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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縛的爺爺

2023-08-21 22:12劉劍波
雨花 2023年6期
關鍵詞:爺爺爸爸媽媽

劉劍波

我五歲那年爺爺來我家過年(奶奶已去世多年),那是我頭一次見到爺爺。他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老頭,一頭濃密的白發(fā)修剪得很齊整。穿一件黑羽絨服,里面是白襯衫,打著領帶。那領帶是大紅的,顯得鮮艷耀目。爸爸把一包中華香煙遞給他,他慌忙說不要不要。爸爸硬是塞進他衣兜里。爺爺小心地抽出一支,又摸出打火機,“咔嚓”點亮火。但是媽媽咳了一聲,我知道媽媽最討厭煙味,爸爸在家從不敢吸煙。爺爺關上打火機的帽子,把香煙夾到耳朵上。我吵著鬧著,也想要根香煙夾在耳朵上。爺爺哈哈笑著,把他耳朵上的香煙移到我耳朵上。接著,他讓我把手掌壓在他手掌上,量我們手的大小。不用說,我的手比他的手小很多。他說,他下次來時我們再量,看看我的手是不是變大了。

那年除夕吃餃子。爸爸負責剁肉餡,他束一件白圍裙,袖子高挽,掄兩把菜刀,左右開弓,在樹根砧板上“乒乒乓乓”剁起來,怎么看都像在擂鼓,激越的鼓點,像一群被驚動的鳥,在屋里亂竄。我覺得好玩極了,吵著也要剁。可是我太矮了,夠不到砧板。爸爸就把我抱起來,可是那兩把菜刀太沉了,我根本拿不動,只好悻悻作罷。

到吃餃子時,我和來我家做客的表妹才被告知,有的餃子里包了一元硬幣。這個新奇的捉迷藏游戲讓我和表妹興奮不已。我和表妹搶著吃起來。表妹先吃到一個,高興得手舞足蹈。爺爺吃到一個,把那枚硬幣給了我。小姨也吃到了一個,趕緊給了她女兒。我倒霉透了,一口氣吃了一盤餃子,一個硬幣也沒吃到。爺爺的運氣出奇地好,居然又吃到了幾枚硬幣。我對媽媽說,我要把剩下的半鍋餃子統統吃下去,不信吃不到錢??墒菋寢屝?,包進去的硬幣都吃出來了,捉迷藏游戲到此結束。我沮喪得快哭了。爺爺把吃到的硬幣全給了我,這多少安慰了我。我后來問媽媽,為什么爺爺一個也沒給表妹。媽媽說,因為你是爺爺的親孫子。

爺爺抱著我看央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趁著大家被一個小品節(jié)目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爺爺把壓歲錢偷偷掖在我腰里,湊在我耳朵根子上說,別吭聲。爺爺嘴里哈出的熱氣弄得我耳朵奇癢難忍,我情不自禁呵呵笑起來。大家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因為那個小品節(jié)目已經接近尾聲,笑點早就被抖完了。

除了小品,其他節(jié)目都無聊透頂,我的哈欠一個接一個。媽媽讓我去睡,我不聽她的。大家在一起多熱鬧啊,我眷戀這熱鬧。這時,爺爺沖著我做了個手勢,燈光將它映在墻上,變成了一只小兔。我驚訝得睡意全無。接著,爺爺兩只手握在一起,又做了一頭彎腰吃草的山羊。興致勃勃的爺爺停不下來,用他那雙神奇的手一口氣做了大象、駿馬、狗、長頸鹿、獅子、老虎、猴子和爬行的鱷魚。一個龐大的馬戲團浩蕩而來。

我完全驚呆了。在我眼里,爺爺這個小老頭一下成了比孫悟空還神通廣大的人。我纏著爺爺教我。爺爺說,等我下次來再教你,現在聽媽媽的話,去“覺覺”。我很詫異,爺爺怎么知道我把“睡覺”說成“覺覺”的呢?

