底子,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不見了,在稍遠的地方,剛才跳班杜舞的女郎已經(jīng)坐在調(diào)音師的腿上。
調(diào)音師摟著女郎的腰,笑著舉杯,示意他過去,然后用誰都能聽見的音量說:“這里的人們每年都聽班杜舞曲,”他的嘴角藏在大胡子下面,勾上耳朵,“他們就是喜歡?!?/p>
城市最遠的大理石斷壁,高高的石柱上鑲嵌著一塊巨大的石頭。白天的溫度很高,通過體溫一陣陣傳進身體深處,他的思緒輕飄上去,甚至觸碰到了石頭的表面,可立即被遮擋返回,拖重他的步子。
城里最著名的一位詩人去世的那段日子,他來到這里的邊境。在全國各地其他遠道而來的詩人輪流讀詩悼念她的時候,他感到不堪重負(fù)。他沒有帶任何其他東西,在詩歌朗誦會上逃竄,只拿著筆和稿紙來到這里,那時的太陽,還平鋪在他的臉上。面對散落著的大理石斷壁,他幻想那些久遠的戰(zhàn)爭。來這里之前,他幾乎找遍了他所認(rèn)識的所有圖書館,可惜史料全無,一無所考,只記下了一些遠古的戰(zhàn)爭地點。在廢墟旁停歇的時候,他忍不住幻想著寫下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一天,碎礫廢墟上盲人發(fā)表的演說。在盲人仍然在講述著戰(zhàn)爭年代的日子時,斜躺在地上的他,發(fā)現(xiàn)胳膊肘下方支撐的沙,在黃昏的陰影下,因沾上看不見的血而變藍。
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從這里看過去,居然能依稀可見城中心的那處古堡。白色的塔頂,觸摸著天空,在云朵的映襯下是圣潔的象征,讓人覺得這座城市除了它之外一無所有。這讓他想到詩人如同一個女武士,綰起頭發(fā),扎著發(fā)髻。根據(jù)他不多的了解,這座城市的遠古時期,四周都是茫茫的沙漠。她披著一身蜥蜴皮,在沙子的反射下恍若金甲。在一片海市蜃樓的反射中,她會精準(zhǔn)地看到白色塔頂,然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闖入他在石頭下覓得的片段陰影,同他一起躺在溫度正常的沙地上,渾身冒著冷卻下來的熱氣,眼睛被風(fēng)滾草的枝條覆蓋。他將它們撥開,她已經(jīng)昏了過去,他在她的眼皮上尋找那種花紋。
回旅店后的那段時間,他爬著梯子又找遍了整個當(dāng)?shù)貓D書館,可是幾乎所有書都來自班杜城之外,除了幾本介紹性的城市志,幾乎沒有當(dāng)?shù)卦娙嘶蛘咝≌f家的作品。他特意問了這個書店唯一一個店員,向他報了那位去世詩人的名字。店員正趴在桌子上看一本有關(guān)植物圖鑒的書,聽到問題后遲疑了很久,似乎在整理措辭。過了一會兒,店員終于直起身子,說自己知道她,但是她很早就離開這里了。
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停滯在那里,直到店員的臉在不經(jīng)意間慢慢漲紅,勉為其難地把手伸向那個上鎖的抽屜。店員用他褲腰帶上別著的一把鑰匙開鎖,把其中的一本書遞給他,那就是詩人最廣為流傳的詩集。他當(dāng)然已經(jīng)翻過很多遍,但他仍然收下了。店員告訴他,不要告訴其他人,他答應(yīng)了。
在他準(zhǔn)備離開時,他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向店員說起了班杜這種動物。店員立即面露喜色,喋喋不休,好像因為終于到了可以肆意言說的部分,他紅色的臉又慢慢恢復(fù)白色,和植物書籍的封面十分相稱,封面的反光也爬到他的臉上。他又一遍地,像那些街邊的老太太,或者熱心的旅店服務(wù)生那樣,向他介紹這座城市幾乎盡人皆知的歷史、沙漠、日光、城中心頭頂延伸的巨石,還有班杜。而當(dāng)他問起班杜的樣子,店員再一次把眼睛斜著瞥上去,語速不經(jīng)意間再一次遲緩無比,而自己完全沒有察覺。然后,他聽見他生硬地轉(zhuǎn)移起話題,滔滔不絕地說起城中心的那座地標(biāo)性建筑,那座白色的古堡,在世界上是多么有聲譽,設(shè)計多么精美,是哪幾位大師的杰作(他并不知道那些大師的名字)。本來,它在他明天的行程路線上,而現(xiàn)在,他居然有點害怕它了。
