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萬提斯·薩維德拉

神父還沒講完，桑丘插嘴道：“我老實(shí)說吧，碩士先生，干這件事的就是我主人呀。而且我事先不是沒提醒他，我說這事得小心，釋放那伙人是犯法的，因?yàn)檠核偷侥沁吶サ亩际翘熳值谝惶柕膲呐髯?。?/p>

唐·吉訶德當(dāng)時就發(fā)話道：“你這個笨蛋！游俠騎士路見吃苦頭、帶鎖鏈、受壓迫的人，無須查究他們是犯了罪還是走了背運(yùn)，才落到這個地步，受這等苦楚；他看到他們有難，就該幫他們一把。他著眼的是他們的苦楚，不是他們的罪行。我碰到了連鎖成一串的一隊(duì)垂頭喪氣的人，我按照宗教的訓(xùn)誡把他們打發(fā)了，沒顧到別的。碩士先生的圣德和威望，我是沒什么說的。除他之外，誰認(rèn)為我是干錯了，哼！

他對于騎士道就是個瘟外行！我要憑我這把劍著實(shí)地教訓(xùn)他！”

他一面說，一面在馬鞍上坐穩(wěn)身子，把頂盔戴上。因?yàn)樗?dāng)作曼布利諾頭盔的那只理發(fā)師的盆兒就在鞍框上掛著，給囚犯砸壞了正待修理呢。

多若泰很乖覺，也很有風(fēng)趣。她早看透唐·吉訶德腦筋有病，而且除了桑丘·潘沙，人人都在取笑他。

她也不甘落后，瞧唐·吉訶德火氣沖天，就對他說：“騎士先生，請別忘了您答應(yīng)我的話啊。照您答應(yīng)的話，您就不能再為別的事拼命，隨它多么緊急也不行。您別生氣吧。如果碩士先生早知道那隊(duì)囚犯是您這條天下無敵的胳膊放走的，他寧愿嘴上縫三針，甚至把舌頭咬三下，也決不說出冒犯您的話來?！?/p>

神父說：“這話我滿可以發(fā)誓保證的，我還情愿割掉一部胡子呢?！?/p>

唐·吉訶德說：“公主啊，我就不多說了，我一定把冒上來的義憤壓下去，平心靜氣，且把答應(yīng)你的事完成再說。不過我既然一心一意愿為你效勞，你如果沒什么不便，就請回答我?guī)拙湓?。你的苦難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找誰去雪恨報(bào)仇？對方有幾個人？是些什么人？”

多若泰答道：“只要你聽了苦惱不幸的事不厭煩，我很愿意講?！?/p>

唐·吉訶德說：“我的公主啊，我不會厭煩的?！?/p>

多若泰說：“那么，諸位先生，請聽我講吧?！?/p>

她這么一說，卡迪紐和理發(fā)師就忙去站在她旁邊，想瞧瞧這位靈心妙舌的多若泰怎樣捏造自己的故事。桑丘也挨近去，他和他的主人一樣，對這位姑娘的身世還一無所知。她在鞍上坐穩(wěn)，先咳嗽幾聲，清了嗓子從容說道：“諸位先生，請聽我講，我名叫……”

她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原來她把神父給她取的名字忘掉了。神父已經(jīng)知道，就點(diǎn)撥她說：“公主啊，怪不得您講起自己的不幸就講不下去，因?yàn)椴恍业氖峦乖馐艿娜税延浶詨牧耍踔吝B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您就是這樣，忘了自己名叫米戈米公娜公主，是大米戈米公王國的合法繼承人?，F(xiàn)在這么一提，您記性雖壞，也就可以把要講的事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赜浧饋砹??！?/p>

那姑娘說：“真是這么回事。我想往后我不用再提，自己會把這段真史好好講完。我父親名叫智慧的悌那克利歐。他精通魔術(shù)，憑這門學(xué)問，算準(zhǔn)我母親哈拉米莉亞王后要比他早死，他自己不久也要過世，我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他說，他雖然為這件事?lián)?，但他算?zhǔn)的另一件事更使他著急。據(jù)他說有個彪形巨人名叫攢眉怒目的巨人龐達(dá)斐蘭都，管轄著和我國差不多是接境的一個大島。原來那巨人的兩眼雖然長得端正，兩個眼珠子卻總是斗雞似的相對著。這是因?yàn)樗有拇醵?，要人家看了害怕。?jù)我父親推算：那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兒，就要率領(lǐng)大軍入侵，奪取我的整個王國，不留一個小村子讓我安身；除非我肯嫁他，才免得亡國落難?？墒俏腋赣H預(yù)知我對于這樣不相配的婚姻是不愿意的。他這話一點(diǎn)不錯，我絕不想和那巨人結(jié)婚；不論多高多大的巨人，我都不嫁的。我父親還說：他死之后，我一看到龐達(dá)斐蘭都要進(jìn)犯國境，就別留在國內(nèi)防守，自取滅亡；如果我要讓忠心的老百姓活得性命，不至全被殲滅，我得毫無抵抗，把整個國家讓給他。因?yàn)槟莻€巨人力大無比，我們沒法抵御。我只好帶領(lǐng)幾個手下人，立刻到西班牙去。那里有一位名震全國的游俠騎士，我找到了他，我的苦難就有解救。我要是沒記錯，那位騎士名叫唐·阿索德或唐·希訶德?！?/p>

