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潤的南方,是一株吸足了水分的大葉植物,在陽光下肆意攀援生長。無數(shù)的植物,在這里聚集、狂歡。而繼春,這株長在贛西北幕阜山里的植物,在南方明顯水土不服。
南方,一塊生長夢想的神奇土地,那里遍布著無數(shù)的工廠。一輛雙層臥鋪大巴,只需白天的時間,便可把一個清早從幕阜山腹地田村出發(fā)的人,薄暮時分送達珠三角某地?,F(xiàn)代交通的快速便捷,加速催生著田村人的致富夢。
那些年,田村人外出謀生已是習以為常。出于地緣的關(guān)系,眾多發(fā)達的南方沿海城市,成為村里人外出謀生的首選。年關(guān)剛過,村里人紛紛外出,涌向一座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越來越多的人,把夢想的根系扎向南方那片肥沃的土地。
繼春爬上那輛南下的雙層大巴,還在頻頻回首,人到中年,他是萬般無奈離開田村的。他原是村里的篾匠,常年走村串戶做手藝。箱籠、籮筐、篾火籠,一件件帶了匠人體溫的手工制品,打造著人間煙火村莊。他從小迷戀家鄉(xiāng)采茶戲小調(diào),甚至客串過草頭戲班小丑角色,扮相有模有樣。出門做手藝,總是曲不離口。因為擁有一雙令人羨慕的巧手,隨便一塊篾片,一枝垂柳,或者一莖稻草、麥秸,那些柔軟的東西,在他手中變戲法似的,編出豬、狗、牛、羊,莫不惟妙惟肖。在孩子們眼里,會唱戲文、天生一雙巧手的繼春無所不能,他就是村莊神奇的魔法師。可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工廠流水線生產(chǎn)的廉價產(chǎn)品大量涌進鄉(xiāng)村,工業(yè)產(chǎn)品的圍追堵截和步步進逼,原本屬于鄉(xiāng)村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地盤,迅速土崩瓦解。世界急劇變化,讓繼春猝不及防,日漸失去手藝活的他,不得不和鄉(xiāng)親們一道,匯入洶涌的南下打工大潮。
很快,南方一家大型傢俬廠接納了他。傢俬廠,是樹木的堆積之地。失去了生命的樹木,只有橫截面上的一圈圈年輪,戶口一般地記錄著它們的年齡。操作間里,鑄鐵的車床,一架連著一架。這些扎著馬步的鋼鐵巨人,粗壯的腿腳,樹木一樣長在混凝土澆筑的地面。車床上,鋒利的不銹鋼鋸條,泛出駭人的寒光,鋼鋸從早到晚飛速旋轉(zhuǎn)著,切割著粗大的原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不到半天工夫,腳下便會鋪上一層筍黃色木屑的地毯。人字形鋼架屋頂下,一字排開的機器、過道上碼得比人還高的原木、眾多光著大半個身子的工友,全擁擠在這一個空間,窗子開得又小,不要說空氣中,就連奔流的汗水、呼出的氣息、說出的每一句話,甚至身體的每一個毛孔,無不散發(fā)著樹木碎屑的味道。仿佛整個南方,都漂浮在一條由樹木碎屑、男人體味和汗餿味相互交雜的濃郁的河流之中。
遍布工廠的南方,是一個遠離泥土和農(nóng)事的地方。在這里,時間的刻度,不再以二十四節(jié)氣標注,而是被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嚴密精確到分鐘。在晝夜運轉(zhuǎn)不息的流水線上,鋼鐵機械抹去的,不單是勞動者的性別角色。那些從土地上轉(zhuǎn)身的種田人,從被雇傭的第一天起,他們的身體就不再只屬于自己。
一個使慣篾刀和擅長編織的匠人,頭一回遇見機器這鋼鐵的怪物,兩者之間非但未能迸發(fā)一見鐘情的火花,反倒是緊張和不適,從車床開動的那一刻,就一直伴隨著,伴隨著繼春這株生在贛西北山里的植物。