店員告訴他,古堡只在規(guī)定的時間對外開放。他問是什么時間。店員回答,是規(guī)定的,誰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他的疑惑不解讓他的思緒開始飄移,他聽見了熟悉的管風(fēng)琴的聲音,還有鋼琴和提琴,店員的面容慢慢模糊了,只有外來的聲音持續(xù)地清晰著。晚上,他順著聲音,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那個酒館外,這個晚上沒有女郎唱歌。酒館的人依舊很多,看了一圈,調(diào)音師也不在。他看見所有人幾乎都朝著一個方向,雙手捧著酒杯,表情肅穆地看著舞臺中央。那位原來模仿動物跳舞的女郎淪為了背景,十幾個舞女簇?fù)碇患芫薮蟮臉菲?,像一只怪獸,能發(fā)出許多種樂器的音色,不過更加肅穆莊嚴(yán),更加緩慢,更加不容納一絲噪音的干擾。演奏的人,穿戴著白色的袍子,看不清臉,頭頂?shù)暮顾畮缀醢衙弊优獫窳?。他非常想踱到對面看看演奏者的尊榮,但是舞臺下的觀眾沒有一個人動。于是他將所有雜念都排了出去,只屏住呼吸等待那第一個出現(xiàn)的音符。
班杜舞曲。幾乎是第一段旋律的一半,他就已經(jīng)把它辨認(rèn)出來。它失掉了往日的歡快,變得十分抒情,可在他眼里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酒館的天花板往高處延伸著,越往上越漆黑,形成拱形,在最上方形成一個黑洞。聲音從手指下流出,有重量地稍微往地板上蕩去,再慢慢升騰著,撫摸過人們的袖管,順著肌膚爬進耳朵。有聽眾的眼里開始涌現(xiàn)出淚水的反光。大鼻子男人的鼻子紅了,吸鼻涕的聲音在酒館里不絕如縷。演奏管弦樂的白袍男人,在演奏的間隙,揮動他的袖子,顫抖他的身體,女郎們?yōu)樗吐?,所有聲音融化在一起,往高處的黑洞升騰而去。沒有時間思考這一切的起源,本來帶有挑逗氣息的班杜舞曲,也在他的腦子里宏大地飛升,從黑洞里飛出去,再飛到高高的空中,讓他的顱腔變成音箱,不斷往他的身體內(nèi)部共振。此時,窗外茂盛的綠色葉子上滴落一滴滴珍珠一般大的雨,噼里啪啦,在一個瞬間傾斜而下,熱氣從門外涌進,他又清晰地聽見了如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般坦然鉆進的自然之聲,把所有聲音逐一覆蓋。
后來的許多天,他拒絕了任何喊他去白色古堡的邀約,而是情真意切地拿了幾本和班杜城(為了方便,他已經(jīng)在心中這樣稱呼它)哪怕在他主觀認(rèn)為有一絲一毫聯(lián)系的非官方書籍,尋找著班杜城以前記錄下文字的祖先。實際上,這一切都無疾而終,每一天最有成果的時候反而是他安穩(wěn)地把雙手放在肚子上,望著頭頂班杜花紋的時刻,他將那個不明的花紋印在了他睡覺位置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半夢半醒之時,他看著它,想象一個曾經(jīng)居住在班杜城的小說家,想象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首有關(guān)班杜城的沙漠之歌。跳舞女郎的氣味如何飄上空中,風(fēng)如何吹拂到斷壁的邊境,仙人掌如何遮掩著祖先們的影子。手里的杯子換成筆,他趁著這個時候又躲到了窗簾之后,暖黃色的臺燈下,他禁不住大口呼吸。筆換了一支又一支,摸遍側(cè)面的螺紋,干脆的稿紙因為呼氣變軟,寫上的印跡也暈染開去,醉意在同時侵襲上來,蔓延到整具身體,在晴朗的夜晚,他似乎真的能夠聽見星星的燃燒。
