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保利簡直是瘋了。
它站直了身子,兩只前爪拼了命地抓撓著門板。響聲在房間里回蕩,像有幾只困獸在鐵皮房里沒頭沒腦地沖撞。保利一邊撓門,一邊瘋狂地叫著。它的叫聲不是用嘴發(fā)出來的,因為它的嘴還閉著。它的叫聲是直接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含著焦躁、痛苦和憤怒,聽起來十分陌生,根本就不像它平時的叫聲。它平時是溫文爾雅的,有時甚至有些靦腆,就是再惱怒也沒扯著嗓子叫過。況且,它平時也很少惱怒,對于一條狗來說,餓了有飯吃,困了有地方睡,最主要的是還有人疼,這就是幸運,就是幸福。還有什么讓它惱怒的事呢?它是一條知足的狗。它見過小區(qū)里的流浪狗,每次相遇,它都不敢正視它們,不是因為那些流浪狗總是用嫉恨的目光看它,而是它常常會在它們面前感到羞愧和內(nèi)疚。同樣是狗,本應(yīng)該是平等的,但流浪狗受苦受難時,它卻吃喝不愁。它覺得是自己多占了本該由所有狗一起均攤的幸運。它因此感到心虛,像做賊了一樣。
門依舊紋絲不動。房門是用厚鐵皮制成的防盜門,不是普普通通的木門。雖然包了一層隔音保溫的皮革,但這改變不了門的堅固程度。更何況這層皮革早已被保利抓爛了。
保利撓門的時候,寶花就靜靜地臥在那張舊沙發(fā)上,頭尾相接,蜷成一團(tuán)。那樣子就像堆在墻角的一小堆枯黃的落葉。它懶得瞅保利一眼。它心里清楚得很,就算保利這樣撓一年,也別想把門撓開。何況保利已經(jīng)注定活不到一年了,別說是一年了,興許也就十天八天的活頭。寶花已經(jīng)看到了死亡的陰影,像誰在房間里潑了一大桶墨汁,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像從天棚壓下來,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保利也許是扒累了,它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它的體力不足以這樣揮霍。它停了下來,頹喪地臥在了地上,脖子前伸,下巴緊緊地貼著地板磚。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疊加著,正慢慢地把它向絕望的邊緣推進(jìn)。它雖然拼力抵抗,但還是看到了深淵的輪廓,如同一張血盆大口,正等著獵物自己送過去。它想嚎啕大哭,但它哪里還能哭出來?它連眼淚都沒有了。
忽然,門外的樓梯間里響起了腳步聲。雖然隔著厚厚的防盜門,但保利還是聽到了。平底鞋發(fā)出的“嗵嗵”聲,高跟鞋發(fā)出的“咔咔”聲。兩種聲音混在一起,從門外傳來。保利支起耳朵,側(cè)著臉聽了幾秒鐘。它知道這一定是對門那對夫妻。那對夫妻的臉總是陰沉沉的,還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吵架,每次見到它時,都要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它忽然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跳起來,又撲向了房門。它揮動著兩只爪子,快速地在門板上抓撓,同時嘴里再次發(fā)出巨大的叫聲。