第二年過春節(jié)爺爺沒來。第三年也沒來。我問爸爸,爺爺怎么不來了?我還等著他的馬戲團呢。爸爸說,你爺爺偏心把房子給了你叔叔,你媽不讓他來過年了。我不明白,爺爺把房子給了叔叔跟他來我家過年有什么關系。面對我一臉的疑惑,爸爸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吹起了口哨。

沒過多久,爸爸讓我陪他去縣城看爺爺。叔叔家住在縣城,我問爸爸是不是去叔叔家。爸爸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我們乘爸爸同事的車。爸爸的同事長著一張扁平的臉,一只豬那樣的鼻子和寬闊的嘴,一雙熊貓的眼,粗硬的頭發(fā)梳向腦后,前額露出古怪的月牙形發(fā)際。就是這樣一個很丑的人,卻擁有一臺奧迪車,你說氣人不氣人?這些年,鎮(zhèn)上很多人家都陸續(xù)買了車,有些家庭甚至買了兩臺車??墒俏覀兗覅s連一臺也買不起,這成了媽媽的心病,她認為這是爸爸無能的表現,爸爸卻毫不在乎地吹起了口哨。每當有什么壞事發(fā)生,他就吹起口哨,他試圖以樂觀待之。爸爸大大咧咧地說,面包會有的,咖啡會有的,汽車也會有的。

爸爸說,等看完了爺爺,就帶我去肯德基吃雞腿和薯條。我想要一大杯可樂。另外,我還想吃熱狗。我還沒吃過熱狗呢。

奧迪車在縣城的一家養(yǎng)老院門口停下了,那是一座赭黃色樓房。我問爸爸,到這兒來干嗎?爸爸說,來看你爺爺啊。我說,爺爺不是在叔叔家嗎?爸爸不吭聲,領著我往里走。我不甘心,繼續(xù)問爸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嘆了口氣,幾個月前,你叔叔跟著一個浪蕩女人出走了,從此銷聲匿跡。你嬸嬸只好把爺爺送到養(yǎng)老院來了。

爸爸向一個護工打聽爺爺的房間。護工想了想,說在二樓。我們來到二樓,走廊兩側的房間門上都貼著入住者的名字。我們在走廊盡頭找到了爺爺的名字。

在昏暗的房間里,一個穿著破舊汗衫,形容枯槁,神情呆滯的老頭躺在床上。他那蒼老的面龐萎蔫成很多很復雜的皺紋,稀疏的眉毛和一雙渾濁的眼睛被高高的顴骨擠上了額頭,整個身軀陷入了風燭殘年的狀態(tài)。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幾年前來我家過年的那個衣著光鮮、神清氣爽的爺爺嗎?

一看到我們進來,爺爺的眼睛倏地亮了,他想坐起來,可是無論怎么使勁都坐不了。原來,爺爺的兩條腿被麻繩綁在床架上了。爸爸摸了摸那繩子,不禁怒發(fā)沖冠,沖出去找院長。我也跟出去。我不愿單獨跟爺爺待在一起。在我眼里,他不是我爺爺,是一個讓人害怕的陌生老頭。

我可是頭一次看到爸爸發(fā)這么大的火——他把院長辦公室茶幾上的一盆蘭花抱起來摜在地上,那聲巨響像是一顆炸彈爆炸了。院長嚇得跳了起來。這個頭發(fā)掉光、穿白色亞麻布夏裝的中年人,剛才坐在電腦跟前,緊盯著屏幕看。

你想干什么?院長喝問爸爸。爸爸從書柜里抽出一本書,朝窗戶砸去。那本很厚的書,在飛翔的過程中像鳥張開翅膀那樣展開了書頁,發(fā)出“嘩嘩”的響聲。院長大喊,快來人??!爸爸又伸手去扯墻上的錦旗,卻被跑進來的一個大塊頭按住了。

院長對大塊頭說,快打110!爸爸從大塊頭手里掙脫出來,掏出手機,朝院長亮出方才拍的爺爺被縛的照片。給我個說法,為什么要把我爹綁起來?

院長像泄了氣的皮球,囁嚅道,我們也沒辦法啊,老爺子老是偷著往外跑,我們人手又少,看不住啊。有一次,老爺子趁護工不注意,溜到大街上去了,險些讓汽車撞了。要是真撞了,誰負得起這個責任啊。所以,我們就出此下策,萬望體諒啊。不過,綁得很松,不會傷及皮肉。

