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丹丹,黃國維,何海秋,羅良濤,3△（.首都醫(yī)科大學中醫(yī)藥學院,北京 00069;.首都醫(yī)科大學醫(yī)學人文學院,北京 00069;3.中醫(yī)絡(luò)病研究北京市重點實驗室,北京 00069）

徐靈胎云：“藥有個性之專長，方有合群之妙用”，方劑的配伍是中醫(yī)譴方用藥的關(guān)鍵，是方劑學理論體系的核心，也是揭示復方內(nèi)涵的要領(lǐng)[1]。復方配伍之道，不僅有相資相濟、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也有相制相對、相反相成的關(guān)系。而基于藥味之間互相制約的性效，達到方劑整體功效的對立統(tǒng)一的相反相成配伍，具有深刻的理論依據(jù)和實踐基礎(chǔ)，日益受到重視。其中，以中藥藥性理論為依據(jù)是相反相成配伍的臨床常見應(yīng)用形式，借藥物相反之性達相成之效，以克病證之弊[2]。筆者在前輩探索相反相成配伍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藥性理論進行分類歸納，試淺析如下。

1 相反相成配伍的溯源及沿革

所謂相反相成配伍，即在中醫(yī)藥理論指導下，針對病機，將在藥性、功效、作用特點等方面對立統(tǒng)一的藥物進行“相反”配伍，彼此補其之短或制其之偏，以求各建其功、糾偏防過、去性存用等“相成”療效。作為一種沿襲了兩千余年的經(jīng)典配伍方法，其形成受到了中國古代辯證法的充分影響，具體體現(xiàn)在對事物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性的側(cè)重和追求事物內(nèi)部穩(wěn)定——“和”的思想形態(tài)上[2]。中醫(yī)學由此構(gòu)建的陰陽學說，即是相反相成配伍的綱紀。“謹察陰陽所在而調(diào)之，以平為期”，不同藥味在相反中取得統(tǒng)一，各取所長，各達病所，各奏其效，以期恢復陰平陽秘。

相反相成配伍之先河由醫(yī)圣張仲景之《傷寒雜病論》開創(chuàng)，桂枝湯中桂芍散斂并用、四逆散中柴枳升降相因等均為運用相反相成的最早典范。到唐代，孫思邈之《千金方》于補益方中兼以疏風、化痰、消滯等祛邪之藥，熟練運用相反相成，每獲良效。宋金元時期，得益于方論分析的空前發(fā)展，嚴用和等許多醫(yī)家對相反相成配伍作了透徹的闡述。明清時期作為中醫(yī)藥理論的集大成時代，相反相成配伍思維更是取得了長足進步，從李時珍對寒熱并用的深刻闡釋，到周學海對斂散并用的專事專論，從葉天士在溫病領(lǐng)域?qū)パa兼施的傳承拓展，到費伯雄融匯多種配伍形式創(chuàng)制新方，形成了相反相成配伍的百家爭鳴的局面。經(jīng)歷代醫(yī)家學者總結(jié)經(jīng)驗、守正創(chuàng)新，相反相成配伍不斷被賦予新意義，煥發(fā)新生機。

2 相反相成配伍與藥性理論的聯(lián)系

正所謂“有制之師不在多，無制之師少亦亂”，相反相成配伍看似龐雜，實蘊奧理，如配伍得當，則處處體現(xiàn)精妙制方思想，在病機叢雜、性效取舍的情況下，相反相成整體取效，避免了顧此失彼、矯枉過正，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同時應(yīng)當認識到，相反相成配伍方法不是性效相反藥物的隨意搭配，不是見一癥用一藥的雜亂無章，而是針對病因病機、治則治法的需要擇藥融方，合理配伍，讓藥味之間形成性效屬性既對立又相成的關(guān)系，方可收相反相成之功、互制互濟之效[3]。而在臨床實踐中，由于藥物性效屬性的多元性質(zhì)，相反相成配伍的總結(jié)易趨于繁雜和模糊，不易掌握。正如張志聰所云：“知其性而用之，則用之有本，神變無方。襲其用而用之，則用之無本，窒礙難通?！盵4]鑒于此，筆者認為應(yīng)當結(jié)合中醫(yī)藥理論以及臨床經(jīng)驗，對相反相成配伍形式予以重新梳理。

