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旻
1
圖書館三樓的借閱室有兩三個人走動,偶爾傳出窸窸窣窣翻動書頁的聲音。我坐在工作臺后,一張二十厘米高的隔板掩埋了大半個身子,只露出一張臉和上半身。工作臺面上攤開一本書,加西亞·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翻開在第一頁,我根本看不進(jìn)去,陳新說得對,看閑書除了增加更多的煩悶與無趣外,別無他用。我不時看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盼著下班,特別是今天。
今天是王怡住院的第三天。中午吃完飯,我一如既往去圖書館后院一角,給“胖墩兒”帶了兩根火腿腸和一瓶礦泉水,水是從水龍頭下接的自來水。喂飽它后,我跟王怡微信電話,知道她比前兩天情況好多了,她還親自用微信給撞傷她的外賣騎手小韓轉(zhuǎn)了一千塊錢,但是很遺憾小韓沒有收。我略微吃驚提高了音量,聲音又尖又細(xì),像埋怨,更像是譴責(zé),今天小韓來了嗎?一千塊對于一向節(jié)省的王怡來說夠大方的了,她穿的衣服還從來沒超過三百。她遲疑一下,今天還沒來,我想,他會來看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喑啞,但我還能感覺到她一向的自信與開朗。放下電話前她又問了我一句,你來嗎?我知道她最希望見到的是我。
我艱難吐出一個“嗯”字。
怎么說呢,今天晚上對我很重要,陳新要我跟他一道去參加他老師的一個酒席。這個酒席有幾重含意,既是老師的祝壽宴,又是預(yù)祝疫情結(jié)束,關(guān)鍵的是,我第一次以陳新女朋友的身份正式亮相,等于他向大家宣布對我的“主權(quán)”。我期待這一刻,既興奮,又恐怖。一周來我都為此做準(zhǔn)備,無非是穿衣打扮,敬酒時說哪些得體的話,要知道,陳新的老師和所交的朋友都是些藝術(shù)家,眼光肯定特別又挑剔。
說去醫(yī)院看王怡,這也是一個不錯的借口。一是我對自己與陳新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自信,二來他身上始終有種捉摸不透的東西令我迷惑。到現(xiàn)在我還不敢說那兩個字,雖說那兩個字一直在我的腦子里打轉(zhuǎn),我還沒得把握,就像前額上那粒綠豆大小的痘痘,比昨天腫大了不少,開始有了明顯的刺痛感,但還不至于把它擠破。他的前女友劉洋,也是我的前閨蜜,我可沒哪點比得上她,至于為啥陳新最終選擇跟我談朋友,他說跟我交往起來不那么費事,這對他很重要。我怎么不費事?就是我比較省心,但我媽并不這么認(rèn)為。
我拿起手機(jī),打開相冊,找出劉洋的照片,在照片里她站在一棵碩大的石榴樹前,笑得跟一朵石榴花似的。這張照片一直在我的手機(jī)里,就連陳新都不知道,劉洋更不知道,即使她已把我從她的朋友圈踢出來,在QQ 上拉黑了我,扇過我耳光,跟我形同路人,我也會保存這張照片。劉洋身后的石榴樹被我劃開、放大,這棵樹我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它有幾根樹枝、多少朵花,花的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關(guān)掉手機(jī)相冊,我又打開微信,發(fā)一條短信給陳新:親愛的,對不起。我今晚不能陪你。王姨沒有別的親人,我必須去醫(yī)院看她。為了強(qiáng)調(diào),我還加了三個滿面流淚的表情符號。
我確實沒想到自己對王怡來說那么重要。王怡前天被人送到醫(yī)院時,曾一度神志不清,醫(yī)院只能從她手機(jī)里找到僅存的三五個電話依次打,最終打通的只有我。館里雖傳言王怡是一個獨身老女人,我一直不大相信,按理說,她看起來不會是一個在她那個年代把自己剩下的女人。她長得還算周正,并且性格開朗大方,即使現(xiàn)在,她的心態(tài)和精神面貌都相當(dāng)年輕,從未見她人前人后口出不滿和抱怨過啥,對人耐心、友善。接到醫(yī)院電話的瞬間我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又無比感動,胃里比大快朵頤地吃一頓火鍋還暖和、熨帖,可見我在她心中的分量不輕。
我把翻開的書合上,站起身朝窗外張望。街對面“三葉蟲”茶館的霓虹燈招牌中的“三”字竟成了“一”字, 少了兩橫,又剛好是下面兩橫,好比人少了應(yīng)有的精神氣質(zhì),一副歪腰斜胯的樣子。這不奇怪,疫情期生意清淡,估計老板娘也懶心無腸,就當(dāng)是“一葉蟲” “二葉蟲”也無所謂,管他呢。說實話,我蠻喜歡這個茶館,要說它的煙火氣,絕對勝過死氣沉沉的圖書館。
一排排書看起來乏味得很,就像天天面對一碗碗清湯寡水的掛面,怎么能讓人有好胃口。對于一個不喜歡看書、不喜歡在電腦上打游戲殺時間的人,在圖書館的每一天讓我簡直是度日如年。但這份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可以大張旗鼓地?zé)o所事事的職業(yè)也讓有些人垂涎三尺,比如說,我鄰居,也是我高中同學(xué)胡德偉,他說我是一個活在天堂里的女人。胡德偉花光了他家里一套房子的銀子,高中畢業(yè)到了英國留學(xué),從英國回來后,在普華永道上了兩個月的班便辭職了,現(xiàn)在找了一份在南立交橋下一家“老書蟲”上班。與書沾上邊的胡德偉每天騎輛破自行車興高采烈去上班,把他爸老胡氣得一副吐血樣,以他現(xiàn)在的個頭,老胡又打不過他,只得忍氣吞聲地看胡德偉每天歡天喜地的背影,盼他幡然醒悟的那一天。
這些話都是肖嬢講給我媽聽的。肖嬢是胡德偉的媽,作為多年鄰居,跟我媽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但她們都無原則袒護(hù)自己的娃,覺得娃是自己生的,自己批評教育可以,一旦別人說自己娃的不是,她們說翻臉就翻臉,翻臉跟翻書一樣快,找出種種理由為自己的娃辯解。肖嬢說,咱家小偉以前好乖,好聽話,都是老胡瓜(傻)的,把小偉送到國外去讀書,說是跟世界接軌,彎道超車。哦嗬!超個鏟鏟,回來跟我們中國都接不了軌。言下之意,自己的小偉都是被人家?guī)牧说模уe萬錯,都是別人的錯。如果我媽順到她的話說,幸好,我們沒送小麗去國外念書。肖嬢不樂意了,估計在心里鄙視我媽,以你家的條件送得起留學(xué)嗎?留學(xué)又不是去超市買打折的雞蛋。但她嘴上說,小偉的英語好得很哦,你家小麗會跟外國人視屏聊天嗎?我媽就不開腔了。
我懂得我媽跟我說那些話的意思,她是讓我想辦法如何反擊肖嬢。其實我有一狠招沒出,如果我打小報告,把胡德偉最近想追“三葉蟲”老板娘的事說出來的話,絕對會傳到老胡那里,估計老胡真的會吐血。但我黃麗不是那種人,再說,胡德偉是好人,像王怡一樣喜歡讀那些奇奇怪怪書的人,打死我不會出賣他,雖然我不喜歡那些書。
同樣是留過學(xué)的人,胡德偉的變化太大了,不曉得他在外國受到哪種刺激。近段時間,我跟胡德偉接觸多點,他常告誡我“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模樣”,要我珍惜圖書館這份好職業(yè),就差語重心長了。據(jù)我目前所知,除了說這話的博爾赫斯會支持他以外,估計同意他的還有王怡。我說,如果讓我有選擇職業(yè)的權(quán)利,我只想當(dāng)一名寵物店店員,那些伸手可觸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觸摸才能給我動力,讓我溫暖。唉,你真是生在福里不知福。他重重地嘆口氣,轉(zhuǎn)而又跟說起“三葉蟲”老板娘,他最喜歡的話題。我要是當(dāng)個老板娘也不賴。你當(dāng)不了,他當(dāng)即否定我的想法。
2
我在圖書館里走了幾步,站在南窗下,隔街抱臂眺望“三葉蟲”茶館的二樓,室內(nèi)空蕩蕩的,大概跟圖書館一樣,空氣里飄浮著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往這個時間段,那里會有人喝茶、聊天,還有人在包間里斗地主、打麻將,風(fēng)姿綽約的老板娘有時會跟一兩個熟客打情罵俏。那個胡德偉喜歡什么人不好,偏偏喜歡老板娘,真是怪事。其實也不怪,他是男人,男人對老板娘是無法抗拒的。人不調(diào)情當(dāng)然也沒啥,但調(diào)調(diào)情也沒啥,只是把心里暈乎乎的一團(tuán)東西說出口來。對我來說,要我像老板娘一樣跟別人調(diào)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不光要自己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還要調(diào)動對方一起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而我在喜歡的人面前不是面紅耳赤,就是緊張得瞠目結(jié)舌,連個眼風(fēng)都不會使,可見,我還是當(dāng)不了茶館老板娘。
