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醒了，夢也丟了。

婁山瞇著眼睛努力追憶剛剛那個夢，追不回一個影兒。他習(xí)慣性地摸枕旁的手機(jī)，摸到手后恍悟，是手機(jī)的振動振走了夢。

“光頭群”赫然飄著一則訃告：我敬愛的父親馬禮山因病于今天清晨4 點(diǎn)38 分不幸去世……

婁山急忙扒拉被窩里的華妹，哎，哎，醒醒，醒醒，光頭犧牲啦！

華妹嘟囔說，別煩我！

婁山說，真的，小光頭在群里發(fā)的。

華妹翻過身，眼睛眨巴眨巴，緩過神兒后凝著眼珠子問，我問你，光頭從北京回來，你去看他了嗎？

婁山說，沒。

華妹說，你呀，跟腚吃屎都趕不上趟兒。說著坐起來，接著說，小光頭沒兄沒妹的，喪事肯定缺幫手。你趕緊起床，去街上吃根油條喝碗豆?jié){，快去醫(yī)院。

婁山明白華妹的意思，說，哪想到他走得這么快！我去，我馬上去。

華妹讓他先給小光頭打電話，他不打，說小光頭一旦在電話里謝絕，他就沒法到場，到不了場他就無法表現(xiàn)，無法表現(xiàn)就彌補(bǔ)不了沒及時去醫(yī)院探視的過失。

華妹嘴一撇說，你可聰明了一回！

婁山坐上出租車趕到醫(yī)院，先是排隊做核酸，等到了病房，老光頭的遺體已在運(yùn)往殯儀館的路上。小光頭電話里說，疫情期間喪事從簡，謝謝他的同時明確提醒他不必去殯儀館，那里限制參與送葬的人數(shù)。他“哦哦哦”應(yīng)著，再無一句話。放下電話他就后悔了，哪怕說句節(jié)哀順變的話呀！他決定打車去追，又覺得過于盲目，怕給人家添麻煩。糾結(jié)中忽然想到，往殯儀館追，太不吉利。罷罷，電話到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婁山是光頭運(yùn)輸公司的司機(jī)。四個月前老板馬禮山感覺身體不適，住院一周后轉(zhuǎn)去了北京，確診肝癌晚期。一個月前又從北京轉(zhuǎn)回做保守治療。心情不佳加上性格使然，婁山一直沒去醫(yī)院探視。華妹多次督促他，讓他送去一千元，他不去，說小光頭公開表示過，不讓公司的人去醫(yī)院探視，說影響病人休息和治療。公司內(nèi)部私下傳，說老光頭已脫相，沒了過去耀眼的光頭形象，家屬是怕人見。華妹說，你死心眼呀，去了能把你攆出來？再說了，別人去沒去醫(yī)院看，難道還要向你匯報？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說，麻煩，還得做核酸?，F(xiàn)在他真的很后悔。公司十二臺四十噸位的大卡車，趴在家里一半，他的車已趴窩兒十多天，若再不給他派活兒，他就得啃老本了。他站在街頭，忽然悲傷一回——死了人的悲傷和自己的悲傷，可翻江倒海也沒翻出一絲悲傷，跟早晨丟的夢一樣。

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亂了碼，不停地閃爍，燈下停一輛云梯檢修車。形形色色的車輛蚯蚓似的蠕動，覆蓋了東南西北的路，堵出聲勢浩大的十字陣。婁山的腳已踩在斑馬線上，此刻頓在那兒。行人、汽車、自行車、手推車、摩托車，混雜交錯，斑馬線已喪失了它的功能。噪音和尾氣攪動著空氣，鼓起一波波看不見的氣浪，粘稠地涌動。婁山抬手按壓嘴上的N95口罩，讓口罩的邊兒盡可能貼附在皮膚上。他開始起步，小心翼翼走在車與車的夾縫間。氣浪混合著汽油味，頑強(qiáng)地滲透進(jìn)口罩，他下意識掀起口罩，想吐出吸入喉管和鼻孔的濁氣，沒承想又一股氣浪撲來，實(shí)實(shí)在在灌進(jìn)胸腔，瞬間感覺脖頸下方的胸口噎了一下。先是胸悶，心臟隨之亂了節(jié)奏。他加快腳步躥出斑馬線，直奔沿江路，幾乎是小跑拱進(jìn)綠蔭遮蔽的鴨綠江公園。他摘下口罩長舒一口氣，咳了聲，“噗”，空吐了口“痰”。其實(shí)這口“痰”跟吸入的尾氣無關(guān)，是核酸檢測遺留的感覺，尚未形成痰的濃度?！翱取保∷指煽攘寺?。