桑丘·潘沙插嘴說：“公主，你說的準(zhǔn)是唐·吉訶德，別號哭喪著臉的騎士?！?/p>

多若泰說：“準(zhǔn)是的。他還說：那位騎士是高高的個兒，消瘦的臉，他左肩膀下面，靠右邊，或是約莫在那地方有一顆暗紅色的痣，上面還有幾根鬃毛似的汗毛?！?/p>

唐·吉訶德聽了這話，對他的侍從說：“桑丘，來，幫我把衣服脫下，我要瞧瞧那位先知的國王所預(yù)言的騎士是我不是?！?/p>

多若泰說：“可是您干嗎要脫衣服呢？”

唐·吉訶德說：“因?yàn)橐魄莆疑砩嫌袥]有你父親說的那顆痣呀?！?/p>

桑丘說：“不用脫衣服，我知道您背脊當(dāng)中有那么樣的一顆痣；您這顆痣，主身強(qiáng)力壯?！?/p>

多若泰說：“這就行了。朋友之間不計(jì)細(xì)節(jié)，痣長在肩膀上或背脊上沒多大分別，只要有那顆痣，長在哪里都一樣，反正都在同一個人的皮肉上。我賢明的父親說的話分明句句都準(zhǔn)，我來投靠唐·吉訶德先生也正是碰對了。他就是我父親說的那一位，因?yàn)槲腋赣H形容的面貌，跟我聽到的那位騎士的面貌完全一致。那位騎士的名氣大得很，不僅在西班牙，就在拉·曼卻也人人知道，我在奧蘇那一下船，就聽到人家傳說他干的許多豐功偉績，我馬上知道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唐·吉訶德問道：“可是您怎會在奧蘇那下船呢？

那又不是?？??！?/p>

神父不等多若泰回答，忙插嘴道：“公主大概是說：她在瑪拉加下船以后，第一次聽到您的事是在奧蘇那?！?/p>

多若泰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神父說：“想必是這個道理。公主，您講下去吧?！?/p>

多若泰說：“以下沒什么講的了，無非我運(yùn)氣很好，居然找到了唐·吉訶德先生。我就算是坐穩(wěn)我國女王的寶座了，因?yàn)樗刃膫b骨，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的請求，隨我?guī)е?。我只要帶他到攢眉怒目的巨人龐達(dá)斐蘭都那里去，讓他殺死巨人，把巨人無理霸占的仍舊歸還我。這些事準(zhǔn)會如我心愿的，因?yàn)橹腔鄣你┠强死麣W——我賢明的父親早就這么說過。我父親還用我看不懂的文字——大約是咖勒底文或希臘文指示我說：他預(yù)言的那位騎士殺了巨人，如有意和我結(jié)婚，我得一諾無辭，把自己的王國連同自己本人一并交托給他?！?/p>

唐·吉訶德聽到這里，說道：“怎么樣啊？桑丘朋友，你沒聽見公主的話嗎？我不是跟你說過的嗎？你瞧，咱們不是可以做王國的君主、女王的丈夫嗎？”

桑丘說：“這是我可以打賭保證的！但愿我床上的跳蚤都能變成她那模樣！”

他說著就踴身跳躍兩次，簡直快活得按捺不住的樣子。他隨就跑去把多若泰的騾子扯著韁繩帶住，對多若泰雙膝跪倒，求她伸手讓他親吻，表示她是自己的女王和主人。在場看了唐·吉訶德的瘋和他傭人的傻，誰能不發(fā)笑呢？多若泰真把手伸給他，還答應(yīng)等她靠天照應(yīng)收復(fù)了國土，做了國王，就封他做大官。桑丘千恩萬謝的一番話又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多若泰接著說：“諸位先生，這就是我的故事。我只有一件事還沒說：跟我從國內(nèi)出來的許多人，除了這位大胡子的侍從，一個都不剩了。我們在望得見港口的地方遭到了大風(fēng)暴，一行人全都淹死，只有他和我浮在兩塊木板上到了岸邊。這簡直像奇跡。你們也許注意到，我一生的事都很神奇。如果有些事情我講得太啰唆，或者不大對頭，那都怪我遭受的災(zāi)難連一接二，又非同小可，把我的記性毀了；碩士先生在我開頭講的時候就這么說的?！?/p>

