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菲(新疆)
1
我遵循雪蓮的道路踏上烏孫古道。
我選擇立春這一天,經過那拉提河谷草原,牽一匹駱駝溝的駱駝,捎帶鞏乃斯森林墨綠的風,作為此行的披肩。尚未解凍的鞏乃斯河懂得我,然而緘口不語。
我來到烏孫古跡,斜照蒼老,巨大的古墓,像一種完美,祝福我此行順利。
我向空中草原辭別,用內心的暗交換大面積光芒四射的安靜的白。
我會在冰雪中住一陣子,我還有觀星的任務。
人們從節(jié)氣中收悉秘密,我從星空中尋找啟示。
尤其是啟明星,這和多年前的古人沒什么兩樣。
幫助我筑屋的哥哥,有一張黝黑誠實的面龐,他對朋友義氣,對冰雪愛戴,他是白中唯一的黑,他是實心的牧羊人。
太陽曬熱曬黑他,羊群潔白他的內心。
當立春的風從那拉提空中草原的東面吹來,帶著春天的盲目和激情。
我辭別白茫茫的山,繼續(xù)我的路程。
辭別的夜晚,啟明星更亮,像一滴眼淚。它和很久以前的烏孫人有什么關系,那一刻似乎就有答案。
2
阿克庫勒湖是我整個夏天的旅途。為此我行經整個春天,山頂?shù)谋?,山腰明媚起來的青草,山下白蘑菇般的哈薩克氈房。
當花朵像一面鏡子,春天和溫暖撲面而來,我忘記寒冷,跋涉,期待,我忘記我所經歷的一切,讓心靈的指針指向春天。
因為有阿克庫勒湖,其他的湖都在天堂之外。
碧玉一般的水,靜緩,寧和,顏料一般無所事事,躺在天山的顏料匣中。
就讓時間在此刻停止。我應該像一切跋涉者那樣祈禱,我應該像他們一樣平靜而喜悅。
我應該想到烏孫古道,烏孫人的經歷和憂傷,然而他們獲得的湖水,像靈魂深處的歌聲一般。
劉細君和劉解憂一樣的湖。水滴挨著水滴,藍色融化藍色。
對我來說,這里的熟悉不是天堂,是故鄉(xiāng)。
3
平靜和喜樂,是我在追尋山水崎嶇,途中的唯一收獲。
雪蓮亮晶晶,淺綠與深白交織的色澤,始終陪伴左右,但我對它心存敬畏,讓它們在原地生長。
一朵雪蓮就是一曲烏孫古道的韻腳。
當我攀上陡立的冰塊,朔風撲面,四肢已失去知覺,無論冷暖。
翻越大阪,雙足如同火中取栗般疼痛,但心里異常冷靜,安寧。
我遵從理性。
許多許多年前,牧羊經過此地的烏孫人,他們的冷、暖、悲、喜,已經在巖石上定格。
這里有一塊冰,肯定屬于一匹駱駝的敬畏。
4
每一條流淌在西域的河流,我都喜歡。因為看慣了雪花,我在每一滴水中尋找一朵雪花。
時間因此溯流而上。
科克蘇河在認知的層面,和每一條亮晶晶的表情一樣。
烏孫人曾在此飲馬,休憩,升起炊煙。
很久以前的馕餅散發(fā)那時候麥子古老有力的香味。
科克蘇河和所以古老的河流一樣,邁著散逸斯文的步伐,走向廣闊。
我在伊犁河里曾認出它的影子。
波紋狀如天鵝羽毛,許多許多,銀色,潔白,不染塵埃。
5
今日已于昨日不同,昨日和明日不同。
花海自己開,自己落。
最讓我驚奇的是蝴蝶密密匝匝停留在美學的途中。
最終決定在這里睡一覺,在夢中看見冬季,那拉提空中草原的星空,灑落花瓣,花瓣狀如蝴蝶。
最后睡眠進入黑色的甜蜜,無知無覺。
花香并不像想象的那樣鋪天蓋地。隱隱然,若無。
莊周的衣袖,古典哲學借此踐行的通道。
我還會去古道上的任何地方。細君和解憂到了花海,就有了美麗的衣裙,和歌聲。
就是在花海有了種植的想法。
耕或讀。將漢朝的禮俗一一根植,就像唐時的文成公主一樣。
很多年過去了,人們像懷念文成公主一樣懷念她們。
花海圓滿,人世如此這般的假設,都不值一提。
6
想用舊石器時代的陶碗,格菱花紋,時間一樣結實,紋絲不動的感覺,想必也不會打碎。
舊石器時代的伊犁,那時的人會不會煮滾燙的茶水,潤潤喉嚨,好在追趕山獸時發(fā)出嘹亮吶喊?
碗底已聽不見聲音。
許多年以后,我也會是一粒塵埃,對于溫度早就沒有回憶,只有被人撫摸的花紋猶存。
玄奘負箕圖,是星星月亮被遠行之人隨身攜帶。他對大地有親近之心。
隨身的月亮總在跳舞,星星補綴衣履,沿途路過太陽的河流,許多雪融化了。
當夜晚來臨,背負天空的人歇下來,一些聲音歸為一種。
長久祈禱的頌詞,飄蕩,回旋。
仿佛遠遠近近的珈藍,星羅棋布,靜靜圍繞。
7
當春天閃著銀浪涌來,我會得到一滴水,我叫它伊犁河。
從高處看,伊犁河有畫上的青與藍色,城市的每一步路,都有一雙水的鞋子,讓它踩著河流的方向,蓬勃。
南岸,察布察爾縣,微風中水稻飄香。
想象過很多職業(yè),風是其中一種,吹過田野的風,一定含著清水的意味。
當傍晚來臨,白鷺立在伊犁河邊的樹林,像一股白色的風,那是我童年的伙伴。
想象過很多路途,水田中的路一定是最放松的。
白楊樹梢一群鴿子剛剛落下去,夕陽映紅水田,漫步在察步察爾。
我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每年四月,紅花從我心里浮上來,鮮紅。
藍天下,牧馬人繞道而過的地方。
心會平靜一陣子,順著紅色的長勢微微起伏。
是我來伊犁的第一天就認識的,他有一張哈薩克人的臉,英俊,溫柔,笑起來眼睛是藍色的。
我問他放牧過多少匹馬,他說和天上的云一樣多。
我問他家在哪里,他用手指指指身后的天山。
一窩一窩白白的云飛出來,像跟在他身后的牧群。
時間一定會允許我,在一個涼風習習的夏天往上走,尋找伊犁河的源頭。
我會看見河流眾多,像許多白色棉布的鞋子,被云的腳穿著走向伊犁河,在青黑的山巒深處,它們有各自銀光閃閃的源頭。
那時我會用手中的保溫杯接一杯水,讓它保溫一條河流。
眾多畫家,替我畫出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時間是藍色,正在流淌。
寫過多次那拉提,雪嶺云杉,高山草原,但是哪一次仿佛一張票,直接將渴望的人送到那里?
一張藍色、綠的,金色的票,我一直在制造這樣一張票,像個制作陶藝的手藝人,從一堆泥里創(chuàng)造出渴望的東西。
絲絲縷縷的抒情,最終像細小的支流,消失在蓬勃的聲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