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利
內容摘要:老舍《茶館》作為老舍建國后戲劇創(chuàng)作的巔峰,用三幕戲的規(guī)格將中國近半世紀的風云變幻和人情冷暖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本文對《茶館》中出現(xiàn)的服飾和道具進行梳理、歸納和研究,從故事脈絡入手,探析服飾和道具在《茶館》劇作中對相關人物和相關主題的文學功能和文化意蘊,并從服道變化看人物命運和時代主題,以示服飾和道具的認識辨別之助、刻畫傳達之效和象征寄托之蘊。
關鍵詞:《茶館》 道具 服飾 文學功能 文化意蘊
《茶館》是老舍1950年到1965年發(fā)表的23部劇作之一。這段時期內的作品,大多是成為了證明他的政治熱忱而做,《茶館》也不例外。劇作從“小人物”視角出發(fā),通過表現(xiàn)裕泰茶館在清末1898年初秋、袁世凱死后軍閥混戰(zhàn)的內戰(zhàn)爆發(fā)前夕、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這三個時期的環(huán)境變化來展現(xiàn)當時中國的歷史變遷。而在顯示中國歷史變遷時,既離不開劇中人物的人生浮沉,也離不開對角色進行妝點的服飾和道具。本文將從《茶館》中人物的道具和服飾以及故事脈絡出發(fā),梳理不同人物的服飾和道具變化,分析變化中所代表的人物命運和深刻內涵。
一.服飾道具的文本呈現(xiàn)
戲劇表演效果的呈現(xiàn),除了演員的傾力,還有諸多要素的協(xié)同合作,如布景、燈光、道具、服裝等?!恫桊^》三幕話劇的劇本結構下,出現(xiàn)了七十多位人物,八十多樣服道,總體來看演員數(shù)量龐大,道具繁多,用處各異。道具的使用導致價值的轉變,從單純的使用價值轉為呈現(xiàn)著的審美價值,成為“活”的東西,一種寄托情感、表現(xiàn)人物的手段。在對服道進行梳理之前,應選一種合適的分類方法。在戲曲的往常研究中無外通過形狀大小、用途方式、材質材料、題材主題、演出場合進行分類,當聚焦《茶館》,我們需要關注到不同人物形象的變化,所以要借鑒戲曲從用途方式進行分類的方法對《茶館》中的道具和服飾進行分類,再從整體故事脈絡梳理不同服飾和道具在不同劇幕中的運用和體現(xiàn),以防錯漏。
通過對每幕出現(xiàn)的道具和服飾的數(shù)量進行梳理發(fā)現(xiàn),三幕劇中第二幕出現(xiàn)的服道數(shù)量最少,僅有二十樣左右,第一幕和第三幕有三十樣之多,整體呈V字型。根據(jù)用途方式對道具進行區(qū)分,將《茶館》道具主要分為場景布置道具和手持身攜道具,場景布置道具為長桌、長凳、方桌、方凳、“醉八仙”大畫、財神龕(第一幕),小桌、藤椅、淺綠桌布、外國香煙公司的廣告畫(第二幕),小凳、條凳、“茶錢先付”的新紙條(第三幕),“莫談國事”紙條(貫穿全劇)等等;手持身攜道具有瓦罐、象棋(茶客),小黃鳥籠(松二爺),畫眉籠、紙錢、花生米、一串腌蘿卜、兩只雞(常四爺),鼻煙壺、小時表(劉麻子),水煙袋(龐太監(jiān)),鐵鏈子(宋恩子),洋服、皮包、計劃書(小劉麻子),一二機器小零件、一支鋼筆管(秦仲義),茶(貫穿全?。┑鹊取H粍≈谐霈F(xiàn)的服飾有灰色大衫、青布馬褂、槍(宋吳),鞋、極長極臟的大布衫、綢子夾袍(唐鐵嘴),洋緞大衫、洋布褲褂(劉麻子),洋服(小劉麻子),綢子夾袍、新緞鞋(小唐鐵嘴),新洋服(小宋吳)等等。
茶館包容百態(tài),承接萬事。從故事整體脈絡來看,在老舍所寫的茶館中呈現(xiàn)出以下事件:第一幕中由常四惹風波,劉康賣順子,秦仲義突訪,宋吳捕常松五件事串聯(lián)整幕劇,在茶館這個平臺上,見光或陰暗,取樂或理想,都容許和接納,事件雖不多但卻可以讓觀眾看到茶館中的眾生群態(tài),明晰社會背景。第二幕里以李三怨改良為鋪墊,鈔票平警兵,故客回茶館,劉康又會面,強抓劉麻子為大事件,其中另夾雜了王崔議國事,劉陳林分錢等小事,事件安排雜而不亂,錯落有序。第三幕中康順子欲離,丁寶當招待,小劉唐話事,龐四請康順等等事情繼續(xù)發(fā)展,卻越來越亂,越來越紛雜。人物間的矛盾和沖突小且多,氛圍卻愈發(fā)凄涼,直到秦仲義、常四爺、王利發(fā)三人數(shù)盡一輩子的挫傷,撒紙錢喊規(guī)矩去祭奠自身達到至高點后一下子隕落……王利發(fā)絕望上吊而死,茶館在王利發(fā)的死去中也“垮塌”了。在三幕的演變中,宋恩子、吳祥子、劉麻子、唐鐵嘴四對父子的前后變化突出,他們“趁勢”而上,穿扮愈發(fā)鮮亮,日子越發(fā)光明,而如王利發(fā)之類底層的百姓日益黯淡,難以抓住生活的光,最終在晦暗的日子里失去了光。這些變化和對比在服飾和道具的變化中是最明晰不過了的。