感覺沙子吹上他的臉,夜晚來臨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睡了過去,被風(fēng)吹醒的他渾身顫抖著,牙齒打冷戰(zhàn),同時聽見了耳邊的腳步聲。他順著聲音看過去,一雙黑色的皮鞋,然后是寬闊的褲腿,一路朝上,大胡子,是那個酒館見到的調(diào)音師。他看著他走到他那個白天所靠著的斷壁,真正斷裂的部分,從一道縫隙里抽出他卷起來的稿紙,里面卷著的筆掉在地上,筆尖摔壞了。
調(diào)音師在他身邊蹲下去,手里夾著一根煙,從中吐出幾口煙霧,什么話也沒有說。
“我醒了。”他這樣告訴調(diào)音師,其實或許沒有,但冷風(fēng)刮在臉上,他感受到了疼。
“你覺得這里怎么樣?”調(diào)音師根本沒有看他,就對著斷壁之外說,那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勉強爬起身來,沙子沾了一手,正好搓了搓臉,眉毛里都嵌進沙子。但是人倒清醒了不少,搖搖晃晃地蹲下去,和調(diào)音師并排蹲著,揉著眉頭,想說還好,但是又覺得敷衍,后來他發(fā)現(xiàn),調(diào)音師根本沒有看他,他并沒有等待一個答案。
“我在這里,每年調(diào)音,給班杜舞曲?!闭{(diào)音師在長久的沉默后說。
“調(diào)音也是很復(fù)雜的事,”他繼續(xù)說,“就像女人一樣復(fù)雜?!?/p>
他沒有辦法反駁,看著散亂在地的稿紙,他們兩個應(yīng)該都喝醉了,那上面正是寫著一個這里的古代女人和一只班杜。事實上,他還比較抵觸班杜這個詞語,他想它總有個解釋,可是女人沒有,在古代,她們飼養(yǎng)班杜,就如同飼養(yǎng)孩子。
一個還未有孩子的、真正的女人,她會在銀白色的星星下披著她的長發(fā),鼻尖就像城中央的古堡一樣,白得要接近透明。呼吸進的空氣是如何在她的體內(nèi)流轉(zhuǎn),如何進入她的大腦,她如何赤足走遍班杜城所有的沙子,在夜晚黑色的幻想中,他都已了如指掌。而他最心心念念卻終于無用的是,成百上千年后,她,就比如詩人,是如何辨認(rèn)這座城市,如何像所有班杜城的子民一樣,每天打水、劈柴、燒火,她白色的發(fā)絲是怎樣飛舞的,她的心靈會在什么時候輕輕顫抖,他一無所知。
可他想,他必須知道。
這一晚,他們誰也沒有回去。調(diào)音師在那根煙快熄滅的時候點燃了丟在地上的紙煙盒,火光在沙地上飄蕩著,蔓延出的煙塵涂抹到因為熱氣搖晃的空氣里,天在漸漸變亮。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好像被不存在的沙子吸了進去。而在如鐵的沉默中,沒有人能夠隱藏秘密。抬頭望去,頭頂巨石的巖壁根部似乎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音,就像人睡著時在喉嚨里無意識的低鳴。黎明之前的寒冷讓一切搖晃得更加緩慢,只剩下火光,在黑暗徹底消失之前不斷生成著絕對的光明和流動的邊焰。在天亮前它必須被熄滅。
早上醒來之后,撫摸他渾身的潮濕色調(diào),在睜開眼的一瞬間被剝離抽走,起床喝水,用手摩挲著杯子的邊緣,上面仍然有金色的花紋。然后他將水一飲而盡,剩下夢里一具又黑又輕的軀殼,在嘈雜的背景噪聲下,以看不見的速度輕輕干裂。
他看見窗外石頭下方泄露出一縷禁忌之光,緩緩移動到他的床邊,他慌張地躲開。他的眼睛在強烈的光照下出現(xiàn)短暫性失明。等視線在暈眩中恢復(fù),隱約光傳來的地方出現(xiàn)一個人影,在石頭陰影的邊境之外閃爍著,當(dāng)他再一次眨眼時,人群擠滿了光束剛剛消失的地方,往白色堡壘的方向涌去。
