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社東
我去接父親的時候,他拄著一個拐棍,佝著腰站在地上,腳下一個包袱。我不曉得怎么頭腦一熱,就把他的破爛摜上車,帶著他走了。在車內(nèi)我大喊:你就像個討飯的,掛著瓶子、毛巾,給你買的那么多包和拉桿箱呢?他不作聲,曉得我脾氣。帶他到我們以前住的地方,那里空置許多年了,剛裝好,讓他看看屬于自己的房子。他一輩子沒有屋,晚年寄居在兒女家里,是的,寄居。
到了,我把他扶出車來,他已經(jīng)不能走路了,但能彎腰站著,東相西看,也和老鄰居打招呼,喉嚨還很響。熟悉的地方,就是戀戀不舍。塘,荷葉,清風。我扶他進屋,空手,什么也不帶。他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死命摟住樓梯欄桿。我說,你這下把樓梯抹干凈了。進了屋,他一個人在里面閑看,我到車上收拾他的破爛。許多棉衣,我要放在車上曬曬。他的包裹,一定是他自己打的,也不曉得費了多少時日,只有他這樣上了年齡的人才能打出這樣的包裹:一件老棉襖,反過來,四個角打了疙瘩,兩只袖子死死打了結(jié),捆住了所有東西。里面放滿了他的東西,所有東西,外面掛了個缸子和毛巾,拴在袖子上。一個行游天下的人,都是這樣生存的。我在車上擺起了雜貨鋪:各種洗換衣服,棉的毛的,都是破的,洗漱用品,社???,中藥材,炸米泡子,一捆人民幣,一捆花花綠綠的外國錢,存折,五十年黨員證,還有手寫的東西。這是我一輩子第一次這樣全面地翻他的東西,以前他的藤箱子、抽屜、柜子、木箱子里的東西,我們是不敢翻的。
一個收破爛的騎著三輪車到了我跟前,我開始扔東西,首先扔掉的是一包指甲。我不曉得父親怎么晚年專門穿破衣裳用破東西了,年輕的時候他是專門用好東西的。他為什么留指甲?那是他的指甲嗎?他要碎指甲干什么?想和自己的身體埋在一起,帶到另一個地方去,通過這個,和自己的媽媽、父親聯(lián)絡上?現(xiàn)在人死是要燒掉的,沒有機會埋。所以,我毫不留情地扔了。
回屋后,父親可憐巴巴地問,我東西呢?我說,都扔了!他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敢還嘴。我說,許多扔了,其他在車上曬曬。然后我們就說新屋,我說這里什么都有,還要你那些破爛干什么。我沒有提那一包指甲。我要照顧他在這里生活一段,讓他享受一下自己的新屋,這是私產(chǎn),他一輩子住的都是公房,為了這個,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他一步一步踱,摸摸這個,摸摸那個,看看蓮蓬頭、洗臉池、床、沙發(fā)、大桌子,然后他就開始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姊妹和他覺得合適的人,跟人家說他要住這里。
這樣一個老人回到了老地方,許多老人來看他。父親是湖隴這個地方的老干部。新屋里,他履行主人的職責,招待別人。但是第五天,他坐到椅子上時,咣當一聲響,順著墻坐到了地上,還好,沒有大事。他說,這兩年老是摔跤。以前他說吃東西嘴巴不聽話了,手上也沒勁了。我問他什么時候腦梗過,在哪里摔倒過,他不說。我說,人家告訴我,你在外面人事不省,你怎么不和我說實話啊。他不聲響。我說,現(xiàn)在看到這個新屋,愿意活下去了是不?他說,你給我找一個人,我的工資都給她,要她在這里照顧我。我每天買菜燒飯,有時候他能吃許多肉,一只大鵝,紅燒了,他能吃幾小碗。我不在家的時候,他會一個人摸到他的東西那里,我已經(jīng)給他裝包了。他在那里摸自己的東西,看我來了,好像孩子偷看別人東西一樣不好意思。我說,是你的,你想怎樣就怎樣。我說,你在這個屋里,想爬也行,睡哪里都可以。他就爬,說自己半個身子不聽話了,又睡椅子,睡硬沙發(fā)。他床上的席夢思,我上反了。他跟別人抱怨過,說這里什么都好,就是床杠人。