“三葉蟲”老板娘的穿衣打扮是很講究的,一周來絕不重樣。就連大冬天,她都愛穿旗袍,仿佛只有一襲旗袍才能將她纖柔的身材勾勒了出來。像她這種女人一般是讓人猜不透她年齡的,并且在這方面她的口風(fēng)一向很緊。確實,穿上旗袍的她,使她在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別樣的風(fēng)情,有時我覺得她比我還小,有時又覺得大我很多,反正,視她為二十到四十多歲任何一個年齡段都可以。
館里有那么一兩個同事,在網(wǎng)上打完游戲后,為放松自己的神經(jīng),便低聲嚼閑話,她們說老板娘身上有股很濃的風(fēng)塵味。我裝作不知道,你們眼尖,我咋沒看出來?她們一聽,更有勁頭,便有模有樣地學(xué)她說話的腔調(diào),雖說有點夸張,我仔細(xì)一想,還真是那么一回事。
茶樓生意如何呢?男女一路來的,通常是男的問這一句話。旁邊女的哪怕多看老板娘兩眼,心里面早就酸得不行了,恨不得扯起男的耳根,但又不能當(dāng)面發(fā)作,只得悻悻地把眼睛冷冷轉(zhuǎn)向另一邊。我這個同事一邊說,一邊惟妙惟肖學(xué)起來,學(xué)得還很像。
其實我也知道的,但我想從別人那里證實自己的猜想。我想是因為胡德偉,他只來過一次茶館,見過她一次,眼睛珠子就發(fā)亮,對我說他自己很崇拜老板娘,弄得我真想像他爸老胡一樣把他打醒,這比他在“老書蟲”當(dāng)臨時工更離譜。但轉(zhuǎn)眼一想,可能自己心里也是酸得不得了。
不曉得咋的,生意秋得很哦。老板娘噘起紅唇,挑起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斜乜一眼問話的人,估計在心里掂量此人是真搭訕,還是假打。即便茶館里雇了十幾個幫工小妹,是個人都看得出茶館生意好得很,她還會用同一句話打發(fā)人家。關(guān)鍵是她擺出的表情不一,如果遇到中意的人,她的臉上便漾起另一種笑,這種笑很奇怪,只有當(dāng)事人懂得它的真正含義,也不管男人身邊的女人擺出一副秋風(fēng)黑臉的樣子,因為局外人根本捉不住,即便看見它從燃起到熄滅的瞬息,也無法確定它是一個笑。
有次,當(dāng)老板娘又?jǐn)[出很有深意的笑時,我跟劉洋正巧坐在一旁,劉洋雙手抱臂,渾身作打抖狀,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腰,哎呦!受不了了,聽得我都起雞皮疙瘩了。由此可見,她身體能很快產(chǎn)生化學(xué)反應(yīng),不像我比較遲鈍,像很多人一樣,聽見也不把它當(dāng)回事,這話的確不像是埋怨,倒像是撒嬌,特別是后半句,生意…秋得…很…哦,抑揚頓挫,千回百轉(zhuǎn),弄得我懷疑這個老板娘是唱川劇出身的。
還不到下午四點,樓下已晃動著幾個“餓了么”或“美團(tuán)”外賣員的身影,他們從“三葉蟲”進(jìn)進(jìn)出出,忙忙碌碌。疫情期,“三葉蟲”老板娘也放低了身架,開始做起了外賣生意,中午連我們館里的人都點她家的外賣。大家都是街坊鄰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照應(yīng)也是應(yīng)該的。老板娘讓我們館里的人簽單,按月結(jié)算,還給我們九折優(yōu)惠。光從這點說,我還真佩服那個老板娘,她所負(fù)擔(dān)的房租、人工、水電等開支肯定不是一筆小數(shù),估計現(xiàn)在她連撒嬌的心思都飛到九霄云外了,再不敢把“生意秋得很”掛在口頭上,它當(dāng)真成了貨真價實的咒語,不再是裝腔作勢的假打。
那些忙出忙進(jìn)的“餓了么”或“美團(tuán)”騎手,讓我聯(lián)想到撞傷王怡的小伙子小韓,前天他在王怡病床前無助地抽泣,絕不像演戲來博取王怡的同情。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來自鄉(xiāng)下,他們年輕、莽撞,來城里討生活,諸多的不易,都是我們難以想象的。遇到心急的客戶催促,外賣員難免心慌意亂,忙中出錯是可以理解的,撞到誰,都只能自認(rèn)倒霉。
外賣騎手小韓當(dāng)然應(yīng)負(fù)全責(zé)的,是他突然從非機(jī)動車道躥上人行道,撞傷好好走路的王怡。王怡心腸好,不計較醫(yī)療費就算了,但給小韓轉(zhuǎn)錢,怎么都說不通。難怪鄰床陪護(hù)女人說王怡的腦子摔壞了,可腦CT 已檢查過,只是輕微腦震蕩,不至于壞成這樣吧。給撞傷她的人轉(zhuǎn)錢,就好像她犯了錯,是她自己一頭撞上外賣摩托車,耽誤了送外賣的,給別人添了麻煩似的。
其實,王怡住院的第二天,我也去看過她。王怡恢復(fù)得不錯,除消炎、止痛常規(guī)治療外,還吊一些營養(yǎng)液,也可坐起身吃流食了。王姨,我還給哪個打電話呢?我覺得自己有責(zé)任提醒她,通知她的重要親戚或家屬。王怡一聽,急得想搖頭擺手,才發(fā)覺被困在病床上,只得作罷。她嘟噥著,不用,不用,不麻煩了。那我給單位說說。也不用,有小韓。小韓,我才想起了撞傷王怡的外賣員,還算他有良心。小韓來過了?來過了,這是他送的水果。我瞥了一眼,床頭柜上放著一塑料袋暗淡無光的青黃橘子。正好你來了,給我剝一個吃。王怡顯得很高興,她一只眼喜滋滋地望著橘子,像一個吝嗇的老婦緊盯著金貴的東西,舍不得把眼光挪開。橘子旁邊是我昨天買的十多塊錢一斤的蘋果,她卻看都沒看上兩眼。我發(fā)覺鄰床的陪護(hù)撇了一下嘴,不知是對王怡的輕視,還是因王怡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之外對自己的輕視。
對面二樓終于有人氣了。一個身影若隱若現(xiàn),看不太真切,直到從倒數(shù)第二張桌冒出來,我仔細(xì)辨認(rèn),才看清楚是身穿黑色羽絨服的老板娘在擦桌子。胡德偉居然對她動了真情,不知道他追上手沒得?他說老板娘叫徐曼麗,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三年前離婚了。胡德偉還說她跟我們想象的不一樣,徐曼麗喜歡哲學(xué),還讀過薩特的書。前段時間,胡德偉以家教的身份潛入徐曼麗家,一周兩次教徐曼麗女兒英語。他近距離獲得的信息顯然比我們臆想的可靠得多。以前我只聽她動過嘴,還從來沒見她干過活,她擦起桌子來簡直跟繡花一樣慢條斯理,我看著都有些心累。不過,我倒愿意她把那張桌擦得仔細(xì)點,那是我常坐的位置,最搞笑的一次是我曾坐在那里跟人相過一次親。
小姐,同志,一陣嗡里嗡氣的聲音瞬間把我的思緒從“三葉蟲”拽回到圖書館。我轉(zhuǎn)過身,知道是在叫我。一個花白頭發(fā)的人站在靠門口最近的一臺智能機(jī)器前,他一手抱了兩本書,另一手遲疑地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我走到他身邊,解釋道,大爺,還書不需要身份證,借書才需要。按照智能機(jī)器屏幕窗口提示,我給大爺動手示范,放上圖書、掃描圖書編碼,整個過程三秒鐘不到。工作流程簡單到令人發(fā)指,閉著眼我都能做到。
大爺仍站在原地,敬畏地盯著機(jī)器轉(zhuǎn)不動眼珠,要不是戴著口罩,肯定可以看到他張大嘴,拉長下巴,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每天我都會遇到類似的老人,他們被隔離在智能電子產(chǎn)品以外,看我在機(jī)器上戳來戳去簡直就像耍魔術(shù)。我提醒他說,大爺,這就完成了。完了,完了,他囁嚅道,像個復(fù)讀機(jī)跟我重復(fù)一遍,然后步履遲緩走出門。我瞥了一眼,淺綠色的厚羽絨后背上有一塊淺色的污漬,與掛在耳朵上兩根細(xì)白色的帶子同樣格外刺眼。我想,那口罩對他來說可不是一次性,而是戴了無數(shù)次了。我把他還的《胡雪巖》和《曾國藩》兩本書從機(jī)器上拿開,順手丟進(jìn)旁邊的書筐,不幸的是,手指被不銹鋼邊狠狠硌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手指還在鉆心地疼,回想起前天王怡被撞的慘狀,不曉得那該有多疼。至于把王怡撞倒的送外賣小韓,我得出一個跟王怡相反的結(jié)論,那個小韓從此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被王怡的反常操作嚇壞了。莫說人,連狗被撞了都曉得記仇,我一直忘不了陳新講過的那只極有個性的狗,仿佛那狗和陳新對我來說是個謎一樣的存在。