早在《漢書·藝文志》中就已記載了運用方藥治療疾病的主要依據(jù)在于“本草石之寒溫”“假藥味之滋”。因此，以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為核心、經(jīng)長期臨床實踐而總結(jié)出的藥物屬性規(guī)律——中藥藥性理論，作為連接中醫(yī)藥基礎(chǔ)理論與臨床辨證論治的橋梁[5]，是相反相成配伍重要的分類依據(jù)，包括了四氣、五味、歸經(jīng)、升降浮沉，以及后世補充的補泄[6]、潤燥[7]等方面。本文基于中藥藥性理論，撮其要者，探討方劑相反相成配伍思維，旨在深入研究藥性相反而整體相成的配伍規(guī)律，加深理論認識，煥新配伍思路。

3 基于藥性理論的相反相成配伍規(guī)律

3.1 基于四氣——寒溫并用 中藥四氣理論是具有抽象意義的寒熱藥性的統(tǒng)稱，并作為調(diào)平機體寒熱偏頗狀態(tài)的用藥依據(jù)。除了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兩種寒熱單行的配伍方法，寒熱并用也是臨床行之有效的一種相反相成配伍形式，其配伍思維源于《內(nèi)經(jīng)》“寒與熱爭，能合而調(diào)之”的論述。正所謂病有寒熱之性，藥有寒熱之情，針對寒熱錯雜的病機，單用寒涼或溫熱之品均有顧此失彼之嫌，往往需要相機投藥，施以寒熱共濟、溫涼協(xié)同的組方相療。誠如治療表寒里熱證的大青龍湯，麻桂辛溫解其表，石膏大寒清其熱，寒溫相伍，具有溫不助熱、寒不礙宣之妙。又如治療寒熱互結(jié)于中焦的半夏瀉心湯，以黃連、黃芩苦寒降胃除熱，干姜、半夏辛溫開結(jié)散寒，各行其道，斡旋中焦，平調(diào)寒熱[8]。諸如此類，其他情況如上熱下寒、上寒下熱、表熱里寒等，遣方用藥只要合乎病機，寒熱藥性的相反便可成就整體療效的相成，決不致冗雜而互相羈絆。

然，寒熱并用的適應(yīng)證不僅局限于寒熱錯雜，孫思邈在治療寒證時常佐以寒藥，制其溫熱太多或取去性存用之意，點明了寒熱并用尚可糾偏防過和去性存用[9]。一則通過寒熱藥味的相互監(jiān)制，矯偏性之弊以護正，使方劑在整體上無助長寒熱偏盛之嫌，以求熱去而陽不損、寒散而陰不傷。黃土湯中防溫燥動血的黃芩，芍藥湯中防苦寒傷中、冰伏濕遏的肉桂等，皆屬于此類。二則利用相反藥性抵消寒熱偏性，選擇性發(fā)揮其余藥效，即為丹波氏所云“一取其性，一取其用，性用相藉”的情況[10]。大黃附子湯中溫熱的附子使大黃苦寒之性去而瀉下之功存，溫下配合以療寒實里結(jié)。竹葉石膏湯于大隊清熱生津藥味中配以半夏，令溫燥之性去而降逆之用存，使全方補而不滯，清而不寒?？梢姾疅岵⒂玫呐湮樗季S深入臨床，運用廣泛，關(guān)鍵在于權(quán)衡所偏，恰到好處。

3.2 基于五味 《素問·臟氣法時論》曰：“辛散、酸收、甘緩、苦堅、咸軟?！敝兴幬逦独碚撛谄湔Q生之余，即被賦予功效性的內(nèi)涵，經(jīng)后世發(fā)揮，日趨完善[11]。其中，辛散酸收、辛開苦降等配伍形式即是相反相成配伍思維基于五味理論的巧妙應(yīng)用。