二.服飾道具的文學功能
在前人的研究中,認為戲劇服飾具有“凸顯人物形象”“服務舞臺表演”[1]的文學功能,戲劇道具則具有“人物塑造功能、環(huán)境氛圍功能和情節(jié)發(fā)展功能”[2],在《茶館》中也是如此?!恫桊^》中的三幕布景畫風逐步褪色,三幕出場人物境況不盡相同,他們或背依“大樹”張牙舞爪,或順應改變尋求發(fā)展,或心懷悲切獨保自身,服飾和道具的變化達認識辨別之助、刻畫傳達之效。
人物服飾的文學功能主要圍繞吳、宋、唐、劉四對父子。因為這四對父子的職業(yè)各有不同,所以在對服飾進行設計時,各有凸顯,以便觀眾清楚的認識和辨別人物角色;同時,不同的服飾也輔佐、服務著各場次的舞臺表演。吳宋兩對父子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有著特務的身份,著裝也低調:出場穿著灰色大衫,坐在角落并不顯眼,以便伺機而動,抓“罪人”。在聽到常四爺說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3]后趁機質疑和恐嚇,拿著“王法”(鐵鏈)把松二爺和常四爺帶走了。在第二幕里,二人的灰色大褂袖口變窄,罩上青布馬褂還配了槍。吳宋二人的服飾盡管偏離傳統(tǒng)“十字型、整一性、平面體”[4]的結構特點,但還是中國傳統(tǒng)服飾,整體顏色也做得低調不惹眼,符合他們的職業(yè)特點,但小吳祥子和小宋恩子直接穿著新洋服出現(xiàn),顯擺著自己的靠山:“他們老老實實的,美國會送來大米、白面嘛”[5],說話做事毫不避諱,理所應當。劉氏父子心狠手辣、貪得無厭的性格就體現(xiàn)在他們的穿著上,雖然體面卻干著不體面的事,心思骯臟。劉麻子身上的洋緞大衫和洋布褲褂是洋布中做,體面的穿著卻欺壓著老弱,強賣民女;小劉麻子比他父親更體面,穿著洋服,夾著皮包,一嘴大話,干著“缺德”的營生,這樣外表內在極具反差的人物形象反讓觀眾記住了這樣一對道德敗壞的父子形象。唐鐵嘴從“踏拉著鞋,身穿一件極長極臟的大布衫”[6]到綢子夾袍,這是人生境遇的改變,小唐鐵嘴的綢子夾袍、新緞鞋顯出他勝于藍的人生地位,自封天師,勾結前清的邪教團體,做皇帝復辟的美夢??偠^之,這四對父子不僅是服飾的繼承,更是行為和性格的繼承,他們的服飾變化服務著整體的舞臺表演,他們身上有著吸他人骨血,充自我之面的共同特點。原先欺壓底層百姓的“惡勢力”依舊作威作福,走投無路的人只能繼續(xù)活活被掠奪去。
道具的文學功能則體現(xiàn)在小物什的運用上,散落在浮沉世間喘息的老百姓身上。作為親眼見證茶館和時代興衰的人物之一王利發(fā),在經(jīng)營之道上遵循著老一輩“低眉順眼說軟話,保持人緣討喜歡”的模式,在被巡警和大兵為難時也是拿出鈔票,賠著笑臉,買個安生。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最基本的期望,但在那個年代,生存都是一種問題。所以他只能將“莫談國事”字條越寫越大,好像這樣就不會惹禍上身??煽嘈慕?jīng)營,卻似黃梁一場,茶館即將被占,王利發(fā)絕望上吊,這是大時代的洪流里小人物的掙扎與無奈。在三幕里都出現(xiàn)了的常四爺,從一開始舉著大且高的畫眉籠到提著蘿卜和雞再到紙錢和花生米,道具如自身一般逐步破落。盡管他再怎么氣勢昂揚,生活的浪流依舊拍得他無法起身,留下“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7]的反問,凄凄離場。飄零在一地的紙錢就如那些“莫談國事”的紙條一般,渲染著惶恐、低沉、壓抑的環(huán)境氛圍,埋下低吟的筆調,詮釋著那個時代的兵荒馬亂。而“茶錢現(xiàn)付”的紙條,出現(xiàn)越來越頻繁的洋錢,甚至可以把洋錢當作物品進行買賣,不荒唐?越來越短促紛亂的事情在王利發(fā)面前發(fā)生著,直到松二爺餓死,常四爺拎著紙錢和花生米出現(xiàn),秦仲義潦倒滄桑的來訪,王利發(fā)敏銳地察覺到了,所以他拿出了最好的茶,三個老頭反思過去,祭奠自己那生活的困頓、事業(yè)的受挫、理想的破滅。