繼春所在的切割車間,二十幾臺切割機并排著,猶如一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伴隨著木屑的飛旋,整個車間即刻淹沒在難聽的嚎叫聲中。人,瞬間被聲音的饕餮之口吞噬。電鋸尖銳的切割聲,一如無數(shù)飛旋的鋼針,鋪天蓋地,拼命往身體毛孔里扎,每個操作者的身體,都承受著超負荷的巨大沖擊。狹小的空間,震動的地面,機床,原木,手臂,身體,加之巨大的噪音,它們共同組成一個轟鳴的容器。人陷身這個瘋狂的容器,感覺整個身體被撕裂。如果不是身臨其境,你根本無法想象。
沒有誰會懷疑,金錢給予一個人精神的動力。只要可以多掙錢,再苦再累,繼春和工友們都能克服,他們恨不能二十四小時有活干。趕工的日子,全員上陣,人和機器晝夜不歇。工頭催得緊,工友們也顧不得憐惜自己的身體。
切割車間的工友,來自內(nèi)陸不同省份,全是清一色中年漢子。這些行到了人生中途的背井離鄉(xiāng)者,有一個共同的標簽,那就是沉默寡言。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皆背負著命運沉重的包袱,在異鄉(xiāng)艱難謀生。
那些合抱粗的原木,工人吃力地把它們抱上大半人高的操作臺。如果是那種硬木材質(zhì)的,比如紫檀、黃花梨、雞翅木等,輕則一百來斤,重則二三百斤,太沉的,就得三四人合作。原木切割,又臟又累,活太苦,年輕人不愿干,要么干不長。干活時,有人甚至連口罩和手套也不愿戴,嫌它們礙事。南方的天,潮濕而悶熱,汗流浹背是工作的常態(tài)。一些人圖方便省事,干脆只穿條大褲衩,有的甚至僅是兩塊巴掌大的布片,任由紛紛揚揚的木屑落在頭頂,落在汗水油亮的身上。
木屑飛舞,車間一片昏黃、混沌,即便白天也亮著燈。那些轟鳴的鋼鐵機器,那些沾滿木屑、用力躬著的身體,那些被踩在腿腳下的樹木的碎屑……白熾燈光映射下,展示出人與機器搏斗的“力”與“美”。
人畢竟不是植物。生活這架永不停歇的機器,永遠需要添加樂趣的潤滑劑。再艱苦的環(huán)境,封閉的空間,并不能阻擋一個人對歡樂的追求。流水線上的工友們,偶爾會操著五花八門的方言,隔著車床彼此逗樂。一張張缺乏表情,如他們中年生活一樣單調(diào)的臉,難得地開出如花的笑靨,為封閉而灰暗的打工生活,注入一線明亮的陽光。即便很多時候僅是短暫的歡娛,也恰到好處地宣泄了一個人郁積已久的情緒。唯有繼春總是保持沉默,獨來獨往,封閉在自我的世界里,就像廠區(qū)那些堆積如山、沒有語言沒有思維的木頭。
不知是不是因了手藝人對機器天然抵觸,在繼春眼里,機器這個怪物,就是不可饒恕的敵人。而沉默和自我封閉,正是他表達憤怒和敵意的方式。
誰能料想,人世間讓竹篾麥草鮮活起來的巧手,很快會葬送在機器的虎口中。一次夜間加班,疲憊至極的繼春,被瞌睡蟲輪番攻擊,整個人昏昏沉沉。稍一恍惚,竟將自己的一只手隨同木料送進了切割機鋒銳的刀口。一瞬間,血濺機床。身旁的工友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他們摁下開關(guān),趕緊七手八腳把他送進醫(yī)院。出院那天,老板托人丟下一筆可憐的賠償金,并告之繼春,不用回工廠了。很明白,老板把他趕出了廠門。繼春當然不服氣,糾集田村一同出來的鄉(xiāng)親,要找老板理論,老板電話不接,躲著不見人,氣憤之下,有人動手打砸。警察來了,在場的鄉(xiāng)親全被帶進了派出所。最后,責任自然都指向了繼春。可憐的繼春,本打算多獲得一點補償,沒想到事情鬧大。因無力賠償工廠的損失,繼春被送進了南方的一座監(jiān)獄。
就這樣,繼春這株山里的植物,成了高墻里的一員。
這一突發(fā)事件,雖僅是靠電話傳回來一些零散消息,也足以轟動整個田村。一年后,受繼春父母妻兒之托,我這個工作在外地的田村人,曾去那座濱海的南方監(jiān)獄探監(jiān)。他那只被鋸去半截手臂的袖管,一直藏在背后,不知是刻意避著,不讓我看見,還是想把傷痛隱藏起來。
面前的人,頭上只留一點短發(fā)茬子,目光暗淡,顯得木訥、呆滯,完全換了個人,根本沒了先前我熟悉的鮮活模樣??峙聸]有人會相信,這是個會唱采茶戲、曾客串戲班小丑角色、擅長編豬狗牛羊的鄉(xiāng)村魔法師。