3.2.1 辛散酸收 辛味之品具行宣發(fā)散之功，酸味之品有收斂固澀之效，辛酸相伍，收中有散，斂中有宣，能起到開合有序、相反相成的治療效果。針對臨床棘手之證——正虛邪戀，獨施辛散以祛邪，則慮其正氣更傷；單用酸斂以扶正，又恐病邪纏綿，惟辛散與酸收同用，方可扶正不留邪、祛邪不傷正[12]。《金匱要略》治痰飲諸方均以細辛、干姜、五味子為角藥，細辛、干姜辛散頑結(jié)之痰飲，配以五味子酸斂耗散之肺氣，辛開而不傷正，酸收而不礙邪，辛散酸斂相得益彰，共司肺氣之開闔有權(quán)。又如治療寒性泄瀉，烏梅丸中細辛、干姜、附子等大隊辛溫藥與酸斂之烏梅合用，四神丸中吳茱萸與五味子相配等，諸方劑均辛溫散寒、酸斂固澀，相反而相成。再如群方之魁桂枝湯，更是辛散酸收的經(jīng)典配伍?！夺t(yī)宗金鑒》云：“桂枝君芍藥，是于發(fā)散中寓斂汗之意；芍藥臣桂枝，是于固表中有微汗之道焉[13]”。兩藥相伍，散收互助，開合相濟，使桂枝辛散扶衛(wèi)而不傷陰，芍藥酸斂益營而不留邪，令表邪得解，里氣以和而營衛(wèi)自調(diào)。

3.2.2 辛開苦降 味辛升提性散，具開結(jié)除痞、通達氣機之功；味苦通泄性降，有降泄清熱、燥濕降逆之效[14]，辛開苦降，寄開于泄，寓通于降，可起到消痞除滿、分消濕熱、斡旋氣機、燮理陰陽的治療效果。辛開苦降的配伍形式肇始于《內(nèi)經(jīng)》“辛以散之，苦以泄之”的論述，仲景遵《內(nèi)經(jīng)》之旨，承本草氣味之意，首創(chuàng)以半夏瀉心湯為代表的辛開苦降之劑。辛可通陽，苦能清降，方中辛熱的半夏、干姜辛散開結(jié)，苦寒的黃連、黃芩泄熱燥濕，辛通苦瀉，消痞除滿，相反相成，確立了辛開苦降為治療中焦脾胃不和、寒熱升降失調(diào)之痞證的不二之法。至清代，溫病大家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yī)案》中提出了治療濕熱需“辛以開之，苦以降之”的觀點，將“微苦以清降，微辛以宣通”的配伍廣泛應(yīng)用于濕熱阻結(jié)中焦的多種病證，創(chuàng)立了諸多瀉心湯類方，不僅可使?jié)駸岵⒊揖哂谐凉癫恢鸁?，清熱不礙濕之妙用[15]。此外，辛開苦降的功用不僅限于此，如左金丸中吳茱萸與黃連相配瀉肝和胃，桃仁承氣湯中桂枝與桃仁、大黃相伍清熱散瘀，小柴胡湯中半夏、生姜合以柴胡、黃芩，共舉和解少陽樞機之功，凡此種種，只要把握辛開苦降所針對的適應(yīng)證，便可執(zhí)簡馭繁，相反相成。

