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來到莒縣浮來山時,心境應(yīng)該是清寂湛然的。
那時正是南北朝的梁朝。劉勰奉梁武帝蕭衍之命,在南京鐘山的定林寺中整理編撰佛經(jīng),任務(wù)完成后,他便上書請求辭職出家。《梁書·劉勰傳》記載:“有敕與慧震沙門于定林寺撰經(jīng)。證功畢,遂啟求出家,先燔鬢發(fā)以自誓,敕許之?!被实巯轮I恩準,他于是離開了效力多年的宮廷,原地轉(zhuǎn)換身份,成了寺院中的一名僧人,一直到去世。
南北朝時期,正是佛教大舉進入中土的鼎盛歲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唐代詩人杜牧的這兩句廣為傳誦的名句,描述的就是當時寺廟林立的勝景。不少帝王都篤信佛教,尤以梁代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為甚,他虔誠敬佛,以至到了佞佛的地步,放著皇帝不當,幾次舍身入寺院,害得群臣們只好向寺院捐了大量的錢財將他贖回。
據(jù)說,劉勰在定林寺期間,中間有幾年回到了祖籍東莞莒縣,即今天山東莒縣,在浮來山中修建了一座寺廟,也取了與南京寺院同樣的名字定林寺,在一幢石頭砌成的校經(jīng)樓中整理佛教經(jīng)典。
浮來山山色蓊郁,環(huán)境清幽,人煙隔絕。遁跡此間,長日無事,他得以從容地??弊?。眼睛倦怠了,從上下兩層的校經(jīng)樓里抬頭望出去,他會看到一棵銀杏樹的巨大的樹冠。
這棵樹被稱為銀杏之王,樹齡迄今已經(jīng)將近四千年,在劉勰生活的時代也已經(jīng)有兩千幾百歲了。老樹樹干粗壯,周長約十六米,要七八個人才能環(huán)抱,樹冠繁茂仿佛一座山丘,冠幅達到九百多平米,蔭蔽了其下數(shù)畝的地面。即便眼睛不去看,也會聽到它發(fā)出的聲音,根據(jù)風力的大小,有時龍吟細細,有時如泣如訴,有時則呼嘯咆哮。一棵樹太古老了,真實和虛幻的邊界便會模糊,會發(fā)生許多神奇靈異的事情。
劉勰學識淵博,他應(yīng)該知道圍繞這棵樹的故事。莒縣春秋時代稱莒國,是西周時由周天子分封的一個諸侯國,曾經(jīng)和相鄰的齊魯爭雄,國力盛極一時,史書稱“莒雖小國,東夷之雄者也”?!蹲髠鳌酚涊d,公元前715年9月,魯隱公與莒子在這棵銀杏樹下盟誓,保證了兩國間長久的和平。同時,莒國也是齊魯兩國失勢的王室成員的避難之地。齊襄王時國政混亂,公子小白在鮑叔牙陪同下逃到這里避難,后來回到齊國當上了王,就是在管仲輔佐下成就霸業(yè)的齊桓公。處境順遂了,行事便未免有些張狂,鮑叔牙便借祝壽之機,進言“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不要忘記當年流亡莒國時的艱難困窘?!拔阃谲臁?,已經(jīng)成為一個漢語成語,與越王勾踐的“臥薪嘗膽”一樣,提醒人要時刻居安思危,不忘初心。
一個古老的地方,歷史的意味濃郁深厚,適合做種種深長悠遠的思考。這棵老樹構(gòu)成的場域,顯然十分適合一位修道者。作為思想者,劉勰的一生,其實也是一次與跨越時光的事物的漫長對話。
居住在浮來山定林寺的數(shù)年間,劉勰都想過什么呢?