寶花也聽到了腳步聲,它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跳到地上,走到房門邊,昂著頭盯著門把手。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停在了房門外。保利仿佛看到了希望,兩只前爪加快了撓門的頻率。門板顫動著,碎皮革四散飛揚。門外響起了說話聲,一個男聲罵了一句,作死!一個女聲嘟囔,我最煩養(yǎng)狗的人家,一點兒公德心都沒有,就不怕影響別人?然后,響起了鑰匙插進(jìn)鎖孔旋轉(zhuǎn)的聲音。那對夫妻打開了自家的房門,隨著一聲充滿怒氣的關(guān)門聲,樓道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寶花轉(zhuǎn)身走向了沙發(fā),一縱身,悄無聲息地跳了上去,重新臥下。此刻它心中的失望不比保利小多少,但它懶得表現(xiàn)出來。
保利徹底崩潰了。它用頭狠狠地撞了幾下房門,然后就癱倒在了地上,身體萎縮下去,像一只氣球在慢慢地撒氣。這扇門它已經(jīng)撓了兩天,兩只前爪已經(jīng)磨出了血。最開始時它曾試著轉(zhuǎn)動門把手,可房門早已經(jīng)被老李太太從里面用鑰匙反鎖上了,它無論如何搬動門把手,門都開不了。老李太太就是這樣,從外面一回到屋里,就要立馬把房門反鎖上,好像能有壞人闖進(jìn)來。保利知道用鑰匙可以把門打開,也知道鑰匙被老李太太放在哪了,就在門旁的一個掛鉤上。但它也清楚,即使它把鑰匙夠下來,也無法用鑰匙打開門。它的爪子根本握不住鑰匙,更別說準(zhǔn)確地把鑰匙插進(jìn)窄小的鎖孔,然后再旋轉(zhuǎn)兩圈了。它曾問過寶花會不會用鑰匙開門,它剛問完就后悔了,一只貓更不可能用鑰匙打開門。所以它剛問完,就被寶花懟了回來。寶花說,你真是蠢,以咱倆這點兒本領(lǐng),還想用鑰匙打開門?那純屬是癡心妄想,要是有一只猴子也許能辦到。為什么老李太太當(dāng)初不養(yǎng)一只猴子呢?猴子怎么說也比一條笨狗強。保利不說話了,它知道寶花說的是實情,要想用鑰匙打開房門,它倆還真就辦不到。至于猴子,它和寶花在電視里都看見過。它知道猴子的本事比它倆都大。說本事比它倆都大,不是承認(rèn)猴子就一定比它倆聰明,只是猴子的爪子跟人的手很相似。人能做的動作,猴子也差不多能做出來。
雖然保利一開始就知道,只靠蠻力無法把房門打開,但它還是不愿意放棄。它想,也許它撓門時,就有可能被外面的人聽到。他們聽到了,就一定知道屋里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事,也許就會幫著把門打開。可剛才對門那對夫妻明明聽到了它撓門的聲音,卻并沒有一點兒疑惑的反應(yīng)。他們只是一聲怒罵和一句抱怨。保利對這種求救方法失去了信心,它不知道接下來該怎樣做,也許只能等,等待一個渺茫的奇跡。
封閉的房間里時間是停滯的。也不知趴了多久,保利才強撐著站起身來,走進(jìn)了臥室。老李太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猛一看如同投在地上的一個影子。她頭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不像是血,像灑在地板磚上的黑色油漆。保利這兩天總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以為老李太太沒有死,只是睡著了?,F(xiàn)在,它的幻覺又出現(xiàn)了,它恍惚中看見老李太太的眼睛眨了一下。它趕緊走到老李太太身邊,用嘴巴拱了拱她的手。她的手是涼的,像剛從冰水中撈出來的死魚一樣涼。她的眼睛緊閉,眼瞼腫脹發(fā)青;臉是灰色的,似乎覆了一層細(xì)土;額頭和嘴角的皺紋已經(jīng)張開,上面長出了幾塊灰色的斑塊。一股輕微的酸味從老李太太的嘴和鼻孔里散發(fā)出來,似乎有一壇子泡菜正在她的身體里發(fā)酵。保利趕緊把頭縮回去,它知道,老李太太再也活不過來了。