爸爸一臉的嘲諷,這么說,我倒要謝謝你們了?院長躬起腰,您是老爺子的兒子吧,請刪掉那張照片行嗎?爸爸說,這是打官司的證據,怎么可能刪?我還準備發(fā)到網上去,讓你們臭名遠揚。院長的哭腔都出來了:你要是發(fā)到網上去,我們這個養(yǎng)老院就完了。爸爸說,這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院長恨不得給爸爸下跪,刪了吧,求求您。爸爸說,我不會刪的,否則我到法庭拿什么作證據?虐待老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否則天理何在?院長捶胸頓足,真不是虐待啊,實在是沒辦法,我保證以后不會再發(fā)生這種事了。爸爸說,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我要把我爹接回家去。我們法庭上見。

我巴望事情越鬧越大。我是個喜歡看熱鬧的孩子。但是沒想到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爸爸跟養(yǎng)老院做了一筆交易。嬸嬸把爺爺送來時,只付了一部分錢,要是不付清余款,爸爸就不能把爺爺接回家。但爸爸認為余款不應該由他付。最后的結果是,爸爸刪掉照片,免付余款。

爺爺被接回來的那天晚上,媽媽跟爸爸吵了一架。當然,他們是關在房間里吵的。那時爺爺已經睡下了。他被爸爸安排睡在書房里。當初我家建房時,愛閱讀的爸爸辟出一間做了書房。別的孩子的爸爸下了班不是去打牌,就是呼朋引友到鎮(zhèn)上喝酒,可是我的爸爸卻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看書。媽媽有一次對我說,我當初愛上你爸爸,就是因為他愛讀書。但我聽到的另一種說法是,爸爸年輕時酷愛寫作,想當作家,后來夢想破滅了,只好到鎮(zhèn)政府去寫材料。

媽媽對爸爸沒跟她商量就把爺爺接回來很是不滿。爸爸故伎重演,又吹起了口哨。爸爸的口哨吹得圓潤動聽,是一首流行歌曲的優(yōu)美旋律。可是,爸爸吹得再起勁,媽媽也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爸爸委屈地說,跟你商量你就同意了嗎?媽媽說,你不跟我商量說明你眼里根本沒有我,那還過什么過啊,你跟老頭過吧,我走人。

爸爸聲音嘶啞,像是被誰卡住了脖子:老爸太可憐了,我不放心再讓他待在養(yǎng)老院了,這事我不管誰管啊。這話讓媽媽氣不打一處來,他可憐我們了嗎?他一下把房子給了小兒子,我們一片瓦都沒撈著。當時說好,房子給了小兒子,以后他的一切就由小兒子管了,可最后還是弄到我們這兒來了,這是怎么回事啊?爸爸為難地說,可是我已經把老爸接回來了,難不成再送回去?看在我們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諒解一下好嗎?媽媽啐了爸爸一口,你說我們還有夫妻情分嗎?要是還有夫妻情分,你就不會在外面找女人了。媽媽“嚶嚶”地哭了起來。

僵持了好一陣子,媽媽最終還是讓步了。媽媽說,老頭現在還能自理,以后躺在床上怎么辦?你別指望我給他端屎端尿啊。爸爸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既然把他帶回來了,我會全權負責,不會勞煩你一個手指頭。

爸爸給我布置了個任務:你放暑假了,除了完成作業(yè),就是陪爺爺。你不要把這個老頭當成爺爺,就當成一個大孩子。你就是陪一個大孩子玩耍。人老了就成了孩子了,關于這一點,等你以后老了就明白了。爸爸又說,要是你做得讓我滿意,我會給你獎勵。我忙不迭地問,什么獎勵?爸爸說,除了摘天上的星星我辦不到,你的任何要求,我都滿足你。我說,我要你天天開汽車送我上學,就像阿毛那樣。爸爸爽快地答應了。可是,我說,汽車在哪兒???爸爸吹了聲口哨,會有的,面包會有的,咖啡會有的,汽車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爺爺愛吃面條,堿性很重的那種。昆侖市場有家重慶人開的面店,專做堿性重的面條,那種面黃茵茵的,有刺鼻的石堿味,面湯極黏稠。我看到過他們軋面條。把一大團面擱在一個木斗里,搖動曲柄,齒輪發(fā)出“嗡嗡”的聲音,無數根面條溪水似的“嘩嘩”流出來。