這時的劉勰,生命已經(jīng)進入晚年,應(yīng)該與多數(shù)的老人一樣,喜歡懷舊,思緒不知不覺中會浸入歲月煙云。他的腦海中不時地閃現(xiàn)出自己生命歷程的某些片斷,如同銀杏樹的落葉從眼前飄過。
首先應(yīng)該是他早年寄身寺院十年之久的日子?!佰脑绻拢V志好學。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jīng)論。因區(qū)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jīng)藏,勰所定也?!标P(guān)于劉勰生平的資料很少,我看到的只有《梁書·劉勰傳》這一篇。文字簡短,最主要的信息是他精研佛學,造詣深厚,貢獻巨大。他不但對佛經(jīng)整理分類,連寺院收藏哪些經(jīng)卷,都是他來定下的,可見其話語權(quán)十分了得。
不過劉勰最初的人生抱負,也和那個時代的文士一樣是政治上的,期盼濟世安民,建功立業(yè)。他在《文心雕龍》的《程器》篇中就說,“安有丈夫?qū)W文,而不達于政事哉?!边@部著作立論的起點就是“文原于道”,主張寫作必須學習儒家圣賢經(jīng)典,并以儒家思想解釋和指導(dǎo)文學創(chuàng)作,從書中的“原道”“征圣”“宗經(jīng)”等篇名,就足以見到他受儒家影響之深。
但南北朝是士族門閥一統(tǒng)天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劉勰祖上雖然榮耀過,但父親一輩已經(jīng)中落,他身世寒微,沒有仕進的可能。他便在青年時代進入南京鐘山定林寺,跟隨名僧僧祐學習達十多年。這在當時佛教高僧大德備受尊崇的背景下,也是一種“曲線救國”之路。因此,他雖然深居寺院多年,但并不曾出家。帝室一家人都拜僧祐為師,蕭衍即帝位后,僧祐備受禮遇,劉勰也連帶著被征用,出仕為官,被臨川王蕭宏引為記室,后改任車騎倉曹參軍,再后來又為南平王蕭偉記室,并兼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東宮通事舍人。
其實這些都是官階低微的角色,掌管文書章奏、糧食和兵器的出入賬目等,但可能多少滿足了他用世的夙愿。尤其在蕭統(tǒng)身邊的日子,他感到很愜意,因為蕭統(tǒng)醉心文學,識才愛才,對劉勰惺惺相惜,史載“昭明太子好文學,深愛接之”。
他后來決計離開廟堂殿陛,重返伽藍山林,有一種說法與蕭統(tǒng)的去世有關(guān),但時間上并不吻合。更大的可能,是他已經(jīng)了悟了自己的天命之所系。他本來天性淡泊,出仕之前,他能深居寺院多年,深研佛理并卓然有成,必須心意誠篤才能做到。雖說那時尚有世俗功利的考慮,但他對佛經(jīng)的深入沉浸卻是真切的。有了這樣的鋪墊,當目睹了宮廷的殘酷權(quán)力爭斗,經(jīng)歷了世事的反復(fù)無常,佛教理念就得到了印證,對緣生緣滅、成住壞空的感悟變得具體而真切,心性開始轉(zhuǎn)向,儒家的進取心和釋家的退隱志此消彼長。他上書梁武帝請求出家時,為了能夠順利遂愿,燒去了頭發(fā)以表明心志,可見此時已經(jīng)是矢志不渝。
從此以后,他更是心如止水,神凝志篤地獻身于佛經(jīng)的整理。青燈黃卷的日子枯燥乏味,但在他卻是有著深湛的滋味。他的佛學造詣愈發(fā)無與倫比,聲譽隆盛,京城的寺塔和名僧身后的碑文,一定都會請他來寫。
《文心雕龍》這部偉大著作的誕生,也與其寺院生涯有關(guān)。據(jù)考證書的完成當在南齊末年,也即他出仕之前在定林寺中的時候。那時他還不到四十歲。雖然該書以儒家思想為基調(diào),但可以見到佛學的影響,行文中不但使用了“般若”“圓通”等佛經(jīng)里的概念,而且在論述方法和邏輯體系的嚴整縝密上,更是明顯地體現(xiàn)了佛學思維方式的影響。
在浮來山的時候,《文心雕龍》早已經(jīng)是過去完成時,但一個勤奮的思想者是不會停止思索的。在寺院周邊峰巒四時山色的環(huán)抱中,他是否會重讀他早年的這部作品,并有所增刪修訂?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和認知。眼前的風景,是不是也會以某種方式激發(fā)他的靈感和思路?譬如在最后一篇“序志”中,他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即“振葉以尋根、觀瀾以索源”,講的是面對作品要尋根究底,探求本源,也可以引申為把感性認識上升為理性認識,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那么,與他朝夕晤對的這棵銀杏樹,參天而立,枝繁葉茂,至少會以其超卓不凡的形態(tài),深化他的這種觀念。
這些都是有可能的。藝術(shù)家有衰年變法的說法,思想家的理論,也有很多是以晚年的版本為準。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我的猜測。對于自己喜歡的事物,心儀的對象,一個人有權(quán)力做出哪怕是依據(jù)闕如的想象。
但想象賴以生發(fā)的原點卻是確鑿的,就譬如風箏飛得再高,也總有一只拉住線繩的手。盡管浮來山上的云霧繚繞飄忽,但山下寺院里天下第一銀杏樹的存在卻是堅實真切的。作為文本而固定存留下來的《文心雕龍》,比它的作者的生命消息更為真實清晰。
被銀杏樹巨大樹冠蔭蔽的校經(jīng)樓,如今已經(jīng)辟為劉勰生平陳列館,里面陳列著《文心雕龍》的眾多版本以及歷代的研究文獻,印證著這部巨著的不朽地位。
《文心雕龍》“體大思精”,包羅萬象,融通文史哲,兼蓄儒道釋,圍繞文體、創(chuàng)作、批評諸多方面,展開了廣闊而深入的陳說闡發(fā)。它對齊梁之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和文學理論批評的成果,做了全面系統(tǒng)的總結(jié),提出了一個完整的文學理論體系。南北朝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大發(fā)展的時代,這部著作更仿佛是一座兀立的高峰。此后歷朝歷代的一系列文論著作都受到了它的影響,許多文學理論發(fā)展中的重要問題,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它們的雛形。