唐·吉訶德說：“尊貴的公主啊，我為你效勞，不論得經(jīng)歷多少大災(zāi)大難，也決不忘記我答應(yīng)你的話。我現(xiàn)在重申一遍，并且還發(fā)誓保證：一定跟你走遍天涯海角，直到找著了你那個兇惡的敵人才罷。我打算砍掉他那顆高昂的腦袋；這要靠上帝保佑，也靠我自己的力氣——我不能說靠我的寶劍，多謝希內(nèi)斯·臺·巴薩蒙泰，他把我的寶劍拿走了?！?/p>

末了一句話是喃喃自語。他接著說：“我砍下了那個腦袋，讓你安然做了一國的女王，你愿意怎樣處置自己，全由你自便，因?yàn)槲覑蹜僦晃恍〗?，心不自主，也無理可喻。我不多說，反正照我這情況，我決沒有結(jié)婚的意思，連想都不想，即使和鳳凰鳥結(jié)婚都不想。”

桑丘聽他主人說到不愿意結(jié)婚，覺得太不像話了，他很生氣，提高了嗓子說：“我賭咒！我發(fā)誓！唐·吉訶德先生，您真是腦筋糊涂了！跟這樣高貴的公主結(jié)婚還有什么推三阻四的？您以為目前這份好運(yùn)氣是隨地可揀的嗎？難道咱們的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比她還漂亮嗎？當(dāng)然不如！

連一半兒都比不上！我竟可以說，她給咱們跟前的這一位拾鞋還不配呢！您要往海底撈針去，我一心想封伯爵的希望就完蛋了。您結(jié)婚吧！趕快結(jié)婚！但愿魔鬼也作成您這件事。現(xiàn)成落在您手里的王國，您就拿下吧。您做了國王，可以封我做伯爵或總督；以后怎么樣，管他呢！”

唐·吉訶德聽他這樣褻瀆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忍無可忍，他更不搭話，也沒哼一聲，舉槍就把桑丘狠狠打了兩下，打得桑丘倒在地下，要不是多若泰喊住他，準(zhǔn)把桑丘當(dāng)場打死。

他停了一下，對桑丘說：“蠢貨！你以為我老會讓你戲弄嗎？你只管犯過錯我總會饒你嗎？你別打錯了主意，你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蛋！你分明就是這么個混蛋，因?yàn)槟憔垢覛еr天下無雙的杜爾西內(nèi)婭！你知道嗎，你這個流氓、地痞、鄉(xiāng)下佬，要不是她把力氣布運(yùn)到我這條胳膊里來，我連殺死一只跳蚤的勁兒都沒有！你說吧，你這個貧嘴惡舌的家伙，你知道是誰贏得了這個王國？誰砍下了巨人的腦袋？誰封你做了伯爵？（這些必然的事盡可以當(dāng)作真實(shí)的事。）這不是都靠杜爾西內(nèi)婭的力量，使用我這條胳膊干的嗎？她憑我來廝殺取勝，我靠她生存活命；她是我的命根子，有了她才有我這個人。哎，你這混蛋，你多沒良心??！把你從泥土里提拔出來，封了你爵位，你卻用混話來報(bào)答人家的恩情！”

桑丘沒受大傷，唐·吉訶德的話他句句聽得分明。他靈活地爬起來，躲到多若泰坐騎后面，從那兒向他主人發(fā)話道：“先生，您說吧，您要是打定主意不和這位高貴的公主結(jié)婚，那個王國分明就不是您的了；既然不是您的，您能賞我什么好處呢？我抱怨的就是這個呀?，F(xiàn)在這位女王就仿佛是天上掉下來的，您不管怎么樣且跟她結(jié)婚，以后還可以回去找咱們的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有幾個妃子的國王，這世界上多的是啊。至于美貌，我并不在乎。要說老實(shí)話呢，我覺得兩人都好，盡管那位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我還從沒見過?！?/p>

唐·吉訶德說：“怎么沒見過？你這個胡說亂道的反復(fù)小人！你不是剛從她那兒捎了口信來嗎？”

桑丘說：“我是說沒仔細(xì)看她，不能分辨她哪兒長得美、哪兒長得好，我只是籠統(tǒng)看了一眼，覺得不錯?！?/p>

唐·吉訶德說：“現(xiàn)在我原諒你了，請你也原諒我打痛了你。那是一時性起，自己按捺不住?！?/p>

桑丘說：“這個我也懂得。我呢，一時性起，就想說話；話到了舌頭上非說不可，一次也按捺不住。”

唐·吉訶德道：“可是，桑丘，你說什么話得仔細(xì)想想。因?yàn)椤迌阂淮未蔚骄吶ァ紫挛也徽f了?！?/p>

桑丘說：“好哇！上帝在天上呢，壞事他都瞧見。

我是話說壞了，您是事情干壞了，咱倆誰更壞，上帝會來裁判?！?/p>

多若泰說：“行了行了。桑丘，過去吻你主人的手，請他饒恕吧。從今以后，你稱贊人或罵人都得小心著點(diǎn)兒，別再說那位托波索小姐的壞話。我不認(rèn)識她，只知道自己是聽她命令的。你且放心依靠上帝，將來少不了會封爵封地，讓你像王爺似的過日子?！?/p>