3
有一天,在劉洋與我的再三要求下,剛認(rèn)識不久的陳新帶我們?nèi)ヒ粋€在郊區(qū)的工作室。路上車輛稀少時,陳新邊開車邊跟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工作室,他也稱之為作坊,他說是他一位老師所租的一個農(nóng)家院落,老師很少去,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都?xì)w他用,他說他喜歡那里。
你在那里做啥?我問。
看過《我在故宮修文物》嗎?陳新反問道。我沒開腔,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當(dāng)天晚上回來,我還是在網(wǎng)上找到那部紀(jì)錄片,補(bǔ)上這一課。我想跟他擁有一些共同的話題,但奇怪的是,他再也沒跟我提起過《我在故宮修文物》,大概他認(rèn)為我很幼稚,不值得與他討論嚴(yán)肅的事,哪怕后來我成了他女朋友,他也很少跟我提起他的工作。
我和劉洋都喜歡聽陳新說話,他是西安人,在成都上大學(xué),后來留在我們這里做室內(nèi)設(shè)計。陳新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比起我們卷著舌頭說川普好聽多了。這么說吧,他有一副中央電視臺播音員的嗓子,迷死人的男中音,他一開口,我的心便狂跳起來,像有一只小鼓在擂,不是敲。
車往綿竹方向開,大約一個小時后,漸漸看不到城市的建筑物,天地間變得開闊起來。不遠(yuǎn)了,他說,意思是我們已到了離他作坊不遠(yuǎn)的地方。
那還是前年的事,我跟老師經(jīng)常路過這里,也是我開車。陳新清了清嗓子,開了個頭。坐在副駕位置的劉洋轉(zhuǎn)過身,朝我吐了一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每次開車路過鴨子河,就是這個地方。他指了一下窗外,繼續(xù)說。我和老師都會看到一條奇怪的流浪狗,那狗好像是一條德國牧羊犬,樣子蠻兇的。陳新聲音純凈,笑起來白牙如光亮那樣一閃一閃的,我在后視鏡里不時偷偷瞄他一眼。
因為經(jīng)常被汽車撞,那狗已經(jīng)站不起來。但是說來真怪,它一見到汽車仍要拖著殘疾的腿出來追趕,目無懼色,怒氣沖天。陳新一邊說,一邊轉(zhuǎn)頭瞄了一眼后視鏡,正好跟我的視線搭在一起了,我的目光慌不擇路地跳開,一下子臉漲得緋紅。我假裝扭過頭往車后看,好像真有只狗在追趕我們的車。
有一次,我把車停下來,那天只有我一個人。陳新稍做停頓,又繼續(xù)講下去。我打開車門,它瘸著腿追上來,趴在地上,準(zhǔn)備用牙齒狠狠地咬后面左輪的輪胎。它依然怒氣沖天,帶著一副讓人害怕的狗臉。我討厭狗,看它那副丑陋的樣子,更加讓人討厭。陳新加重了“討厭”兩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來的。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由得想起早就注意到的一件怪事,任何狗,哪怕有人遛的一只溫馴的小泰迪犬,只要遇到陳新就像仇人相見,分外見紅。那些大狗、半大狗、小狗通常都會低吼幾聲,試圖掙脫主人,擺出跟陳新拼命的架勢。
那狗的后半截身子幾乎已動彈不得了,只能用兩條前腿所剩余力拖著走。我想走近它,但那雙怒目和渾身打卷的臟毛,讓我猶豫起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記仇的狗,身殘志堅,簡直具有人一樣的意志。陳新提高了音量,他講述的聲音里變得有些憤怒,而不是好奇。
以后呢?我問道。
這只狗以后再沒露面了。稍稍平靜下來的陳新說。
也許被人抓走了,賣到榆林。劉洋插嘴道。韓國棒子也吃狗肉,真惡心!我們不吃狗肉。劉洋巴拉巴拉說了許多話,我只記得劉洋又一次轉(zhuǎn)過身,向坐在后座的我眨眨眼。隨后,她開心地大笑起來,我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陳新沒接我們的話茬兒,他專注地開車,從后視鏡里,我看到他的嘴角也漾出一絲笑意,我也想對他笑,但覺得微笑不太好使,有點魂飛魄散。
我與劉洋幾乎同時愛上陳新的。陳新,帥高個,干凈,有趣,會玩,我知道自己跟劉洋比,沒戲,只能偷偷摸摸地單戀他。如果沒有陳新,我想,很可能跟那個在“三葉蟲”相過親的人談朋友。
4
那次,純粹是被我老媽捉住逼著去相親。也真是辛苦她老人家,她說她在相親微信群里精心挑選對象,不亞于在網(wǎng)上選東西一樣貨比三家。這于我是相當(dāng)清楚的,選來選去,最終淘到手的東西都不免令人失望,退貨時還要花上自己二十多塊錢的冤枉錢,但我媽仿佛生來就是一個記性很差的人,繼續(xù)在淘寶、京東、拼多多上買買買,更絕的是能一次又一次好了傷疤忘了疼,堅定不移地往同一個坑里跳。你要是反對她,她會找出更多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護(hù),她振振有詞說自己“吃一塹,長一智”,現(xiàn)在的她比以往更有經(jīng)驗了,買東西只買有“運費險”的,因為退東西不花錢。我說,再怎么樣,“運費險”沒法彌補(bǔ)心里的落差。唉,小麗,我跟你說對象的事,你咋跟我扯上淘寶?我說,實質(zhì)上是一碼事。
咋會不一樣,我媽和她的前同事、朋友們?nèi)绶ㄅ谥屏艘粋€微信相親群,她們把自己孩子的照片、年齡、學(xué)歷、身高、體重一些重要指標(biāo)放在群里供人挑選,當(dāng)然,自己也去淘別人。你干脆把我放到人民公園得了。我簡直煩透了,恨恨地說。要得,等你嫁不出去的時候,我就上人民公園給你相親去。她咄咄逼人地回了我一句,居然絲毫也不讓步。遇不到合適的,我寧愿不嫁。我也回敬她一句,我的倔強(qiáng)遺傳至她,她是知道的,就像她在網(wǎng)上購物的決心一樣堅決,屢敗屢戰(zhàn)。唉!你個沒良心的,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再沒良心,也該相信有良心人說的話。見我犟起來,我媽便改變策略,她用示弱來激發(fā)起我的同情心和內(nèi)疚感。最終,我媽還是用一句總結(jié)性的陳詞打動了我:叫你去相親,又不掉坨肉。
的確也是,相親地點就定在“三葉蟲”茶館里,我上班的圖書館對面,穿過街就到了。我知道,在婚姻市場,我的身價微微看漲,因為我的工作輕松,壓力小,事業(yè)編制,這些明顯的優(yōu)勢使我成為職務(wù)剛起步的小公務(wù)員圍獵對象。我也不假裝不知道自己的行情,這些都能大大彌補(bǔ)我長相、身高的不足。但那時我單戀陳新,居然要我跟別人相親,這簡直跟精神出軌沒啥區(qū)別。
相親對我來說有些尷尬,男方好像也一樣,明明在茶館里居然要咖啡來喝。好在,茶館里啥都有,即便想喝星巴克,老板娘也能幫我弄到。雙方事先只見過對方美顏照,見到真人后,不消說,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不大不小的落差。見面后,我們說了幾句禮貌廢話,便偷偷地在心里估量對方。不消說,我在心里拿他跟陳新比,比如,他說方言,聲音聽起來沒有磁性,沒有陳新高,但看起來還算聰明,衣服干凈,臉盤也周正大方,總之,有點土氣,雖然喝咖啡,不像陳新,長得洋氣,但對喝茶講究得很,我都不曉得咋說了。
正在東想西想時,戴眼鏡的相親男唐突地問我一句,看書嗎?我一愣,當(dāng)然看哦!看書名。對方也一愣,真幽默!我接著說,未必賣肉的必須吃肉,并熱愛吃肉。這話使我們之間陡然安靜下來,雙方各自掏出手機(jī)玩了一會兒,五分鐘過去了,我們的手機(jī)沒響,看來都還沉得住氣。這種伎倆在相親的人中都耍過,只要不對路,就讓朋友來電話,假說有啥重要事需要辦,借機(jī)離開。在這五分鐘里,我是想,既然來了,就要堅持到底給我老媽一個交代。不知相親男如何想的,我知道,我的長相和身高不足以打動他,可能我所從事的職業(yè)能讓他動心,也許他需要一個在圖書館上班的安靜女人,一個不給他惹是生非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顯然比較好對付。
嘿嘿,他樂了,說,你真會講笑話。
看過《我在故宮修文物》嗎?我也唐突起來,問了他一句。
沒有,看過《鬼吹燈》和《盜墓筆記》。我想起那堆放在我右手旁的書,都是市場暢銷書,其中就有《盜墓筆記》《鬼吹燈》等,這類書散發(fā)著復(fù)雜、令人作嘔的味道,經(jīng)反復(fù)借閱,弄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每次我搬弄這些書,雖隔雙工作手套,還是擔(dān)心上面惡心的口水、細(xì)菌會跑到自己手上、身上來。
