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亞廣
內容提要:漢代君臣是楚辭由楚地向全國傳播的主要推動力量,帝王的喜好是楚辭興盛于文壇的重要動因。漢代的王公貴胄和文臣群體都參與了楚辭的傳播、結集和經(jīng)典化過程。對屈原忠君思想的評價以及進退出處問題的討論,是漢代君臣楚辭接受的重要內容?;诟髯圆煌纳矸萘龊驼尉秤?,漢代君臣對楚辭做出了不同的評價與解讀,體現(xiàn)了漢人在國家走向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過程中對君臣關系的思考。漢人對楚辭的接受與批評,成就了楚辭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地位。
楚辭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離不開楚地山川和文化的滋養(yǎng),但其誕生的直接因素卻與楚國政治有關?!妒酚洝で袀鳌纷钤缑枥L了楚辭文本的誕生過程。屈原作為楚辭文體的創(chuàng)立者,首先是楚國的貴族和政治家,然而卻因上官大夫的讒害被國君疏遠,以致“憂愁幽思而作《離騷》”①[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482頁。。屈原由被楚王知遇到君臣疏離的過程,是《離騷》情感醞釀的直接原因;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表達了作者因政治理想未能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悲憤情感。屈原的政治悲劇不論在他當時所處的時代還是后世,都具有典型性,是文人士子參與政治生活必須面對的一個重大問題——如何看待自己與君王的關系。同時,君主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亦面臨著如何駕馭臣下和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問題。漢代君臣在楚辭接受中,依據(jù)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政治立場,做出了不同的時代性解讀。今人亦可借此考察漢人在楚辭接受中的不同面相。
戰(zhàn)國時期,楚辭作為南方楚國文學的代表,“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②[宋]黃伯思:《宋本東觀余論》下卷《校定楚辭序》,中華書局1988年影《古逸叢書》本,第344頁。,保留了濃重的楚文化特點。由于楚國長期以來被中原文明視為蠻夷,加之地理與交通的阻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傳播空間僅限于楚國故地①廖群《從“側聞屈原”到“世傳楚辭”:屈辭初期傳播考索》(《山西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一文,詳細考索和探究了楚辭誕生早期的傳播方式。作者結合《韓詩外傳》、包山簡、上博簡等資料,認為屈原“行吟澤畔”,使得大量騷辭得以發(fā)表并為楚地聽眾所聞所記;依據(jù)《楚辭》文本的相關內容和出土殘簡,證實吳王、淮南王所居楚國故地為楚辭傳播重鎮(zhèn),直接導致了世傳楚辭。。秦并天下后,受文化專制政策的影響,限制了楚辭的傳播。西漢初年,方有楚辭及屈原的文獻記載。漢代是楚辭大規(guī)模接受的第一個時期,漢代君臣對楚辭傳播起到了引領作用,使楚辭的影響范圍由南方到北方,從地方到中央,從市井到宮廷。
劉邦統(tǒng)治的西漢初期,宮廷多傳楚歌。西漢前期較為著名的楚歌有:劉邦的《大風歌》《鴻鵠歌》,戚夫人的《舂歌》,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趙幽王劉友的《趙幽王歌》等,其主要特點表現(xiàn)為“在政治生活中有所感慨,即興而歌,或者是政治目的明確的造作”②張峰屹:《西漢文學思想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頁。,延續(xù)了楚辭的政治抒情性。楚歌的傳播給了楚辭傳播以契機。在劉邦和呂后執(zhí)政的漢初四十年間,史料中雖然沒有屈原及楚辭的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楚辭的傳播一直沒有斷絕③1977 年,安徽阜陽發(fā)掘汝陰侯夏侯灶墓,出土的漢簡中有楚辭殘簡兩片,一為《離騷》殘句,僅存四字。一為《涉江》殘句,僅存五字。另有若干殘片,亦為辭賦之體裁,未明作者。墓主夏侯灶卒于漢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可證楚辭在漢初有傳播(參見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安徽省阜陽地區(qū)博物館阜陽漢簡整理組:《阜陽漢簡簡介》,《文物》1983年第2期)。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高祖九年“徙貴族楚昭、屈、景、懷、齊田氏關中”(第386頁),楚辭很可能于此時隨著楚國貴族傳入關中地區(qū)。。漢高祖喜好楚風,為漢代帝王喜好楚辭營造了文化氛圍。