保利調(diào)轉(zhuǎn)身子,去看老李頭。老李頭坐在輪椅上,臉色發(fā)黑,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似乎是輪椅的一部分。昨天他的嘴角還掛著一道涎水,今天那里只有一道涎水干涸后的白印子。老李頭有嚴(yán)重的老年癡呆,去年就徹底癱瘓了。沒有老李太太伺候,他只能把屎尿拉在褲子里。保利忍著難聞的氣味,用腦袋拱了拱老李頭的腿。老李頭動了一下,但是沒有睜開眼睛。保利又抬起一只爪子,搭在老李頭的膝蓋上,使勁兒晃了晃。老李頭嘴里“嗚嗚”地響了兩聲。嘶啞、含混,好像嗓子里糊滿了漿糊。
保利想,老李頭大概是渴了,餓了,但它無能為力。水是有的,昨天為了能讓老李頭喝上水,它把桌上的暖水瓶弄碎了。它知道以前老李太太都是從暖水瓶里倒水給老李頭喝,所以它就去夠暖水瓶。結(jié)果可想而知,雖然它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但暖水瓶還是掉在了地上。熱水濺了它一身,燙得它慘叫了一聲。
聽到保利的叫聲,寶花過來看了看,看完后就嘲笑它,你以為你是人嗎?有些事兒你根本就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去做了。保利說,咱媽已經(jīng)死了,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咱爸也死掉。寶花冷哼一聲,說,別癡心妄想了。我告訴你,除非這幾天真正的李保利和李寶花能回來看看。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又說,我跟你說多少次了,你可以管他叫爸,別帶上我,我出生后就不知道我爸是誰。保利有些激動,高聲說,你可不能忘恩負(fù)義,咱媽對你多好。你在外面四處流浪,沒東西吃,沒地方睡,是咱媽收留了你。寶花大叫一聲,你個蠢狗,趕緊給我住嘴,這和忘恩負(fù)義沒有關(guān)系。保利馬上就閉了嘴,它了解寶花的性子。在它閉上嘴之前卻也說了一句話,是用心說的。它說,好賴不知的貓,當(dāng)初就不該收留你。
寶花是去年被老李太太收養(yǎng)的。
去年夏天,老李太太領(lǐng)著保利下樓去菜市場買菜。他們住的是頂樓六樓。這棟樓是座老樓,已經(jīng)蓋了三四十年了。如今樓里的住戶已經(jīng)搬走了將近一半,許多屋子都是空的。老李太太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最主要的是她有心臟病,爬一次樓心跳得厲害,中間要歇好幾次。所以她一般四五天才出去一趟,把幾天吃的用的都買回來。當(dāng)然,她買的東西并不多,也都是便宜貨。她和老李頭的退休金少得可憐,雖然這個小城市消費水平不高,但去掉買藥的錢,也剩不了多少。還真就得省著點兒花。
那天老李太太在菜市場買了幾斤茄子,又買了一棵甘藍(lán)。這兩樣菜裝在一個布袋里,叼在保利的嘴上。保利喜歡跟著老李太太去買東西,每次都有人夸它是一條懂事的狗。每當(dāng)人們夸它時,它就可高興了。但它高興是高興,卻很少表現(xiàn)出來,更不會搖頭晃尾得意忘形。它是一條害羞的狗,人們一看它,一夸它,它就瞇著眼睛不好意思瞅人。但它心里是美的,有幾條狗能被人夸懂事呢?別的狗被夸頂多是因為長得好看,或者是會向主人撒歡兒,真能幫主人干點活兒的狗,它還真就沒見過。
買完了茄子和甘藍(lán),老李太太又被魚攤那邊“便宜了”的叫賣聲吸引了過去。她早就跟老李頭叨咕過,說要買幾條鯽魚熬魚湯??赡且魂囎郁~價一直很高,所以每次她只是去魚攤那打聽一下價格。
魚攤前圍了不少人。老李太太擠了進(jìn)去,她問了問鯽魚的價格,還真就便宜了不少。她費力地蹲下身子正在挑魚。這時,魚攤的案板下就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貓爪子,在魚攤上摸索了幾下,搭住了一條鯽魚,一拖,魚就消失了。老李太太嚇了一跳,這怎么還有一只貓呢?