今天,他仍然是無所事事。這個城市似乎是有一種魔力,能將人的生命一點點蠶食浪費。廣場上永遠擠滿了人。他們忙忙碌碌,閑下來的時候,圍在一起下棋和唱歌。據(jù)說,那位已經(jīng)去世的詩人,離開這里后回來,也是住在這個旅店,這棟小平房。也就意味著,詩人永久閉上的眼皮里,還溫柔地包裹著他此時所見的一切。他看著刷著清水漆的木桌,上面還堆放著一堆外來書籍,詩人的詩集放在最上面。那書的折痕,看著已經(jīng)被翻過無數(shù)次。他看過那些詩,縱有千般變化,紗巾背后的臉總是長著一副模樣,且由于照射的光芒太過強烈而只看到一片純白。是赤裸的掩飾——班杜城從未在此間出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永久堅硬的詞匯,故鄉(xiāng)、母親、熱帶和家,沒有愛人。讀起來,句子的空白之間,總是連綴著黏稠的雨——永遠也無法從空中降落。
再住了將近一個月后,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早上,他才察覺其中的一部分或多或少的與眾不同。有關(guān)詩人的一篇旅行記事,隔著帳篷的帆布,在星星下形成的夢境。噼里啪啦,隨著詞匯與句子微小的爆裂聲,語言叮當(dāng)作響,燃燒的灰塵落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中,也落到沙漠圍繞的故鄉(xiāng)。在看不見的地方,沙漠中心的旋渦不斷下陷,沙子在看不見的漏斗里,像風(fēng)一樣落下,細(xì)細(xì)長長,堆積成一大片金色的沙灘,深藍色的一大片水,吞吐著沙的堤岸,在夜晚的中央平靜下來,一望無際,像情人的眼波,倒映著結(jié)束燃燒的銀色星星。
以前,他一直以為這里寫的是詩人臨終前所去熱帶城市附近的一處沙灘,無邊的大海其實也正是被所有的沙灘圍繞,本身就如同一片藍色的荒漠,是一切內(nèi)部涌動著荒蕪的起伏表面。在這里,沙漠與海灘互相構(gòu)成鏡像,企圖讓刺眼的白光在鏡子間抵消反射,消失不見??墒侵链耍麖氐酌靼琢?,沙漠曾經(jīng)是真實存在的,反而是巨大的未知讓詩人躲避到與之對等廣袤的事物之中,詩人是用鏡子將自己更深地隱藏。
夢徹底醒了。酒精的氣泡毫無征兆地直往他頭頂而去,不知道是在哪一個時刻逐漸蒸發(fā),只剩下那個絕對的黑暗后,被火光反射的一張張臉,那其中有他自己。他起床穿戴好,拿起那本詩集,封面自然形成的皺紋被摩挲得光滑極了。
調(diào)音師注意到他,可是粗大的手還在鋼琴上流動著。陽光進入玻璃,邊緣的青苔看上去讓他有些發(fā)癢,那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歌。推門之后,門上方的鈴鐺響起,往音樂里注入他的動作,他有點想和著音樂做些什么,或許打開那本詩集,翻到他最喜歡的一首,用他粗啞的聲音把它套出來,帶著一些毛糙的邊緣。鋼琴聲流淌在它的周圍,室內(nèi)的燈也亮著,一切在晃眼的白光下一覽無余,像一只高溫下萎縮的蟲豸,在死后慢慢化出沒有氣味的一攤水,一切不過是自然留下的禮物。
音樂短暫地停滯,蓋上鋼琴蓋,調(diào)音師開口,“你來道別嗎?”
他搖搖頭,“還沒有。”訪問期限還有幾天,他忘了,他想說說昨天的夢。
調(diào)音師轉(zhuǎn)過頭,他看到一雙布滿血絲的眼。
“打個賭嗎?你不會再回來了?!?/p>
他笑了笑,想起調(diào)音師火光中的臉,它們不太相像。
“是嗎,如果來找你,我想我會的。”
“誰知道呢,你會出去,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闭{(diào)音師頓了頓,語氣繼續(xù)若無其事,用手抓撓著毛糙的頭發(fā),在停下的鋼琴前,顯得很不安,“離開班杜城的人都不會再回來?!?/p>
“那你會出去嗎?”他問,還是保持笑著。
“我在等。”
“等什么?”