人物的命運是社會的反映,一二機器小零件和一枝鋼筆管是他奮斗一生凝聚下的殘影,他是黑暗社會環(huán)境下在救國道路上的一個探索者。創(chuàng)傷者又何止他們,被賣給龐太監(jiān)的康順子,做女招待的丁寶,還有那些匆匆出場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的草標小妞、賣雜貨的老人,還有些人物用著小物什作為資深的標志,如龐太監(jiān)的水煙袋、龐四奶奶的戒指。在種種小東西的背后,或代表人物的身份,或標志人物的命運,或推動故事的發(fā)展,服道的靈魂也就在此。
三.服飾道具的文化意蘊
對于《茶館》主題的多義性,學界有許多探討?,F(xiàn)如今最常提到的三個重點主題為埋葬三個時代、批判國民劣根性和反思傳統(tǒng)文化,董瑞雪認為老舍“他厚重的思想與真摯的情感是《茶館》主題豐富意蘊產生的土壤,他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文立場和藝術良知是《茶館》主題豐富意蘊產生的保障”[8],在老舍的情感與藝術的交織之下產生的《茶館》,我們或許可以在不起眼的服飾和道具中,看到更真切的文化意蘊。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通過批判國民劣根性以表現(xiàn)對民主政治追求的艱辛,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成為主流,老舍也不例外。在苦難中生存的老百姓身上不乏國民性格的軟弱無力,而吳、宋、唐、劉四對反派人物身上,更明顯地存在著國民劣根性。
第一幕中,吳宋穿著灰色大衫躲在暗處,為大清朝賣命,后來小吳宋仰仗著洋人,便為洋人效力,橫行霸道,毫無底線和道德,甚至打起了學生和教員。他們用暴力的方式欺壓和控制著人民的語言和行為,使得一片狼藉。唐鐵嘴以一件又長又臟的大布衫出場,吸食大煙,生活潦草,可偏偏就這么“順道”,得了當權者的一點“垂青”,日子竟也變好了,穿上了綢子夾袍;小唐鐵嘴更是阿諛奉承,四處巴結,光鮮亮麗的在四處暢談、炫耀自己的生活和地位,并以此為傲。劉麻子崇尚洋貨,穿著洋緞大衫、洋布褲褂,認為這才是體面,甚至找好理由為自己的崇尚開脫;貪財無道,只要能賺錢,無論好壞的買賣都做,甚至編好借口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小劉麻子繼承父親的方式,繼續(xù)混得風生水起,洋服皮包不離身,政府依仗不離口,這種人的存在便是為專制政權而生。他們“狗仗人勢”,辦事理念是倚靠著專制政權的,誰給飯吃就跟著誰賣命,殘害的是無根無基的老百姓。在他們身上暴露社會不斷破落的同時,揭示出國民身上的弱點。為了討當權者的好,不惜害底層人的壞,是國民劣根性的典型,像寄生蟲和膿腫包一般牢牢吸附在市民身上,導致底層的百姓愈發(fā)沉淪在水深火熱中,這類典型必須要予以批判、切除和改造。王利發(fā)是精明圓滑的和事佬,雖是生意人卻仍有同情心。在善良的人遇到困難時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當常四爺和松二爺被宋恩子和吳祥子抓取,王利發(fā)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阻止這件事情,就承諾把二人的“臉面”——鳥籠送回家中。他也做出過反抗,敢和唐鐵嘴這樣的“惡勢力”頂嘴,也趕在茶館里和崔久峰談國事。這是他為人處世的人生準則被現(xiàn)實打破之后的暫時性反抗。只要吃到一點甜頭,這個反抗的苗頭就會又被掩埋在地下,繼續(xù)做小伏低著。對松二爺來說,鳥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將養(yǎng)鳥變成了一種事業(yè),一種病態(tài)的事業(yè)。民國后的行禮,是他的迂腐。在傳統(tǒng)文化和資本主義文明的較量中,松二爺?shù)乃朗潜厝坏摹3K臓旊S身物品的變化從大鳥籠到腌蘿卜和雞再到紙錢和花生米,隨身攜帶的道具的變化代表著生活的轉變,他是在自私風氣的社會里孤獨的奮斗者。這些人失敗的奮斗是專制社會里陰晦邪惡的繁衍下對積極力量的欺壓,是國民軟弱性的必然。五對父子的辦事理念是倚靠著專制政權的,誰給飯吃就跟著誰賣命,殘害的是無根無基的老百姓。所以,與其說是“埋葬”,不如說是暴露社會不斷破落的同時,揭示出國民身上的弱點。