魚攤老板也看見了貓。他大罵著繞到魚攤前面,半跪在魚攤案板前,低下頭往案板下瞅了瞅,然后一伸手就在下面捉住了一只貓。
它是一只花貓,不是很大,瘦骨嶙峋的,嘴里正叼著那條鯽魚,還沒來得及吃一口。魚攤老板氣呼呼地說,終于逮到你了,看我不整死你。他說完就把貓舉了起來,使勁兒往地上一摜。貓臨落地前身子一翻,四條腿落在了地上,然后又鉆到了案板下。魚攤老板氣壞了,回身抓起殺魚的尖刀,再次趴下身子,想要用刀捅案板下的貓。老李太太趕緊說,就是一個牲畜,你干嗎要對它下死手。魚攤老板說,不是我和牲畜過不去,關(guān)鍵是這貓隔三差五就來偷魚吃。要不弄死它,它以后還會來。老李太太就發(fā)了善心,說,要不這貓我抱走吧。我正想養(yǎng)一只貓呢。其他人也勸魚攤老板,都說貓怪可憐的。就這樣,寶花就被老李太太收留了。當(dāng)然,寶花這個名字是老李太太后給它起的。它是一只小母貓,叫寶花正合適。
寶花剛來的那些日子并不安分,它野慣了,總想往外跑,但它并沒有跑出去。老李太太一進(jìn)門就把房門反鎖上。再說他們住在六樓,寶花雖然經(jīng)常躍上窗臺,眼巴巴地往樓下看,但它可不是傻貓,它知道跳下去的后果。最后,寶花適應(yīng)了,反倒不走了,有吃有喝,總比它四處流浪強。能夠被一個好人家收養(yǎng),這是流浪貓最好的歸宿。
寶花是一只很霸道的貓。它不允許保利靠近它,一靠近它,它就對著保利發(fā)出警告的叫聲。保利要是還賴皮賴臉地往前湊,它就會毫不客氣地?fù)]舞著爪子朝著保利一頓抓撓。
保利當(dāng)然不會和寶花一般見識。寶花那么小,就像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當(dāng)然會任性,所以它總讓著寶花,從來不和它急眼。
后來寶花和保利的關(guān)系緩和了。但所說的緩和,只是寶花不再欺負(fù)保利而已。它還是不愿意和保利交流,就連看保利的眼神也總是嫌棄的。保利一想和它說話,它就走開,或者干脆閉上眼睛假寐。它經(jīng)常和保利說的只有一句話:一條笨狗怎么會理解貓的內(nèi)心世界。
老李太太一連八天沒有下樓。那幾天她總覺得身子骨發(fā)虛,腿上沒勁兒,胸口也發(fā)悶,渾身總冒虛汗。老李頭眼巴巴地看著她,嘴里不停地說著藥……藥……意思是讓老李太太吃藥。
又過了一天,家里一粒米也沒有了。老李太太才換上衣服,準(zhǔn)備領(lǐng)保利去買米、面和蔬菜。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估計得分兩次才能買完。雖然她每次只買十斤大米,買一小袋五斤面粉,但要想運到六樓,也夠她和保利折騰一陣的,更何況她還要買點兒蔬菜和別的生活用品呢。
老李太太正在那邊犯愁呢,這邊保利可樂壞了,好幾天沒出去透氣,它都快被憋瘋了。它圍著老李太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興奮地?fù)u著尾巴,催促著老李太太快點兒??烧l知老李太太剛從地桌的抽屜里拿出錢,就犯病了。她一手拄著桌子,一手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腦門上瞬間就出了一層汗。
保利嚇壞了,呆愣愣地瞅著老李太太,不知如何是好。這樣過了不到一分鐘,老李太太就仰面向后倒了下去,腦袋磕在地板磚上,聲音清脆。
保利急得不停地大叫,叫聲引來了寶花。寶花說,快拿藥。保利這時才清醒過來,趕緊去找藥。老李太太的救心丸很好找,臥室的床頭柜上有,小客廳的地桌上有,就連廚房的案板旁邊也有一小瓶。老李太太怕自己隨時會犯病,所以救心丸隨處都放。
保利叼著一瓶藥跑回來時,老李太太已經(jīng)沒氣了。
