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豪
阿西務(wù)支從萬格兩托給我?guī)Щ貋硪淮右吧⒐?。在鄭家河商業(yè)街盡頭,老人打著雨傘立在商鋪前,將袋子遞給我。
這種蘑菇不像市面上菌肉肥厚,胖嘟嘟,傻乎乎,呆頭呆腦的人工菌。它們個頭伶仃,瘦削,菌傘薄薄的,似乎沒有多少肉。邊緣一溜白圈兒,像透明的貓耳朵。裁剪、洗凈,燉以臘肉,有異香。
這是頭道蘑菇,最珍貴,味兒也最正。今年云南干旱,雨水來得晚,到六月初才稀稀拉拉地落了一點雨。雖少得可憐,但也足夠蘑菇們鉆出枯木所需的雨水量了。萬格火普霧氣騰騰的早晨,沿著枯木橫陳的密林走一遭,總能拎回一袋。
阿西務(wù)支家在火龍拉達,房前屋后均是縱橫連綿的山脈。前些年,他隨兒子搬進了縣城的安置房。與大山打了半輩子交道,一把老骨頭了,很難適應(yīng)縣城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但兒子去沿海城市打工,整年不著家,年幼的孫子在縣城就近上學(xué),得有人照看。于是,阿西務(wù)支承擔(dān)起接送孩子上學(xué)的任務(wù)來。今年年初,由于特殊原因,外面的工作不好找,兒子回家待了一陣子。阿西務(wù)支便回了火龍拉達,在早已拆毀的土坯房旁搭了一間簡陋的木板房,種了一點洋芋。雨季來了,各類野菌將相繼破土。蘑菇、松茸、牛肝菌、羊肚菌、松露、雞樅、老人頭、谷黃菌、黃蓋傘、青頭菌,哪一樣不可以換錢呢?一個夏天下來,少兒的伙食費就有著落了。
萬格兩托的雨季是肥胖的,旺盛的,豐厚的,喧騰的。
雨季來了,枯瘦的田間和山坡一下子被葳蕤的植物包圍。綠色鋪天蓋地地腫脹、蔓延,終而形成擁擠之勢。
雨季來了,萬格火普上的索瑪花開了,在向陽的坡面上,粉紅和雪白的花色灑向天空,映得人眼睛生疼。
雨季來了,牦牛坪的洋芋花開了,火龍拉達的蘋果花開了。空宗伊德的牽?;ㄩ_始盛放在籬笆墻上。
雨季來了,萬格兩托的油菜開花了,野草莓開花了,泡泡刺開花了。蝴蝶翩躚而過,像輕盈、飄逸的舞者。鬼針草開花了,灰灰菜開花了,琉璃草開花了。熊蜂流連,嗡嗡作響,像轟鳴的飛機。
鳥鳴聲響徹戶外的林子。
蟋蟀和青蛙在田野里放聲聒噪。
萬格兩托的雨季,曾令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暴雨如注的夜晚,萬鈞雷霆響徹夜空。當(dāng)電光劃破沉沉暗夜時,年幼的我曾緊緊蜷縮在棉被的一角,徹夜難眠。有一年,一道雷電劈在我家屋后一株白楊樹上,巨大的聲音憑空炸裂,令人魂驚魄動。直到有一天,當(dāng)我在小學(xué)自然課本上知道了避雷針的存在,才驚異于原來能夠制服那飛馳于夏天雨夜的可怕怪物的東西居然就是那么一小截尖尖的鐵錐。
在萬格兩托,如果沒有雷電的驚擾,夏夜聽雨倒是一種令人難忘的經(jīng)歷。
在黑沉沉的暗夜的包圍中,周圍盡是親人平穩(wěn)的呼吸聲。一個人睜著眼,聽著屋后的陣陣松濤聲和屋瓦上的嗶剝聲,那聲勢如洶涌的潮水,有萬馬奔騰的氣象。那時尚年少,蔣捷、唐明皇及李商隱的聽雨之愁都未曾耳聞。因此,一個人在萬格兩托的雨夜聽雨聽了那么多年,也聽不出什么離愁別緒的滋味。只是隱約覺得雨聲稀疏時,那一聲聲似斷非斷,似有似無的檐角的滴答聲牽扯著人的心,令人久難成眠。
在萬格兩托,對農(nóng)人而言,只要不是大風(fēng)大雨,閑于屋里是件奢侈之事。
我記得我的祖母那時五十出頭的年紀(jì),她常常在雨幕中披著一件羊毛褂子給苦蕎、燕麥和洋芋除草。之后又背著一個大竹簍去田埂割草。當(dāng)烏云滾滾,暴風(fēng)雨搖撼著整個村莊的前一刻才拼命往家趕。
雨停之后,太陽露出臉來,很快將地面曬出一層騰騰的熱氣來。燕子迅速飛過我們的頭頂,蜻蜓在白色的霧氣中穿行,泥土中氤氳著濕熱的氣息。我們從家里拿上一個煮熟的洋芋,邊吃邊在村莊的外圍玩跳格子、啤酒蓋和彈珠,能玩一整天。
年齡稍大一些之后,就得充當(dāng)老人的助手,去戶外放牧了。那是一件枯燥的事,小伙伴少,整天與一些老頭待在一起,聽候他們的調(diào)遣,一偷懶就挨罵,想想都難過。好在可以去林間找野菌,使夏天枯燥的放牧?xí)r間多了些許樂趣。
印象中,那些年的雨季,萬格兩托的雨水特別多。
有一年夏天,雨一直下個不停,草木綠得發(fā)亮,索瑪花艷得耀眼,雪松的松塔又圓又胖。有一天,我隨祖父去老荒山放牧。傍晚趕著牛羊歸圈時,半路發(fā)現(xiàn)將一件山羊皮褂落在了林子里,祖父差我去拿。我轉(zhuǎn)身,冒雨取回皮褂,在村莊的外圍趕上祖父。夏天的傍晚,雨水淅瀝。太陽躲在遠山背后的烏云中,間或有殘光刺破烏云,流瀉成金色的熔漿,噴濺在山巔之上。暮光中,牛羊鳴叫聲和人的吆喝聲交織、融匯,久久回蕩在村莊的上空。我一直記得那天傍晚,在阿普福光家屋后的山路旁,有一朵索瑪花盛開在雨幕飄搖的夕陽晚照中,雪白的花瓣上流轉(zhuǎn)著一粒粒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晚風(fēng)中簌簌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