氣氛有點沉悶。繼春的頭始終低著,多是我問他答,似乎不怎么珍惜這次短暫的探視。我頗感困惑,怎么會這樣呢。
“我想好好表現(xiàn),盡早出監(jiān),但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
探視快結(jié)束,一直沉默的繼春,突然蹦出這么一句話,仿佛思考了漫長的時光,才從緊咬的牙縫里擠出來。我不能完全明白這句話表達的意思,但我心里有種隱隱的不安。我驚詫地望著繼春,仿佛面前是一個陌生人。他那顯得比一般人粗大的脖頸,很決絕地扭向窗外。那張因突然爆發(fā)而有些扭曲的臉龐上,寫著某種很深很復雜卻又難言的東西。此刻,面前這個長久沉默的人,他內(nèi)心翻卷的巨大波瀾,我完全能感受到。
顯然,繼春并非不珍視這次探視,而是這處境加之傷殘的身體,讓他變得焦慮、敏感。猶如一只受到攻擊的刺猬,或者一只感受到威脅的蝸牛,迅速在周身筑起一層保護的堅硬殼。即便來自遙遠家鄉(xiāng)的故人,他也不愿意輕易敞開心扉。
我和繼春告別。在管教員的監(jiān)護下,他轉(zhuǎn)身走向監(jiān)區(qū),一段溜光的水泥地面,笨拙的身形,頭依舊低著,緩慢,遲鈍,更準確地說,不是走而是移,機械地移動。我遠遠地注視著他,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錯過了什么。我知道,我依然在等待一個人的傾訴,哪怕只是一個回頭、一個哀怨的眼神??衫^春始終沒有回頭,更別說傾訴,留給我的,是一個越來越模糊的背影。
返回前,我順道去了一趟繼春曾經(jīng)投奔的那座城市。我想看看,那是怎樣一個可以令鄉(xiāng)親們前赴后繼奔赴的世界。我甚至想找到那家傢俬廠,去認識一下那位田村人眼中絕情的老板。傢俬廠夾在大片低矮廠房之間,這里屬于典型的城鄉(xiāng)接合部,瀕臨美麗的西江,常年海風吹拂,京珠高鐵穿城而過,屬珠三角眾多發(fā)達的城市之一。蜂窩般密集的廠房,空中密如蛛網(wǎng)的電線、光纜,它們一如南方瘋狂生長的植被,共同占據(jù)了整個城郊。每一處工廠,都聚集著大量南來北往的外來務工者,不少田村人便選擇在此落腳,以外來務工者的身份謀生,期待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
我來到那家傢俬廠時,正是午間工人交接班時分。
并不氣派的廠門口,站著幾棵筆直的椰子樹,像是幾位忠于職守正在值勤的保安。凡進出廠區(qū)的員工,莫不在它們的嚴厲審視之下。我把身子藏在一棵合抱粗的椰子樹背后,極目向廠區(qū)內(nèi)張望,直到兩股喧囂交錯的人潮完全消失,卻始終沒找到那個我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現(xiàn)。我當然不愿意就此告別。我的潛意識里,繼春還是這家傢俬廠切割車間的一員,還熟練地操作著那臺鋒銳的切割機,鋼鋸還在他眼前瘋狂地旋轉(zhuǎn)。而他依然沉默如一截不說話的木頭。可這一刻,除了徒勞地想象,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我雙眉緊蹙,嘴唇緊咬,仰望著這異鄉(xiāng)城市的天空。南方的天,闊大而空茫,猶如一張柔軟的薄紗,輕輕覆蓋著這座以經(jīng)濟聞名的城市和它腳下無數(shù)因生計而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群。透明的陽光,穿過椰子樹稀疏的枝葉,水波一樣傾瀉下來。這些柔軟而溫暖的東西,應該同樣會擁抱并溫暖每一株漂泊異鄉(xiāng)的植物。
(張復林,江西修水人。作品散見《長城》《四川文學》《福建文學》《黃河文學》,有作品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