保利走進(jìn)廚房,打開櫥柜。櫥柜里還是那些碗筷和醬油、醋,其它的一樣沒有多出來。當(dāng)然那一碟子吃剩的辣椒醬還在,保利忍不住又舔了舔,又咸又辣,根本不能吃。它轉(zhuǎn)了一圈,走到冰箱旁。這是一臺老式冰箱,天天嗡嗡地響個不停。它滿懷希望地再次把冰箱門扒開,白色的涼氣撲面而來,冰箱里依舊空空如也,里面沒有出現(xiàn)奇跡,只是多了一股子霉味。關(guān)上冰箱門,保利走出廚房,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低頭在馬桶里喝了幾口水。它出來時,瞥見寶花正在沙發(fā)上一臉鄙夷地看著它。保利很羞愧,忙問寶花渴不渴。寶花說,渴,但我不會喝馬桶里的水。又說,以后你別和我說話,我覺得你嘴里都是臭味。
寶花不喝馬桶里的水,它有水喝。窗臺上放著一個玻璃缸,里面養(yǎng)著兩條魚。當(dāng)然不是金魚,也不是熱帶魚,是兩條鯽魚,也不是很大,只有三寸來長。上個月老李太太買回二斤鯽魚準(zhǔn)備做湯,當(dāng)時這兩條是活的,老李太太覺得殺了可惜,就養(yǎng)了起來。這兩天寶花天天跳上窗臺,趴在魚缸上,舌頭一卷一卷地喝水,眼睛不錯位地盯著那兩條鯽魚。它決定這幾天就把這兩條魚抓出來吃掉。
保利和寶花跟別人家的寵物不一樣。保利沒有吃過狗糧,寶花也沒吃過貓糧。它倆平時都跟著老李太太一起吃飯,老李太太吃什么,它倆就吃什么。保利知道,小區(qū)里別的寵物狗都吃狗糧,它以前跟老李太太出去時,經(jīng)常會碰到幾條別人家的狗,它們會相互打聲招呼。有時,那些狗會互相討論一下它們吃的狗糧是哪產(chǎn)的,什么口味的。每當(dāng)這時保利都會沉默,它對于狗糧一點兒發(fā)言權(quán)都沒有。有時,別的狗會問它吃的狗糧是什么口味的,它都支支吾吾地不正面回答。對此它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它從來沒有羨慕嫉妒過它們。如果要讓它去和那些狗交換主人,它還真就不愿意。它覺得和老李太太生活在一起很幸福。老李太太有時會說狗是忠臣,不嫌家貧,它就很高興,就會暗下決心,以后要對老李太太更好些。
老李太太死后的第二天,老李頭也死了。保利用爪子不停地扒拉他的腿、他的手、他的身子。寶花站在臥室門外,對保利說,你看不出來他已經(jīng)死了嗎?別再做傻事了。保利停了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和恐懼籠罩著它。它何嘗不知道老李頭已經(jīng)死了呢。
老李太太的手機響了。保利趕緊沖進(jìn)臥室。手機在床頭柜上扭動著身子,響著《常回家看看》的歌曲。保利立起身子,伸出一只爪子去按手機上的按鈕,可它怎么也按不對。手機又響了一會兒,不響了,也不動了,屏幕一下子變黑,沒電了。
保利想,是不是真正的李保利或者李寶花打來的電話呢?要是他們打來的該有多好,沒人接電話,他們也許就會發(fā)覺這其中的問題,也許就會著急,就會放下手里的一切趕回來。但保利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過去的一年里,李保利和李寶花打過來的電話加起來不超過十次。
李保利和李寶花春節(jié)時回來過一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春節(jié)之前老李太太就和李保利、李寶花商量了,讓他們回來過一次年。