爸爸很早就起床,穿過大半個城市去那兒買面條。爸爸還做了澆頭,通常是辣椒炒蛋皮兒,或者是文蛤青菜,或者是肉絲雪菜。爺爺吃得很拘謹,他根本不理會澆頭,只是揀面條吃,一根一根地吮吸,不發(fā)出一絲聲音??墒侵灰獘寢屢蝗ド习啵瑺敔斁妥兞藗€人,把手中的筷子當成兩根矛戟,狠狠戳向被澆頭覆蓋的面條。他先是大口消滅掉香氣襲人的澆頭,再大口吸溜面條,聲音像是在下雨。

爸爸讓我陪爺爺看電視。我按著遙控器上的選擇鍵。我對爺爺說,你喜歡哪個頻道就說一聲。可是我把所有的鍵都按遍了,爺爺一聲都不吭。爺爺的眼神很空洞,好像那里面的一切都被抽光了。

我把手掌壓在他手掌上,量我們手的大小,就像他那年來我家過年對我做的那樣。那次他說,他下次來時我們再量,看看我的手是不是變大了。

我的手還是比爺爺的手小,但跟那次比,卻大了許多。我問爺爺,你看出來了嗎?我的手變大了。我期待爺爺臉上現出驚喜的神情,我期待他感嘆一聲:你長大了。但他什么也沒說。他想抽回他的手,我卻緊緊抓住,走,跟我到院子里去。我使勁拽著他走。我的陀螺和鞭子躺在地上,是我昨天玩累了扔在那兒的。

抽陀螺我太在行了。我們這些孩子都把陀螺叫作“老?!?,我只要一鞭子下去,趴在地上的“老?!本凸怨哉酒饋?。我再甩一鞭子,它就“呼呼”旋轉起來。我在爺爺面前賣弄地抽著,長鞭被我耍得“啪啪”直響,陀螺則“呼呼”地轉成一團影兒,好像要把地面鉆個窟窿。可是爺爺看都不看一眼,他不瞅著地上,卻朝天上看。

晚上,我去爺爺的房間。我很莊重地對爺爺說,等不來你的馬戲團,我就只好自己組建了,現在請你來檢閱。你不知道,為了組建這個馬戲團,我勤學苦練,花了多少工夫啊。接著,我得意地朝他伸出手指頭,花樣百出。燈光將我變出的各種動物映在墻上,栩栩如生,精彩絕倫。我指望爺爺夸獎我,至少要說一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類的話??墒菭敔攨s倒在枕頭上睡著了,鼾聲如雷,像是墻上獅子在咆哮。

有天上午,我坐在抽水馬桶上拉屎。拉完出來,爺爺不見了。我拔腳跑出去。我家通往鎮(zhèn)街的水泥路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嚇壞了,趕忙用家里的座機撥了爸爸的電話。我坐臥不安,眼前不斷閃現出爺爺被迎面飛馳而來的汽車撞倒的畫面。他不是一下倒在地上的,而是先在天上飛了一陣,才像個沉重的口袋“噗”地掉在地上,七竅流血。或者,他掉進了很深的河里,在湍急的水流里,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他被沖到下游的河灘上,幾天后才被一個拾荒人發(fā)現,他的肉身已經開始腐爛。我越想越害怕,我去街上找媽媽——媽媽在鎮(zhèn)上開了個雜貨店——店里燠熱不堪,一個垂掛的錐形蒼蠅紙在不停地旋轉,上面黏滿了墨綠色的蒼蠅。聽我說了情況后,媽媽一點都不著急,不慌不忙地整理貨架。

吃了媽媽冰柜里的冰激凌后,我就回家了。遠遠看到門口停著爸爸的踏板車,我奔跑起來。在廚房里忙活的爸爸什么也沒說。爺爺蔫頭耷腦地坐在自己床上,仿佛陷入了沉思。爸爸告訴我,他是在小鎮(zhèn)的墓地找到爺爺的。墓地在鎮(zhèn)子的北頭,和小鎮(zhèn)之間隔著茂密的竹林。竹林猶如厚厚的門簾,你掀開它就看到了那片墓地。爸爸曾經說過,喧鬧的鎮(zhèn)子和寂靜的墓地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爺爺為什么要去那兒呢?我問爸爸。你爺爺神志不清了,他可能以為你奶奶就埋在那兒。另外,你叔叔離家出走,爺爺以為他死了,也埋在那個墓地里,所以他是去找他們。當然,也可能他是去看看他最后的家。