可以說,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沒有一部著作可以與《文心雕龍》相比。對它的研究也從未間斷,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龍學”。魯迅先生論人衡文的眼光一向很苛刻的,但在《論詩題記》中高度評價它:“篇章既富,評騭遂生。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zhì),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p>
關(guān)于它的豐富博大的內(nèi)容,不是輕易能夠窮盡的。這里只想拈出一點,即它對文學價值的全力托舉。這無疑正是整部著作的出發(fā)點。
在以經(jīng)世致用為至高價值的傳統(tǒng)思想中,很長的時間里,文學一直被低看,在統(tǒng)治者眼里文人只是俳優(yōu)弄臣般的角色。甚至文人也自慚形穢,漢賦大家揚雄就說過作賦不過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此種觀念一直到后世曹魏時代猶然,即使極具文采的曹植,都認為“辭賦小道”,而他的志向是“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
但轉(zhuǎn)折畢竟發(fā)生了。曹植的哥哥、后來成為魏文帝的曹丕,深刻地認識到文學的價值。他在《典論·論文》中,把文學寫作即立言提到了比立德立功更重要的地位,認為只有文章才真正能夠給人帶來永生。“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文學專論。
劉勰當然會了解這些。從魏晉到南北朝,文學的地位也大幅提升,像南梁王朝的皇帝父子都是出色的作家。他所效力依附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更是視文學勝過皇位。蕭統(tǒng)為了編撰著名的歷代詩文總集《昭明文選》,嘔心瀝血,焚膏繼晷。對仁厚儒雅的他來說,宮廷爭斗波詭云譎,權(quán)力追逐導(dǎo)致骨肉相殘,怎么比得上文章帶給人的愉悅和慰藉?
劉勰一定是充分地了解文學的意義和價值,才愿意將生命投入這種研究,探討和揭示文學寫作的奧秘和規(guī)律。如果說曹丕的論文仿佛一棵大樹鉆出的第一個新芽,其后約三百年間不同作者的眾多論述則是次第生出的片片綠葉,那么到了劉勰,則是進入了快速生長期,突然間就綻放了一樹繁花。
憑借一部不朽的《文心雕龍》,劉勰奠定了自己的歷史地位。這部巨著托舉了他,仿佛眾多的信徒托舉了佛祖一樣,讓他被歷史記憶,為后世仰望。他就像浮來山定林寺中的這一棵銀杏樹,歷經(jīng)數(shù)千載光陰,依然生命健旺。而與出身和職位都十分卑微的他相比,多少高官顯爵、名門望族,都早已無人知曉,就仿佛銀杏樹的一片片落葉。
當然,上面的種種想象,是建立在劉勰來過這里并停留數(shù)年的前提之上。但銀杏樹下真的印下過他的足跡、校經(jīng)樓里真的留下過他的身影嗎?會不會是故鄉(xiāng)人出于對前輩鄉(xiāng)賢的敬愛,而做出的善意的附會演繹呢?
史書中對他在南京定林寺出家后的記載很少,只有寥寥幾句:“乃于寺變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弊志渲械囊馑己苊鞔_,取了法名慧地的劉勰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應(yīng)該是在公元522年前后。范文瀾《文心雕龍注》里采用的就是這種說法。倘若如此,劉勰是絕無可能來到北方的。當然,史書文字的準確也未必就是事實的準確,傳主生活的年代距今已經(jīng)足夠久遠,極大地擴展了不確定性的空間。同樣是文史大家,在楊明照的《文心雕龍校注》中,劉勰的離世時間則向后推了十幾年,是在公元538年后。那樣的話,他倒是有可能來到這里的。
但不管他是否來過,有一些事實是確鑿的。這里是他的祖籍,其祖先在永嘉之亂后移居江南,一直居住在京口,即今天的江蘇鎮(zhèn)江。更重要的是,他的著作不朽。有了這一點,他的生平行蹤疑案是否一定需要破解,就不是很重要了。
走進被幾棵青桐和古槐掩映的校經(jīng)樓里,正面墻壁前就是一尊劉勰塑像。他發(fā)冠高束,憑幾端坐,手持狼毫,神色沉靜篤定,目光平視著前方。
他的目光駐留之處,就是那棵巨大的銀杏樹。閱盡滄桑的老樹應(yīng)該知道答案,但它緘默無語。四千年了,它仍然生機勃勃,枝繁葉茂。樹和人,見證著彼此的不朽。
莒縣位于山東省東南部,今天隸屬于日照。日照地名的由來,源自其鄰近黃海,是“日出初光先照”之地。劉勰的《文心雕龍》,也是投向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和文藝批評的遼闊田野中的第一道最強的光。
光亮至今熠熠閃耀,并將永久如斯。
(彭程,《光明日報》文藝部原主任,高級編輯,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工程入選者,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散文集《在母語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多部。曾獲中國新聞獎、冰心散文獎、報人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北京文學獎及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