你是從圖書館借的還是買的看?我也無聊地問他。
不,我只看電子書,在手機(jī)上存的,你要不要看?我可以傳給你。相親男殷勤起來,突然他像才意識到我是在圖書館上班的,不好意思沖我笑了笑,說,我是不是多此一舉?不,不,沒關(guān)系,我不看書,我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自己。
他居然沒看過《我在故宮修文物》,不消說,我對他有點失望。接下來他端起杯子專注地用小勺攪咖啡,而我的目光則爬山涉水越過他白皙細(xì)長的手指,到達(dá)對面我的單位——金牛區(qū)圖書館。陳新說那幾個字是一個很有名氣的人寫的。
我認(rèn)識一個朋友是修文物的。不知怎么的,我腦子里跳出這句話。在故宮?他開玩笑地問。不是,在本地。我實話告訴他,并且講了去郊區(qū)看到的工作室等等,當(dāng)然我跳過了鴨子河那條狗,我添油加醋把在紀(jì)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里感想都放進(jìn)去,并且說得很煽情。相親男邊聽邊用小勺攪咖啡,仿佛他就是靠攪咖啡來想問題的。末了,他認(rèn)真對我說了一句,你那朋友,依我看,可能是個文物販子。剛才他很專注聽我說話,有時還高深莫測地點點頭,我覺得我有那么一瞬間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但最后一句話把我好不容易對他建立的好感立馬打消了,他明明是有點嫉妒我所講的神秘朋友,以此來詆毀陳新,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我突然有點警惕起來,他的職業(yè)是警察,在他眼里人人都看起來像罪犯。我的潛意識里是不是也在嫉妒劉洋,希望她倒霉,希望她的男朋友是個潛在的罪犯,我是不是故意往那犯罪方面引導(dǎo)。
事后,我媽告訴我,那個相親男對我有好感,說我幽默,可以當(dāng)李伯清的女弟子,搞不好,弄個抖音、搞個脫口秀什么的,還可以成名。我笑了笑說,沒想到對我的評價挺高的。陳新看的是《我在故宮修文物》,而且會修文物,他呢,跟我媽一樣是李伯清的粉絲,看的是《鬼吹燈》和《盜墓筆記》。兩相比較,高低立判,所以我那聲笑其實是聲冷笑,只是我媽沒聽出來而已,我也懶得解釋。
5
要說喜歡圖書館并愛看書的人只有王怡,即使讓她倒貼錢,說不定她也會心滿意足地在這里干上一輩子,可惜的是,一個多月前她退休了。與她共事三年,我有種直覺,離開這個地方,她會過得不太好。倒不是說王怡在圖書館過得有多安逸,我想說的是,除了這里她會過得更糟糕,圖書館對她來說是一個庇護(hù)所,說得更精確點,書對她來說,才是一個庇護(hù)所。
這不,才一個多月,王怡就出事了。
接到市中醫(yī)院外科急診室電話時,我正在屋里睡懶覺。前一天晚上跟陳新一起在網(wǎng)上打游戲,凌晨兩點才睡下,聽到是醫(yī)院的電話,一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我邊接電話,邊瞄了一眼墻上的鐘,已經(jīng)過了下午兩點。電話里說一個叫王怡的人被外賣員騎摩托車撞了,問我能不能馬上去醫(yī)院一趟。這個陌生而嚴(yán)肅的聲音瞬間讓我身子緊繃得如一支弓箭,我匆匆擦了一把臉,戴上口罩,心急如焚把自己從家里發(fā)射出去。
好在王怡并無大礙,但遵醫(yī)囑需要住院一周。
我按醫(yī)生要求幫王怡補(bǔ)辦一些手續(xù)后,才去病房看她。站在門口先瞧了一眼,見王怡直挺挺躺在病床上,像一只碩大的蠶蛹臥在白色的床單上。頓時,我心跳加速,邁不開腳,但還是硬著頭皮走進(jìn)去。王怡的頭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留了一只右眼在外,一張臉腫得發(fā)亮,上面的皺紋都撐開了,這比我想象的嚴(yán)重多了。
王姨,我俯下身,輕聲喚了她一聲。一位戴眼鏡的小護(hù)士正在床邊掛輸液瓶,王怡微閉的右眼腫得像半個核桃,聽見我的聲音,半個核桃裂開了一絲縫。我握住那只沒有插管子打吊瓶的手,勉強(qiáng)對她擠出一個笑。來啦,她聲若蚊吶。
王姨,我又輕聲叫了一聲,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么,是責(zé)怪她不小心,還是罵送外賣的騎手,總之,我蠢笨地握住她的手。怎么這么冰冷?感覺一直捂在自己溫?zé)崾中睦锏哪侵皇趾瞄L時間都沒暖和過來,我膽怯地問了聲。小護(hù)士朝架子上掛的六個輸液瓶努努嘴,眼神似在責(zé)備我少見多怪。小麗啊,你知道我想啥?想啥?當(dāng)然是想媽噻,還能想哪個。哪個痛起來都喊媽,但王怡這種年齡是當(dāng)媽的。我沒來得及開腔,王怡卻說,我想的是前幾天我跟哪個賭咒發(fā)誓呢,怎么就這么巧。她還像往常一樣樂觀,我明白她為的是寬慰我,不讓我被嚇著了。還想再說點啥的王怡被小護(hù)士及時制止住,小護(hù)士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滿臉嚴(yán)肅,阿姨,不要多說話,要多休息哦。你這樣會影響傷口的恢復(fù)。王怡乖乖地閉上嘴,但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些,生怕我走了不管她了。
歪斜身子懸坐在病床上,此時我才感到小半邊屁股超級酸痛,吱的一聲,一把椅子及時來到我身邊,我回過頭,感激地說聲謝謝!原來是鄰床的陪護(hù)家屬,不謝!她友好地對我笑了笑。
雖說頭上縫了一個兩厘米的口子,肋骨斷了三根,但看起來王怡的精神還不錯,她還能跟我開玩笑,我一邊想,一邊拿手掌摩挲著王怡的手背。王怡右眼窩里涌出一汪淚水,平時要強(qiáng)的她此刻多么脆弱,我拿出紙巾輕輕替她揩拭。一會兒,響起一陣輕微的鼻息聲,王怡睡著了。當(dāng)威嚴(yán)而疲憊的小護(hù)士挺直腰板、端起托盤走出病房后,我才仔細(xì)打量病房:病房共三個床位,王怡在最外邊,最里邊和中間的還有兩個病人,那兩個床位的病人和陪護(hù)人已熟識,他們正壓低嗓門講話。距離王怡最近的,剛才推給我椅子的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女子,在我轉(zhuǎn)身跟她說聲謝謝后,她的眼神里便有一種急迫的神情,仿佛我會講出新鮮的故事。
這事故太一般了,聽到王怡是被送外賣的撞傷的,她有點失望,隨即發(fā)出普通的憤慨,那些送外賣的,鬼攆忙一樣。是啊。要他們賠,好好賠,賠死他們。阿姨遭罪了。那阿姨的孩子呢?哦,在外地,趕不回來。我敷衍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同事。你們在哪里上班?她退休了?。酷t(yī)藥費單位報多少?這么多的問題向我密集發(fā)射,我難以接招。我不喜歡這種刨根究底地探問別人隱私的人,向來就是。我突然明白了以前一個忽略的事實,在單位里我為什么喜歡跟王怡在一起,因為她從來不八卦,從來不打破砂鍋問到底,從不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tài)指導(dǎo)我該如何如何生活,也不把她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強(qiáng)加于我,這是她跟我媽相比截然不同的地方。跟她在一起舒服自在,就連劉洋為啥打我一巴掌的事,她都沒有追問我。我揀出比較容易的問題回答了她,沒留一絲縫隙讓她再鉆進(jìn)來提問。他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躺在床上無精打采的男人,哦,我老公,倒霉透了,好好地在路上走路,路面上突然跑出一個大坑來,這不,掉坑里了,連賠都找不到主。女人估計最想表達(dá)的是這個,她只想跟把她的委屈擺出來,大概她愁悶得發(fā)慌。唉!我松了口氣,總算把話題踢到她自己那邊,看起來正合她心意。不過,三床比我家更慘,長得好乖的妹兒,從一幢高樓經(jīng)過,樓上有個跳樓的砸下來,妹兒讀大三,從ICU 保命出來,都住了半年院,搞不好成……家里沒條件,全靠眾籌來續(xù)命。我看了一眼三床,不忍也不敢再看第二眼了。
豆……豆。王怡嘴角翕動。王姨,想喝水嗎?你把豆豆叫進(jìn)來。豆豆在外面。我沒多問,許是王怡出現(xiàn)幻覺,我還是聽話地走到外面。椅子上只坐著一個小伙子,穿一件背上有“餓了么”的外賣服,弓腰垂頭,無疑他就是肇事者。王怡叫的是他嗎?