漢武帝劉徹,是目前文獻所見第一位雅尚《離騷》的君主。他詔令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初,安入朝,獻所作《內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④[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145頁。,表達了自己對楚辭的濃厚興趣。漢武帝還拔擢精通楚辭的朱買臣,《漢書·朱買臣傳》載:“會邑子嚴助貴幸,薦買臣。召見,說《春秋》,言楚詞,帝甚說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雹荩蹪h]班固:《漢書》,第2791頁。朱買臣因楚辭而得官,對熱衷功名的士人而言,無疑是榜樣示范,會激勵士人去了解和研究楚辭。漢宣帝時傳召能誦讀楚辭的九江被公入朝,事見《漢書·王褒傳》:“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雹蓿蹪h]班固:《漢書》,第2821頁。
帝王的喜好使楚辭在漢代社會取得了從上到下的關注,推動了楚辭的經(jīng)典化進程。
漢代帝王作為楚辭接受者,并沒有對楚辭文本做出具體的解讀。但楚辭作為一種政治寓意比較強烈的文學文本,君主的喜好即是一種政治態(tài)度,反映了其楚辭觀。作為政治意志的表達,漢代帝王對楚辭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其一,屈原的忠君思想。屈原在《離騷》中,通過香草美人的意象組合,構建了獨特的男女君臣之喻,借以表達眷顧楚王、存君興國之念。司馬遷贊譽屈原“竭忠盡智以事其君”,“信而見疑,忠而被謗”⑦[漢]司馬遷:《史記》,第2482頁。;王逸稱其“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⑧[宋]洪興祖:《楚辭補注》,白化文等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第48頁。。這種忠君的思想與統(tǒng)治者要求臣子盡忠事主相契合,而強調“忠”則是歷代統(tǒng)治者對臣子的基本要求,在漢朝定鼎天下的初期尤為如此。
漢高祖劉邦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推翻了秦王朝統(tǒng)治,由民而成為君。在開國之初,朝廷內有大量功勛貴戚執(zhí)掌權柄,外有眾多異姓諸侯裂土封疆。帝王對國家的掌控,實際上是與功勛貴戚、異姓諸侯的一種權力共享,而非皇權獨尊。如何處理自己與功勛貴戚、異姓諸侯的君臣關系,最大限度地維護自身統(tǒng)治和加強皇權,就成為擺在劉邦面前的主要問題。高祖《大風歌》中長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即生動表現(xiàn)了他在天下尚未徹底安定之時,渴求賢士輔佐,拱衛(wèi)江山的急切之情。隨著漢高祖對地方異姓諸侯王的逐個谫滅,皇帝與功臣集團的矛盾成為君臣之間的主要矛盾。以周勃等人為代表的功臣集團,在除滅諸呂之后迎立文帝登基,即是以臣擇君的政治利益選擇。文帝即位之后,對功臣集團亦始終忌憚。漢景帝時期,隨著功臣集團的勢力消退,漢代帝王與同姓諸侯王之間的矛盾,又危害到了皇權的獨尊。吳楚七國之亂的爆發(fā),即是這種君臣矛盾不可調和的結果。如果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看待武帝命淮南王注騷的行為,便不難發(fā)現(xiàn),雄才大略、眼光高遠的漢武帝,在繼承高祖好楚歌的文化與宗族情懷外,無疑還想要樹立屈原這個忠于國君的榜樣。不唯如此,漢武帝還拔擢了善言楚辭的朱買臣。這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年代,無疑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它極大提高了《楚辭》的地位,也彰顯了在漢代走向大一統(tǒng)的歷史時期,帝王對臣子忠誠度的迫切要求。
其二,楚辭的教化諷諭功能。楚辭是戰(zhàn)國后期興起的新體詩歌,本身并沒有教化功能。然而在楚辭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中,深受經(jīng)學思想浸潤的漢代學者,開始用經(jīng)學家的眼光讀解楚辭,強調楚辭的教化作用。王逸《楚辭章句》即是代表,它以解經(jīng)的方式注解《楚辭》,強調其政治教化功能。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自然也會關注到楚辭中的經(jīng)學因素,用來教化人民,維護統(tǒng)治?!稘h書·王褒傳》載漢宣帝論辭賦功用一節(jié),最能表明統(tǒng)治者的心態(tài):
上令(王)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弈遠矣?!雹伲蹪h]班固:《漢書》,第2829頁。