桑丘垂頭喪氣地跑到主人身邊，求他伸出手來。

唐·吉訶德很嚴(yán)肅地把手伸給桑丘親吻，還為他祝福，然后叫他跟著自己前走幾步，因?yàn)橛泻芤o的事問他并和他細(xì)談。桑丘聽命，兩人離開大伙往前跑了一段路，唐·吉訶德對桑丘說：“自從你回來了，我還沒機(jī)會也沒工夫問問你這次來往捎信的詳細(xì)情況。現(xiàn)在正好有功夫也有機(jī)會，你快把大好消息告訴我吧，好讓我喜歡?！?/p>

桑丘說：“您有什么要問的，您問吧。我能把腦袋探進(jìn)去，就照樣能縮出來?？墒俏业南壬院笳埬鷦e那么存心報(bào)復(fù)。”

唐·吉訶德說：“桑丘，你為什么說這話呢？”

桑丘答道：“我說這話呀，因?yàn)槟鷦偛糯蛭夷莾上伦?，其?shí)還是為了那天晚上魔鬼在咱倆中間挑起的那場爭吵，我說話冒犯咱們的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還在其次。我16 對她就像對圣人的遺物那樣敬愛呢——當(dāng)然，那只因?yàn)樗菍儆谀?，不是說她像遺物那樣陳年古董?！?/p>

唐·吉訶德說：“桑丘，你千萬別再提那話兒，我聽著生氣。那件事我早已原諒你了?！?/p>

正說著，只見迎面有人騎著一頭驢跑來，近前一看，好像是個吉卜賽人。桑丘只要看見驢子就全神貫注；他一見那人，就認(rèn)得是希內(nèi)斯·臺·巴薩蒙泰。他從這個人的線索，認(rèn)出了自己的驢。果然，巴薩蒙泰騎來的正是他的灰驢；那家伙防人家認(rèn)得，又因?yàn)橐u掉驢子，所以化裝成吉卜賽人；他會說吉卜賽語和其他好多種語言，都像說家鄉(xiāng)話一樣流利。桑丘看見了他，認(rèn)明他是誰，立刻大喊道：“??！小希內(nèi)斯，你這個賊！這頭驢是我的寶貝、我的命根子！它是省我腳力、供我享福的！快還給我！你這個賊！滾開吧，別霸占我的東西！”

其實(shí)他不必說那么多話，也不必那么臭罵；希內(nèi)斯一聽他開口，立即下驢飛跑，轉(zhuǎn)眼就無影無蹤了。

桑丘跑到他的灰驢旁邊，一把抱住說：“我的寶貝、我的伙伴兒、我心眼兒里的灰毛兒啊，你好嗎？”

他一面說，一面把驢當(dāng)人似的親吻撫摩。驢子靜靜地由他親熱，一聲不響。大家跑上來，都恭喜桑丘找到了灰驢。唐·吉訶德尤其高興，他對桑丘說，給他三匹驢駒的票據(jù)并不因此作廢。桑丘對主人感恩道謝。

他們主仆倆說話的時候，神父對多若泰說：她那故事編得又巧妙，又簡短扼要，而且和騎士小說里的一模一樣，可見她聰明得很。她說以前有空常把這種書當(dāng)作消遣，不過她不知道各省的位置，也不知哪里是?？冢妥矫f是在奧蘇那下船的。

神父說：“我知道是這緣故，所以趕忙點(diǎn)撥一句，替你圓場。這套胡編亂扯，只要和騎士小說上講的是一個腔調(diào)，這位倒霉的紳士馬上都信以為真，你說怪不怪？”

卡迪紐說：“真是瘋得古怪，從來沒有的。他這種瘋病，要假裝也假裝不出，得有他那樣的奇情異想才行呢?！?/p>

神父說：“還有可怪的：這位紳士除非觸動了他的病根，說的話才荒謬，如果談別的事，他頭頭是道，可見他的頭腦各方面都清楚、穩(wěn)健，所以只要不提起騎士道，誰都認(rèn)為他識見很高明?！?/p>

他們這邊議論，唐·吉訶德和桑丘也在那邊談話。唐·吉訶德說：“潘沙朋友，咱倆爭吵的事，從此撒開手別再計(jì)較了。你現(xiàn)在別生氣，也別記恨，且告訴我：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杜爾西內(nèi)婭的？怎么找到的？那是什么時候？她正在干什么？你跟她說了些什么話？她怎么回答的？她看了我的信，臉上怎么樣？那封信是誰給你謄寫的？反正你認(rèn)為值得講究的，都告訴我，不要加油加醬或說些謊話來哄我高興，更不要防我不高興而瞞著什么不說?！?/p>

桑丘答道：“先生，若要說老實(shí)話呀，那封信誰也沒替我謄寫，我壓根兒沒帶什么信?！?/p>

唐·吉訶德說：“你這話確是不錯。你走了兩天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寫那封信的記事本子還在身邊，我因此很著急，不知道你找不到信怎么辦，我直以為你半路上發(fā)現(xiàn)信沒帶走，又會跑回來?！?/p>