3.3 基于升降浮沉——升降相因 中藥升降浮沉理論是基于氣機升降出入學說用以闡釋藥物不同作用趨向的藥性理論，以藥味升降浮沉之性情，而糾臟腑氣機之紊亂[16]。尤怡指出：“《易》曰：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故上下升降而氣乃和。”[17]人身之氣機如環(huán)相扣，升降相交，故氣機紊亂常見升降失調(diào)相伴存在。治療此類疾病，理當兼顧臟腑氣機的生理病理特性，同時運用升浮藥味和沉降藥味，斡旋氣機，陰陽交泰。脾胃為氣機升降之樞紐，脾氣不升則清氣下陷，胃氣不降則濁氣上逆，針對脾胃升降失調(diào)的病機，獨升清則濁氣不降，獨降濁則清氣不升，唯有升降相因，方可同調(diào)清濁，健脾和胃。方如金匱名方枳術(shù)湯，白術(shù)有益氣健脾、復脾之升清功用；枳實有消痞和胃、復胃之降濁特性，二者相配，使得清升濁降、健運有權(quán)[18]。肺司宣肅，宣發(fā)為升，沉肅為降，相對相依，不可分割。倘肺氣不調(diào)，宣肅失司，則需升降同施，宣肅并用，藉此恢復正常宣發(fā)肅降。如麻黃湯以麻黃宣肺解表，杏仁降肺平喘；敗毒散以桔梗升宣肺氣，枳殼肅降肺氣；杏蘇散、桑菊飲等諸多方劑均協(xié)升降藥味復肺臟宣肅，一升一降，相反相成。再者，四逆散以升陽舒肝之柴胡配下氣降濁之枳實，調(diào)和肝脾，舒暢氣機；旋覆花湯中旋覆花和蔥管肅降肺氣，伍新絳活血通絡(luò)升達肝氣，總以降泄肺氣升引肝膽清陽，協(xié)調(diào)氣機[19]，諸如此類方劑，均遵臟腑氣機失調(diào)之病機，施升降性情之藥味，升降相因，而達相反相成之效。

此外，治療升降單獨紊亂的病變也需注重升降相因，使得升而有制，降而不過，相制為用。氣陷于下，不可徑舉，恐有升焰之虞。當如補中益氣湯，于大隊益氣升陽藥味中伍以理氣和胃之陳皮，使補而不滯，清濁各行其道[20]。反之，氣亢于上，不可輕抑，恐有壅滯之弊。當如鎮(zhèn)肝熄風湯，在大隊潛鎮(zhèn)降肝藥味中伍以茵陳、生麥芽、川楝子三味升肝之品，在鎮(zhèn)肝降沖之余，順應(yīng)肝升之性，降中寓升，升降相宜[21]。而其他需要降瀉的情況，如瀉火，抑或通塞，也可藉此配伍達到以升助降、升防過降之良效。如治胃熱上壅的清胃散稍加一味升麻，可宣達郁遏之火，使清升而熱降[22]；又如治腎虛便秘的濟川煎亦寓升麻于大隊沉降藥味之中，清陽升而濁陰自降；再如血府逐瘀湯中的桔梗，升降散中的蟬蛻、僵蠶及梔子豉湯中的豆豉等，均應(yīng)用了該配伍思維，欲降先升，則氣逆能抑，邪火能降，閉塞能通，共奏相反相成之效。

3.4 基于潤燥——潤燥相濟 石壽棠云：“病有燥濕，藥有潤燥?！敝兴幍臐櫾锼幮裕粗杆幬镬畛镄盎驖裥?，濡潤陰液或劫奪水濕相對偏性[23]。潤藥益陰柔養(yǎng)，潤之太過則不免壅滯氣機，滋膩生濕；燥藥剛烈燥濕，燥之太過則有耗津劫液、化燥傷陰之弊。故臨床常在單純應(yīng)用潤藥或燥藥糾正人體潤燥異常時配伍相反藥味，以燥性之藥疏通潤劑之壅滯，以潤性之藥留存燥劑之陰液，既可糾偏防過，又可去性存用[18]。如《金匱要略》麥門冬湯，重用甘寒清潤的麥門冬養(yǎng)陰潤肺，益胃生津，伍以少量辛散溫燥的半夏降逆和胃，下氣化痰，使半夏得麥冬，燥性去而降逆之功存，麥冬得半夏，潤性在而無滋膩之弊[24]。又如開達膜原法之代表方劑達原飲，以檳榔、草果、厚樸燥濕化濁，直達膜原，同時佐以芍藥、知母，滋陰而防辛燥耗津[25]。再如苦酒湯之半夏配雞子清，資生湯之白術(shù)配山藥等，均潤燥兼施，相制相濟。

