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沫 武思權

“傳播”（C o m m u n i c a t i o n）與“交通”（Transportation）存在與生俱來的緊密聯(lián)系。從物質(zhì)交往來看，造紙術和印刷術傳遍世界之前，人類社會的信息和物質(zhì)交流主要依托于水陸交通。伊尼斯在《帝國與傳播》中提及了“路”對沿線國家的影響，但側重于承運的貨物而非本體。從中國交通銀行史來看，其因“多為贖回京漢鐵路之故”而得名，但不止“鐵路”，其他如“電線、郵政、輪船”等也包含在“交通”一詞中，其英文定名為“Bank of Communication”，可見“交通”與“傳播”的意義是統(tǒng)一的。若從詞源上追溯，據(jù)雷蒙·威廉斯考證，Communication一詞在20世紀之后，新聞、廣播才逐步替代交通運輸成為訊息傳輸和社會聯(lián)系的主要手段，并逐漸衍生出“傳播媒體”的概念，而17世紀之前，傳播主要用于指代“道路、運河和鐵路”等通訊設施。

傳播從交通的意義中分離后，麥克盧漢則重新關注到了“路”。他用“世界因貨物運輸?shù)拿浇椤F路和飛機的革命性而改變，而非貨物本身”來說明“媒介是人的延伸”，特別強調(diào)了路的媒介屬性。此后，施蒂格·夏瓦、約翰·杜漢姆·彼得斯等萬物皆媒論學者，認為鐵路本身及其建設與使用過程對社會互動、政策施行和文化交流均具有裹挾性的“媒介邏輯”。

跨境鐵路是天然的跨國媒介

鐵路與國家發(fā)展息息相關，跨境鐵路更能體現(xiàn)出周邊傳播的特征。黨的十八大報告到二十大報告都強調(diào)“要加強和改進國際傳播工作”“提高國際傳播能力”和“效能”。不可否認，傳統(tǒng)的國際傳播主要依靠跨國媒介，但“跨境鐵路”是周邊傳播的重要補充。周邊傳播理論認為，狹義的周邊傳播指“國家在主權轄區(qū)邊界兩側進行的綜合性信息傳播活動”，且具有“主題多樣性、渠道立體性、效果直接性、適度接近性”等特征。如果將邊境線作為內(nèi)外周邊的分野，那么國門口岸就是周邊傳播最為集中的場域，連接內(nèi)外的交通方式就勾連起相鄰國家間的周邊傳播。可以說，鐵路的交通屬性決定了其具有人流、物流、信息流的媒介功能，跨境鐵路自然也具有跨國傳播媒介的天然屬性和功能。這種天然性不僅超越了現(xiàn)存的以實際受眾為中心的跨國媒介的界定范圍，更創(chuàng)造性地以地緣、語言和文化為機緣將跨境鐵路演變成了國際文化交流折扣最低的周邊傳播媒介。