桑丘答道：“要不是您念給我聽的時候我都記在心上，我就得跑回來了?？汕晌叶加浀茫驼f給一個教堂里的管事員聽，他就照著一句句寫下來。據(jù)他說，他看過許多驅(qū)逐出教的訓(xùn)令，像您那樣漂亮的信，他卻一輩子也沒見過，也沒讀過。”

唐·吉訶德說：“桑丘，信上的話你還記得嗎？”

桑丘說：“先生啊，現(xiàn)在記不得了。我口授了那封信，覺得再記著沒什么用，就把它忘掉了。要是還有點(diǎn)兒沒忘記的呢，那就是‘尊貴無皮——我是說，‘尊貴無比的小姐，還有末尾‘至死對你忠心的、哭喪著臉的騎士；在這個頭尾中間，我夾上了三百多個‘靈魂呀，‘性命呀和‘我的眼珠子。”

唐·吉訶德說：“你這些話，我聽來都還滿意。說下去吧。你去的時候，那位絕世美人在干什么呢？準(zhǔn)在為我這個被她俘虜?shù)尿T士穿珠子，或者用金線繡花吧？”

桑丘說：“不是的；她正在她家后院里簸兩個阿內(nèi)咖的麥子。”

唐·吉訶德說：“那你可以拿穩(wěn)，麥粒兒經(jīng)過她的手，準(zhǔn)變成一顆顆珍珠。朋友，你瞧了那麥子嗎？是白的還是黑的？”

桑丘說：“是黃的。”

唐·吉訶德說：“我可以向你保證，麥子經(jīng)她簸過，做出來準(zhǔn)是雪白的面包，決沒有錯。你再講下去吧。你把信交給她，她拿來親吻沒有？把信頂在頭上了嗎？她行了什么相應(yīng)的禮節(jié)來迎接我那封信呢？她是怎么辦的？”

桑丘說：“我把信交給她的時候，她剛盛了一大篩麥子，一納頭地使勁兒簸呢。她對我說：‘朋友，把信放在那個口袋上吧，我得把這些麥子全簸完了才能看信?！?/p>

唐·吉訶德說：“多謹(jǐn)慎的小姐呀！她這來準(zhǔn)是因?yàn)橐涯欠庑抛屑?xì)閱讀，反復(fù)尋味。桑丘，說下去呀。她一面干活兒，一面跟你說了些什么話呢？她問到我了嗎？你怎么回答的？你一直講下去，把所有的話都告訴我，別有一星半點(diǎn)的遺漏?！?/p>

桑丘說：“她什么也沒問?？墒俏腋嬖V她，您怎么為了她直在苦修贖罪，光著上半身，住在這座山里，像個野人似的，睡就睡地下，吃面包也不攤桌布，胡子也不梳理，只顧哭，還只顧咒詛自己的命運(yùn)。”

唐·吉訶德說：“你說我咒詛自己的命運(yùn)可不對了。我倒是慶幸自己的命運(yùn)呢，而且一輩子慶幸，因?yàn)槟芘噬线@位高不可攀的杜爾西內(nèi)婭·臺爾·托波索小姐，和她戀愛?！?/p>

桑丘說：“她真是高得很，說實(shí)話，她比我還高一拃呢?！?/p>

唐·吉訶德說：“怎么的，桑丘？你跟她比過身量嗎？”

桑丘答道：“湊巧比了一下。我去幫她把一口袋麥子扛上驢背，我們倆挨得很近，我發(fā)現(xiàn)她比我高出好一拃還不止。”

唐·吉訶德說：“她既有那么高的身材，也就有數(shù)不清的才德來配合襯托！桑丘，有一件事我是拿定的：你挨近她，準(zhǔn)有一股阿拉伯的味兒，一種芬芳或不知名的馨香，像高貴的手套鋪里若有若無的蘭麝之氣，你總聞到吧？”

桑丘道：“我只好說聞到一點(diǎn)男人味兒。準(zhǔn)是她使了大勁出了汗，有點(diǎn)汗酸氣?！?/p>

唐·吉訶德說：“不會。我很知道那朵帶刺的玫瑰、那朵野百合花、那融化的龍涎香是什么味道。你準(zhǔn)是傷風(fēng)了，不然就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p>

桑丘說：“都可能；因?yàn)槲易约荷砩铣Ｓ心枪勺游秲?，?dāng)時就以為是杜爾西內(nèi)婭公主玉體發(fā)散出來的了。這沒什么稀奇，魔鬼彼此都是一樣的?！?/p>

唐·吉訶德說：“好吧，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篩完麥子，送往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時候有什么表情呢？”