“會回來的那些人?!?/p>
這時,他聽見房間深處半掩的門里傳出鍋碗瓢盆相互碰撞的聲響,剛才凝滯住的時間,才終于落地了。
當(dāng)時間重新流動,他重新端詳這個空間,隔著一道門,里面一定是一個女人。他手邊的那架鋼琴,漆面已經(jīng)有些剝落,琴鍵發(fā)黃,但是沒有灰塵。風(fēng)想要翻動琴譜的那一頁,被鋼制的壓板擋住,紙頁翹起了一邊。風(fēng)想要翻動的還有他手里的詩。
他清楚詩人至少知道班杜城的秘密,調(diào)音師可能也知道。詩人的遺體并沒有回到這里,也沒有留下任何遺囑,她的遺囑就是詩集刪掉的那些部分。如果連他們也無法表達,那班杜城的一切就是天然的無可言說。他被他們的高傲排除在外。他以為他通過那些詩,那些曲子與他們產(chǎn)生了最親密的聯(lián)系,可他也可能是因為無知,而對他們無動于衷。他們所有人,都是相互的力。
他無可奈何,繼續(xù)鼓起勇氣向?qū)γ娴哪莻€力發(fā)言,讓時間重新停滯,帶著注定無法得到回復(fù)的果決,放棄任何似是而非的修飾,問他:“我聽說這里以前是沙漠。”
“沒錯?!闭{(diào)音師這樣直視他,幾乎是搶過他的話,帶著血絲的眼白在虹膜之外赤裸著。
“那班杜是什么?”
“一種動物?!彼檀俚爻聊艘粫?,“沒人知道?!?/p>
“圖騰嗎?”
“不是,真的動物,在以前,這里的人吃班杜的肉,班杜為我們干活?!?/p>
他低下頭,拿鉛筆記在詩集的扉頁上,但寫完后他就明白,這些根本不重要。
“它們在石頭的陰影下生活?!闭{(diào)音師繼續(xù)說,“不能離開沙漠和陰影。”
他停頓了下來,調(diào)音師看著他,他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然后呢?
帶一隊考古隊來挖它們的骨頭。
繼續(xù)找遍其他的圖書館,檢索班杜,做出它樣貌的圖紙,讓它加入滅絕的圖鑒。
創(chuàng)作班杜城的神秘傳說。
發(fā)展旅游業(yè)。
給班杜城更換名字,讓它恢復(fù)自己的歷史。
……
他把詩集合上時,最后一頁露出了他的票根,發(fā)現(xiàn)明天就是他離開的日子,他裝作沒有看見。如果圖書館的店員說的是真的,這里沒有人在乎離開的詩人,那么詩人的繼承者也不會是他。
調(diào)音師說得沒錯,他走了也不會再回來。也許這就是這里最后的歸宿,沒有任何他重來一遍會有所不同的地方。
他還是決定去一趟城中心的白色古堡,在最后一天。本來他想喊上調(diào)音師,可是他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他倒伏的背和蓬亂的頭發(fā),眼白間的血絲。他可能早就厭倦了,他想。他走的時候,回頭看見調(diào)音師的頭又轉(zhuǎn)向了鋼琴,從廚房里走出了那個女人,他的愛人。頂著一頭枯黃的頭發(fā),嘴里有破損的牙齒,粗糙的皮膚在白熾燈的照射下沒有任何光澤,不由得讓他聯(lián)想起那只無形的沙漠動物。
這個有點丑陋的女人透過整面透明玻璃對他點頭示意。他注視著她凸起的喉部,根據(jù)經(jīng)驗,她會有一副好聲音,尖利又能穿透大部分質(zhì)料,還有她的手指,她有力的手指有著粗糙的骨節(jié)。如果她開口,她敲響琴鍵,他也將被穿透。幸運的是,他走的時候,背后仍然流淌出的是之前他打斷的鋼琴師的曲子,女人是一片沉默。他走在黃昏之中,熱帶潮濕的石板路上,除了想象中幾百年前的那片沙漠,這里和他去過的其他赤道城市也并沒有什么分別。
他一直走到月光出現(xiàn)。他走得很慢,欣賞天是怎樣一點點變黑,那種墨水的藍漸漸皴染完一半的天空,再不慌不忙地完成另一半,在街上瀏覽完稍具班杜城特色的街邊建筑后,月亮逐漸發(fā)亮,他意識到自己離塔尖是那樣近,它是那樣矮,甚至有一些笨拙。它的表面完全沒有拋光,就是普通的白色磚石,壘在一起,放到任何地方都不會引起注意。它唯一的標(biāo)簽就是它位于班杜城的中心,除此之外它不攜帶任何歷史,不觸碰天空,也不被禁止觸碰。他撫摸它的表面,和大部分真正的古跡一樣的是,大門緊閉,暫不對外開放,白板上有紅色字體的牌子,掛在掉漆黑色的鐵門前。
