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筱楓
陽春三月,江水也活躍了幾分,流動的身形中似乎藏著更多的音符。這里的霧開始變得毛茸茸的樣子,它們有些是胎生于江水里的,卻再也回不到母體,就那么游離在水面之上,時而惶恐,時而沉靜,徘徊幾個時辰后,它們越過白色的沙灘奔向岸邊那些狂亂的水草。那些還收養(yǎng)著天賜良物的野草,身子骨被露珠飽滿的心思壓得很痛快,忽然伸伸腰,就驚嚇掉一些晶瑩剔透的精靈。白皚皚的霧密密匝匝地圍攏過來,沿著野草身體上細(xì)膩的經(jīng)絡(luò),開始它們的吟唱,之后它們就會消弭進(jìn)明亮的陽光下,成為光明的祭品。離河岸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舍已經(jīng)在主人的呼吸中蘇醒,炊煙精神抖擻地從簡陋的廚房煙囪里探出嶄新的模樣兒,她是柔軟的,卻有著剛毅的神氣,把農(nóng)家一整日的生命之歌唱響,整個村莊就活在了當(dāng)下。
但凡是周末,我都會回到外婆家。外婆和外公就居住在我從小就喜歡的地方,一個長江邊的小村莊。渝中區(qū)就在對岸,在璀璨的燈火中,似乎也沒有那么近。我像頑固的壁虎,不停地攀爬在屬于自己的土墻上。我會在清晨跑到岸邊,全身還攜帶著夢里的氣味,我來不及洗漱清除就那么迫不及待地陷入清晨的時光里。有水有霧有野草的初晨,會令我具備一種無以倫比的生動氣息。我還喜歡,站在農(nóng)舍的外圍,凝視那些從屋頂上蔓生的生命之煙,我會對著它們大喊,都在活著了。
就在前幾天,我聽到父親和母親商量,“老宋,我們搬去你媽媽那里住?!?/p>
父親從來就很少用疑問句,他們之間年紀(jì)不老就開始使用這樣的稱謂,我和妹妹也不驚訝,在我們眼里,他們是大人,是掌控權(quán)力的甲方。
“可我們在那里沒有房子。老趙,你想好喲,就是能住在爸媽家,那樣你上班就要多走好些路了喲。”
“多走路不怕。我可以修建我們的房子,用泥墻筑房很有意思?!蔽移骋姼赣H得意的竊笑——他自信能修成一座房子?這點(diǎn)我產(chǎn)生了懷疑?!跋茸∧銒尲遥疃嘁荒?,我就讓你們住進(jìn)新房子?!彼恼Z氣很帶勁。
廠里的房子雖小,但比較方便,那些由蘇聯(lián)援建的建筑雖然在房間里沒有廁所,但每幾棟小樓房旁都搭配了公共廁所。還有——自來水、公共澡堂、百貨商店、燈光球場、勞光劇場……忽然,我覺得有種難以掩飾的失落感。我想告訴宋星媛(我妹妹隨老宋姓,致使我和她仿佛隔著一道溝壑),讓她阻止一下,她是老趙的最疼愛??晌蚁氲侥軓拇伺c我的小村莊朝夕相處,我又亢奮異常,就沒吭聲了。
這意味著我們將從791 廠區(qū)搬家,搬到我心悅的地方——這個毗鄰791 廠不到五公里的村莊。它不起眼,在那些工廠里的人眼中,它就是一個粗陋的農(nóng)村。
初夏,我們舉家搬入外婆的老房子里,屋內(nèi)有燕子窩,房子背后有水井,房前有池塘,鄰居之間有竹林或小樹林間隔,三四家圍聚一處,很溫暖,頗有人情味。
老趙安頓好我們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在外公家閑置的一塊宅基地上打起了主意。外公當(dāng)然同意他修建自己的房屋,但同時表示不能幫到多少忙,全得靠他自己。老趙似乎也沒指望誰能幫上忙,于是自己利用兩班倒的休息空當(dāng)和正休日著手干起來。
“趙星池,你少往外邊晃蕩,不喜歡看書就跟我一起修房子?!崩馅w命令一下,我的雙腳就被禁錮了,“爸,能行嗎?泥巴建房子?”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邊忙上忙下,十三四歲的我,對于修住人的大房子,心懷莫名的敬畏感?!爱?dāng)然行。這些可不是普通的泥巴?!蔽蚁窭馅w的提線木偶,東一挪西一動的。
