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花朵叫醒耳朵
在雨聲中醒來。是在南方。
雨是間接落到地上的,從高的樹木落到灌木上,從灌木枝葉高高低低落到草上、地上。連綿的小雨,躺在床上,能辨得清落雨的高低遠近、稀疏稠密。黃土高原的西北,雨落到地上,“噗嗒”“噗嗒”,少有枝葉的阻擋。雨會濺起土腥氣,干燥的時候,滿眼睛土黃,但聞不到土的氣味,潮濕泛起的土腥,是那種徹底的土味,被激發(fā)出的深沉好聞的土地的味道。
能躺在床上,細聽耳邊的落雨,緣于求得一隅,能過幾個落在地上的日子。開窗見綠,各樣植物,叫上名叫不上名的,都等我細細品賞。暫時認得了園子里的幾樣植物:接骨木、棕竹、歐報春、蘇鐵、白杜、蠟梅。接骨木樣子普通,名字大約是先前的人起的。先前跌打損傷,靠的都是草藥。武俠電影里,義士傷了筋骨,醒來時躺在好心的陌生人的床榻上,白須白發(fā)面容慈善的老人正給他的傷處換接骨木搗的草泥(這樣子也是我心目中李時珍的樣子)。蘇鐵的葉子,像從株干處翻開的碩大羽毛,一層層一蓬蓬,遠觀溫柔,近看密布殺機。是植物中的活化石了。和恐龍同一時期活過,恐龍滅絕久矣,蘇鐵憑著這刀鋒劍齒,繁衍到了今天。
在西北,我一年四季被束之高閣,在高樓的高層,日日迎面見的還是高樓,透過樓群,能看見一塊塊被隔開的狹窄的天空。夜晚關窗簾時,偶爾看見樓縫里的月亮,總是欣喜。時序并非跟著日歷,而是跟著上弦月、滿月、下弦月更替。人仰望月亮,能時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落在地上,像窗外的草木,人能看見自己的平常。
氣味和聲音,在雨中都有微妙的變化。兒時最不喜歡雨天上廁所。北方多是簡陋的旱廁,氣味在潮濕中彌散,腳下又混沌,雨落著,總是顧了下顧不了上。到如今,我夢境里還反復著這樣的情景,無處落腳,分外焦慮。在南方,這個落雨的清晨,即便不打開窗簾,我也知道,窗外各樣花木正被雨水浸潤,各樣好聞的氣味,正在潮濕中浮動。
為什么對雨的記憶總是如此深切?雨細密地連接著可以無限伸展的外部,從時空到身心,無限大又無限小。雨讓日常的所見有了另一番樣子。兒時的一幕雨景猶在眼前:雨隔開我和大院里的尕女子,她那邊是稠密的大雨,我這邊是輕飄飄的小雨,我們中間仿佛隔著一面無形的高到天空的透明的大墻。我后來時常憶起這個情景,它是我從童年積攢至今的有關這個世界的難以解釋的神秘之一。
蠟梅混在別的灌木里,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它的不平常。仿佛浸了油的黃蠟梅,花骨朵緊簇裊娜,細嗅,散著冰冷的香氣,低調(diào)又馥郁。它成了園里閃閃發(fā)光的一角,我每日去看,十幾天過去了,蠟梅仿佛被封凍了似的,花形花香如故。正是寒冬臘月,它的花瓣確乎油潤如蠟,也該是所以得名的一個緣由。落雨里再去看它,依舊獨具風致。置身植物叢,像在人群里,同樣能看出一些花朵獨有的品格。梅香在落雨中依舊內(nèi)斂,但更深長,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嗅到。
還有聲音。在細雨里,聲音會走得很遠。先前,下過雨的清晨,在蘭州,能聽見很遠的寺院響起的誦經(jīng)聲。蘭州有很多寺院,落雨的那一天似乎是被誦經(jīng)聲托起的,干燥的城市變得潮濕又幽深。窗外的棕竹上落了一只喜鵲,真切地看它許久,黑白燕尾,并不像人的燕尾服的尾巴拖得那么長,它熱切地叫了一聲,飛走了,在雨里留下了尾音。又走來一只貓,隔著窗玻璃,和我對視了好一陣子。一到深夜,好幾只貓在花木陰影里出沒,為了傳宗接代而厲聲嘯叫,它一定是其中一員?,F(xiàn)在,它安適自在,喵嗚一聲,走了,那“喵嗚”在雨里也帶著回音。
這小雨是前幾天小雪的尾聲,只在空中看到微小的雪片,落到地上即刻成了水。四歲的女孩木木第一次見雪,興奮地說,我剛才像姐姐一樣,用舌頭吃了一片雪。問她是啥味道,她說,冰塊的味道。她姐姐和她現(xiàn)在一樣大的時候,見過大世面,到過北方,去過祁連雪山腳下,被真正茂密的大雪花圍攏過,只是她說只記得到處白白的,雪花的樣子已經(jīng)忘了。想起一位外國詩人的詩句——如果你看向我,我會溫柔地消融——這詩句,就像是雪花對小木木說的。
落雨的清晨,院里一棵花樹格外叫人矚目,我之前問當?shù)厝耸巧稑?,聽不清方言,后來終于有人一字一頓地說:絲——棉——木。一樹粉粉的小花,小鈴鐺似的,花瓣白天打開,晚上關閉。查了書本,原來又叫“白杜”,真有些白居易和杜甫的意思。杜甫寫過“花重錦官城”,繁茂的花朵壓住了一座城池,這錦繡何等壯闊。錦官城就是我的旁鄰,城里是否也開著這樣玲瓏的白杜呢?
雨落在壬寅年臘月的最后一天,我這樣逃離似的暫別了故鄉(xiāng),心頭有著格外的意思,仿佛想讓空間切斷時間,切斷這馬上過去的一年里的疼痛。我想起一年里相繼故去的父母,想起種種叫人心碎的事情。有一天,從未入我夢境的已故的大舅——最疼愛母親的她鄉(xiāng)下的大哥,在我夢里說起我的母親。他說了什么,醒來后都記不得了,但我想,他們兄妹仿佛終于在另一個世界相聚了,這叫我心里有些安慰。個人和時代命運糾纏得如此緊密,諸人諸事連點成線。在這個落雨的清晨,在異鄉(xiāng),在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落雨聲里,我在席卷而來舉重若輕的“辭舊迎新”的詞語身后,遠遠地把即將過去的一年回望了一遍。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