如今我的父親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靜靜地躺在那里。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不能動了,但感覺還有。我的父親是有工資的,我照顧他十幾天后,又把他送還給我的兄弟姐妹,還找我當醫(yī)生的學生來看他,給他聯(lián)系了醫(yī)院,希望臥床的父親能活著。我們并不在乎他的撫恤金。他和我,在屬于他的房子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夏天。在那里,他摔了好幾跤,也悲觀地說過,我夢見你媽媽喊冷,要我去幫她把棺材洞那里那個眼塞起來。之前的一年,也是夏天,我開車帶他去亳州看曹操,去南陽看諸葛亮,去少林寺,去黃河邊喝酒,去開封看包拯,他很來勁,但我們都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了。走在洛陽龍門石窟,他說,我真走不動了,你們走吧,我在這里等你們。我說,我背你,不走回頭路的。他不要我背,又走起來。很多老人至死都不用拐棍,我的母親就是,我真不懂。我們并不理解父母,盡管我們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多地知道他們,也許這也是生命的奧妙之一。任何一個生命都是一個復雜的宇宙天體,我們無法窮盡。男人是政治的,年齡政治屬于其中一種。記得上大學時,父親告訴我,我給你表格上少寫了一歲,你以后多拿一年國家工資。但后來,我把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回來了。
現(xiàn)在滿世界的大雨,我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想著我的父親,想著我扔掉的那一包指甲。我的父親,他,變成一個物,沒有意識,沒有主張,沒有態(tài)度。衣服也不用穿了,飯也不用吃了,想法也不用有了。我們會把他的骨灰埋葬在祖墳,陪葬他的,沒有那一包指甲,沒有一根頭發(fā)、一粒皮屑。那一包指甲,不過是他在人間時的一個想法而已。而一個人在人間的想法有千千萬,能實現(xiàn)的,萬分之一也沒有。對不起,父親,我扔了你那一包指甲。
有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和他對飲。夢里,父親真是一個很爽快的人。他顫顫巍巍、臥床不起、需要兒女照顧的時候,忽然就走了,丟下了所有的錢、財、物,走了,也不曉得他怎么走的,在大熱天。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他也不用再煩兒女們。讓我們不好意思的是:他丟下了許多錢。
深秋以后,入冬了,桂花香死個人,沒事的時候,太陽很大,我一個人在家吃飯,他忽然就來了。原來他沒走,就在我眼前。于是我們吃飯。我說,這是我在蒙城人那里買的土豬肉,我切成小塊,吊在空中,腌了八九天,這一段天奇冷,太陽大,高壓鍋蒸出來了,你聞聞,香不香?父親說,吃肉要飲點酒。我說,當然有酒,這是生態(tài)窖藏六十年的迎駕貢酒,你要多少?他說,不要多。然后說,嗯,好吃。我說,我擔心你咬不動,曬得太干,是以前我們吃的豬肉的味道啊,這個皮,刀也砍不透啊,你肯定咬不動,我給你剪一點肥的,瘦肉風干了咬不動。來,喝。他說,好東西,也就吃點味道。我說,那年我?guī)阍诼尻枺o你一顆口香糖,結(jié)果你一嘴的白線吐也吐不掉,還記得不?他說,吃飯不要講話。我又說,開封府前那個牌樓下,你看到一個流浪的,說,這樣一個人活著,舒服哎,你還記得不?他說,不記得了,人不能不和人活一起,不和人活一起的,就不是人。我說,這個是香菜,芫荽菜,浸在咸肉油里,你喜歡的,看能不能嚼得動?以前我們小時,你桌上搞個小柴火爐子,天天燉豆腐,放香菜。他說,這個豬肉味道好。我說,這個酒也好,你喝。他寡言少語,酒也不錯。我說,爸,你這一段都到哪里去了,看你走回來,怎么腿好好的了?他說,吃東西別講話……吃東西要細嚼慢咽,不要講話。
最后,父親說,不吃了,吃好了。他抹了一把嘴,坐在那里,說,我那一包指甲呢?這酒不錯。現(xiàn)在可以講話了。什么生態(tài)窖藏啊,往年我們吃的都是生態(tài)東西,哪有谷物不是生態(tài)的?饑荒年,人什么不吃???也吃祖宗,也吃別人的祖宗。酒,就是谷物的祖宗。谷物陳了,爛了,發(fā)酵了,淌地上了滿地流,自然發(fā)酵,就是酒。一條狗跑來舔,就醉回家去,打轉(zhuǎn)轉(zhuǎn)。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敢笑,怕牙笑掉了。你能記得往年的事,往年的事情在那里,你能記得?記得是什么?記得也不是真實存在,存在才是存在。人為了自己才會記得一些事,故意記得一些事,忘記一些事。我走了。我那一包指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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