桑丘說：“她說不識字，也不會寫，所以沒看信，只把那信撕得粉碎，說是不愿意讓別人看見了把她的秘密泄露給村里人。她說，反正我已經(jīng)告訴了她您怎么愛她，怎么為她一直在山里奇奇怪怪地苦行修道，那就夠了。一句話，她叫我傳個口信，說她吻您的手，她懶得寫信了，只想見見您，所以要求您并且命令您，見到了我，就離開這片灌木林，別再瘋瘋癲癲的，除非您有更緊急的事，不然就快上路往托波索去吧，因?yàn)樗敝湍娒婺?。我告訴她您綽號‘哭喪著臉的騎士，她聽了大笑。我問她，好久以前有個比斯蓋人到她那里去了沒有。她說去了，還說那人頂老實(shí)。我又問起那群囚犯，她卻說至今一個也沒看見?！?/p>

唐·吉訶德說：“你講的這些事都還不錯。可是我問你，你給她捎了我的信去，臨走她酬報(bào)了你什么首飾呢？照游俠騎士和他們意中人之間的慣例，侍從呀，侍女呀或侏儒呀為他們彼此傳遞了消息，他們總酬報(bào)些貴重首飾的?！?/p>

“這很可能，我認(rèn)為這個慣例很好。不過這一定是古時候的事吧，現(xiàn)在只行得給一塊面包和干酪了。我臨走，咱們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隔著后院矮墻就遞給我這么一塊面包和干酪；說得地道些，那是一塊羊奶干酪?！?/p>

唐·吉訶德說：“她是最慷慨不過的；她沒給你金鑲的寶石首飾，一定是當(dāng)時手邊沒有?？墒恰^了復(fù)活節(jié)給的節(jié)賞，照樣是好的。我快要和她見面了，該怎么著，都會照辦。桑丘，你可知道我奇怪的是什么？我覺得你好像是乘著風(fēng)來往的，因?yàn)閺倪@里到托波索有三十多哩瓦的路，你一去一回只耽擱了三天多點(diǎn)兒。所以我相信準(zhǔn)有精通魔術(shù)的法師在關(guān)心我的事，而且是我的朋友。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然我就不是個出色的游俠騎士了。我說呀，這位魔法師想必在你走路的時候幫了你一把力，卻沒有讓你覺知。從前有個魔法師趁游俠騎士睡眠的時候，把他攝走了；這個騎士不知是怎么回事，第二天醒來，離臨睡所在的地方已有一千多哩瓦的路。游俠騎士們?；ハ鄮椭?，要不靠這種魔法，遭了危險(xiǎn)怎么能彼此幫忙呢。有時候游俠騎士在亞美尼亞的山里跟毒龍或兇猛的妖怪或別的騎士搏斗，吃了敗仗，命在頃刻；忽然，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的一位身在英吉利的朋友乘著一朵云或一輛火焰車到了他面前，他承這位朋友救了性命，當(dāng)晚就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吃晚飯了。從這里到那里往往隔著二三千哩瓦的路呢。這都靠經(jīng)常照應(yīng)這些英勇騎士的魔術(shù)家們有本領(lǐng)、有學(xué)問18 。所以，桑丘朋友，你這么短短幾天就從這里到托波索走了一個來回，我并沒什么信不過的。因?yàn)槲覄偛耪f了，準(zhǔn)有和我好的魔法師攝了你在空中飛行，你卻沒有感覺到。”

桑丘說：“也許是吧。說老實(shí)話，駑骍難得跑得像吉卜賽人的驢，耳朵里灌了水銀似的?！?/p>

唐·吉訶德說：“仿佛灌了水銀嗎？大批的魔鬼簇?fù)碇兀∧Ч碜约耗芘?，如果高興，還能帶著人畜跑，叫他們跑了路不累。這話且撇開不說吧。我那位小姐命令我去見她，這事你瞧我這會兒該怎么辦呢？

我覺得應(yīng)該聽從她的命令，可是又覺得辦不到，因?yàn)槲乙呀?jīng)答應(yīng)了咱們一起的那位公主的請求。照游俠騎士的規(guī)矩，說了話要當(dāng)話，顧不得自己的喜好。我一方面牽腸掛肚要去看看我那位小姐，另一方面又為自己的信義和完成這番事業(yè)的光榮振奮得不能罷手。不過我打算加緊趕路，快到巨人那里去。等我砍掉了巨人的腦袋，扶助公主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了女王，我就立刻回去瞧那位放光照耀著我的女郎。她聽了我委婉的解釋，就會贊成我，知道我遲遲不去是要為她揚(yáng)名。反正我這一輩子，無論過去、現(xiàn)在、未來，凡是憑武力得到的成就，全靠她的保佑，全靠有了她這么個主子?！?/p>