小伙子站起來,仍低垂著頭,順從地隨我進(jìn)了病房。他站在王怡的病床前,右腋下夾摩托車頭盔,左手貼褲縫垂下,雙手抖得厲害,要不是手上抱了一個頭盔保持住平衡,我想他可能會馬上昏倒在地。小麗,幫我把手機(jī)微信打開,給他轉(zhuǎn)錢。啥,王姨?我睜大眼睛。小伙子嚇得一下子跪在床前,他低頭傷心地啜泣起來,鼻子不停地抽動,時而用袖子抹眼淚。二床無精打采的病人努力支撐起身子,他示意媳婦把枕頭給他墊高點,只有三床仍然無動于衷。
小麗,手機(jī)微信轉(zhuǎn)給他。我從包里找到她的手機(jī),沒有密碼開不了機(jī)。你的生日,我的生日?我狐疑地在她手機(jī)上使用我自己的生日數(shù)字,開機(jī)了。
我不要,不要,阿姨,是我錯了,我騎得太快了……過了一會兒,小伙子才反應(yīng)過來,他抬起頭,語無倫次道。此刻他需要大口喘氣,不得已摘下一次性口罩,用袖子抹把臉,盡管臉上已分不出涕、淚、汗水和污漬,仰面朝上的仍是一張眉目俊朗的臉,這張臉要是長在城里,會討許多女生的喜歡,繼而引起她們尖叫的。小伙子像闖了大禍的小孩一樣無助、恐慌不安,他企圖伸出左手扶著病床,哪怕找個依靠放聲大哭一場也好。接著他猶豫起來,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很臟,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了一把,最后跟頭一樣無力地垂下。他不敢靠近病床去觸碰一下白床單,他只能跪著,低聲嗚咽,像挨過別人踢打的“胖墩兒”一樣,哭得渾身發(fā)抖,發(fā)出小狗般痛苦的哀鳴。
起來,起來,莫要下跪,男兒膝下有黃金。王怡像老師一樣的聲音有些嚴(yán)厲,小伙子便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見王怡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趕緊去扶她,但身體的疼令她放棄這個動作,她又閉上眼。豆豆,為啥不要呢?淚水又跑到她的右眼窩。王姨,王姨,我低聲喊兩聲,才發(fā)覺王怡像是睡著了。二床陪護(hù)蠻有經(jīng)驗說道,這么大年紀(jì),這一摔可能把腦子摔壞了。小伙子一聽,更加六神無主,他的臉變得與口罩一個色了。
我與小伙子面面相覷,所發(fā)生的一切顯然超出我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小伙子還算懂事,他哆嗦著掏出一個屏面劃得不成樣的小米手機(jī),姐,這里有我的身份證照片,我傳給你。小伙子掃了我和王怡手機(jī)里的微信碼,加了好友。我看了看身份證,并對照了真人,韓小村,四川鄰水縣xx 鄉(xiāng)xx 村。
小伙子一走出病房,鄰床陪護(hù)便與她丈夫進(jìn)行熱烈的討論,她丈夫說,那小伙子真會演戲。她回敬道,你連演戲都找不到演給誰看。
6
陳新還沒回我的短信。我又翻開《霍亂時期的愛情》,硬著頭皮讀第一句話“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后的命運……”馬爾克斯這句話真是太絕了,我反復(fù)看了幾遍,要說從中得到什么啟發(fā),是讓我不停地去想那棵石榴樹。
過了鴨子河,我們從僅有的一條土路攀沿而上,穿過幾家低矮的院墻便到了工作坊。陳新小心把車開到最頂端,我們下車。這地方與前面路過幾家院子相同,院墻都由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砌而成的,上面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油綠色藤蔓植物。陳新打開鐵花柵門,躬身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請!這也是一家普通農(nóng)家院落,只是院子很大,與別家種滿蔬菜的院子不同,里面荒草叢生,單單我認(rèn)識的狗尾巴草和黑麥草都足有半米高,我一個人是不敢進(jìn)去的。一進(jìn)院子,我與劉洋立刻被院內(nèi)西南角一棵奇異的石榴樹吸引住了,我們倆幾乎同時發(fā)出一陣驚呼。
此時正值盛夏,隨處可見開花的石榴樹,但這棵樹卻顯得特別碩大、豐茂,鮮紅艷麗的石榴花鑲嵌在透亮的綠葉間,宛如夜空閃爍的繁星。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否因為院子荒蕪的原因,使石榴樹顯得特別,總之,它在那個時刻、那個地點,無比強(qiáng)烈地吸引了我和劉洋。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奇異的石榴樹,我說,同時瞪大雙眼,做了一個夸張的表情。真的,劉洋接過我的話,這棵樹驚艷了我們,她用了一句網(wǎng)絡(luò)語。說完,劉洋屁顛地跑到樹下,擺了個與樹同樣盛開的姿態(tài),真妖艷!是個人都會愛上她的,我酸溜溜看著樹下的她想。我相當(dāng)絕望地發(fā)現(xiàn)陳新的目光一直黏纏著劉洋,陳新舉起單反相機(jī),恰到好處地把劉洋抓拍下來,我則用手機(jī)拍下了陳新舉起相機(jī)給劉洋拍照的姿勢。不久,我就把我拍的照片刪除了,也沒讓陳新和劉洋知道。我的手機(jī)里只保留石榴樹下劉洋的照片,當(dāng)時她碰巧穿了一條石榴紅的長裙,臉上綻放出跟石榴花一般的笑容。
我們隨陳新進(jìn)了屋內(nèi),拉開窗簾,里面除了一張大沙發(fā),一張超大工作桌外,還有幾把舊藤椅。桌上和地上擺放著大多數(shù)是舊的陶罐、陶片,有成形的,有殘的,或站或臥,進(jìn)屋來的陽光在上面轉(zhuǎn)個彎,再反射出來,變得很安靜。陳新見我們對他修修補(bǔ)補(bǔ)的工作沒啥興趣,主要是劉洋對此表現(xiàn)出毫無興致,我呢,恰好相反,陳新做什么,說什么,我都會顯出歡天喜地的樣子迎合他。我有點喜歡這個工作坊,而劉洋,她用手掩鼻,不停地嚷道,臟死了,臟死了,我發(fā)現(xiàn)陳新聽了,臉上有些微微不快,但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
正如我預(yù)計的那樣,陳新與劉洋很快墜入愛河,而我則陷入絕望中,不斷用結(jié)交男朋友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
那段時間,通過參加同學(xué)會,或者一些比較便捷的社交平臺,我認(rèn)識了一些外表看起來正常的男性朋友?,F(xiàn)在我都忘記了他們的表情和穿著,工作、賺錢、按揭房子這些相似的欲望使他們看起來都一樣,我只記得在他們身邊時喚起自己的那種強(qiáng)烈的感覺。當(dāng)我看完一部胡德偉傳給我的電影《法老與眾神》,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摩西率眾人走過紅海劈出的一條窄道,走完后需要海水來愈合,一切風(fēng)平浪靜。
老魏作為我荒唐行為的收尾,我記得最清楚。老魏四十來歲,兩年前離異,第一次見面后,他給我留下了一個謹(jǐn)慎、穩(wěn)重的男人好形象。與所有的年輕姑娘幻想的一樣,中年男人的沉穩(wěn)給人一種篤定的感覺,實際上也許這些男人不是篤定,只是不知如何處理突發(fā)情緒,在年輕姑娘面前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遲鈍,而被誤認(rèn)為是淡定。
當(dāng)老魏提出去酒店時,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沒學(xué)會說對一個看起來不壞的男人說不。我答應(yīng)了,再說,我的身體也需要安慰,我需要把劉洋和陳新從腦子里擠出去。
那是個七月底的下午,陽光分外刺眼,酒店房間很黑。我躺在人為刻意制造出來的黑暗里,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陡然而生。完事后,我雙眼盯著黑沉沉的空虛,想起早上那個荒誕不經(jīng)的夢:陳新被七八只流浪狗追趕,其中還有“胖墩兒”,為首的正是那只拖著殘疾后腿的德牧,它面無懼色,目光堅定。跑著跑著,它就落后了,但它緊跟在一群狗的后面,一點都不準(zhǔn)備放棄。陳新邊跑邊喊,黃麗,救我,黃麗,救我。陳新被逼得慌不擇路,從來沒見他這么狼狽過,好看的臉變得猙獰起來,而我那時開著一輛車,車?yán)镒鴦⒀?,我朝陳新喊,快跑,快跑。不知怎么搞的,劉洋哈哈大笑,像是被人撓癢癢一樣笑個不停。
你不要相信男人,他們有的很暴力,對女人他們要用鞭子、手銬等,不像我這樣老實的男人。老魏躺在床上,用一種我聽起來像父輩的口吻說道。他一邊愛撫我的大腿,一邊回味著剛才的情景,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顫抖,而他的語調(diào)平靜得像大學(xué)老師上大課一樣讓人昏昏欲睡。
老魏沾沾自喜,好像那些站在道德至高點的人,總喜歡教訓(xùn)人,他越說越帶勁,確信他自己是個好男人,好像還有些自我感動。有些年輕的女子,也可能是男子,在酒店開房被“割腎”“撿尸”,這樣的新聞不是沒有的,你可得當(dāng)心啊。這語氣聽起來更像是父親慈愛的囑咐。經(jīng)老魏撫過那些細(xì)小的汗毛,此時剛躺下又豎起來,我覺得老魏隱藏在身體底下的情欲和占有欲比我還強(qiáng)。
我為自己身體而羞愧,為自己被該死的荷爾蒙折磨而羞愧。我說不出話來,只好把頭埋進(jìn)枕頭里,嗚嗚地哭出聲來。老魏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他有點慌,不知所措,拍拍我的肩膀,但我還是止不住地哭啊哭,鼻涕眼淚把老魏弄得興味索然,他提議離開。
我和老魏走在七月的街道,老魏說,今年比去年熱多了,我贊成他的話,他又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這個我也同意。臨分手,我竭力避免與他眼神接觸,我也不需要他送。在路邊我同老魏揮手告別,他上了自己的車,向著一組遠(yuǎn)處的交通燈開走了。
老魏走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位置很尷尬,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不得不頭頂毒日,沿著大街走很長一段才可能有公交車站和出租車。即便是有公交或出租車,我都不考慮去坐,在那個時刻,我只希望太陽和地上升騰起的熱量都把火力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把自己烤化算了。沒一會兒我就堅持不住了,何苦這么糟蹋自己,我邊走邊往人行道上的梧桐樹蔭下躲,打量沿路商店的櫥窗,和往常一樣失望,在它們背后,發(fā)現(xiàn)不了某些真正值得看的東西。7-Eleven 便利店、面包店、掛著鋪面轉(zhuǎn)讓的服飾店、水果店、蒼蠅館子、茶室,幾乎每條街都像熟極了的人一樣的面孔,像書架上的每本書一樣乏味。我一直走,從玉林西路一直走到玉林東路,當(dāng)我看到一個地鐵口,覺得那個洞口就一直在那等著我,我毫不遲疑踏上電梯,緩緩下沉,希望深深地被吸了進(jìn)去。