打地基的時候,老趙就在尋找適合建房的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斷的,那些被他發(fā)現(xiàn)的寶貝泥巴就生在外婆后院那個叫陡石盤的小山坡下。整個策劃都是老趙在弄,他最終請來一個石匠,替他把地基的石頭打理出來,然后他親自夯實那些石頭,做出標(biāo)準(zhǔn)的地基形狀。我給老趙端飯遞水,擦汗的毛巾是井水浸濕過的。從仲夏的測量與籌謀開始,進(jìn)入初冬,地基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像一座帶著格子的長方形地表圖呈現(xiàn)出來。星媛在那三個大格子里蹦跳,她嚷著,“修大房子啦……這是我的,這是哥哥的,它們像城堡嗎?”老宋笑容波動的臉上,帶著幾許歉意,她知道它們只是簡單的土墻房,不是女兒說的城堡一般的房子。
“泥土做的房子,比石頭城堡房子更好。星媛,我給你一堵白墻,隨便你畫——”老趙投其所好,星媛喜歡在墻上亂涂鴉,他就許愿一堵墻。
那些即將成為墻的泥巴,我捧在手心里端詳:比一般泥土的顏色深黃一些,揉捏起來很稠密的感覺,比較濕潤,那是因為它們在山坡附近比較深的地方隱藏。其中重點(diǎn)是——這種泥受到溫度的影響會變得更加結(jié)實有力。我想這就是老趙選定它的原因。
他把那些成為建筑材料的泥土又混合了什么東西。請來教筑墻技術(shù)的易大叔師傅說,“你老爸有東西,它們叫混泥土了,但大部分還是泥巴,”易大叔也沒瞧出泥土里具體混入什么原料,“不過,泥土做墻土里土氣的,附近不是有個沙磚廠嗎?沒搞懂,你爸有樓房不住,有磚不用,偏偏好這些泥坨坨?!币状笫鍝u搖頭,一臉的疑惑。
兩個大男人,一個夯實泥土的木框磨具,加上一堆輔助的工具,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這時,我心里也覺得老趙是一種變態(tài),至少我們可以用磚廠的磚來蓋新房。宋星媛一心候著她的空白墻,她才不管是泥墻還是磚墻。
我隨時會被喊到,給他遞一些小工具。他還是很照顧我,稍微費(fèi)力氣的事都不讓我碰。重慶9 月份的氣溫還是挺霸道的,一不小心會蹦出一天高溫,但老趙并不在乎這些,他的肌膚已經(jīng)是標(biāo)準(zhǔn)的古銅色,泛著亮眼的光,倒更健美了。我看見他學(xué)著易大叔那樣,把木板模具鑲嵌在地基上。三米長的模具可以變短,到轉(zhuǎn)角處也許只有一米不到。他穿著膠靴先跳進(jìn)去踩,像一個跳著獨(dú)舞的公雞,然后出來站在搭建的木馬上用一頭大的木棒不停往下杵,還要用木板壓,總之泥土們越親密越放心。壓上木板后,他會叫我上去跳,起初我覺得好玩,興趣極大,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感到極其乏味,無聊至極。老趙也不強(qiáng)迫我,慢慢我竟然從他的宏大工程里脫身而出。
冬天那些日子,只要不下雨,他還在繼續(xù)干。雨天就用塑料薄膜把那些墻體蓋住,他似乎并不是很擔(dān)心雨水的侵犯。他說,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雷電擊才是好墻。他瘦了一圈,身板卻結(jié)實不少,精神頭一直很沖。
又是陽春三月天,我們的家雄赳赳氣昂昂地拔地而起。青色的瓦覆蓋著那些泥墻。蓋瓦時他請了村里幾個老師傅,關(guān)于亮瓦的決定,他征求了我和星媛的意見。我說要四塊,星媛說要十塊,最后老趙聽了我的提議,安裝了四塊亮瓦,那是我即將在黑夜里唯一與星空搭訕的通道。那幾個師傅無奈地?fù)u著頭說,小趙,你還是挺慣著孩子的。老趙沖著他們笑笑,心頭一定在琢磨自己那些被自己慣著的行為吧?