漢宣帝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將辭賦的作用與《詩經(jīng)》的詩教相類比。這也是漢代學者以經(jīng)學論辭賦的思想觀念?!稘h書·藝文志》曰:“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雹冢蹪h]班固:《漢書》,第1756頁。也注意到了辭賦與《詩經(jīng)》之間的聯(lián)系。王逸亦曰:“屈原履忠貞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雹郏鬯危莺榕d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8頁。
辭賦的諷諭特征是調和君王與臣子矛盾的一種重要手段。國君通過認可辭賦的諷諫功能,合理吸取臣下的建議,避免了君臣矛盾的沖突與激化。臣子則可通過諫諍的方法,在國家治理中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約束國君對權力的濫用①這亦是一種君臣之間的政治博弈。顏崑陽教授即指出:“代表‘威權’的帝王,與代表‘道義’的知識分子,皆各懷‘用心’地依藉屈原人格的典范特質,以詮釋或批判彼此在緊張的君臣關系中的政治經(jīng)驗及價值觀念。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在以屈原為題材的文章或對屈原作品的詮釋中,都側重在顯發(fā)屈原‘忠而被謗’的悲情與‘反復極諫’的精神,其間實在隱合著漢代知識分子以導正君德的道義精神詮釋‘忠君’的觀念祈向。反之,代表統(tǒng)治者立場的論述,則側重以‘忠正伏節(jié)’去詮釋屈原‘忠君’的精神?!保亶嬯枺骸稘h代“楚辭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中國詩學會議論文集》,臺灣彰化師范大學國文學系,1994年,第197頁)這種政治博弈無疑可以減少君臣之間的矛盾沖突,起到調和君臣關系的作用。。漢代君主這種接受傾向的產(chǎn)生,是維護統(tǒng)治的政治需求所決定的。
漢代的王公貴胄,是推動楚辭傳播的另一股重要力量。代表人物有西漢初年的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以及西漢末年的宗室大臣劉向。作為皇室宗親,他們有著與漢代帝王同樣的宗族與文化情懷,在楚辭的傳播與接受中發(fā)揮了各自的作用。
劉濞和劉安擁有較大的政治權勢和雄厚財力,在他們周圍聚集著一批詩酒唱和、吟詩作賦的文人群體?!稘h書·地理志》曰:“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②[漢]班固:《漢書》,第1668頁。即描繪了在劉濞、劉安等諸侯王的倡導下,吳國、淮南國等地的文人創(chuàng)作與傳播辭賦的興盛景象。這種文學活動促成了楚辭在漢初的傳播。
但地方諸侯因其握有封國,割據(jù)一方,直接危害到了皇權專制,故而不可避免的會受到皇帝的防備與猜忌。這種微妙的君臣關系,亦會影響到其對楚辭的接受與解讀。以淮南王劉安為例,其楚辭觀點主要集中在《離騷傳》一文中?!峨x騷傳》全文今不可見,班固《離騷序》引《史記·屈原列傳》中“國風好色而不淫”至“與日月爭光可也”一段,謂劉安《離騷傳》語,被后人廣泛認可。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述及前代楚辭評論,亦引《離騷傳》之觀點,與班固文大同小異③《文心雕龍·辨騷》曰:“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保▌③闹?,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5~46頁)。又據(jù)湯炳正先生《〈史記·屈原列傳〉理惑》一文考證:“由‘離騷者,猶離憂也……’到‘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由‘雖放流……’到‘豈足福哉’這兩段文字都是后人割取《離騷傳》語竄入本傳者?!雹軠骸肚x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第7頁??山璐寺灾峨x騷傳》的大體風貌。依湯炳正先生之考證,劉安的《離騷傳》原文當包含《史記·屈原列傳》如下兩段內容:
《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①[漢]司馬遷:《史記》,第2482頁。
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兑住吩?“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蓖踔幻鳎M足福哉?、冢蹪h]司馬遷:《史記》,第2485頁。
考察此兩段文字可知,劉安在《離騷傳》中傳遞了非常復雜的情感。首先,他大力頌揚屈原之忠。高度贊揚了屈原“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的行為,并將其視為“正道直行”的典范,以此向武帝表明其對屈原忠君觀念的高度認可,打消武帝對自己的猜忌之心。