公園里游人寥寥，枯靜。一線黑灰色的云，卷在江下游的天空，正慢慢往上游推進(jìn)，張牙舞爪地吞噬著天。婁山猶豫著，走在林蔭區(qū)的林中巷道，道路蜿蜒曲折，他曾走出過悠閑和愜意?？幢?，已近中午，怕蜿蜒不出愜意和悠閑了。于是他奔向江邊，上了條路徑筆直、視野闊達(dá)的棧道。江面起了薄薄的灰白色的霧，對岸和下游的鴨綠江大橋朦朦朧朧。他預(yù)感大雨將至，加快腳步想在大雨暴降前趕回家。

很快，臉頰上收到了幾滴水。黑灰色的云已翻卷到頭頂。婁山再一次加快腳步。走了大約五六百米，傳來悶悶的“唰唰唰”聲響，雨點(diǎn)突然密集襲來，他疾步躲進(jìn)江邊的涼亭。

暗紅色立柱的涼亭，脊頂為暗綠色，八角疊復(fù)，看上去豐滿而厚重。整個亭子一半坐在岸上，一半懸在江上，似一位閱歷豐富的長者，姿態(tài)端莊地坐于江邊。

亭內(nèi)站了個人，面朝江，留給婁山一個暗色的背影。雨中的江面薄霧似紗，對岸的建筑、橫跨江上的大橋，停泊在岸邊的船在雨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一幅水墨畫。婁山兒時常常在江邊玩耍，對江景熟視無睹，參加工作后極少再光臨。此刻，若無那個“背影”，他欣賞的將是一幅難得的完美畫卷。

“背影”是個男人?？床怀瞿挲g。青年或中年，絕不是老年。婁山期待“背影”挪挪位置，然而“背影”一動不動，雕塑一般。他收回目光，掏出手機(jī)翻看微信……耳畔的沙沙聲越來越響，雨線斜成雨簾兒。他的手機(jī)突然響了。他接聽，說在路上呢。說沒淋到。說在江邊涼亭避雨呢。說路上的汽車尾氣太濃，喘不上氣。說雨小了就回去。說送什么傘，不用。說去晚了，遺體送火葬場了。說小光頭不讓去。說我有什么辦法！還能死乞白賴往火葬場追呀？晦氣！說什么干啥都趕不上趟？無所謂。說算了，說那些沒用。他收起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

亭外閃過一道彩色的影兒。婁山扭頭看，彩色的影子轉(zhuǎn)瞬間閃到亭子前。是個騎自行車的人。騎車人手腳麻利，把自行車快速倚靠在亭子的欄臺外，人就上了臺階躥進(jìn)亭子。騎車人一身戶外運(yùn)動裝，黑黃相間，頭戴硬殼的紅色賽車帽，帽子中間夾嵌著一條黃色流線。騎車人摘下帽子，跳起來甩身上的雨水。懸江邊欄的“背影”扭過頭，看一眼騎車人。等婁山下意識想看看他的面相時，他的頭已扭回江面的方向。

霧鎖江面，灰汽蒙蒙。他在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婁山據(jù)此判斷，“背影”是外地人。

騎車人把賽車帽放在亭子中間的石桌上，說，預(yù)報沒說大雨呦！

竟然是女聲！南方口音，很柔。短發(fā)，秀氣。三十多歲吧。婁山說，七月天兒孩兒臉嘛。他原本不想接女騎手的話，可亭子里就三個人，“背影”離得遠(yuǎn)，他若無動于衷，怕?lián)黄鹗ФY之責(zé)。