老李太太在電話里跟李保利說,你今年回來過年吧,都好幾年沒在一起過了,我也好長時間沒看見我大孫子了,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是不是在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可忙了?李保利說,我想春節(jié)時加班,春節(jié)加班工資給雙倍。老李太太說,咋也得回來一趟,你爸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興許這就是他最后一個年了。李保利猶豫了半天,說,那行,我回去。
老李太太又給李寶花打電話。李寶花原本嫁給了本市的一個男人,結(jié)婚三年不到就離婚了。自己領(lǐng)著女兒丫丫過了兩年,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帶著丫丫嫁到了南方?,F(xiàn)在和她丈夫一起在工廠里打工。丫丫在那面上學(xué)。老李太太說,寶花啊,今年過年你哥他們?nèi)叶蓟貋磉^,你也回來吧。李寶花說,看看吧,我怕沒時間。老李太太就生氣了,就把對李保利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她說,你都好幾年沒回來過年了,你爸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興許這就是他過的最后一個年了。李寶花沉默了半天,最后說,那行,我就領(lǐng)著丫丫回去。老李太太說,把你女婿也帶回來吧,你們都結(jié)婚好幾年了,我還不知道他長啥樣呢。李寶花說,他不會回去的,他能讓我們娘倆回去就不錯了。老李太太嘆了口氣說,行,那你們娘倆回來吧,早點兒。
保利還記得過年時的情景。李保利和他媳婦是臘月廿八回來的,他兒子沒回來。老李太太問李保利為什么大孫子沒回來。她不問還不要緊,一問李保利就激惱了,罵道,別提他,一提這小王八犢子我就生氣。他和同學(xué)去海南了,說是利用寒假去那考察一下,為畢業(yè)找工作先探探路,其實就是旅游去了,拿老子的錢不當(dāng)錢,不知道我掙錢有多難。老李太太心里雖然很失望,但嘴上卻說,去就去吧,孩子有孩子的打算,是正事。
李寶花領(lǐng)著女兒丫丫是在年三十中午回來的。李寶花瘦了不少,臉色一點兒都不好看。老李太太和她剛說幾句話,她就哭了起來,說后悔嫁給這男人了。老李太太陪著李寶花抹了一會兒眼淚,又一頓勸,說對付過吧,你已經(jīng)離過一次婚了,還帶個孩子,再離婚就不好找了。李寶花說,我現(xiàn)在就是和他對付過呢。我就尋思等丫丫大了再說。
這個春節(jié)雖然人多,但過得并不喜慶熱鬧。李保利臉色一直不好,李寶花也強作歡顏。當(dāng)李保利知道他媽養(yǎng)的狗叫保利時,狠狠地踢了保利一腳。他這些年本來就狼狽不堪,見到一條和他同名的狗,難免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困境。他氣惱地跟老李太太說,你怎么能給個畜生起和我一樣的名,難道我現(xiàn)在混得和一條狗一樣了?老李太太有些生氣,說,就是個名,你至于這樣嗎?又說,你們兄妹倆一年也回不來一兩趟,還真不如這倆畜生呢。它倆還能陪著我和你爸。
李保利聽了,不再計較狗的名字,但依舊氣鼓鼓的。他說,我也沒辦法,不去南方,我咋能供你大孫子上大學(xué)。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從我下崗后,也沒少折騰,可咋都掙不到錢。我又不像我那些同學(xué),人家都有個好爹媽,從小到大就沒犯愁過。可我呢,不都是自己撲騰嗎?我算是下了狠心,就是頭拱地,我也得把我兒子供出去。可別到時又像我,一輩子受窮。
