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書枝
有一天查資料時,無意間看到清代詩人翟灝寫的一組詩,記錄他所在的艮山門外獨特的民俗,其中有一首關于養(yǎng)蠶的詩:
忙功價直倍蠶時,澆飯頻需酒一瓻。夜捉眠頭添小食,杬皮咸子透花糍。(《東郊地偏,鄉(xiāng)俗異于他所,隸其俗事得二十首》其七)
詩有自注:“蠶家呼四月為忙月,顧賃倍其直。日餉四餐,佐以酒。蠶已眠,一一急措之燥處,呼為捉眠頭。”整首詩的意思是說,養(yǎng)蠶人家四月尤忙,這時候雇賃伙計需要花平時雙倍的價錢。因為忙和累,吃飯時要用酒來佐飯,碰到夜里蠶已眠,要趕緊把它們一一捉到干燥的地方安頓,這時候還要再添一頓小食,吃吃杬皮咸子和透花糍。能猜到“透花糍”是糍團之類的糕點,但這“杬皮咸子”又是什么東西呢?我起了好奇心,遂去查了查,發(fā)現原來是一種咸鴨蛋!《齊民要術》里說,把杬木皮洗干凈,剉碎了煮,取其汁,然后趁熱下鹽,大概是二斗汁加一升鹽的比例。等汁冷透了放到甕中,再把鴨蛋浸入其中,一個月后咸鴨蛋就做好了。如此看來,“杬皮咸子”是指杬皮汁泡的咸鴨蛋,“咸子”就是“咸蛋”的意思。農歷四月恰是南方鄉(xiāng)下咸鴨蛋初成的時節(jié),這時候吃剛腌好不久的咸鴨蛋正合適,不咸不淡。我一下子想起小時候家里腌咸鴨蛋和吃咸鴨蛋的情景,不由得十分親切。
我家腌咸鴨蛋用的是紅土和鹽,將山上挖來的紅土和鹽水拌勻,裹在鴨蛋上,而后將鴨蛋收進家里一只大陶壇里,放到床底下等著便是。鴨子是秋冬農事漸畢后從孵房里捉來的,到第二年春天早已長大,下了許多蛋,正好拿來腌。腌咸鴨蛋會弄臟手,父母不讓我們插手,我們也不去管它,任由它在床底下的黑暗里靜靜待著。到了初夏的某一天,爸媽說:“那咸鴨蛋怕是熟了。”而后從壇子里拿出幾個,讓我們到塘邊洗凈,回來放入飯鍋蒸熟。洗咸鴨蛋是小孩子的任務,那時候我很喜歡這個差事。南方濕潤,這時鴨蛋外的紅泥還有點兒潮漉漉的,放到水里一搓便掉了。把外面的紅泥洗得一點兒不剩,看那鴨蛋殼露出原本溫柔的淡青色或玉白色,心里覺得很滿足。更喜歡的當然還是吃咸鴨蛋。鄉(xiāng)下貧窮、節(jié)儉,家里人多,一頓煮4個咸鴨蛋,將每個咸鴨蛋切成兩半放置盤中。切過的鴨蛋邊緣破碎了,不完美了,而我喜歡再切幾刀,切成月牙形狀,就真的是一盤“月亮”了。只是家里不來客人,大人就沒有那么講究,只肯切一刀。他們知道我們愛吃咸鴨蛋,吃飯時便由我們先吃,自己只吃最后剩下的一點兒。
最好吃的當然是蛋黃,這時已經有點兒混融了,吃起來沙沙的。我們用筷頭把它一點點撬出來,慢慢吮著。有的蛋黃才剛剛開始變色,中間一塊淡淡的黃心,不及混融的好吃。家里每隔幾天便蒸一次咸鴨蛋,有咸鴨蛋的那一餐,我們的心就更雀躍些。天天吃自然不行,那太奢侈了,沒有人能這么享受,總還是要慢慢吃的。等到端午節(jié)這天,咸鴨蛋也是必有的,不過在那之后,一壇子咸鴨蛋很快便吃完了,再吃就要等到明年了。