此外，臨床也常見燥濕相兼的復雜證情，如陰傷而濕邪為患、腎虛而水泛為痰等。此時單用潤藥或燥藥均不能完全奏效，須二者相配，方可糾正病情偏頗，相反相成，共奏祛濕不傷陰、養(yǎng)陰不助濕之效[26]。如治療水濕化熱傷陰的豬苓湯，方中以二苓、澤瀉、滑石利水滲濕清熱，又恐其陰耗熱熾之虞，故以阿膠益陰潤燥而存津液，是為張秉成所言“濕熱傷陰，須補陰利濕，并治為用[27]”。治療脾腎陽虛水濕泛溢的真武湯，以附子、白術(shù)溫腎健脾，燥濕為用，配柔潤芍藥制其剛燥，使無耗陰之弊[24]?？v觀臨床諸多此類方劑，只要切合病機，斟酌藥味，便可潤燥兼施，并行不悖。

3.5 基于補泄——補瀉兼施 《素問》曰：“百病之生，皆有虛實，而補瀉行焉?！毖a乃扶正氣之不足，瀉乃祛邪氣之有余，針對虛實病機，衍生出了以補泄為二分法規(guī)定的中藥藥性[6]。補藥能補能養(yǎng)，可療人體各類虛損；瀉藥取其廣義，能攻能泄，可祛各類偏勝邪氣?！罢龤獯鎯?nèi)，邪不可干”，倘正氣虧虛，則易招致外邪，滋生內(nèi)邪；反之，倘邪氣亢盛，則不免損耗正氣，正虛和邪實既對立又統(tǒng)一，若不及時施治，最終將殊途同歸，形成正虛邪實的復雜證情。此時，純補虛則閉門留寇，單攻邪則正氣亦傷，唯有補瀉兼施，正邪兼顧，方可補不礙邪，瀉不傷正，相反相成[28]。方如六味地黃丸，以熟地、茱萸、山藥為“三補”滋肝脾腎，三陰并補；以澤瀉、丹皮、茯苓為“三瀉”淡滲泄?jié)幔褰堤摶?，全方配合，補瀉兼施，泄?jié)岫?，降火而養(yǎng)陰，相反而相成[29]。再如治療脾虛氣滯證的厚樸生姜半夏甘草人參湯，方中厚樸寬中消滿，半夏、生姜降逆開結(jié)，合以人參、甘草補脾益氣，諸藥合用，消補并進，補而勿壅，消而無傷，相反相成，為補瀉兼施之妙用也。其他如散補并行之玉屏風散的防風配黃芪，攻補同用之麻子仁丸的小承氣配伍麻仁、芍藥，清補兩顧之白虎加參湯的石膏伍人參，行補相兼之四物湯的地芍配歸芎，各類方劑均把握虛實夾雜之病機，遵循補瀉兼施之思維，共奏相反相成之功用。

此外，面對純實證或純虛證，單用補泄亦有“恐犯藥過病所之弊”，專一于補，不免壅滯；純事于泄，憂其傷正，須在原方基礎(chǔ)上稍添反性藥物，以監(jiān)制其治之太過而致偏勝之害[30]。以十棗湯為例，方中以芫花、甘遂、大戟之瀉，峻下逐水，配大棗之甘補，益脾護胃，培土制水，并緩諸藥之峻烈有毒[31]，是為“既不使邪氣之盛而不制，又不使元氣之虛而不支，此仲景立法之盡善也[32]”。而歸脾湯在白術(shù)、當歸、茯神、黃芪等大劑補益藥中獨佐一味木香，疏解脾土之滯以舒脾郁，流利上中二焦以上行心陰，補中寓通，通益于補，補而不滯，相反相成[33]。諸如此類，攻補兼施，效得益彰。

3.6 基于歸經(jīng) 中藥歸經(jīng)理論是以臟腑經(jīng)絡(luò)學說為基礎(chǔ)，以其他藥性理論為指導，以所治病證為依據(jù)總結(jié)出來的中藥作用的定位、定向理論，用以說明中藥對某一個或某些臟腑經(jīng)絡(luò)的選擇性治療作用[34]。而它們的生理特性，如肺之宣發(fā)肅降、肝之體陰用陽等，或是它們彼此之間的生理聯(lián)系，如脾胃之升清降濁、心腎之水火互濟等，均體現(xiàn)了相反相制而相資相生的和諧關(guān)系。相應(yīng)地，其不和所致的病證也須基于歸經(jīng)理論進行相反相成的方劑配伍，養(yǎng)其虧虛，糾其偏勝，以復協(xié)調(diào)平衡[35]。