其次,劉安關注到了屈原的怨憤情感?!靶哦娨?,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边@種怨憤的情感未嘗不是他對自身政治遭遇的反思。劉安的父親劉長因驕恣不法,圖謀造反,被漢文帝廢除封國,貶謫蜀地而死于中途。③事見《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漢]司馬遷:《史記》,第3079~3080頁)。后劉安雖被復封淮南王,然而在朝廷不斷削藩的大背景下,這位外地藩王兼罪臣之子,一直備受朝臣猜忌。④如賈誼即在上文帝疏中指出:“淮南王(指淮南厲王劉長)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遷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當?今奉尊罪人之子,適足以負謗于天下耳。此人少壯,豈能忘其父哉?……淮南雖小,黥布嘗用之矣,漢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漢之資,于策不便。雖割而為四,四子一心也。……所謂假賊兵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計!”([漢]班固:《漢書》,第2263頁)他在文中反復陳述屈原之哀怨,實際上也是委婉地表達自己受朝廷猜忌的哀怨心情。誠如徐復觀所說:“劉安的《離騷傳》,是借屈原之冤,以明自己之志。其敘述中流露出的‘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煩冤悲憤之情,不僅是表白屈原,亦實際是表明他自己。這正是把他處境的困惑,及心理的危機感,向一位新繼位的青年皇帝的投訴?!雹菪鞆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淮南子〉與劉安的時代》,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2頁。劉安憑借《離騷傳》,因家世宗族、諸侯政策強化了《離騷》的怨憤精神,是對《離騷》的時代性闡釋。
第三,劉安明確提出了對楚懷王的批判。他認為懷王“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并最終“兵挫地削,亡其六郡,客死于秦,為天下笑”的根本原因,在于聽信讒言,忠奸不分,以至于忠者不忠,賢者不賢。故而他直斥懷王昏聵不明,不足以享受王者之福。這種對楚王的指責亦表現(xiàn)了他個人對君臣關系的思考——國君若昏聵不明,則不配享有作為君主的福分。劉安本人亦曾明言:“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后,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⑥[漢]司馬遷:《史記》,第3085頁。故而這種對楚王的批判,很有可能是在為其叛逆之心作張目。⑦《史記·淮南王傳》載:“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厚遺武安侯金財物。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畔逆事?!保ǖ?082頁)足見淮南王早已包藏叛逆之心。
西漢末年的宗室大臣劉向,在楚辭的定名和結集成書上做出了重要貢獻。楚辭自誕生之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沒有一個固定的文體名稱①雖然屈原在作品中將自己抒情言志的語詞稱為“辭”,如“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辭”(《離騷》)、“歷陳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九章·抽思》),但都并未指向文體名稱。。屈原死后,楚國的宋玉、唐勒、景差諸人繼續(xù)進行辭賦創(chuàng)作,在戰(zhàn)國時期也未有統(tǒng)一的稱謂。在漢代,楚辭作品的稱謂至少包括“賦”“離騷”“楚辭”三種。②稱楚辭作品為“賦”者,如《漢書·賈誼傳》說“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第2222頁),《史記·屈原列傳》有“乃作《懷沙》之賦”(第2486頁);稱楚辭作品為“離騷”者,如王逸《楚辭章句》稱首卷《離騷》為“離騷經(jīng)”,又在是書二至七卷的作品篇首將《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諸篇署以“離騷”之名;稱楚辭作品為“楚辭”者,首見于《史記·酷吏列傳》“莊助使人言(朱)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第3143頁),《漢書·地理志》亦曰“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第1668頁)。西漢末年,光祿大夫劉向校書之時,廣泛搜羅屈宋及漢人擬騷作品共計十六卷,將其定名為“楚辭”。自此,“楚辭”就成為楚辭作品的通稱,被后人廣泛接受和認可。今本《楚辭》的基本輪廓亦是由劉向的此次輯校而定型的。后來,東漢王逸據(jù)劉向校書所輯版本,加上自己所作的《九思》,共分十七卷,以章句的形式加以闡發(fā),定名《楚辭章句》,遂形成了《楚辭》的經(jīng)典注本。