可我不明白,爺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么知道鎮(zhèn)子北頭有墓地的呢?爸爸說,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呼喚吧。呼喚?我懵懵懂懂地問。那是一種回響,一個人老了的時候,他就沉默寡言了,看上去在發(fā)呆,像個傻子。其實這是你的錯覺,他實際上在諦聽那種回響。他一生經歷了很多,目睹了很多,比如生命和死亡,就像花開花謝。它們并沒有消失,一直喧鬧在他的心靈里,并且產生了很多回響。所以,人到了最后的歲月,唯一能做的,就是諦聽那些回響,那些從心靈折射出的聲音。聲音也是道路,你會被誘導走到這條道路上去。你不知道道路的盡頭在哪兒,你只能憑著本能在上面走。我不知道這樣解釋對不對。兒子,有很多東西是無法解釋的。

雖然我不明白爸爸在說什么,但我崇拜他,他太有學問了,他沒有白讀那些書。爸爸又說,爺爺還會溜走的,他下次去的可能是另一個地方,所以,你要看好爺爺。

媽媽跟爸爸又吵起來。實際上是媽媽一個人在堂屋里吵,像是故意讓貓在書房里的爺爺聽到:去,再跟他說,小便前要把馬桶圈掀起來。我累了一天,回來還要給他擦馬桶,我前世該他的???!爸爸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說,爸爸記性不好了,我跟他說了很多次了,就是記不住。我們到了他這個年紀,說不定記性還不如他呢。以后馬桶圈我來擦,你不用管了。媽媽還是不依不饒:現在小便滴在馬桶圈上,再過些日子,大便就要糊在上面了,等著吧!

爸爸給我布置一個任務,以后爺爺要小便,由我先把馬桶圈掀起來。我說,白天還好辦,要是爺爺夜里小便,誰來叫醒我?爸爸說,那你就第二天早上擦。這個任務其實很艱巨,因為我不知道爺爺什么時候小便。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爺爺的褲襠,那兒一有動靜,我就飛快地搶在爺爺前頭,把馬桶圈掀起來。他總是尿不干凈,明明尿完了,卻還像雨滴那樣淅淅瀝瀝,褲襠常常濕了一大片。爸爸說,人要是老了,那玩意兒就會像壞了的水龍頭,永遠也修不好了。

我還發(fā)現,爺爺沒有尿線了,尿直接垂落下來,一部分落到馬桶里,一部分落在了地上。我馬上拿拖把把地上的尿拖干凈。但我也有失職的時候,有時,我被電視里的精彩節(jié)目吸引住,就顧不上掀馬桶圈或拖地上的尿了。一天,媽媽去縣城進貨,回來快半夜了。突然,她的一聲尖叫驚醒了我。我趕緊爬起來。爸爸也起來了,我們循聲跑向衛(wèi)生間。媽媽坐在地上哭嚎: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怎么沒把我摔死??!原來,她進衛(wèi)生間解手,踩在爺爺淋在地上的尿滑倒了。

禍不單行。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有人使勁敲門,墻壁被震得嗡嗡直響。媽媽打開門,進來一個壯實的矮個子男人,他的頭發(fā)快掉光了,但胡子卻相當茂盛,鷹鉤鼻子直指一張大嘴。這是顧某某的家嗎?那人酒氣熏天地問。爸爸說,你找我什么事?那人劈手揪住爸爸的T 恤衫領子,你弟弟把我老婆拐走了,快把他交出來。

媽媽說,他弟弟拐走了你老婆,問我們要什么人?那人說,我也是沒辦法,我不問你們要人,還能問誰去要?爸爸說,我很同情你,但我們幫不了你。那人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們可憐可憐我吧,自從老婆離家出走,我沒睡過囫圇覺,我都快要崩潰了。爸爸說,我們真的愛莫能助。那人哀求著說,你們一定知道他們去了哪兒,快告訴我。媽媽說,快走吧,我們要休息了。那人說,不告訴我,我就睡在這兒不走了。媽媽說,那就讓110 請你走。那人說,我走,我走,但我還是要來的,直到我知道他們的下落為止。

第二天晚上,那人又來敲門。媽媽不開門,那人就用拳頭擂。媽媽只好打了110,說有歹徒私闖民宅尋釁滋事。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可那人早跑了。

