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儀亮
良好健康與福祉是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xù)發(fā)展議程》設定的目標之一,心理健康該目標子項目下的研究內容日益受到關注。叔本華認為,“我們的幸福十占其九依賴于我們的健康?!鄙倭私】担磺型庠诘暮锰幎疾辉倬哂幸饬x。”1他還把身體健康和心智健康視為“人的主體的美好素質”的主要構成②。消除傳染病、防治藥物濫用、全民醫(yī)療覆蓋等是聯合國關于良好健康與福祉目標的諸多子目標,主要指向人的身體健康。旅游作為現代社會典型的生活方式,則主要指向人的心理健康。
一、心理健康是旅游活動的主要指向234
Herzele、Tarumi、李春媛等國內外學者先后論證了旅游對于改善游客生理或心理健康有積極作用③④⑤。筆者認為,旅游活動的健康助益主要指向心理健康而不是身體健康。其一,短期旅游對游客身體的生物學改變往往并不顯著。群體意義上,人的健康水平與經濟及醫(yī)療水平、適量運動等的相關性強于生態(tài)環(huán)境。在目的地旅游有可能呼吸到更新鮮的空氣、喝到更潔凈的水和享受更明媚的陽光,但是從時間維度來說,每一天對于人的健康養(yǎng)成而言是等權的,且不能相互替代。旅游行程中的呼吸并不比非旅游時的呼吸更重要,更不能用旅游中的呼吸替代非旅游時的呼吸。旅游對于心理的影響而言,游客生命中的每一天是不等權的,甚至在旅游結束后還能產生持續(xù)的心靈激勵作用。人在數月甚至數年積累的壓力或倦怠感,可以在短短幾天的旅途中相當程度釋放,而且返程后查看照片、旅友聚會談論等回憶舉動,還能在游后的日子里充實游客的心靈。弗洛姆也認為,試著在沒有照片的情況下回憶風景,那風景會在你身體里重生,這類積極的形式使人精神煥發(fā)、如沐春風、精力充沛1。如果一趟旅游在人的內心形成長久且較為清晰的記憶,游后給游客帶來的心靈安慰甚至要強于游中。其二,旅游活動有益身體健康往往通過心理健康發(fā)生作用。因為時間短、數量少,旅游時吸入的負氧離子、享受到的短暫日光浴、吃到的綠色食品不是快速起效的藥物,對身體的直接作用不會那么明顯,而更像是安慰劑,通過游客感知到欲望滿足后的愉悅或產生對身體有益的心理暗示,調節(jié)心理健康進而間接改善游客的身體健康。一般意義上,旅游對身體健康的直接助益,即使不能忽略,也不可與對心理健康的作用同日而語。
二、旅游助益游客心理健康的作用機制
旅游意味著空間位移,伴隨著精力和財力的消耗。按照阿德勒的心理學理論,這一活動背后一定潛藏著尋求某種意義和價值的動機。因此,有必要從人們內心潛藏的社會動機去發(fā)現旅游活動的心理健康作用機制。第一,歸屬感。阿倫森認為,“在支配社會生活的所有動機中,最重要的是歸屬:我們渴望與他人建立穩(wěn)定、有意義的聯系。……感覺與社會脫節(jié)導致人們失去調節(jié)情緒和控制注意力、行為和沖動的能力?!?鮑邁斯特承認,歸屬需要是人類最基本、最有力的需求之一,也是最具有社交屬性的需求之一3。正是歸屬感的需要促進了和諧的社會關系,進而形成了社會習俗和社會規(guī)范。然而,芒福德尖銳地指出,城市化進程中人們產生越來越普遍和強烈的疏離感,“年復一年,不是真正地活著,而是間接地活著,遠離外部的自然界,同樣也遠離內在的本性,他們愈來愈把生命的功能變作他們發(fā)明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器,甚至認為生命本身也是機器,這就不足為奇了?!?以前,人與人之間表現為共生關系,現在則更多體現為交換關系。熟人社會越來越少,就連以前一起勞作的家庭成員現在也都各自奔忙。