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對這座班杜城的人所公認(rèn)的奇跡不置可否?;蛟S他是累了,只是他自己還沒意識到。從這里往任何地方走,都是往班杜城的邊境走去,反方向的風(fēng)讓他一陣胸悶,空氣里似乎還散發(fā)著有微毒的香水味,就好像什么在拉住他。
他展開風(fēng)衣,讓內(nèi)部透氣,面對這座潔白的高大建筑,仿佛是有對它完全坦誠的企圖。風(fēng)吹過來,他感到肚子很松軟。他閉上眼之后,它白色的尖頂開始像那天酒館高高的屋頂那樣無限延伸,在比天空還高的地方交融在一起。有大片的黑色,不是液體也不是氣體,沒有重量,就那樣從看不見的高處傾瀉而下,把班杜城的夜晚徹底染黑,又?jǐn)U散開來,奔向他敞開的肚子和胸脯,他被溫柔地?fù)舸?,像毛巾里緩慢地擠出水來,他的整個肉體緊緊地在內(nèi)部相互貼近,風(fēng)又一點點將結(jié)構(gòu)慢慢吹得松弛,他睜開眼,天徹底黑了。
新鮮的感覺讓他感到寒冷,裹緊衣服后他發(fā)現(xiàn),攜帶的詩集、旅館鑰匙、錢包、滯留的證件,全都不見了,他的襯衫像第二層皮膚一樣緊緊貼在身上。被洗劫的還有他空空如也的心,而這一切在天黑之前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發(fā)生。他難免地又一次想起那個向班杜城走來的詩人,她來的時候躺在這里的陰影下,也是像他這樣一無所有?;蛟S最早的時候,人們從四面八方的沙漠逃亡到這里,同樣一無所有的人們接替了班杜的工作,于是班杜逐漸滅亡了。而在那之前,在這里的人會說,是兄弟姐妹回來了,沒有人離開過。
他只能在墻邊找一個凹陷處坐下來,像這里的任何一個流浪漢一樣,背后的墻灰沾滿了他的背,洞里潮潮的,黑黑的,羊水一樣包裹他,有著肉體般的溫度。月亮高高掛起,溫柔地讓光進入他的眼睛,那是與班杜城以外的世界一樣的,同一輪月亮。最終他閉上眼睛,讓黑夜侵襲全部,那時,他以為明天不會到來。
在白色古堡邊,夜晚漆黑的真理之洞中,他發(fā)現(xiàn)那些遠道而來的人們,并沒有像傳言中一樣渾身衰老,粘著黑色的沉重液體,順著重力往沙子里融化,而是披著黑亮的死蜥蜴拼成的皮膚,在沙子蒸騰的熱氣里,晃動著身影朝這里靠近。面容不清的班杜們發(fā)出了歡迎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悲鳴。與此同時,他在眼皮以外的另一個黑夜中聽見了女人的哭聲,印證了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這個事實。
突然,他很想把自己的雙腿攪在一起收緊,而在寒冷解救了這場危機后,海邊,又相繼出現(xiàn)在他的幕布里,像是有人在耳邊親自描畫訴說。親愛的,沙漠的中央會又一次下陷,黑洞會凝視班杜城中心頭頂?shù)木奘?,而在那深不見底的地下深處,廣袤的沙灘會又一次堆積成型,泛著藍色的夜光,深藍色的一大片水,會轟隆隆地沖向沙堤,以至于孤注一擲的干凈完全,以至于全然的覆滅。
沒有任何東西遮擋他,他的面前是一整片搖晃著熱氣的沙漠,被光染到發(fā)白。在常識之中,上面燃燒著隱形的地獄之火。他手邊牽著的班杜停滯下來,變幻著面孔,時而是那個晃動肚皮的女郎,時而是調(diào)音師丑陋的妻子,時而是他自己,直到定格下來,看著不過像一頭可笑的驢。它驚慌地看著他,試著逃離他的牽引繩,但不去傷害他。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班杜眼睛是和人類如此相像,能夠從里面看見顫抖的影子。
他又看向那片沙漠,預(yù)感到星星下離開的人們終將回來,即使那不是骨灰,或者肉體。
他們終將回來,首先是詩人。她附著在那禁忌的書稿上回來,把自己拆解在每一個字中,藏在一個個發(fā)霉漆黑的抽屜里??墒?,所有人都想與她對話。所有人,都想乞求她傳授一生的經(jīng)驗,這樣生命就不用一輩子又一輩子地重復(fù)。班杜城的子民都會加入其中,在拉長到看不見流動的時間里,人們都融入了同一個影子,變成了一整只敏捷又古老的班杜,當(dāng)它順著巖壁沖上巨石的頂端,在火焰中飛馳,地底吹來的風(fēng)強勁地梳過它濃密的毛發(fā),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共同地感受到了那疾風(fēng)的吹拂。