女騎手給他個微笑。

女騎手走到懸江欄邊，站在“背影”旁，說，看不見對岸呦。

婁山判定，女騎手是在自言自語。

對岸有多遠(yuǎn)？女騎手問。婁山確認(rèn)她在問“背影”。她與“背影”幾乎肩并肩，相隔不足三十厘米?！氨秤啊睙o動于衷，心無旁騖般。婁山替女騎手尷尬，于心不忍，往前走兩步說，一千米吧。

女騎手回頭再次送給他一個微笑。他準(zhǔn)備擔(dān)負(fù)起不失禮之責(zé)，他不能像“背影”，把女騎手當(dāng)空氣。于是他主動問，你是哪的人？

女騎手眉毛一挑，說，猜猜。馬上又笑了，說，蘇州。

婁山問，騎來的？女騎手說，當(dāng)然嘍。

婁山問，一個人？女騎手搖頭。她告訴婁山，她是教師，借暑假約了兩位朋友沿海沿江騎到長白山。到煙臺時，一位家里突發(fā)意外退出了，另一位到了大連身體不適也退出了。她說她準(zhǔn)備了三年，不想半途而廢。但她不確定能不能騎到長白山。她又說，身體和車子不拋錨，能堅持到哪就到哪里嘍。

婁山說，一個人不安全呀，還有三四百公里……女騎手說，沒事的，我不走夜路。

婁山瞬間無語。一男一女，又陌生，談及女性人身安全，其潛臺詞……婁山自覺，不再繼續(xù)說。

雨霧中，江面氤氳，籠罩著神秘。果然，不遠(yuǎn)處的江橋下破出一條船，逆流而上，漸漸顯現(xiàn)出完整的輪廓，是一條陳舊的游輪。船上的人大多身穿灰色或土黃色衣服，無一鮮艷色彩。游輪離亭子越來越近，上面的人朝向亭子，看亭子里的三個人。婁山和女騎手同時走到懸欄邊。那個“背影”在女騎手靠近時挪動了半步，似刻意與女騎手保持距離。

游船距離亭子三四十米時開始調(diào)整方向，船身與岸平行，便看到船尾掛著對岸國家的國旗。船上有人抬起手向亭子揮舞。一個，兩個，三個……

女騎手問婁山，是朝鮮船嗎？婁山說，是。

婁山對船禮貌性地?fù)]一下手。女騎手格外興奮，奮力揮手，頻頻揮，嘴里呼出一聲“歐”。她想呼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表達(dá)她的興奮、新奇和對異國人的熱情?？墒掳l(fā)突然，她不懂朝鮮語，便又喊了聲“哈嘍”。她扭頭，面對“背影”問，他們聽得懂“哈嘍”嗎？

“背影”側(cè)過身，露出一絲笑意，卻沒回答。婁山接上話，說，應(yīng)該聽得懂。

游船漸漸離去，女騎手的目光久久沒撤回。當(dāng)游船拱入又一波霧里，她才轉(zhuǎn)身大聲說，真沒想到呦，離這么近！哎，我是不是偏的呦？

從她側(cè)身的角度看，她顯然是在問“背影”?！氨秤啊币廊粵]反應(yīng)，她又轉(zhuǎn)向婁山。婁山的回答便慢了半拍，說算偏的吧，這兩年，他們的船靠我們岸邊這么近的時候不多。說完，他滿腹疑惑地斜視“背影”，以示對他的冷漠不滿。

懸江的欄邊成弧形，由于“背影”挪了半步，身體略側(cè)，留給婁山半張臉。是中年男人，與婁山的年齡差不多。他瞧不起假深沉的人，太虛偽。他不屑的眼神和表情恰恰被女騎手撞見。女騎手傳遞給他的眼神是善意和寬容，仿佛在告訴他，不必介意。

“沙沙沙”的雨聲變成“嘩嘩嘩”的響。雨水急躁地拍擊著亭脊的瓦，脊檐瀉下的水柱把亭子圍成水簾宮，落地濺起的白色水花，誘惑著婁山思考點(diǎn)什么，比如小光頭辦完喪事會是怎樣的狀態(tài)？他正式接管公司后，會不會給自己小鞋穿？僅僅開個頭，女騎手問，雨什么時候能停呦？