我們花費大量時間與同事共處,奧爾波特卻認為“工作中的聯結很難讓人熟悉到能夠跨越心理上的疏離的程度。有時工作中的層級使得疏離感進一步激化。”5和親朋好友結伴旅游,通過彼此需要和彼此陪伴無疑可以增強相互之間的歸屬感,旅途中與陌生人卸下利益動機的相對純粹的接觸和社交,也有助于建立游客與所遇之人之間的弱聯系,或者產生弗洛伊德認為的“怪熟”現象,感覺與陌生人不再那么陌生。甚至見到五湖四海眾多與自己一樣對某目的地和產品感興趣的人,產生如鮑邁斯特所描述的“每個人都會立刻而直接地意識到,他們心智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結”⑥,無疑都有益于游客增強其歸屬感,進而有益于心理健康。
第二,理解他人。人類有強烈的動機來準確地感知和理解周圍的人和情境,確保自己的人際關系得以優(yōu)化。因此,人們一定程度上按照他人的期望展開行動,以消減內疚感。人們回鄉(xiāng)探親不一定是出于意愿,而可能是因為認為親友希望自己前去探望,否則內疚在心中不斷累積。陪家人出游也不一定是心甘情愿,而是為了滿足家人的期望。以上所涉及的旅游可能不會或者很少給旅游者帶來愉悅,但一定會讓旅游者經驗到愧疚、自責和自我否定等負面情緒被釋放。阿德勒直言“倘若一個人不能用心培養(yǎng)自己和他人的關系,那么這個人是無法成長為一個合格的人的?!雹卟还苤鲃舆€是被動出游并為親朋好友付出,均有助于清除內疚感和增加對自? 己作為“合格的人”的認同,無疑都是有利于心理健康的。6
第三,增強控制。阿倫森認為,控制感會讓我們體驗到幸福,因為它讓我們感到自己可以主動且有能力去完成事情。缺乏控制的感覺會令我們不愉快,從長遠來看,也是不健康的⑧。鮑邁斯特認為,追求控制深深根植于人類心智并聚焦在社交情景之中,并承認“滿足控制欲是許多休閑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工業(yè)化社會,人的生命被無止盡的生產和消費占據,可能韓炳哲所言“不僅是人的身體,人類整體都演變?yōu)橐患苄軝C器”2略顯極端,或者芒福德說的人卻反而日益降低為一堆不由自主的條件反射物3也有片面性,但在當前“績效社會”中被物欲裹挾下對自己人生的控制力出現了弱化跡象是確定無疑的。從生產環(huán)節(jié)的乙方,去往目的地作為消費環(huán)節(jié)的甲方,就算得不到“顧客就是上帝”般的尊奉,但在預算和法規(guī)約束下自己決定吃什么、住哪里和玩什么,自己做自己的主人,這種增強的控制體驗是毫無疑問的。筆者認為,表面上旅游是游客在發(fā)現目的地,實則是游客在發(fā)現自己。
第四,被重視的需要。人類具有讓自己感到有價值的強烈動機,大多希望自己有社會地位和聲譽,希望自己的生活無論對于自己還是外部世界都有意義。相反,如果覺得自己無關緊要,人就很可能表現出絕望、抑郁或憤怒。鮑邁斯特將群體中成員的行為歸納為和睦和領先,領先不是為了比較,而是為了被重視。和人結伴出游,必定能體會到彼此之間的重視。旅途中通常也能作為消費者感受到產品和服務提供者給予的重視。一些人出去旅游存在或多或少虛榮的意圖,被看重的需要就更加明顯了。甚至面對旅游宣傳營銷,除了美之外還能隱約接收到目的地看重我們前往的暗示。
第五,信任。如果完全不相信別人,人就無法作為社會性動物生存下去?,F代媒體將世界各地發(fā)生的災害、案件和各種不幸的資訊集中展示給我們,破壞了我們的安全感和對于他者的信任。但在我們心靈深處,盡管明知由于信任可能使得自己處于弱勢的風險,還是會期望他人能夠確保我們的安全和善待我們,希望人際互動更加簡單和愉快,或者不用太過擔心暴露真實的自己會招致非議。如果經歷的事情正面回應了我們的期望,就會增加我們的信任感進而改善心理健康水平,反之則有相反的效果。幸運的是,多數時候我們的信任期望會得到正面回應。結伴旅游是表達和增益信任的重要方式,游客看到關于某目的地的形象和產品推廣,產生了足夠的信任和對目的地接待主體善待自己有較好的預期后才會前往,實地到訪后不同程度得到求證會滿足旅游者的信任謀求。