跟隨著人流,我坐上了地鐵,看得見的黑暗在窗外,玻璃將它封閉在外,我自己的臉漂浮在上面,陌生而疲倦。車開動了,鐵軌與風(fēng)摩擦引起的轟鳴聲在耳中響起時,我掏出手機(jī),刪除了與老魏一切通信聯(lián)絡(luò)的信息,戴上耳機(jī)把自己封閉起來。滿車廂的人,除對面的小女孩靠在她媽媽肩上,都在看手機(jī)。
當(dāng)天晚上,我還是找到胡德偉,他說,有啥事都可以找他的,他是最理想的垃圾回收站。他提議去“三葉蟲”茶館,我不假思索答應(yīng)了,來不及想他為啥老約我去那里喝茶。我們要了一壺滇紅,他跟我說,他看過一本書,書里說我們都在一個假想的世界里,那就是說,我們生存的世界其實是夢境,而在真正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整天在睡覺。所以,每當(dāng)遇到不開心時,就應(yīng)該這樣想,這不是在做夢嗎,無所謂啦,或者,反正一直在睡覺呢。
我把他的話反復(fù)想了又想,說,你這不是雞湯,充其量是麻醉劑。我不上他的當(dāng),這些話轉(zhuǎn)眼就忘得干凈,不如傳給我的電影《法老與眾神》,還能有那么一點讓我觸及靈魂。你哪里還有什么好看的電影?我發(fā)現(xiàn)胡得偉根本沒聽我說話,他拿眼瞅著老板娘,表情迷離起來,似乎在回想什么。
7
半個小時后,我才接到陳新的短信:哦。
不管別人怎么羨慕我的工作,我還是有自知之明,如果一個人思維正常,完全可以視我為一個具有肉身的半智能機(jī)器。之前的工作還要求我在電腦上掃描書碼,現(xiàn)在完全被智能機(jī)器取代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不需要我親自動手,除非遇到剛才那種老人。對于那些年輕點的,看起來聰明點的,我根本不需走到機(jī)器跟前,僅僅起身,大聲武氣地發(fā)出指令,告訴借閱者如何操作:把書碼好,讓書上貼的條碼整齊對準(zhǔn)機(jī)器掃碼處,保證機(jī)器掃碼識別書名、錄入等等。說來奇怪,聽見自己圖書室里傳出的嗡嗡的回聲,我都覺得是另一部機(jī)器在說話。對于自己被智能機(jī)器取代這件事,多數(shù)時間里,我感到如釋重負(fù),但又有那么一小會兒,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遲早要遭人遺棄,像剛才那位還書的老人,他被智能機(jī)器遺棄,還有流浪狗,它們被主人遺棄了等,這都讓我產(chǎn)生不易覺察的焦慮。
陳新短信的“哦”加重了我的焦慮,我知道他不高興我去醫(yī)院。我心里一陣慌亂,也許他會因為這件事跟我鬧別扭。我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慢慢地吐,重復(fù)十多次調(diào)整。是的,他怎么能明白我跟王怡的關(guān)系,非親非故的,王怡的手機(jī)密碼居然是用我的出生年月日設(shè)置的,連我的親媽都不會這樣做。屋頂一根日光燈已壞,但未壞得徹底的燈管發(fā)出瑩白的光,一閃一閃,伴隨嗞嗞嗞嗞聲,更讓人心煩意亂。明天一定得換根燈管,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在一張報事貼上寫下?lián)Q燈管三個字,把它直接貼到電腦右上角,拖延癥害不死人,但會讓人煩死!我盯著眼前的電腦屏發(fā)了一會呆,電腦很聰明,但并不能避免自己在諸多問題上不犯蠢。
為啥偏偏王怡對我不錯,我至今沒有弄明白,不是不錯,是很好,她的舉動,甚至讓全館的人都疑惑不解。那天,劉洋沖到圖書借閱室給我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甚至嘴里竄出一股咸腥的鐵銹味道。糟糕,我那顆壞掉的牙怎么忘記補(bǔ)了,這一巴掌讓我想起那天對劉洋說去補(bǔ)牙,但我沒去,得到了陳新,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啥都放在腦后。我傻乎乎地摸著發(fā)燙的臉頰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罵了許多難聽的話,小三、臭不要臉的、瓜婆娘,等等,我長這么大從沒有遭人那樣羞辱過,被最好的朋友扇耳光,這種事只存在狗血劇情中。過后想,她打我不是沒一丁點道理,誰讓我那天撒謊,確實辜負(fù)了我們之間的友誼,但她用那種話罵我是不公平的,我從來不偷別人的東西,陳新是我“撿”的。我杵在那里,繼續(xù)舔上頜右邊最里端那顆齲齒,血又涌出來了,右臉上似乎有螞蟻爬過,癢酥酥的,繼而發(fā)熱。就在劉洋將采取進(jìn)一步動作,大哭大鬧或繼續(xù)扇我耳光之前,王怡不知從哪排書架后冒出來,及時出面阻止事態(tài)進(jìn)一步惡化。當(dāng)時我腦子一片混亂,不知王怡采取了什么方式,說了哪些話,最終她與劉洋坐在街對面的“三葉蟲”茶館,她們講了些啥,我不知道,反正是,從那以后劉洋再也沒來過。
事后,我好奇問王怡,她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說,我跟她啥都沒說,只是陪她坐在那里,她倒是說了不少。王怡口中的她是指劉洋,她連劉洋的名字都沒提起,我不曉得她知道劉洋的名字不,王怡不愛講話,不愛管閑事,這在館里大家心知肚明。我說,她說了啥?不記得了,王怡搖頭。后來有一天,我偶然在衛(wèi)生間聽見兩同事議論,一個說,王怡是個怪人,對黃麗就像親媽一樣,那次她看到黃麗被打,就差上去扇別人的耳光,平時看她修養(yǎng)那么好,這下子原形畢露,真沒想到。聽的人說,哦喲!王怡好兇,那個女娃子完全被王怡的氣勢鎮(zhèn)住了,就連親媽也做不到那么好。我看啊,主要是她自己沒得孩子。末了,兩人哧哧地笑。
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雖說有點莫名其妙,但我美滋滋享受著王怡的關(guān)愛。每天午休時,我還跟王怡一起去后院一角喂“胖墩兒”。有次剛好碰見“胖墩兒”遭人毒打,我算見識了王怡護(hù)犢子跟人拼命的架勢,很兇,我同事說的一點沒錯。
就在王怡光榮退休那天,館里按慣例在飯店里為她舉辦了一次“盛”宴。我與王怡關(guān)系最近,大家自然把挑選鮮花任務(wù)交給我。我當(dāng)仁不讓,只是到了花店那一刻,對著滿屋子的花,我既茫然,又困窘,我還真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么樣的花。我給王怡打電話,訕訕地問,王姨,喜歡什么花呢?她在電話里高興地說,小麗,你看著買吧,你喜歡啥,我就喜歡啥。要說她喜歡什么書,閉著眼睛我能說出一長串名,攤在我面前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就是她的最愛之一,《戰(zhàn)爭與和平》《紅樓夢》《卡拉馬佐夫兄弟》等等,總之,凡是讓我頭疼的大部頭,都是王怡的最愛。
有一次,我跟陳新提起王怡看書的怪癖,那是在我們正式談朋友后。他沉吟片刻,說,如果可以選擇,他寧愿有一個休閑時愛打麻將和吃火鍋的媽,因為有王怡那樣的媽,會讓孩子覺得尷尬。你看看你的周圍,有哪個媽像那樣。說實話,陳新跟我的爸媽很投緣,他們相處很好,好得連我都很意外,我以為陳新會瞧不起我父母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們從不讀書,不聽音樂,可我父母也從來不會覺得少了什么,只是書和音樂不存在于他們的世界而已。
王怡讓我想起顧長衛(wèi)的電影《立春》里的王彩玲。陳新繼續(xù)演繹下去,他口才很好,總是能舉一反三。他順勢摸了一下我的頭,盯著我的眼睛,繼而又認(rèn)真地說,那種女人像寒武紀(jì)的化石,我可不希望你成為王怡第二,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閑書讀多了的女人,腦子容易東想西想。
我偷偷地一個人在網(wǎng)上找到《立春》看了一遍,把王彩玲與王怡比來比去,覺得還是不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我說不出來。
陳新回復(fù)的短信 “哦”沒能嚇住我。
8
下班后,我還是去醫(yī)院看王怡。等我走出圖書館,來到街道,發(fā)現(xiàn)馬路上的人神情凝重,行色匆匆。此時鉛灰色的天,脹鼓鼓的憋足一場大雨。
陳新不見了。接到劉洋電話時,同樣是大雨來臨之前的一個傍晚。我坐在 “三葉蟲”茶館,一只手撫摸著桌上瓶中的一朵塑料玫瑰花,漫不經(jīng)心聽著她帶哭腔的聲音,偶爾透過玻璃看看脹鼓鼓的天空。不急,不急,怎么啦?我明知故問。就在當(dāng)天上午,我知道,陳新要帶劉洋飛西安見未來的公婆。我在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果然,劉洋在我數(shù)二時哭出聲來,今天一早陳新發(fā)了一個短信給我:劉洋,我們不合適。他用語音留言,讓我退了機(jī)票,說不去西安了。我找了他一整天了。他不見了。他不接我的電話,我到處都找遍了,連那個郊區(qū)作坊都去過了。那個鬼地方太嚇人了,我都去了。劉洋在電話里哭得口不擇言,我仿佛看到她梨花帶雨的臉,心里閃過一絲惻隱,但很快被另一種強(qiáng)烈的喜悅壓倒了。
不會吧。他陳新吃了豹子膽,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對面的陳新,鎮(zhèn)定地說。陳新正面無表情地擺弄他的手機(jī),我都懷疑他是否在聽我跟劉洋講電話,我們正在說的是他啊。我看著他,他和我之間保持著一種奇怪的距離。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他和所有人之間都有這個距離,它給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冷淡的神態(tài),局外地聽著看著周圍的一切。洋洋,別急哈?,F(xiàn)在到處都裝了天眼,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怎么說起廢話連眼都不眨一下,因為心里高興,她劉洋公主也有今天。什么天眼?別忘了,他可是陳新啊。陳新怎么啦?難不成他會上天?就是上天變成鳥,雁過還留痕呢。我這句說的,極像我老媽措辭,一慣地胡說八道。劉洋痛苦地哼了一聲,我只聽說雁過拔毛,從沒聽說過留痕。
緊閉雙唇,用力一吮吸上頜牙末端的一顆齲齒,一陣酸痛波及到頭皮,我嘗到嘴里一絲淡淡的腥味。洋洋,別上火,明天上午我拔完牙,去你那里。啊!嗯……嗯,那你快點!劉洋嗚咽聲有點異樣,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拿主意的人,除了想嫁給陳新外。
陳新見我放下手機(jī),他把他的手機(jī)擱桌子上,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不能跟劉洋在一起,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她屬于依附性人格,而我給不了她所要的。我還是替劉洋不平,可是她什么都有啊。你都要帶她見父母了呀?