桑丘說：“啊呀，您的頭腦真是糊涂了！您說吧，先生，您這一趟路打算白跑嗎？這樣富貴的親事，陪嫁是一個王國呢，您就隨便放棄嗎？老實(shí)告訴您，我聽說這個王國方圓有兩萬多哩瓦，凡是養(yǎng)生活命的東西都富足極了，全國的地域比葡萄牙和咖斯底利亞并在一起還大呢?？瓷系鄯稚?，別多說了；您剛才那些話，說了該自己慚愧的。您聽我的勸告，別見怪，前頭哪個村里有神父，您馬上就結(jié)婚吧。要是沒有神父，咱們的碩士就在這兒，給您主持婚禮再好沒有。我告訴您，我這把年紀(jì)了，可以給您出出主意，我這些話也說得正在筋節(jié)上?！炜罩械睦销?，不如手里的麻雀；‘有好的偏挑壞的，好的不要就不來了?！?/p>

唐·吉訶德說：“你聽我說，桑丘，假如你勸我結(jié)婚，不過是要我殺了巨人馬上做國王，有力量照應(yīng)你，把許你的東西給你，那么我告訴你，我不用結(jié)婚，也很容易叫你遂心。我只需事先講明條件：打了勝仗，盡管不結(jié)婚，也得把國土分割一部分給我，讓我隨意賞人。我分到了國土，你說吧，不給你給誰？”

桑丘答道：“這是明擺著的。不過您得留心挑選沿海的地方。您別心心念念想馬上去見咱們的杜爾西內(nèi)婭小姐；您只顧去殺掉那個巨人，了結(jié)這樁事情。沒錯兒，我拿定這件事大有名利可圖呢?！?/p>

唐·吉訶德道：“我說呀，桑丘，你這話講得很對，我應(yīng)該聽你的勸告，先不去看杜爾西內(nèi)婭，且跟著公主走。我還告誡你，咱們剛才的話，你跟誰都一字不提，也別告訴咱們一起的人。因?yàn)槎艩栁鲀?nèi)婭既然那么謹(jǐn)慎，不愿意人家知道她的心思，我就不該替她泄露，也不該讓別人泄露?！?/p>

桑丘道：“照這樣說，您怎么又叫您打敗的人都跑去見咱們的社爾西內(nèi)婭小姐呢？這不就是簽字聲明您很愛她、是她的情人嗎？那些人既然得跑去跪在她面前，說是奉您的命去致敬的，您兩位的心思怎么隱瞞得了呢？”

唐·吉訶德說：“哎，你真傻！真是死心眼兒！桑丘，你不懂嗎，這都是大大抬高她身份的呀！你該知道，照我們的騎士道，一位小姐手下有許多游俠騎士是很光榮的。他們只是為她自身，一心一意給她效勞，一片忠誠，不求報(bào)答，只指望她肯收錄為她名下的騎士?！?/p>

桑丘說：“我聽過神父講道，說我們愛上帝就該這樣：只為他自身而愛他，不是為了追求榮譽(yù)或害怕責(zé)罰。不過我倒愿意為了他的權(quán)力而愛他并為他效勞呢?！?/p>

唐·吉訶德說：“別瞧你是個鄉(xiāng)下佬，有時候說些話頂有意思！你倒像個有學(xué)問的人。”

桑丘答道：“說老實(shí)話，我是不識字的?！?/p>

這時候理發(fā)師尼古拉斯喊他們停停，那里有一脈流泉，他們要歇下喝點(diǎn)水。唐·吉訶德就帶住了馬，這來桑丘非常樂意。他撒了半天謊很勞神，生怕他主人從他話里捉出錯來。因?yàn)樗m然知道杜爾西內(nèi)婭是托波索的一個農(nóng)家姑娘，他卻是從沒見過。

卡迪紐已經(jīng)換上多若泰初出現(xiàn)時穿的那套衣服；衣服雖然不怎么好，比他換下的強(qiáng)多了。他們大伙在泉水旁邊下了牲口，大家都很餓，就拿出神父在客店里買的東西來充饑。

這時路上走過一個男孩子。他對水邊的那群人注視一下，就趕到唐·吉訶德面前，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道：

“啊呀，我的先生！您不認(rèn)得我了嗎？那么請您仔細(xì)認(rèn)認(rèn)：我就是被綁在橡樹上的那小子安德瑞斯，多虧您解救的呀！”

唐·吉訶德認(rèn)識那孩子，他攙住孩子的手，轉(zhuǎn)身對旁邊一伙人說：

“諸位請聽，這個世界上強(qiáng)橫霸道的人干下的暴行，全靠游俠騎士去鏟除，可見他們多么重要。我可以給你們舉個例子。前幾天我走過一個樹林，聽到悲慘的叫喊聲，好像是什么人負(fù)痛求救的聲音。