婁山不確定是問他。女騎手并沒面向他，何況雨何時停他也不清楚，所以沒接話。他覺得欠了女騎手。

女騎手走到欄臺處，彎腰從賽車后架上提起裝備包，拎到石桌上，隨即打個冷戰(zhàn)。婁山以為她要換淋濕的衣服，轉(zhuǎn)身面向江橋，掏出手機(jī)翻看……他的手機(jī)又響了。他說我不餓，別等我。說哪有人，冷冷清清的。說有點(diǎn)冷。說雨小了我就回去。說話時，他的目光下意識跟隨女騎手移動。女騎手沒有換衣服，而是走到懸欄邊與“背影”再次肩并肩，眺望雨霧中的江面。雨下得不緊不慢，“背影”始終沒與女騎手對視，從兩顆頭的微動作，很難判斷他們聊沒聊上。他關(guān)了手機(jī)，越過石桌，靠近女騎手和“背影”，想聽聽他們是否在聊。他不想離他們太近，放慢腳步在他們身后踱步，丈量似的，耳朵在極力搜索他們的聲音，可沒搜到。他就站在了他們背后，“背影”忽然轉(zhuǎn)過身，嚇得婁山一怔，尷尬地繼續(xù)踱步。

“背影”五十歲左右，胡須黑而濃，面部棱角分明，似嚴(yán)肅似剛毅。婁山喜歡這種臉龐。他將自己的臉型評定為奶油小生，根本不像貨車司機(jī)的臉。說不上不喜歡，但總覺得缺點(diǎn)什么。

女騎手變換了姿態(tài)，背對江倚靠在欄邊。一陣風(fēng)攜雨自江面掃進(jìn)亭子，女騎手又打個冷戰(zhàn)，瞅石桌上的包，說，這個雨呦，好冷。盡管她面對婁山，婁山卻覺得她是在跟“背影”感嘆，是跟“背影”對話情緒的延續(xù)。

“背影”依然無動于衷。婁山再一次把女騎手的話歸類于自言自語。他無法自制，又一次破了他的自律防線，說，別感冒，去那個衛(wèi)生間換換衣服吧。他指向二十米外的公共廁所。

女騎手眉毛一挑，眼里閃了光。她可能沒想到那座近在咫尺的漂亮小房子是公共衛(wèi)生間。她從包里拿出衣服，瞅瞅婁山，婁山的理解是讓他照看包。他望了一眼“背影”說，你去吧，把包一起拿過去，我給照看車子和帽子，放心吧，有我們倆呢。他望了一眼“背影”。

女騎手莞爾一笑，提起包，下臺階前伸手試了試雨量，朝公廁跑去。

“背影”回頭，像是聽到了“我們倆”，想證實(shí)此刻的“倆”是否包括他。等婁山從女騎手那里收回目光，“背影”的頭又轉(zhuǎn)回江面。婁山說，一個女同志，出門在外可真不容易。他是說給“背影”聽的，以體現(xiàn)“我們倆”的存在和責(zé)任，想喚醒這個冷漠的人。

“背影”依然沒反應(yīng)。婁山又后悔了，心里暗暗譴責(zé)自己，話多！他斷定，“背影”是個性格古怪的人，大男人獨(dú)自閑在江邊的不多。等女騎手回來，他想自己也該回家了。

女騎手出現(xiàn)在公廁門口。橘色T恤，藍(lán)色短褲。邁腿欲跑，又退了回去。也許怕淋濕了新?lián)Q的衣服。婁山瞅一眼“背影”，“背影”身旁立著一把傘。婁山期待“背影”回頭，能與他正面對視，可以借機(jī)提示他，借用他的傘把女騎手接回涼亭。瞬間，一團(tuán)橘色的光閃進(jìn)亭子，亭子里陰郁的底色頓時增亮。煥然一新的女騎手，姣好的臉龐笑出兩彎月牙似的眼睛，忽閃忽閃，有種南方女子的婉約。這是婁山的感受，他下意識低下頭。