什么都有了,那還要我做什么?陳新又說,劉洋的家讓我窒息。這我知道,陳新跟我一樣,家庭平庸,父母普通,面對劉家他可能自卑。我跟劉洋在初二時曾是同桌好友,那時她還經(jīng)常到我家里耍,我只去過她家一次就不愿再去了,她老媽板著一副冷若冰霜的臉,客氣、冷漠得跟我們學(xué)校的女校長沒兩樣。
劉洋的確跟我們不一樣。作為她的初中同學(xué),我是了解她的家庭,她爺爺曾在蘇聯(lián)留過學(xué),為了紀(jì)念那段光輝歲月,劉洋的父親取名劉蘇,到了劉洋這代,不用說,光是這個名字就可想而知,劉洋是個飛越過太平洋、見過大世面的人,而這個世面不是普通人想見就能見到的。劉洋見到的,就是他們劉家愿意讓她見到的世面,其他不想讓她見的,就是不想讓她了解的世界。
劉洋從大洋彼岸回來,在一次初中同學(xué)聚會后,我和劉洋又走到一起了。仿佛時光倒流,我跟她迅速地成了可以在一起說別人壞話的閨蜜。她說我還是老樣子,脾氣溫和,人緣好。當(dāng)然這里有潛在的東西沒說出來,初中時跟大家玩,我充當(dāng)?shù)氖菕嘲?、搖跳繩、看管衣物的角色,默默無聞然而不急不惱,不出風(fēng)頭但是總在人群里的。如果她還是這樣看我,也沒啥不對,選擇這樣的人當(dāng)朋友,既安全又舒服。
從那以后,我跟劉洋在我家九眼橋附近的酒吧玩。與大多數(shù)同齡女性一樣,我們把業(yè)余時間消磨在逛街、網(wǎng)上購物、線下消費,美食、泡吧,隨帶交男朋友;或者是交男朋友,隨帶逛街、網(wǎng)上購物、線下消費,美食、泡吧。
我也發(fā)現(xiàn)劉洋跟她上初中時變化不大,漂亮,脆弱,極沒主見,既便她從美國或英國留學(xué)回來,多拿了一兩個洋學(xué)位,取了個洋名Vivian 外??墒沁@個劉洋在選擇對象的時候,卻表現(xiàn)出“我的事,我作主”凜然絕然的態(tài)度,她有模有樣地跟家里大鬧了幾次,讓很厲害的劉洋家很受傷,最后不得已默認(rèn)了她與陳新的關(guān)系。
那天晚上,我們在茶館一小包間里,陳新要了半打青島啤酒,當(dāng)然離醉還遠(yuǎn)得很,他的酒量很好,北方人嘛。我們都沒說話,只是喝酒,但是酒在體內(nèi)活潑地流動著,所到之處掀起一股熱浪。
大雨中,我們叫了代駕,我上了陳新的車,鬼使神差去了他的公寓。
我不是小三,以我的條件,當(dāng)小三的資格都沒有,但我喜歡陳新沒錯,陳新是我從劉洋手中撿漏得來的。許多次,我都想與劉洋當(dāng)面澄清這個事實,她要么把我從聯(lián)系人中拉黑,要么刪除,一點機(jī)會都沒給我。有次,我特地去她工作的銀行大樓大廳里等她下班,一見她與兩個同事出了電梯,朝我的方向走來,我便迎上前去,叫了一聲洋洋,本來都與同事分手的她,突然親熱地挽起一同事,有說有笑地從我身邊走過。我轉(zhuǎn)身追過去,又叫了聲洋洋,她冷冷地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認(rèn)錯人了,一副與她媽同樣冷若冰霜的態(tài)度。
9
今天王怡著急想見到我,是要我去她家?guī)退苟苟?。原來她在床上念叨的豆豆是只貓?/p>
嘿哧嘿哧,我爬到五樓,用王怡給我的鑰匙打開了她的家門。打開客廳燈后,我驚呆了。王怡的小客廳儼然是一個微型圖書室,四面墻全是書(沒有暢銷書),而且還插上社科、文學(xué)、法律、藝術(shù)分類標(biāo)識。盡管廳很小,中間還擺了張漆面已脫落的舊桌子,桌上有盞牛油果色的臺燈,燈旁有一堆碼放整齊的書,中間有一臺聯(lián)想臺式電腦,一把藤椅對著電腦。
豆豆是一只橘貓,它聽見我的開門聲已跑到門口,圍著我的褲腳喵喵打轉(zhuǎn),也不認(rèn)生。顯然,它餓嚇了。按照王怡的交代,我去了廚房,先從冰箱里倒出一些牛奶到盤子里,趁著豆豆低頭專心舔牛奶工夫,我再從櫥柜里找到貓糧,把它倒到另一只盤子里。豆豆停下來,瞄了一眼它的口糧,用一只爪子快速地把盛口糧的盤子挪到挨它近點。
我輕腳輕手地走出廚房,參觀起這一室一廳來。穿過客廳,我走到虛掩著的臥室,找到開關(guān),擰開。臥室很小,跟我在父母家的次臥一樣大,十來平方。里面有一張一米五的床,一個衣柜,一個五斗柜,一把藤椅,一個靠墻的書柜,一個床頭柜,全是單數(shù),一個單身老女人的標(biāo)配。南向窗臺上擺著一叢一叢的植物,有藤蔓類的,有盆栽的,我只認(rèn)識吊蘭、君子蘭、綠蘿、蘆薈等常見的植物。窗邊還擺了一張低矮的柳條桌,桌上也全是花花草草。沒有窗簾,只有竹簾子。
按王怡吩咐,我一一給綠植喂水。
再回到廳里時,豆豆已吃飽了,蹲在牛油果色的臺燈下,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我。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現(xiàn)在八點不到,窗外已黑透了,不知不覺中,已下起大雨??磥?,這時候,我走不了。我坐在藤椅里,發(fā)了一會兒呆,隨便掃了眼那堆書,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我打開它。
筆記本扉頁里有一行很醒目的字:使人覺得遙遠(yuǎn)的不是時間長,而是兩三件不可挽回的事(博爾赫斯)。這是王怡的筆跡,準(zhǔn)備翻開第二頁時,我遲疑了一下,窺探別人的秘密不僅不道德,而且荒唐。然而,我沒法控制已經(jīng)上來的好奇心,我看了下去:
“我看過許多書,它們與生活的不同,在于它是有形的,它有開始,有經(jīng)過,也有結(jié)尾。然而,在生活中,一切就那樣隨風(fēng)而逝,難以把握?;仡欁约旱娜松瑵M目瘡痍,到處是彈坑、翻倒的石塊和泥潭。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幸存者,除了活下來,似乎什么都沒有了……但我還是感恩,感恩在十三歲時有人告訴我長大后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這一輩子我很知足。
“作為女人,要么是丈夫的,要么是兒子的,或者既是丈夫的又是兒子的,總之是家庭的,沒有哪個女人真正是自己,一個是自己的女人可能會遭到社會的嫌棄,即使這樣,她也不可以嫌棄自己……”
我看得非常仔細(xì),筆記本上除了一些是王怡摘錄所看書的筆記及感想,還有的她碎片似的回憶。王怡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平常而自然,有悲歡,也有離合。
王怡結(jié)過婚,她有一個小名叫豆豆的兒子,豆豆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王怡對兒子的印象停留在六歲,從那以后他們分開了,之間幾乎沒什么聯(lián)系。去年疫情發(fā)生時,王怡非常害怕,她給豆豆打了十多個電話,當(dāng)時豆豆在第一個封城的城市工作,對方?jīng)]接,平常豆豆不接她的電話也就算了,但這是非常時期,王怡對此感到束手無策,她不知道母子之間該如何溝通,也許他的世界不需要她,因為在他需要她時,而她又不在身邊,隔膜便形成了。在那一頁王怡只寫下曾在那晚上打了十五個未接的電話。又翻過五頁,她又寫道,豆豆沒事的,當(dāng)然這是她從別的渠道打聽到的。
還不到十點,窗外的雨也停了。我揉揉酸澀的雙眼,仔細(xì)把黑色筆記本放回原處,確信根本看不出被動過。在我站起身拖動藤椅時,橘貓豆豆醒了,它吐出猩紅色的舌頭威脅我,對我抗議地“喵”了一聲,又呼嚕呼嚕睡過去了。
在我準(zhǔn)備離開前,我再次環(huán)顧微型圖書館,發(fā)現(xiàn)書架上有一個相框,也是廳里唯一的相框。我走過去,相片中,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的年輕男子對著我展示一個局促不安、羞澀的笑容,我覺得好眼熟,這跟“餓了么”韓小村太像了,當(dāng)然,不是的。
我叫了一個網(wǎng)約車回家,到家已十一點多了。我試著給陳新打了電話,很意外的,他接了我的電話,他大概在一個背景很吵的酒吧里。他大聲嚷道,聽不清,叫我等會兒他打給我。
兩分鐘后,我接到他的電話,他似乎喝醉了,嬉皮笑臉地說,啥子事嘛?這么晚了,不睡覺,查崗嗦。我吼叫起來,你實話告訴我,鴨子河的狗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把它打死了。陳新憤怒的聲音在我耳朵炸開了,不要提那狗,我只是幫助它解脫它的存在,它丑陋的存在。我把它埋了。你猜猜,埋在哪里?