正如傳播不能只依靠媒介存在，周邊傳播也不能只依靠跨境鐵路的存在而產(chǎn)生?？缇宠F路和列車是給過境國家人民帶來的最直觀、也是最有效的信息。但最具有擴散和傳播功能的還是跨境鐵路上的乘客和貨物，他們本身攜帶的“信息”既包含人文因素，也包含科技因素，當然也包括語言、知識和風俗習慣等文化信息因素。因此，無論是國際旅客聯(lián)運上搭載的乘客，還是國際班列所運輸?shù)呢浳锛捌涔荆伎梢员环Q之為廣義上的“傳播者”。周邊傳播理論認為，近則似，似則通，傳播的邊際效用隨空間距離增大而遞減。也就是說，在周邊國家之間穿行的國際鐵路，周邊傳播功能最強大。離列車始發(fā)地越遠的國家，跨境鐵路或列車的傳播功能越低。例如，中蒙跨境鐵路上大部分乘客為蒙古族，和蒙古國在文化、語言上基本相同，相互間的傳播幾乎暢通無阻。而不同區(qū)域的跨境鐵路乘客則呈現(xiàn)不同的人口特征，差異化的傳播主體無疑會降低包括跨境鐵路在內(nèi)的所有跨國媒體傳播的效能。借由跨境鐵路向外周邊傳播的“信息”所抵達的人群和目的地即可理解為“受眾”。與其說這是“信息”的跨境傳播，不如說是個體借由跨境鐵路直接同外周邊的主體完成了面對面的人體傳播或物體傳播。這些“信息”不具有新聞的時效性特征，傳播內(nèi)容的可控性提高，存在固定的流動方向（即固定的邊民往來和商品運輸），且品質(zhì)穩(wěn)定。在鐵路建設和運行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中國標準、中國方案”即為“傳播效果”，相比于傳統(tǒng)跨國媒體的效果檢測需要許多間接的測量指標，跨境鐵路的效果“可觀可感”。2021年底通車的中老高鐵讓老撾民眾直接體驗了中國高鐵運行的速度、安全和便捷，而鐵路全線采用的中國技術、標準和運營模式，更是對“中國形象”持久感知起著潛移默化的效應。

跨境鐵路勾勒了外交的“他周邊”

周邊傳播理論中，邊緣不僅僅指代圈層內(nèi)的“地理周邊”，還包括以認同而存在的“影響力周邊”?？缇宠F路也可以被區(qū)分為地理意義上的“跨境”和影響力意義上的“跨境”。因此，跨境鐵路的建設不僅是中心國家對周邊國家經(jīng)濟周邊和市場周邊的延伸，也是文化周邊和外交周邊在物質(zhì)層面的投射。

從國際史來看，克里斯蒂安·沃爾瑪爾曾說：“歐洲各國發(fā)展了它們的鐵路，而美國鐵路發(fā)展了它們的國家?！痹谑澜缌袕姷闹趁袷泛拖虻谌澜绲臄U張史上，鐵路成為必備的工具，它通過“壟斷路權”，侵略“國家主權”，進而維護“殖民霸權”?？梢院敛豢鋸埖卣f，歐美列強跨境鐵路的建設史，就是對弱小國家的侵略史和文化與價值觀的傳播史。

晚清朝廷主權的喪失就是以鐵路的失控為標志的。而鐵路本身不僅改變了舊中國的社會面貌，還為列強進一步侵略和掠奪中國提供了交通基礎。1865年起，列強從勾結清政府筑路事務入手，逐步掌控中國。如果說軍事侵略是一種惡意的周邊傳播，作為媒介的跨境鐵路就是其周邊傳播半徑的“延長器”和周邊傳播進程的“加速器”。1931年，日本侵占東北三省后，借助地緣優(yōu)勢在六年間修建了將我國東北、朝鮮、日本甚至蘇聯(lián)鏈接起來的跨境鐵路網(wǎng)。此時，跨境鐵路作為運輸武器、物資、軍隊、勞工的媒介，成為“戰(zhàn)爭輸血管”，鐵軌的延伸象征著勢力范圍和政治霸權的擴張，無論是鐵路本身，還是其運送的物資，都是國家意志和價值觀的物化。而當時的非洲、印度和中南半島都被帝國主義瓜分并殖民，鐵路的建設也如火如荼。

新中國建立后，中國收回了列強巧取豪奪的中國鐵路主權，并以其他國家建設的鐵路網(wǎng)為基礎，開始建設自己的跨國鐵路（見表1）。中國不僅在沙俄建設的中東鐵路和日本建設的遼朝鐵路基礎上拓展革新，也在中國南部、西部等地以邊境口岸為核心進一步拓展建設。截至2022年，中國已經(jīng)同6個國家聯(lián)通了13條直接跨境鐵路，其中有9條國際旅客聯(lián)運鐵路，另有通向6個國家的5條鐵路正在規(guī)劃建設中。如今，在“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依托周邊口岸建立了六大跨國經(jīng)濟走廊，并布局中南半島鐵路網(wǎng)、新亞歐大陸橋和第三亞歐大陸橋（見表2）。恰如中國外交部原部長王毅所說，“鐵路修到哪里，中國的影響力就能延伸到哪里”。