劉向對屈原的批評,主要見于《新序·節(jié)士》篇中的屈原傳記。此文對屈原生平的記錄,與《史記·屈原列傳》大體相同。然談及楚懷王在屈原政治悲劇中的作用時,則與《屈原列傳》中的描述略有差異?!缎滦颉穼⑶皇柽h的原因主要歸結為小人的讒害:“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尹子蘭、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屈原遂放于外。”③馬達:《新序譯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40頁。淡化了楚懷王在屈原被貶中昏聵無知、不辨忠奸的罪過。在述及楚懷王時,劉向認為他能夠知錯就改:“是時,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復用屈原?!雹荞R達:《新序譯注》,第240頁。而《史記·屈原列傳》則明言:“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雹荩蹪h]司馬遷:《史記》,第2485頁。這種對懷王描寫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隱國君之過的作用,反映出劉向對君臣關系的認知和思考。劉向生活的年代,漢帝國已經(jīng)完成了大一統(tǒng)和皇權獨尊。故其雖為皇室宗親,卻并不會如劉濞、劉安等割據(jù)一方的諸侯,對天子有不臣之心。他主張以諷諫的方法處理自身與國君的關系:“君有過失者,危亡之萌也;見君之過失而不諫,是輕君之危亡也。夫輕君之危亡者,忠臣不忍為也。”⑥[漢]劉向撰,向宗魯校正:《說苑校正》,中華書局,1987年,第206頁。故而相較于劉安的楚辭觀點,劉向明顯淡化了屈原的怨憤情感。
此外,劉向對屈原不遇于君的政治遭遇也給予了深切同情。如其在《九嘆·怨思》曰:“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黃昏而長悲?!雹撸鬯危莺榕d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289頁?!毒艊@·遠逝》曰:“志隱隱而郁怫兮,愁獨哀而冤結。”⑧[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292頁。這種同情也有著對自己仕途經(jīng)歷的反省。他一生歷經(jīng)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在為官期間,積極向皇帝建言獻策,糾察朝政之弊。他反對宦官與外戚專權,主張選賢任能,但卻數(shù)次在政治斗爭中被罷官免職,甚至入獄。這種對屈原的深切憐憫,未嘗不是劉向對自身仕途艱難的感慨。
漢代文臣是楚辭傳播與接受的中堅力量。他們積極參與了楚辭文本的搜集、創(chuàng)作、結集和傳播的全過程。褚斌杰先生指出:“屈原作品的重見于世,乃是經(jīng)過漢初人的努力搜求而再獲出現(xiàn)的?!雹亳冶蠼埽骸冻o要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3頁?!冻o章句》收錄了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嚴忌、王褒、劉向、王逸等七位漢代作家的擬騷作品。在這些擬騷作家之中,除劉向是皇室貴族外,其余皆是漢代的文臣或普通士人。他們通過創(chuàng)作擬騷作品、評論或注解《楚辭》的方式,推動了楚辭在后世的不斷傳播。
漢代文臣的楚辭解讀,與個人的政治境遇密切相關。一般而言,能夠得到帝王的重用,實現(xiàn)自身政治理想的文臣,往往會站在維護統(tǒng)治者的立場去解讀楚辭,強調忠君觀念。而仕途蹇滯的文臣,則更能夠深刻地理解楚辭的哀怨情感,重視對個人前途命運的反思。
西漢初期的賈誼與屈原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他年少才高,二十余歲即官居太中大夫,受到漢文帝賞識。后因觸犯當朝權貴的利益,被貶為長沙王太傅。賈誼在赴任途中,路過湘江,感慨屈原沉江的事跡,遂寫下《吊屈原賦》以為紀念。李大明認為,《吊屈原賦》的主要題旨是“傷屈亦自傷”②李大明:《漢楚辭學史》(增訂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華齡出版社,2004年,第30頁。。賈誼論騷的主要情感基調就是哀怨。他哀嘆屈原的命途不濟:“遭世罔極兮,乃殞闕身。”他怨恨屈原所處的世界不公:“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彼钋械赝榍骸班悼嘞壬?,獨離此咎?!边@種同情實際上也是對自己被貶謫長沙的命運感傷。在屈原進退出處的人生抉擇上,賈誼提出了“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的觀點③以上引賈誼《吊屈原賦》,均見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4頁。,認為屈原應該全身避禍或者去別國實踐自己的人生理想,不必拘泥于楚國一地,反映了在漢帝國思想大一統(tǒng)尚未完全形成時期,文臣士子在精神上不一味依附于君王的獨立人格和處世心態(tài)。