若從場景布置道具變化看茶館的變遷,茶館作為老北京文化背景下最普遍的場所之一,人們能在其中喝茶溜鳥、說媒拉親,從長桌與方桌、長凳與小凳的氣派布置到小桌與藤椅、蓋淺綠桌布的順應轉變再到小凳與條凳的簡陋布置,表現(xiàn)在社會面貌下對具有文化特征的茶館空間的記憶與詮釋,反映三個時代的社會狀況。茶和茶館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象征。北京作為一個地點,旗人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難以言表。從自帶茶葉到“茶錢先付”,是茶的緊缺,是茶館的衰敗,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敗退。從清末1898年初秋,“百日維新”以失敗告終,清政府政權尤在但搖搖欲墜,“莫談國事”的紙條是社會整體壓抑氣氛的物化,這份壓抑和不安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一般在百姓心中暗流涌動。袁世凱死后軍閥混戰(zhàn)的民國初年,一聲聲炮響炸的是老百姓的心,裕泰茶館作為唯一存活下來的茶館,凄涼景象下代表著百姓的日子也是難過,每個人都在混亂中度過,人心惶惶的失去了一些靈魂。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民黨特務和美國士兵在北京橫行,這時候雖然擊退了入侵的外敵,底層人民卻未真正立身于世間,被逼著到了生命盡頭。在動蕩的三個年代里,像王利發(fā)、常四爺、秦仲義這類命途多舛的人民在艱難的生活著和被葬送著。同時,在全劇的高潮——憑吊自身中,不斷飄灑的紙錢和傳統(tǒng)出殯的規(guī)矩渲染著整體的凄涼,這里舞臺效果的處理更讓人悲切,讓人不禁感受到舊文化遭受的重創(chuàng)和喘息,而且這種喘息越來越短,越來越微弱。甚至還可以從第一幕到第三幕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的洋服和越來越少的中式褂衫看出西洋文化帶來的改變。洋服越來越體面,傳統(tǒng)褂衫越來越破舊,這樣的強烈對比增強了視覺觀感,也增進了觀眾的反思。老舍對舊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美好的逝去無奈又追念,對其中糟粕的外現(xiàn)痛恨切反思,在一念一思的矛盾之間完成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
注 釋
[1]喬思佩:《贛劇傳統(tǒng)曲目服飾的藝術特性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江西師范大學,2021年,第44-46頁。
[2]念珂羽:《包公戲道具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山東大學,2021年,第50頁。
[3]老舍:《茶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15頁。
[4]陳靜潔:《清末漢族古典華服結構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北京服裝學院,2010年,第5頁。
[5]老舍:《茶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59頁。
[6]老舍:《茶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7頁。
[7]老舍:《茶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64頁。
[8]董瑞雪:《紅色主題遮蔽下的憂思之作》,碩士學位論文,河北師范大學,2010年,第37頁。
[9]老舍:《答復有關<茶館>的幾個問題》,《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7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