我覺得這和自己的職責(zé)有關(guān)，忙尋聲趕去，只見一棵橡樹上綁著個孩子——就是你們面前的這小子。

他到了這兒來我很高興，因?yàn)榭梢宰C明我的話沒一點(diǎn)虛假。當(dāng)時他光著上半截身子被綁在一棵橡樹上，一個鄉(xiāng)下佬用馬韁繩抽得他皮開肉綻。據(jù)我后來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一看見就問那人為什么毒打他。那家伙說孩子是他的傭人，不光是沒腦子，而且還不老實(shí)，干了些壞事。這孩子說：‘先生，他無非因?yàn)槲覇査ゅX，就把我鞭打。他那主人講了一套不知什么道理給自己遮臉。我聽了并不相信。干脆說吧，我叫那鄉(xiāng)下佬把孩子解下來，叫他發(fā)誓帶著孩子回家，把工錢照實(shí)算還，還另加些賞錢。安德瑞斯小子，我講的不都是真話嗎？我威風(fēng)凜凜地命令他，他諾諾連聲地照辦，你不是看見的嗎？你不用顧慮，且把那些事情向他們幾位講講，讓他們知道我說的一點(diǎn)不錯，游俠騎士云游世界確是有益的事?！?/p>

那孩子答道：“您講的都很真實(shí)，可是結(jié)局卻滿不是您想的那樣。”

唐·吉訶德說：“怎么滿不是？那鄉(xiāng)下佬沒付你工錢嗎？”

孩子答道：“不但沒付工錢；您一走，樹林里只剩了我和他兩個，他就重新把我綁在那棵橡樹上，又從頭把我鞭打一頓，打得我成了揭掉皮的圣巴多羅美。他每打一下，就對我說一句俏皮話，還挖苦取笑您。我要不是痛得厲害，聽了也要笑的。那壞家伙真是害我吃足苦頭，我從那次被打傷以后，一直在醫(yī)院里治療。這全是您的罪過。假如您走您的路，沒請您去的地方別去，也別多管閑事，那么我主人把我抽了十幾下或二十幾下也就完了；他會解我下來，把該我的工錢付給我。可是您把他侮辱得過了頭，亂罵一通，惹起他的火來；他不能對您發(fā)作，等您一走，就把一肚子氣都出在我身上，害得我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唐·吉訶德說：“壞就壞在我當(dāng)時跑了，沒等他付了你工錢再走。其實(shí)我早就有經(jīng)驗(yàn)，該知道鄉(xiāng)下佬除非有利可圖，說了話從來不當(dāng)話。安德瑞斯，你總記得我當(dāng)時發(fā)的誓：他要是不付你工錢，我一定去找他；他即使躲在鯨魚肚里，我也一定找他出來?！?/p>

安德瑞斯說：“是有這個話，不過沒什么用。”

唐·吉訶德說：“有用沒用，你這會兒瞧吧？”

他一面說，一面忙著起身，叫桑丘為駑骍難得備上鞍轡；這匹馬在他們吃東西的時候正在啃青。

多若泰問他這是要干什么。他說，那鄉(xiāng)下佬太混賬了，不管世界上有多少鄉(xiāng)下佬，他也要把那一個找出來懲罰他，逼他把拖欠安德瑞斯的工錢如數(shù)付清。

多若泰說：“請他別忘記自己的諾言，她的事沒完，他不能承擔(dān)別的事；這點(diǎn)道理，他比誰都明白，所以請他且平心靜氣，等從她的國土回來再作計(jì)較。

唐·吉訶德說：“這話不錯，安德瑞斯少不得像公主說的那樣，暫且忍耐一下，等我回來再說。我再一次對他發(fā)誓，再一次答應(yīng)他：一定替他報(bào)仇，叫他工錢到手，否則決不罷休。”

安德瑞斯說：“這種發(fā)誓我是不相信的；什么報(bào)仇我都不在乎，這會兒只希望有點(diǎn)盤纏，讓我到塞維利亞去。您這兒要是有什么給我吃的、或給我?guī)ё叩?，給我點(diǎn)吧，我就向您和所有的游俠騎士們告別了。但愿他們游來游去，對自己也大有好處，就像對我的一樣好！”

桑丘從他的干糧里拿出一塊面包、一塊干酪，遞給那小子說：“拿去吧，安德瑞斯小哥兒，我們大家都沾上了你的晦氣?！?/p>

安德瑞斯問道：“你沾了什么晦氣呀？”

桑丘答道：“我給你的這份干酪和面包，天曉得我自己是不是要吃呢。朋友啊，我告訴你，游俠騎士的侍從經(jīng)常得挨餓吃苦，還得遭受些別的事，那滋味說不出來，只好自己感受?！?/p>

安德瑞斯拿了面包和干酪，瞧他們誰也沒別的東西給他，就低著頭動身上路。他臨走對唐·吉訶德說：“游俠騎士先生啊，您要是再碰到我，盡管瞧我給人切成一塊塊，請您看上帝分上，別來救我?guī)臀?，還是隨我倒霉去。憑我多么倒霉，總不如受您幫忙倒霉得厲害。但愿上帝咒詛您！咒詛世界上所有的游俠騎士！”

唐·吉訶德要起來打他，可是他拔腿飛跑，誰也別想追得上。唐·吉訶德聽了安德瑞斯的一番話羞憤不堪，大家只好極力忍住笑，免得他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