在周邊傳播理論中，中國在海外援建的鐵路可視為遠離本土的“傳播飛地”。作為國家周邊傳播的海外根據(jù)地，鐵路將“周遠”轉化為“周邊”，并隨之啟動“暈染模式”下的新一輪周邊傳播。當中國在中南半島鐵路網(wǎng)的逐漸形成、中國援建的匈塞跨境鐵路通車、中國援建的非洲鐵路網(wǎng)更加完善以后，跨境鐵路區(qū)域內(nèi)的通達系數(shù)、經(jīng)濟活力和公共外交的潛能都會被整體和成倍地激活。

跨境鐵路承載的文化屬性與戰(zhàn)略價值

跨境鐵路主要是為了連接、疏通和加強周邊國家之間的經(jīng)濟交往。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22年底，中歐班列累計開行突破6.5萬列，運輸貨物超過600萬標箱，貨值3000億美元，中歐班列不僅承載了大量的貨物，實現(xiàn)跨國貿(mào)易的高效和快捷外，同時賦能了多邊口岸的經(jīng)濟建設。此外，跨境鐵路也可以促進各國之間的互聯(lián)互通，形成更加緊密的經(jīng)濟合作網(wǎng)絡。在跨境鐵路沿線的城市，跨境鐵路的建設和運營也可以帶來就業(yè)機會和商業(yè)機遇，促進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同時，跨境鐵路的速度和運力也在不斷提升。正如網(wǎng)速的提升實現(xiàn)了社交媒體傳播效果的優(yōu)化，跨境鐵路運能與運效的提高也突破了時空限制，強化了周邊國家的經(jīng)濟交往與發(fā)展。

跨境鐵路對周邊國家的文化交往影響更加深遠?？缇宠F路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文化媒介。1903年，俄羅斯控制的中國東北的中東鐵路通車后，大批俄國移民隨之涌入未開發(fā)的黑龍江省，搶占中國大量土地和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的俄國文化元素。因此，當年的中東鐵路可以說對中國經(jīng)濟和文化的雙重入侵。但是，這種“被周邊傳播”的過程，也塑造了當?shù)厣鐣毺氐摹皟?nèi)周邊”社會風貌。哈爾濱火車站或許是鐵軌的終點，但更是下一階段“內(nèi)卷模式”周邊傳播的起點。鐵路沿線以哈爾濱為龍頭延伸出一個囊括工商、礦產(chǎn)、航運和金融等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濟合作體——“中東鐵路經(jīng)濟”，刺激當?shù)貜娜藷熛∩俚男∞r(nóng)社會快速發(fā)展為“中俄合璧”的國際大都會。十月革命后，蘇聯(lián)控制了這條鐵路并由此將共產(chǎn)主義傳入中國。作為這條“紅色絲綢之路”最緊密的周邊圈層，鐵路沿線率先形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傳播的獨特場域。在這里，馬列主義從思想開始逐步滲入語言、習俗等文化領域，進而在經(jīng)濟、交通和城市規(guī)劃等方面逐漸強烈地顯現(xiàn)出相應的意識形態(tài)。

綜上所述，跨境鐵路的文化屬性和經(jīng)濟屬性、媒介屬性同樣強烈?？缇宠F路具有的承載性、連接性、制度性、企業(yè)性功能使其成為一種廣義的社會“媒介”。以路為媒，化界為埠，跨境鐵路不僅可以在現(xiàn)實中有效發(fā)揮附加的周邊傳播價值，也可以在促進“一帶一路”倡議和周邊外交戰(zhàn)略實施、周邊命運共同體建設中發(fā)揮重要作用。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周邊傳播理論與應用研究”（項目編號：17ZDA28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編輯：錢爾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