之后,老趙自己一寸一寸把泥墻的內(nèi)部刷白,那是依順了母親和妹妹的意思。她們說,白色干凈。經(jīng)過整整一個夏天的烘烤,這棟三間屋的普通農(nóng)舍就可以收容我們了。其實,宋星媛根本沒有得到一堵完整的墻,放進(jìn)家具以后,沒有老趙說的大大一堵墻供給她涂鴉。而我更悲慘,他們草草把我安排進(jìn)飯廳,一張木床橫對著家里的飯桌。另一個大房間被他們?nèi)苏紦?jù),剩下的小房間做了廚房。是比廠區(qū)的樓房寬敞多了,但我的心變得局促,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那么容易被隨意安頓。“拉個簾子吧,媽媽。”我央求?!耙粋€男孩子像個姑娘家,不用遮遮掩掩的?!崩纤尉褪枪?jié)儉,簾子那一大塊布料可以做一家人的衣裳了。
最后老趙在兩間大屋之間開了一個窗洞,他發(fā)明了一種把一盞電燈拉進(jìn)拉出的方法,讓我在那間兼做飯廳的臥房里睡眠時完全沉入黑暗中,那一盞燈成為他們?nèi)艘归g的照耀。我有房前的長江水,有岸邊的沙石和野草,有一年四季的霧,有療慰心胸的炊煙,有風(fēng)一樣的伙伴……我不比宋星媛匱乏。她那堵墻被一棵紅色向日葵、一座綠色的橋、一個黃色的太陽、一簇粉色的亂草給營造了。讓我意外的是,她在空白處用藍(lán)色的筆寫了《春曉》這首詩,不知什么時候,她開始有點(diǎn)喜歡詩詞了?
老趙進(jìn)入他打主力蓋建的泥巴房子里,消停沒幾個月,他又和泥土糾纏上。外公的自留地讓出三分給他,他欣喜若狂。老宋卻有怨氣,“原來你是想種地當(dāng)農(nóng)民呀!”“當(dāng)農(nóng)民養(yǎng)不起你們,我這是開源節(jié)流,自耕自足。”老趙霸氣的口吻立刻壓住老宋的不滿。她身體不好,常年在家養(yǎng)病,就養(yǎng)出一身的逆來順受之氣。
父親對泥土的眷戀讓我很不滿意,他簡直有點(diǎn)癡狂。他是一家之主,不能玩泥喪志。他忙完車間的工作就忙那三分地的活兒。那能有多少活兒?這是資深老農(nóng)外公說的,“我看他是在把那塊地當(dāng)小姐在侍候,怎么得了?!蓖夤且粋€憨厚的軟糯之人,他提醒自己的女兒該好好和自己的丈夫談?wù)?。搞得很正式的談話在農(nóng)家是極稀罕的,他們很多話就在飯桌上順便說說,每天自家的責(zé)任地都需要費(fèi)很多人力,哪有工夫談心。
我卷縮在黑暗里,那盞燈被拉進(jìn)他們的領(lǐng)域。仰躺著癡癡盯著那處亮瓦——今夜不明朗,黑漆漆的一片天。每晚我都會蛻化成一只青蛙,床就是井,對著那一小塊天,我有時什么都敢想。今晚,我得偷聽他們的促膝而談。門前那片小竹林里一定有只叫春的貓,那些軟而銳的叫聲被春天來的風(fēng)修飾后有些楚楚動人,我想自己要是一只雄貓,該如何是好?
星媛可能在她的床上睡著了,兩間屋用一扇薄薄的木門隔著,一點(diǎn)不隔音,他們不知注意到這個失誤沒?還有那個拉燈用的小窗戶,也是漏洞。他們壓低嗓門,只要用心去聽,還是可以成功的。
“本來搬家對孩子的影響最大,大娃就不說了,他念中學(xué)了,在廠區(qū)住也還是讀那一所??尚∶镁筒煌?,她才念二年級,轉(zhuǎn)到這個村小來,對她不利?!崩纤蔚脑褂纫老A雜在言語里。星媛是他倆的心頭肉,我習(xí)慣了就不計較了。
“有什么不利。這孩子就是缺乏自信,在子弟校是全班前十名,在這里是全年級第一名,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崩馅w看事情的角度有些奇特,他接著說,“你看,小妹現(xiàn)在不是更愛學(xué)習(xí)嗎?其實小學(xué)階段主要是培養(yǎng)她的習(xí)慣和學(xué)習(xí)興趣,學(xué)知識得在中學(xué)階段以后?!崩纤芜€是打斷了他的振振有詞,她反轉(zhuǎn)話題說,“那你也不能成天一下班就蹲在那塊地里刨呀刨,那里邊有金銀珠寶嗎?我看你是在躲什么吧?”老宋喘口氣,并不等他搭話又道,“大娃就怕你,你老去刨那些泥巴,他成天也不沾這個家了。我們得給孩子好的榜樣。小妹是乖,可她更喜歡吃你炒的菜。就說說你那一點(diǎn)地吧,像插的萬國旗,什么蔬菜都往里栽,別人都笑你要弄一個蔬菜王國出來嗎?”老宋忽然笑出聲,立刻又用手捂住嘴,那些笑聲就被活活壓了回去。她似乎沒了幾分鐘前的那股怨氣,語氣平緩下來,“你自己想想吧。你也算有文化的人,不能像一個大老粗,自管自個兒樂乎?!蔽蚁肫?,其實老宋也算一個文化人,她讀過商業(yè)技校,我曾經(jīng)偷偷看過她學(xué)生時代的日記,有種文藝調(diào)調(diào)(這是我琢磨許久才得出的結(jié)論)。
老趙沉默不語,他是一個響鼓,我知道他會有所改變的?!暗任矣^察出那一些泥土適合種植什么蔬菜了就停止著迷吧!”他竟然承認(rèn)他是著迷了,還是對那些泥巴。又是泥巴,我是不是該讓星媛和泥爭爭寵呢?