3.6.1 肺——和調(diào)氣機 肺主氣而司呼吸，治節(jié)出焉，其治節(jié)功能主要依靠宣發(fā)肅降完成，如宣降失司，必將導致肺氣紊亂而為病，遣方用藥則應(yīng)注重升降同調(diào)，宣降相因，藉此恢復肺臟正常宣發(fā)肅降[36]。麻黃配杏仁之麻黃湯、桔梗配枳殼之杏蘇散等，均升降同施，相反相成。宣降之外，肺臟亦為“闔辟之機”，然治療其開合失常時，“過于散則有礙于闔，過于斂則有礙于辟”，須既散且斂，方可宣達肺氣，取得良效[37]。麻黃配五味子之小青龍湯、麻黃配白果之定喘湯等，均散斂同用，開合并調(diào)，共期相反而相成。宣降相因，散斂并用，和調(diào)氣機，相反相成而復肺功[38]。

3.6.2 肝——體用并治 “肝體陰而用陽”之說首見于葉天士《臨證指南醫(yī)案·肝風》華岫云之按語，經(jīng)后世醫(yī)家闡釋發(fā)微，其內(nèi)涵日臻明朗。所謂“體”，即形質(zhì)也，指其本質(zhì)屬性；“用”即效用也，指其功能屬性。肝為血海，主藏血，以血為本，其體陰柔；肝亦喜條達，主疏泄，以氣為用，其性剛直，故謂肝“體陰而用陽”[39]。肝之體陰用陽，既相互依存又相制為用，肝血賴肝氣之溫煦推動得以散布全身，血行暢達；而肝氣受肝血之柔養(yǎng)濡潤方能調(diào)和舒暢，疏泄有常[40]。倘陰血虧虛，肝體不足，陰不抑陽，則會疏泄失暢，肝失條達或是肝陽過亢；相反地，肝之疏泄太過，肝用過亢，則會耗傷陰血，肝體失養(yǎng)，均會出現(xiàn)體虛用強的證情，此時唯有體用并治，剛?cè)岵?，方可使其互制互資，相反相成[41]。如治療肝腎陰虧而致肝氣橫逆證的一貫煎，以生地、當歸、枸杞等滋陰養(yǎng)血藥物柔肝舒郁而補肝體，伍以川楝子疏肝理氣，順遂肝木條達之性，以助肝用。諸藥合用，體用并治，使得肝體得養(yǎng)，肝用條暢，相反相成[42]。又如治療肝郁血虛脾弱證的逍遙散，用柴胡疏肝解郁，調(diào)達肝氣，配白芍、當歸養(yǎng)血斂陰，柔肝緩急，氣血同調(diào)，體用同治，方臻療效[43]。其余諸多方劑，均遵循柔養(yǎng)不忘疏泄、條達不忘養(yǎng)血之則，體用并治，相反而相成。

3.6.3 脾胃——健脾和胃 脾氣主升，胃氣主降，脾胃居中，為氣機升降之樞紐，脾升清陽而胃降濁陰，方可健運中焦，納運協(xié)調(diào)；若脾失健運，或胃失通降，脾胃升降失司，運化失常，則會清濁不分，上不散霧露之溉，下不泌清濁之別，而成中焦痞塞壅滯之證。此時須升降同調(diào)，斡旋氣機，不可獨升獨降，顧此失彼。方如柴胡配枳實之四逆散、升麻配枳實之陳皮枳實湯等，均兼顧升清與降濁，相反相成，復脾胃氣血生化之功。而升降之外，潤燥亦為脾胃一相反之矛盾。正如葉天士所言：“太陰濕土，得陽始運，陽明燥土，得陰自安，此脾喜剛燥，胃喜柔潤也[44]?！碧绕⑻摬贿\，則易生濕而致納運呆滯，此時如一味燥濕，則不免其剛烈傷及胃陰之弊；反之，胃強過燥，易致其陰不足而陽明燥結(jié)，但純用滋陰亦有膩濕困脾之虞，因此，唯有燥濕與滋陰兼顧，不偏不執(zhí)，方可以相反之藥味療相反之病性，復脾胃潤燥相濟之功用[45]。方如麥冬配半夏之麥門冬湯、厚樸配蘆根之連樸飲等，均秉承潤燥相因之則，脾胃同治。升脾之清而降胃之濁，燥脾之濕而潤胃之燥，健脾和胃，相反相成。