那人跟我家耗上了,隔三岔五就來騷擾,他知道媽媽會打110,所以他敲一陣門就腳底抹油溜了。那情形更像是來點個卯。那兩個民警也總是會趕過來,但他們說說笑笑的樣子,無異是來應個景。但我家自此再無寧日,那人來一次,媽媽就跟爸爸吵一次。媽媽用粗俗的語言詛咒叔叔,還要夾槍帶棒地捎帶上爺爺。最后,媽媽哀戚地長嘆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總有一天,我會逃離這個家的。

不知從哪天起,家里就氤氳著一種難聞的味道。你可以說它是臭襪子味,也可以說它是腐爛的咸菜幫子味。媽媽對氣味的辨識很靈敏,她判斷那氣味是屎的味道。她馬上想到了爺爺。去,看看他是不是拉在床上了,她命令爸爸。

過了會兒,爸爸從爺爺的房間出來,說,老爸沒有拉在床上,他屁股上也挺干凈的。媽媽發(fā)動我和爸爸,翻箱倒柜搜尋氣味的來源。媽媽說,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否則,誰也甭想睡!經過一番艱難的搜尋,終于在爺爺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是一條粘滿大便的短褲。

爸爸比媽媽還生氣,他將臭烘烘的短褲拿給爺爺看,你干嗎要撂到床底下,嗯?我可以給你洗啊。爺爺像個罪犯似的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爸爸并沒有洗那件臟短褲,而是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僅僅過了兩天,家里又飄蕩起屎味來。是爸爸下班回來聞到的。他先是問爺爺,你把屎短褲藏到哪兒了?爺爺照例泥塑木雕般坐在那兒不吱聲,腦袋高高昂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爬進了床底,但里面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我們把爺爺的床墊被褥翻了個底朝天,又搜遍了書房的角角落落,還是沒找到屎短褲。爸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快,我們要趕在你媽回來前找到。

那條褐色屎短褲被包在一張舊報紙里,塞在廚房灶臺的抽屜里。爸爸找到時臉上現出如獲至寶般的喜悅???,快開窗!我把家里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新鮮的空氣潮水般涌進來,將滯留在屋里每一寸空間的異味蕩滌一凈。

媽媽回來并未察覺出什么,否則又會掀起軒然大波。我和爸爸都很慶幸,同時如履薄冰的感覺油然而生——只要爺爺住在我家,隨時都會發(fā)生藏匿屎短褲的事,而誰又能保證在媽媽回家之前找到它呢?

于是,爸爸又交代給我一項新任務:密切關注爺爺藏匿屎短褲的舉動,這意味著我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懈怠,我不能玩耍,不能看電視,要時時刻刻守在爺爺跟前。爸爸說,我知道這個任務非常艱巨,但為了這個家,你必須像男子漢那樣勇于擔當。

不久,有個外地雜耍藝人來賣藝,場子就設在我家附近,被觀者圍得水泄不通。我飛快地跑過去,把爸爸給我的任務忘得一干二凈。那個雜耍藝人能同時旋轉兩個橡皮球、一只蘋果、一個雞蛋和一塊石頭,那些五花八門的東西在我的視線中升起又降落,像正在繞軌道飛行的行星系。我被迷住了,甚至產生了跟他學雜耍,從此浪跡江湖的念頭。

爺爺趁我跑出去的當兒,又把屎短褲藏起來了。自然,又是爸爸回來聞到的。他顧不上叱罵我失職,火急火燎地尋找起來。媽媽通常九點到家,到了八點半,我和爸爸還沒找到。太奇怪了,你能聞到那股屎味,感覺到它的存在,仿佛觸手可及,但你就是無處可尋。爸爸打電話給媽媽,讓她務必推遲一小時到家。

掛鐘敲了九下,媽媽推開了門,準時得讓我吃驚。媽媽一進門就感覺到那股令人惡心的氣味縈繞在她四周。媽媽氣不打一處來,吼了聲,都去死吧!我的疲憊不堪的媽媽一下倒在地上,她拍打著地磚歇斯底里地尖叫,快找,快找,要是找不到,我就一把火把房子燒了!