由于文化背景、人生經歷各不相同,人們在旅游時上述5個方面的社會動機的強度有很大差別,不同游憩場景優(yōu)先順序也不相同,也有因為旅途勞頓和遭遇事故、災害對心理健康造成負面影響的情形。筆者認為,旅游對游客心理健康積極或消極的作用往往都是通過上述動機起作用的,在進行相關實證研究中據此展開量表設計和數據采集,有助于進一步探究該過程的發(fā)生機制。
三、旅游助益游客心理健康的弱替代性
旅游通過滿足個體的社會動機助益心理健康,但是畢竟只有極少數游客直接出于治愈焦慮、抑郁等心理疾病的目的出門旅游,多數人只是為了上述社會動機采取了旅游的方式。那么,旅游可以由其他滿足社會動機的手段替代嗎?如此便無所謂旅游助益心理健康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有兩種越來越強烈的心理訴求明顯依賴旅游,其一是“清除”和“逃離”。就像人需要通過睡眠清除清醒時腦中產生的有害的代謝中間物一樣,慣常環(huán)境中的慣常工作和慣常生活的“代謝中間物”是倦怠,旅游作為張凌云所稱的對慣常環(huán)境中異化的否定4,可以明顯消減倦怠。人們即便經歷了一次不怎么如意的旅行,返程后也能像獲得充電一樣煥發(fā)更多的工作熱情就是這個道理??藏悹栔毖裕爸茉猸h(huán)境對你的要求是如此沉重,你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者什么是你想要的。你總是在做別人要求你的事?!?以至于難以找到內心直覺的喜悅落腳之處。鮑邁斯特證實,“壓力最糟糕的情境就在于人感受到自己被困住了?!雹尬覀儾荒茌p易辭職或者哪怕拋家舍業(yè)幾天,旅游是在不破壞既有社會關系的前提下,對被工作、學習和生活困住的逃離,可以產生“緊急按鈕效應”,幫助人們消除壓力所帶來的不良影響。
其二便是追求存在。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人需要先自我感覺到存在,然后才能說明自身。慣常環(huán)境內人會有一種被消解的感覺,讓人覺得自己并不完全屬于自己,難以有力地說明自身。梭羅說,“當我悠閑地泛舟于瓦爾登湖時,我停止了生活,開始存在。”1坎貝爾更是直言,當我們向外馳游之時,便會來到自我存在的中心2。游憩在目的地,沒有那么多來自熟悉社會中的道德壓力,少了學習和工作中的身不由己,開始進入更加純粹地體驗自己的狀態(tài),有助于激發(fā)出個體潛在的能力。慣常環(huán)境更多面向理性的領域,非慣常環(huán)境則主要面向情感的領域。特別是面對目的地自然和文化之美,游客往往能隱約感受到柏格森稱之為“朝向我們的動作”,使自己進入一種更易接受外來影響的狀態(tài),并獲得關于美的情感暗示。當然,追求存在不一定不向普通人的意識開放,但成為了他們的社會性本能,沒有什么比旅游更能無差別地為個體提供輕松追求存在的機會了。
綜上,旅游對于助益心理健康是顯著的和難以替代的。其作用機制是,出于進入自我存在、“清除”倦怠和“逃離”慣常環(huán)境帶來的受困感需要,人們選擇旅游。在旅游活動中關于歸屬、控制、理解、被重視和信任等社會動機的不同程度滿足,提高了旅游者的心理健康水平,推動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作者系該院副研究員;收稿日期:2023-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