西漢中期的司馬遷在評論屈原時,也繼承了賈誼的這種論騷觀點。司馬遷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做辯護而觸怒漢武帝,慘遭宮刑之辱。這使他對屈原的政治遭遇感同身受,故在《史記·屈原列傳》中強調屈原之怨:“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雹埽蹪h]司馬遷:《史記》,第2482頁。在如何看待君臣關系的問題上,司馬遷主張諷諫說。他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強調:“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雹荩蹪h]司馬遷:《史記》,第3314頁?!肚袀鳌分幸蔡岬角峨x騷》,稱其文“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⑥[漢]司馬遷:《史記》,第2482頁。。對于屈原的進退出處問題,司馬遷同賈誼一樣,發(fā)出了“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⑦[漢]司馬遷:《史記》,第2503頁。的感慨,主張屈原應該游仕他國以實現(xiàn)人生理想,對其憤懣投江的人生抉擇表達了深切的惋惜。
東漢的班固是漢代文臣中受到君王知遇之恩的典型代表。他曾被人誣告私撰國史而下獄治罪,后得漢明帝賞識,被任命為蘭臺令史。漢章帝時,“固愈得幸,數(shù)入讀書禁中,或連日繼夜。每行巡狩,輒獻上賦頌,朝廷有大議,使難問公卿,辯論于前,賞賜恩寵甚渥”⑧[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1373頁。。政治上的得意,使得班固在讀騷時,多從維護國君統(tǒng)治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他積極肯定屈原的忠君品質,在《離騷贊序》中指出,“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忠誠之情,懷不能已”⑨[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51頁。以下所引班固之論均出自《離騷贊序》,不再一一出注。。但是他對屈原的行止抉擇不甚認同,指責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明確反對屈原“責數(shù)懷王”等有違君臣之道的行為。他不贊同屈原投江自盡,主張明哲保身:“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為貴矣。”對《離騷》中充滿想象力的神話描寫,他也批之為“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疾彀喙痰某o接受及屈原批評,不難發(fā)現(xiàn),其評判標準主要依據(jù)儒家的主流價值觀念,目的也意在維護國君的權威和政治統(tǒng)治。
班固對屈原的評價,淵源有自。揚雄即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①[漢]班固:《漢書》,第3515頁。明確反對屈原投江自盡。班固的父親班彪在《悼離騷》文中也說:“圣哲之有窮達,亦命之故也。唯達人進止得時,行以遂伸。否則詘而坼蠖,體龍蛇以幽潛。”②[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五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16頁。主張屈原應該接受命運安排,保全自己,隨遇而安。班固認同他們的思想,肯定屈原的忠君品質,但是說到屈原的進退出處時,乃主張全身避害,明哲保身。這種讀騷觀念,代表了政治上未遭受重大挫折的一批文臣的共同主張。它是在君強臣弱的政治格局下,臣子對君臣沖突的一種主動和解,反映了漢代文臣既同情悲憫屈原的遭遇,又不敢反抗皇帝權威,唯求保全自身的矛盾心態(tài)。
漢代文臣因其政治境遇的不同,在楚辭接受以及屈原評論中呈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樣態(tài),但積極肯定屈原的忠君思想?yún)s是一以貫之的。王逸在《楚辭章句敘》中雖然高揚屈原的反抗的精神,認為“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榮顯而名著”③[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第48頁。,但抗爭的矛頭卻是指向皇帝身邊的奸佞小人,其抗爭的目的亦是為了捍衛(wèi)君臣之道。
漢代君臣對楚辭的評論與接受,離不開君臣關系這一內在主線。通過君臣視角剖析漢代的楚辭接受問題,可以洞察作者的身份認同、政治態(tài)度和士人心態(tài),進而能夠深度理解他們對楚辭的詮釋和傳播。漢代帝王為了維護王朝統(tǒng)治,而強調屈原的忠君思想與楚辭的政治教化功用。劉安因其政治野心,在讀騷中暗含了對君王的批判。而漢代文臣則因政治境遇的不同,形成了對國君的不同態(tài)度:賈誼和司馬遷突出哀怨的情感,班固、王逸等人突出忠君的觀念。漢人在楚辭接受中對屈原忠君思想以及進退出處問題的討論,為后世的屈原批評提供了一個基本論題。從楚辭學史來看,漢代君臣關于楚辭傳播、定名、結集的工作,以及他們對楚辭和屈原的闡釋與批評,對楚辭經(jīng)典地位的形成,無疑具有元動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