3.6.4 心腎——交通心腎 孫思邈云：“夫心者火也，腎者水也，水火相濟[9]”。如其所言，心位于上焦，主神而為陽；腎位于下焦，藏精而為陰，心腎猶如人身之天地，交感互藏[46]。在生理狀態(tài)下，心火借其內(nèi)寓之涼潤心陰下行，以助腎陽而溫腎水，使水不過寒；腎水藉其內(nèi)寓之溫煦腎陽上行，以益心陰而制心火，使火不過亢，二者升降相協(xié)，陰陽相調(diào)，水火既濟[47]。若心火過亢，抑或由心陰不足所致，下及腎水則耗傷真陰；若腎水不足，抑或由腎陽無法鼓動所致，則不能上濟心陰攝納心陽，而使心火獨亢，凡此種種，心腎水火均既濟失調(diào)，陰陽失衡[48]。針對此類病機，須心腎同調(diào)，滋水降火，以期水火既濟，心腎相交。方如《韓氏醫(yī)通》交泰丸，以辛熱之肉桂入腎經(jīng)，益命門之火而騰腎水上濟，以苦寒之黃連入心經(jīng)，直折過亢之心火，僅此二味，可使心火下達而不炎上，腎水上承而不泛下，共奏瀉南補北、交通心腎、相反相成之功[49]。又如黃連阿膠湯，以黃連、黃芩清肅上亢之心火，以阿膠、白芍滋養(yǎng)不足之腎精，并以雞子黃居中而達兩頭，“鎮(zhèn)定中焦，通徹上下”，諸藥配合，滋水降火，以復心腎相交[50]。其他如天王補心丹、朱雀丸等諸多方劑，均基于心腎水火相濟之特點組方配伍，交通心腎，相反相成。

4 討論與展望

有言道：“相反相成之謂和，相從相應(yīng)之謂和，陰陽交通之謂和”，中醫(yī)和諧觀是中醫(yī)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滲透了中醫(yī)的理、法、方、藥[51]。相反相成配伍將性效相反的藥物組方配伍，于對立中求統(tǒng)一，以期調(diào)疾病之矛盾，復人體之陰陽，看似冗雜，實則制方精妙，擁有廣泛的實踐基礎(chǔ)。臨床應(yīng)用只要合乎病機，往往效如桴鼓，不必畏忌用藥龐雜，總以治法周密、療效完善為目的。而中藥藥性理論作為指導臨床遣方用藥的主要理論，是制方不可或缺之依據(jù)?；诖诵纬傻南喾聪喑膳湮?，始終貫穿著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思維，制方嚴謹，立法得當。但同時也應(yīng)注意，相反相成配伍實為方劑配伍的方法之一，須時刻將方劑之療效置于首位，倘追求配伍巧思大于臨床療效，則本末倒置，反能致害。隨著時代變遷，疾病譜也隨之改變，慢性非傳染性疾病逐漸成為威脅我國居民健康的主要疾病[52]。鑒于其多發(fā)性、進展性、遷延性、難治性、矛盾性等慢病特點，相反相成配伍充分發(fā)揮了其借鑒意義，針對病機進行雙向調(diào)節(jié)，符合生命整體和諧規(guī)律，擁有廣泛的應(yīng)用前景。此外，由于中藥作用的二重性，相反相成配伍在各奏其效的同時尚可監(jiān)制藥味，糾偏防過，防藥過病所之弊。故今人應(yīng)重視對于相反相成配伍的理論研究和臨床實踐，深刻理解其組方內(nèi)涵，知常達變，守正創(chuàng)新，使祖國醫(yī)學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