話雖說了這么多,但對咸鴨蛋的回憶實際不過一瞬。我想,這杬木是什么樹呢?仿佛不曾聽人說起,于是又去查?!稜栄拧め屇尽防镎f:“杬,魚毒?!睎|晉的郭璞為“杬”作注,說:“杬,大木,子似栗,生南方,皮厚汁赤,中藏卵果?!比欢@兩種“杬”并不相同,唐代的顏師古就已經分得很清楚了,后世學者也多有論說。簡單來說,《爾雅·釋木》里提到的杬的根可用來毒魚,是瑞香科、瑞香屬的灌木芫花;而郭璞所注的,則恰恰是《齊民要術》里提及的杬木。
回到翟灝的詩,詩中的“杬皮咸子”是不是指用真正的杬皮汁泡的咸鴨蛋呢?我想,答案大概是未必。在古人的詩里,我們很難找到杬子的蹤跡,這未必是詩人們不愛吟詠,可能是因為這一古法很早就退出了人們的生活。南宋時,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提到:“《齊民要術》有咸杬子法,用杬子皮漬鴨卵。今吳人用虎杖根漬之,亦古遺法?!笨梢娔菚r吳地的人們已常用虎杖根代替杬木皮來浸咸鴨蛋了?;⒄仁嵌嗄晟荼局参铮蚱浯指呷缯鹊闹鞫捝厦懿技t色條紋,狀似虎紋,故名“虎杖”。小時候我們經常掰它高大的嫩主稈來吃,稱之為“酸管子”?!洱R民要術》“作杬子法”的自注里就有“無杬皮者,虎杖根、牛李(注:鼠李)根,并任用”的說法,并引用郭璞注虎杖的話,說它“似紅草粗大,有細節(jié),可以染赤”??梢娫诒蔽簳r,用虎杖根汁泡咸鴨蛋的方法也被廣泛運用著。楊萬里在《野店二絕句》其二里提到“元子”:“山店茅柴強一杯,梨酸藕苦眼慵開。深紅元子輕紅鲊,難得江西鄉(xiāng)味來。”這里明確地描述了“元子”的色澤,同郭璞的“可以染赤”一起,揭示出古人用杬皮或虎杖根汁泡咸鴨蛋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擁有那美麗的色澤。
到了元末,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七中有關于咸杬子的記載:“今人以米湯和入鹽、草灰以團鴨卵,謂曰‘咸杬子’。按《齊民要術》,用杬木皮淹漬,故名之。”可見在那時,“咸杬子”只是一個保留下來的名稱,而咸鴨蛋的做法已與后世相當接近了。到了翟灝所在的乾隆年間,吳地保留古法做咸杬子的可能性還有多少呢?在《調鼎集》中,有關于咸鴨蛋的制法:“蛋須清明前腌,蛋不空頭,每百官(100只)秤鹽二斤,略加水,先用井水浸蛋一宿……”
和《南村輟耕錄》中所記載的用米湯和鹽、草灰腌蛋的方式相似,“用黃泥蛋殼渾濁而黃豎”,可見用黃泥腌蛋在當時也極普遍了。正如“透花糍”是用了虢國夫人府上廚吏鄧連將吳興米搗為糍糕、裹入豆沙餡后制成透花糍的典故,“杬皮咸子”大約也只是詩人借用古稱增添詩情的手法。辛苦忙碌的養(yǎng)蠶人夜間吃的小食,大約就是我們小時候所吃的普通的咸鴨蛋吧。每一代人都能從相似的事物中獲得共通的情感,那清明前腌蛋時山田的新綠,和吃咸鴨蛋時初夏的空氣,也一并隱藏在文獻中流傳,等待那有著共同經驗的人,在某一瞬間被喚醒熟悉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