肯定是石榴樹下,我嚎叫起來。那棵樹一下子閃進(jìn)我的腦子里,難怪我與劉洋第一次見到它時,滿樹的花,開得既妖艷又過分。
真聰明,黃麗。陳新大著舌頭說,我以前看走眼了,以后,以后,我會更愛你的。
冷血。始終盤桓在腦中的兩個字終于脫口而出,我?guī)缀跏怯帽M今晚的最后力氣。
什么?陳新在電話里大聲地說,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當(dāng)然,他是聽不懂我用方言說出的話,這兩個字的普通話發(fā)音怎么也表達(dá)不出我的憤怒情緒。第一次,我先放下了電話。
醒了后,我打定主意,以后把“胖墩兒”接到家里來,我要好好對待它。我不能容忍那些把剩飯、剩菜喂它的人,它又不是“垃圾桶”“潲水缸”,我喂它,平等對它,我吃啥,它吃啥,讓它跟我一樣。
10
一周后,我接王怡出院,我們一起爬上五樓,王怡說以后裝電梯就方便了。進(jìn)門后,我把臥室的另一把藤椅搬到廳里,又從廚房里燒了一壺開水,泡了兩杯茉莉花茶,在唯一的一張桌子面對面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難得的冬日暖陽天,廳里浮動著植物、花朵和茉莉花茶的香氣。太陽從南窗進(jìn)來,把窗玻璃變成向西傾斜的方框投在桌面上,一層黃色透明的光在里面波動跳躍,像水面一樣。王怡給我講了與書的緣分,她說得很慢,仿佛是第一次和別人說起這些事似的,從她臉上偶爾露出困惑的表情和時斷時續(xù)的語氣里,我明白她在講述的同時也在試圖了解自己。她只給我講與書的緣分,這些我在她的筆記里都偷看到一些,有些事她一丁點都沒提,當(dāng)然,我自己心虛,也不能提,權(quán)當(dāng)是王怡所虛構(gòu)的故事,裝作根本不知道有一個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豆豆的存在。
八十年代初,我讀初中時,鄰居家里有位重慶的嘎嘎引起我的注意。嘎嘎是“外婆”或“婆婆”的意思,我跟鄰居家孩子一般大,也跟他們一起稱她為嘎嘎。那時嘎嘎大約七十來歲,她非常干凈、單薄,印象中總是穿一件雪白的襯衣,雪白的齊耳短發(fā)一絲不茍,總的說來,她手和臉、頭發(fā)、衣服的顏色差不多。雖說嘎嘎是上個世紀(jì)二十年代出生的人,但她喜歡看書。那時,我與嘎嘎所住共有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壯的泡桐樹,它在春季里開滿淡紫色的花,像一串串小燈籠掛在枝頭上,花香濃郁,哪怕到了現(xiàn)在,一聞到那味道,我就會想起嘎嘎坐在泡桐樹下看書的身影。說來也奇怪,每天只要見嘎嘎在那里,我那顆躁動的心便安靜下來。
那個春天,我剛滿十三歲,被這個季節(jié)和自己復(fù)雜的情緒弄得心神不安。即將成人的恐懼令我整晚睡不著覺,加之不愉快的往事?lián)]之不去(她用“不愉快”輕描淡寫把她的不幸淡化,其實我從筆記本上得知,王怡在五歲時被鄰居叔叔侵犯過,這深刻地影響了她的一生。從此,她對男人懷有莫名的恐懼,即便她成家以后,她仍然擺脫不了對夫妻生活的厭惡,不得不離異去了另一個地方)。每晚,聽著窗外江水低低的嗚咽聲,我就很想跳進(jìn)去。說到這時,王怡停了一下,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笑著說,估計每個女孩子在那個年齡段都犯過傻。當(dāng)然,我說,我有個同學(xué)在初二時為一個男孩子還割腕自殺過,還好救了回來。
是的,有些事根本不是《生理衛(wèi)生》那幾頁紙所講的那么簡單,我想你是懂的。王怡接著說,那條江水每天晚上都誘惑著我,每天我都要抵抗它的誘惑,真累。我想,有一天我會抗不住的,它太強(qiáng)大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泡桐樹上開滿的淡紫花瓣,我能清楚看見上面浮動著一層銀白的月光,地上也是落滿了大朵大朵淡紫色花瓣,雖說也鍍了層月光,但比樹上的稍稍暗淡些。你猜我想的啥,如果踩著地上的花瓣,然后再攀上樹上的花瓣,一步一朵花就可以到月亮了。不知怎么搞的,我這樣想的時候,腦子里竟出現(xiàn)嘎嘎坐在泡桐樹下看書的影子。
有個下午,我走近那把藤椅,好奇地問,嘎嘎看的啥書?在我家里,外婆不識字,父母在很遠(yuǎn)的地方上班。嘎嘎的眼鏡滑到鼻翼,她久久地凝視我的臉,我不知道她在我的臉上看到什么,為什么她要花那么長時間盯著我看,也許她的心思還在書里面。她說,《簡愛》。我可以看嗎?哦,那不行。她搖搖頭,這是大人看的書,等你長大才可以看的。好看嗎?這是好書!嘎嘎有雙聰穎、明亮的雙眼,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一雙眼睛,不管年輕的還是年老的,男的,或女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嘎嘎眼里透出的是優(yōu)雅。
我要長成大人,我要看好書。當(dāng)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堅決地對自己和江水發(fā)了個誓。王怡說這些話時,她的情緒有些激動,眼里竟有些潮濕,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看的第一本小說就是《簡愛》,以后我都把這類書陸陸續(xù)續(xù)搬到家里來。雖然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讀過中專。王怡說到此時,露出一個羞澀的笑,雖說這個笑與她年齡不相宜,但正是這笑讓我把她與別的人區(qū)別開來,她的笑與徐曼麗、劉洋等的笑是兩回事,它太像小孩子一樣的笑。我還想到《立春》里的王彩玲,王彩玲本質(zhì)上所欠缺的是優(yōu)雅,她只是一個浮皮潦草的模仿者而已,可惡的是,電影故意丑化她。那些閑書讀多了的女人,它可以幫助你應(yīng)對生活中的苦難,無論多么糟糕,你都會友善對待自己和他人。
當(dāng)我開小差的時候,王怡還在繼續(xù)講,她說,索爾仁尼琴寫過一本叫《癌癥樓》的書,里面提到過醫(yī)院一個女清潔工,干完一天的臟活累活,她就坐在樓梯上看法語書。我比她幸運得多,我有一份圖書館工作,我自己還有它們,她指了指周圍的書,三十年來,我都跟它們相伴,一直不離不棄,過得相當(dāng)充實。
又過了幾天,王怡打給我電話時,我正匍匐在工作臺后?!痘魜y時期的愛情》已被我硬著頭皮讀了四分之一,要說這書有意思的地方是那只會說幾國語言的鸚鵡。別的我看不懂,一個跟六百二十二個女人有染的人,說自己是精神處男,哼。小麗,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小韓來我家看我了。我說,那我明天去看你哈。我起身不自覺望向窗外,街對面一個工人正在梯子上修霓虹燈管,霓虹燈終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