橘色的光，顯然閃到了“背影”。“背影”回過頭，注視女騎手，隨后又把頭轉(zhuǎn)回江面。

女騎手笑呵呵說，雨留我呦，鴨綠江留我呦。之后問婁山，附近有賓館嗎？婁山手指橋頭說，那，最近，中聯(lián)大酒店，四星級。

女騎手吁了口氣說，四星不在我的計劃耶，百元以內(nèi)的有嗎？婁山說，多得是。

女騎手點(diǎn)頭以示認(rèn)真考慮，沒再繼續(xù)問。婁山忽然覺得，真的該撤了。他下意識回避有關(guān)賓館的話題。就說，雨小了，我得回家吃飯了。

哇，十二點(diǎn)嘍！女騎手驚呼。不是那種真正的意外和驚詫，帶點(diǎn)兒矯情的成分，女人的矯情?！氨秤啊碧挚幢?。婁山終于發(fā)覺“背影”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他與女騎手，聽他倆的戲。假深沉！

婁山彎下腰，挽起褲腳準(zhǔn)備離開。走下臺階，試著邁了兩次腳又收回。他回頭看一眼女騎手，想正式打個招呼，說聲“拜拜”，來完美結(jié)束他的禮貌性陪伴。正猶豫，女騎手問，你去過朝鮮嗎？

婁山說，去過，兩年前常去，送貨。他心血來潮，又加一句，那邊晚上經(jīng)常不亮燈，漆黑。

女騎手問，為什么？

婁山說，節(jié)約用電吧，也許為了防空。

女騎手問，我晚上住這兒，可以看見嗎？

婁山說，當(dāng)然。

“背影”的身子動了動，掏煙，點(diǎn)燃。婁山和女騎手同時被這個動作扯去了目光。一陣風(fēng)由江面掃進(jìn)亭子，裹挾著雨水，“背影”退了一步。隨后，整個身體面對女騎手和婁山。這是他第一次正面面對他們倆。場面似乎有些尷尬，都無話可說。

沉默了片刻，婁山說，雨小了，我該走了。話出口忽然不舍，不舍什么并不明確。曲終人散？他覺得曲沒終，散的是他自己。他強(qiáng)迫自己邁下臺階，接著說，你們聊，我回家吃飯。

女騎手和“背影”注視他。他進(jìn)一步不舍，其實(shí)是不甘。他想象不出他走后女騎手和“背影”怎樣交流，會不會冷場，他更想知道這個寡言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們沒有挽留他。他也找不到他們挽留他的理由。他毅然走下臺階，走出亭子七八步，忽然聽到沉悶的“簌簌”聲，雨點(diǎn)排山倒海般由南面密集襲來。女騎手喊，雨大嘍，快回來！婁山毫不猶豫退回亭子里，說，這雨跟我較上勁兒了！我媳婦還在家等我吃飯呢。

女騎手問，附近有飯店嗎？我也餓了。婁山說，橋頭那邊全是。

女騎手開玩笑說，你讓我去對岸吃？婁山說，我說的是橋這頭。

女騎手哈哈笑說，開玩笑呦。她像演戲，突然提高聲音說，下吧下吧，我決定住下，不走嘍，天晴也不走。說著移步至懸江欄邊，伸出手去接亭外潲進(jìn)來的雨水，笑得像天真的孩童。