李保利這么一說,老李太太就沒話說了。她聽出了李保利話里的意思,就是在埋怨爹媽沒本事,幫不上兒女一點兒忙。她這一對兒女都沒過好,不能說和他們老兩口沒有關(guān)系。他們老兩口沒權(quán)沒勢,雖說省吃儉用一輩子,但卻沒給兒女?dāng)€下一分錢的家產(chǎn)。兒女遇到難事兒,還得靠他們自己扛。老李太太這么一想,就流下了眼淚。
老李太太一哭,李寶花就又跟著掉了眼淚。她說,媽,我和我哥總不在你跟前,你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年歲越來越大,還得伺候我爸,不行我回去就和他離婚,回來伺候你們倆。老李太太趕緊擦掉眼淚,訓(xùn)斥李寶花,凈說胡話,丫丫還小,可經(jīng)不起你瞎折騰。
春節(jié)那幾天,保利十分老實,眼睛不敢瞅人,走路都很謹(jǐn)慎,吃飯時也不敢靠前。寶花也是,自己趴在陽臺的窗臺上,默默地瞅著樓下,比平時顯得更孤單。保利在心里盼望著李保利他們趕緊走,它搞不懂,為什么老李太太非要他們回來呢?回來了老李太太也不高興,動不動就掉眼淚,還不如平時它和寶花陪著她時高興呢。
剛過完年初三,李保利兩口子和李寶花娘倆就走了。他們都在南方的工廠打工,著急回去上班。臨走前,老李太太給李保利和李寶花各五百塊錢,可他們都不要。李寶花說,按理說我們兄妹倆年年得給你拿養(yǎng)老費的,這我們沒拿,你倒要給我們錢,這錢我們哪有臉接。老李太太說,我和你爸都有退休金,咋也夠俺倆花的了,你們不用操心。又說,這錢不是給你們的,是給我大孫子和大外孫女的。她這樣一說,最后李保利和李寶花就把錢接了過去。
春節(jié)后直到現(xiàn)在,李保利和李寶花再也沒回來過。老李太太知道兒女都不容易,也不愿意總打擾他們。好在她有保利和寶花陪著,天天腳前腳后地轉(zhuǎn),跟兒女也差不多少。她一閑下來就和保利、寶花說話,她一般說的都是李保利和李寶花小時候的事兒。那時雖然日子過得苦,但兩個孩子都聽話,一家人過得快樂又幸福。老李太太一說起過去,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放著光,嘴上帶著笑。每當(dāng)這時,保利就擺出一副認(rèn)真聽講的架勢,有時還會汪汪地叫兩聲,附和老李太太。雖然那些話老李太太都說一萬遍了,但它還是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表現(xiàn)出半點兒不耐煩。老李太太夠可憐的了,兒女不在跟前,老李頭又什么也聽不懂,她不跟貓狗說能跟誰說呢?只是寶花有時會失去耐心,不是睡著了,就是悄無聲息地走開。
寶花趴在魚缸上假裝喝水,眼睛盯著水里的兩條鯽魚。兩條鯽魚不知道危險,浮上來,嘴對著它,淘氣地吐著泡泡。寶花忽地一探爪子,一條鯽魚被它抓出了水,扔到了地上。鯽魚驚恐地在地上跳,身體“啪啪”地拍打著地板磚。地板磚上留下一個個水印子。
寶花對保利說,這條魚是你的。保利看著在地上不停蹦跳的鯽魚,說,我不吃,你吃吧,我喝水就能抗餓。寶花乜了一下保利,沒再說別的,繼續(xù)冷靜地盯著魚缸里的另一條鯽魚。不一會兒,另一條鯽魚也被它抓了出來,扔在了地板上。寶花跳下來,對保利說,你還是把魚吃了吧。不等保利回話,自己叼著一條魚走到了陽臺的拐角。
保利的頭很沉,它不停地昏睡,不停地做夢。它竟然夢見了莎莎。莎莎是它的初戀,雖然它們只見過一面,但那之后它卻想了莎莎很久。莎莎是保利跟老李太太下樓溜達(dá)時遇到的,只一個照面,它就被莎莎的美貌迷住了。它克服了自卑,主動上前打招呼、套近乎,希望能得到莎莎的青睞。但莎莎卻很高傲,理都不理它。莎莎對保利冷淡,它的主人對保利更不客氣,她大聲地呵斥保利。
這時,保利聽見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