要感謝我家的小花貓,它總是每天半夜到房梁上捉老鼠。它在房梁上爬來爬去,那條臭氣熏天的褲頭像破敗的旗子墜落了下來。天知道爺爺怎么會想到把屎褲頭藏到房梁上去的。而爺爺又是怎么藏到房梁上去的,這一直都是未解的謎。我以為媽媽又要跟爸爸大吵一場,但是媽媽往沙發(fā)上一歪就睡著了。爸爸說,讓你媽在沙發(fā)上睡吧,他找來一條毛巾被蓋在媽媽身上。媽媽蜷曲著身子,發(fā)出可怕的鼾聲。

過了幾天,又發(fā)生了一件比屎短褲更為嚴重的事。那天媽媽身體不舒服,沒去店里。中午,全家人圍著八仙桌吃飯。爺爺扒了兩口就挪開椅子走了,好像去找什么東西,好一陣子沒回來。爸爸讓我去看看。我聽到衛(wèi)生間有動靜,就朝那兒走去。我聞到一股大便的臭味,比屎褲頭強烈多了。我來到衛(wèi)生間門口,越來越強烈的惡臭熏得我差點嘔吐起來。

爺爺赤裸著,剛沖好淋浴出來。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光著身子的爺爺,他全身的肉都松弛得離開骨頭,垂掛下來。我被一地的屎嚇壞了——防滑墊上粘著屎,馬桶圈上有屎,鋪成菱形的地磚上有屎,他脫下來的汗衫褲頭上有屎,他拿在手里的浴巾上也有屎。我飛跑過去喊爸爸。我覺得我快哭出來了。爸爸問爺爺怎么了。我用手指著衛(wèi)生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媽媽跟在爸爸后面,而我充當向導的角色,跑在最前面。

爺爺好像知道媽媽會來,用粘著屎的浴巾緊緊裹著自己。媽媽驚叫一聲,捂著鼻子逃走了。但是爸爸卻沖進了衛(wèi)生間,他那種急迫的樣子就像去救火。他把爺爺推到蓮蓬頭下,扯下浴巾,打開水龍頭,手放在噴頭下試水溫,調到合適的溫度,然后扶爺爺進去沖洗。爺爺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拿起肥皂往身上抹了一遍又一遍。爸爸說不要抹了,爺爺還是不停地抹,好像這樣就能把他的“罪過”抹掉似的。

爸爸另找了條浴巾裹在爺爺身上,讓我攙著送回他屋里。爸爸把爺爺的臟衣服和粘著屎的浴巾包作一團,送進了外面的垃圾桶。他拿著水桶、板刷、毛巾、紙巾進了衛(wèi)生間。防滑墊和馬桶圈上的屎好對付,可以用紙巾、肥皂擦洗,但是清理地磚上的屎夠爸爸忙活的了,因為那些屎已經嵌進了地磚的細縫里,用刷子越刷越糟糕。爸爸就用牙刷來回蘸著桶里的熱肥皂水,一點一點清洗地磚的每條縫。

等到爸爸忙完了,我問他,你是不是很生氣?爸爸卻平和地說,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的,任何人到生命的最后給別人添麻煩的就是兩樣東西:屎和尿,就像他初來人世那樣。屎和尿也是每個人與世界最后的聯結。從另一個角度說,屎和尿是所有的老人獻給世界的最后的禮物。爸爸問我,以后我老了,滿身是屎,你也會給我洗嗎?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爸爸瞬間淚如雨下。我去抱爸爸,我一直抑止的淚水終于流了出來。

爸爸去鎮(zhèn)上找媽媽,但媽媽的店關門落鎖。他又打媽媽的電話,媽媽說不要找我,我是不可能回家聞屎味的。媽媽回了娘家。這是媽媽慣用的伎倆,從他們結婚到現在,只要一吵架,媽媽就跑到娘家去,爸爸去請她,媽媽卻端著,爸爸不跑個三四趟,她是不回來的。但這次爸爸去找,不僅沒找著,反而挨了外公一頓訓斥。外公說,我千辛萬苦養(yǎng)大的閨女,嫁給你這種沒出息的潑皮,實在是家門不幸,要是我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拼了這條老命。

爸爸找了媽媽的閨蜜、同學,可是沒有誰知道媽媽的下落。爸爸給媽媽打電話,苦苦哀求,你快回來吧,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啊。媽媽說,要我回來,可以啊,不過你得把他弄走,我的余生不能讓屎給毀了。媽媽說,在你沒有做好選擇之前,不要再打我電話。爸爸絕望地問我怎么辦,他把媽媽比作魚,把爺爺比作熊掌。魚和熊掌他都要。