婁山和“背影”原地未動，默不作聲地看著女騎手，保持著男人的矜持。

女騎手回過頭問，這里能點(diǎn)外賣嗎？

婁山不敢確定，說，沒問題吧。

女騎手問，地址怎么寫？

婁山說，你就寫離江橋最近的涼亭。

女騎手說，我點(diǎn)三份，一人一份，我請客，我們有緣分。

婁山說，不不，我家就在附近，家里等我吃飯呢。雨小了我就走。你們點(diǎn)，點(diǎn)兩份就行。他把女騎手和“背影”下意識牽到了一起。

“背影”擺擺手。無論他愿意或不愿意，已被婁山牽扯其中了。他終于說話了，聲音渾厚，這樣吧，我也餓了，我來點(diǎn)。他詢問婁山，你確定不在這吃？

婁山明確點(diǎn)頭。

“背影”對女騎手說，這樣吧，我給你點(diǎn)一份參雞湯，暖暖身子，補(bǔ)充體力。

女騎手眨眨眼，問，參雞湯？又爽快地說，聽你的，我把錢掃給你。

“背影”搖頭說，能不能成功還不知道呢。

“背影”打開手機(jī)，女騎手的頭湊過去。女騎手疑惑地問，一只雞？

“背影”說，很小，韓國風(fēng)味，點(diǎn)兩份，你一份我一份。

女騎手抬手捂自己的嘴，一人吃一只？

“背影”說，吃得下。

婁山瞬間發(fā)覺，自己無形中變成了局外人。可雨還在下，他一時無法出局。

亭子里短時間沉默。三個人的目光有意無意撒向江面，遠(yuǎn)望對岸。

對岸已顯露出建筑物。女騎手問“背影”，你去過朝鮮嗎？

“背影”點(diǎn)頭。

女騎手說，你們都去過呦，聽說很神秘，說說，說說。

“背影”的手機(jī)響了，接聽后說，不好意思，我們被雨困在江邊……哪個亭？離江橋最近的，叫觀潮亭。哈哈，我們還在想，單子下了能不能成功呢。謝謝，謝謝。

觀潮亭？婁山在江邊長大，從未關(guān)注這座亭子的名稱。他特意看了一眼“背影”，他應(yīng)該是本地人吧。

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快遞小哥的身影。他的臉被雨衣的帽檐遮擋，到了亭子前才抬頭，望向亭子，露出潔白的牙齒。許是訓(xùn)練有素，電瓶車和人一同跨上臺階，帶進(jìn)來一片雨水。他把帽子擼到腦后，爽快地說，哈，有意思，第一次送這樣的飯，我好久沒進(jìn)公園啦！他打開保溫箱，提起一個方包放在石桌上，面對三個人，一一審視后問，誰的？

三個人都對他微笑，同伙似的。他說，吃吧，快涼了。他走到懸江的欄邊，望向?qū)Π叮@訝地大聲說，蓋那么多樓啦！

雨小了。霧薄了。對岸猶如海市蜃樓，一棟偏棕紅色的圓形建筑，如鼓狀，格外顯眼。它的后面密集分布許許多多的樓。

“背影”說，等雨停了，你們到橋頭，再看那棟樓就明白了。他的整個神態(tài)和語調(diào)，透著看透世事的淡然和沉靜。

他是什么人？婁山想。

吃飯吧?！氨秤啊敝钢郎系娘?。

外賣小哥轉(zhuǎn)過身，說聲“拜拜”，推著電動車出了亭子。

亭子里瞬間通透，亮堂了許多。

“背影”打開方包，從里面拿出兩個圓形湯盒，兩個裝米飯的小盒，兩個拼裝多種朝鮮泡菜的菜盒，兩雙筷子和兩個湯勺。他替女騎手打開湯盒，湯里臥著一只雞，拳頭大。

女騎手“哇”了聲。

婁山咽了口口水，說，你們吃，雨小了，我走了。

女騎手說，不好意思。

“背影”說，一起吃吧。

婁山?jīng)Q然地說，我走！你們吃好玩好。

婁山真的走了，他好像沒有理由再留下。走出十幾米再回過頭，亭子里的格局發(fā)生了變化，“背影”和女騎手坐在石桌旁，像一對夫妻。他抬頭望一眼亭子上方，那里的的確確嵌著三個字——觀潮亭。是繁體漢字。

走出公園大門，過馬路前，婁山又回頭望向觀潮亭，亭子已被綠色遮蔽……

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擊起積在馬路上的雨水，濺了婁山一身。他發(fā)現(xiàn)馬路那邊站著個女人，撐著傘，像華妹，影影綽綽的。隨即傳來尖銳刺耳的喊聲，婁山，你彪呀！戀戀不舍看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