他在風(fēng)中拉著班杜,朝脫離了陰影的沙地走去,披著蜥蜴皮,像他幻想里的回來的人們一樣赤腳,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足底傳導(dǎo)至全身的灼燒。他走出陰影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心里迎接了一遍自己的死亡。然后他看見了空中明亮的球形發(fā)光體,帶來光與熱的死神并沒有長著黑色的翅膀。他將是在自己的決定下死去的。
可是,像一個短小無意義的音節(jié)溜走,他赤足感到的沙子松軟,與班杜城內(nèi)的并無二致,他的身體也沒有預(yù)想中那樣毀壞。夜晚的寒冷還沒有褪去,一片靜默里,只能聽見班杜的足底與沙子之間發(fā)出粗糲的摩擦聲,他看見他的班杜正一點點陷落,膝蓋越來越彎折,有那么一瞬間,它的四肢短暫地停滯在沙地上,然后就轟然倒下。他趕過去,撫摸它粗糙的皮膚,除去上面枯黃的毛發(fā),它像沒有重量的石頭。四下空無一人,只有班杜城之外的風(fēng)聲一陣陣傳來。
他回頭的時候,遠遠的,看見班杜城的陰影下調(diào)音師的影子,與他相隔一堵矮小的斷壁。他想,在調(diào)音師的眼中,他的輪廓將被勾勒出一圈金邊。很久,他們誰也沒說話。
那是他最后一次往這個方向走去,他最后一次走進酒館。班杜舞曲蜿蜒著順著血管、發(fā)絲、潮濕的木頭縫隙,一點點攀緣,它的旋律,就好像沙堆一年之中被吹出的,或者碩大綠色葉片的紋路。
潮濕的木頭酒桌將在節(jié)日后發(fā)芽。今年選出的班杜女郎,將光著肚皮在最高的桌子上跳舞,朝著白色古堡尖頂?shù)姆较蛭鑴?,她會比去年那個更加漂亮。人們昏昏欲睡,空氣里混合著女人的鼻息和酒。每個人的秘密如同沙子或者樹葉一樣層層疊疊地涌現(xiàn)于一處,以至于這一天的班杜城完全換了面貌。詭譎的夜晚在這一天偷偷鋪開,沒有人會回家,夜晚完全到來時,遠道而來的狙擊手也在其中酩酊大醉,縱情狂舞,在舞曲的高潮處隱匿自身,再于低回處將紗幔拂過人們的臉頰。在一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調(diào)音師閉著眼睛舉起酒杯,祝他一路平安。
夜晚的風(fēng)吹過班杜城,疲勞的小說家要離開了。到了明天,他眼皮上班杜的花紋就會褪去。摻雜著沙子的風(fēng)和一層淡淡的星光撫摸他的臉,他閉上眼睛看到的夢境一片清明。在夢里,他把粗糙的手掌在自己面前展開,那上面展現(xiàn)著清晰的紋路,深藍色的水蕩漾著,最遠的邊境漆黑一片,他離開了。
此時,白色古堡的正下方日光正盛,遮擋它的巨石中央,一束金線一樣的光緩緩降落,沐浴著班杜城游蕩的灰塵。鑲嵌著巨石的崖壁上,水源依勢而下,灌溉進地底的荒井。留在城里的人隆重地慶祝這一天。成群的班杜,已經(jīng)披上了準(zhǔn)備好的金色袍子,蹣跚著腳步,緩緩?fù)醒胱邅?。孩子們,圍坐在金線旁邊,閉著眼睛,等待藥水被涂上眼皮,才被允許緩緩睜開。在金線偏移位置之前,孩子們睜眼,第一次見識光照下沙子的顏色,然后將迎來自己的班杜。在那短暫移過眼睛的一瞬間,眼里滿是金色液體般的滯留,所以他們將看到,班杜是金色的。
作者簡介
程舒穎,1999年生,現(xiàn)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研究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青藍人才,第四屆“雨花寫作營”學(xué)員。在《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西湖》《青春》《文藝報》等發(fā)表小說與評論。曾獲第二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xué)之星”銀獎。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