我能說什么呢?如果硬要我說,那么,我跟爸爸的想法一致,魚和熊掌都要。

一天清早,爸爸把我搖醒了,說爺爺又不見了。爸爸推斷,爺爺是夜里趁我們熟睡時溜走的。我自作聰明地說,爺爺肯定又去墓地了。爸爸說,爺爺已經去過了,不會再去了。我說,去看看又何妨。爸爸用踏板車載我,很快到了墓地。那兒空曠無人,死一般寂靜,連鳥影也沒有。

關于爺爺的去向,有很多種可能——跳河了,投井了,或者去了無人知曉的地方。爸爸請派出所幫忙。派出所說,失蹤24 小時才能立案。

爸爸帶著我像沒頭的蒼蠅在鎮(zhèn)子四周轉來轉去。只要是路,就一頭鉆進去,再退出來,然后再鉆進另一條路,再退出來。我們累得口干舌燥,筋疲力盡。我想回家了,我想念媽媽了。爸爸說,不能停,只要找就有希望,希望是找出來的。

派出所打來電話,說看到內網上的警情通報,有個老頭中暑昏倒在三余鎮(zhèn)郊的路邊上。爸爸恍然大悟,叫了出租車,往三余鎮(zhèn)趕去。我問爸爸,你怎么知道那個老頭就是爺爺?爸爸說,三余鎮(zhèn)是你爺爺的出生地,上次你爺爺去了墓地,這次就很有可能去他的出生地??墒牵噫?zhèn)離我們居住的小鎮(zhèn)足有三十公里,爺爺一下走這么遠,真是不可思議。爸爸說,尋找能給人無窮的能量。

我們在三余鎮(zhèn)派出所找到了爺爺。他的和尚領老頭衫被汗泡濕了,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污濁不堪。干瘦的腿不知被什么擦得傷痕累累。一只鞋掉了,他把掉了鞋的腳蹺在那只有鞋的腿上。他黯然神傷地坐在那兒,誰也不搭理。

回來時,我們在小鎮(zhèn)的一個街角意外發(fā)現了媽媽,她跟一個穿著洋氣的很帥的男人走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看上去很快樂。爸爸忙叫司機停車。車還沒停穩(wěn),爸爸就推開車門沖了出去。但媽媽和那男人倏忽而逝,像是被風刮走了。也許那是個很像媽媽的女人,也許只是我們的幻覺,我說。爸爸啞然無語。爸爸比我更思念媽媽。他徹夜難眠,香煙缸里的煙頭堆成了山。

爸爸終于作出了選擇。在一個涼爽的上午,出租車載著我們——爺爺、爸爸、我——向縣城駛去。爺爺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一直扭頭望著沿途的景色,所以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抵達爺爺住過的那家養(yǎng)老院已經快中午了。那位禿頭院長說,縣城有好幾家養(yǎng)老院,你們愛去哪家去哪家,我們不收。爸爸點頭哈腰,說了很多好話,對上次的無禮作了深刻的檢討。最后,爸爸說,以后你們再把老頭綁起來,我保證沒有意見。在回家的路上,我問爸爸,干嗎不換一家?爸爸說,這家最便宜。

當天晚上,爸爸打電話給媽媽,說,他被我送走了。爸爸沒有說“老爸”,而是學媽媽說“他”。但媽媽還是不愿回家。第二天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去鎮(zhèn)上找媽媽。我們傾聽小商小販喊著各種價格,貨攤上堆著金字塔般的橙子、葡萄、桃子和西瓜。糕點店的櫥窗里擺著新鮮面包,空氣里有沁人心脾的香味。乳品店門口擺著成箱成箱的牛奶,每個箱子上都畫著白底黑紋的奶牛,它們低頭吃草,碩大的乳房垂到草地上。街角的賣花人朝著一簇簇修剪過的鮮花噴水。鄉(xiāng)下老太挎著裝滿雞蛋的籃子蹣跚而過。我們在媽媽的店里幫忙。我像個掌柜的,給顧客找零錢,爸爸則汗流浹背地搬運貨物。

鎮(zhèn)上亮起燈火時,媽媽跟我們回家了。她坐在爸爸背后,而我則站在踏板上。以前,我這樣站著時,爸爸能越過我頭頂看清前面的路。現在我長高了,我得略微歪斜身子,才不會擋住爸爸的視線。我們全家出行就是這樣,我站在踏板上,媽媽坐在后座上。但是爺爺來了后,就停下來了,好像日子打了個盹。現在它醒過來了,又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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