秋天來得比較匆忙,仿佛僅僅通過了一個夜色的甬道,就被鎖住,留在我們周圍。我想拿太陽島上的白色沙丘敬清秋,而老趙卻仍然用他的泥來敬遠(yuǎn)道而來的秋客。對于那三分地,他逐漸淡漠下來,只是每一天還是會光顧那里。我聽到一些針對他的傳言,說他哈戳戳的,好好的工人竟然來受農(nóng)民這份苦,還把那塊屁股大的泥地當(dāng)個寶來伺候。然而,我沒有認(rèn)同鄰居們的觀點(diǎn),至少老趙讓我們吃到很多品種的蔬菜,那些帶著露珠兒的青菜,有利于我們的成長吧。
中秋那一天,我們一家人窩在家里,等著晚上觀賞十五的月亮,那是免費(fèi)的大自然景象,一年一回,還是挺稀奇的。我們家不僅有新房了,還延伸出一個十多平方的水泥面院壩,坐在上邊,十五的月亮也該羨慕我們的圓滿。可惜,那一晚的月亮毛乎乎的,似乎被誰用一張紗巾把它遮蓋,不通透。老趙說,明天可能要下雨。
第二天起床,沒有見到一滴雨水,卻看見院壩的左角處有一堆口徑大約十幾厘米的白瓷花缽麇集,二十個,我奔過去清點(diǎn)了一下。它們空蕩蕩的模樣好像在對我示威——我們將是主人的新寵,你永遠(yuǎn)不會得到重視。我絲毫不動怒,習(xí)慣能把一個人的心性磨礪得光滑無角。我拭目以待——老趙又要搞什么花樣?轉(zhuǎn)型養(yǎng)花草不成?估摸著不像,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他頑固的癖好也許會升級,那些可恨的家伙就要如約而至,成為我們家的成員。
我表示出毫無心情的歡迎。七歲的星媛也發(fā)現(xiàn)這些新鮮玩意兒,大驚小怪地告訴我,“爸爸要養(yǎng)花朵朵了?!薄靶菹耄阋詾榈亩际清e誤?!蔽覍λ拇驌舨涣粲嗟兀垡娝难劭魸皲蹁跗饋?,我又趕緊糾正,“爸如果不養(yǎng)花,哥給你養(yǎng)漂亮花花?!彼老驳脟肄D(zhuǎn)圈。她總是那么容易被滿足,即使后來只兌現(xiàn)她極少一部分,她都會如意。
我躲在暗處觀察那些花缽的真實用途,老趙這些天總在周邊的村里溜達(dá)。聽老宋說,他還跑到圣燈山、南溫泉、南山去了的。可惜他沒帶上我,特別是圣燈山,我是早有耳聞,卻沒有去過。老趙的神秘劇目終于揭曉,果真是和泥有關(guān)。他從方圓幾十里的各處采集到各色泥土,那些白瓷花盆原來只是它們的容器,陸陸續(xù)續(xù)被填滿——紅色,褐色,黃色,白色,黑色,咖啡色……這些基本色又有深淺不同的泥。最引人注目的有一種彩色泥,各種顏色混在一起,既相互交融又相互分明,像天空掉下的一塊彩虹。聽老宋講,那一坨泥是老趙托他那位經(jīng)常出差的同事從漠河弄回來的。還有那一坨灰色的泥,也是托人由阿里遠(yuǎn)道捎來的。我和星媛都忘記關(guān)于花盆的本身用途,憨憨地對著這些國色天香的泥竊竊私語:你們來自哪里?你們?yōu)槭裁慈境闪诉@些顏色?你們還帶著奇怪的味道?你們該怎樣飼養(yǎng)呢?你們可以用來栽花嗎?
二十個花缽不到八個月就被老趙填滿,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著這些來自四海八荒的泥客鞠了一個躬,蹲下他那中等高的身軀,一個一個去撫摸。他自言自語道:泥土也是列祖列宗啊!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這句自語的含義。那時,我真擔(dān)心他會去親吻它們,或者摟著它們睡覺,或給它們供奉魚肉。我猜想了許多關(guān)于老趙疼愛泥土的種種怪誕行為舉止,心中一陣陣快樂——原來,老趙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這樣想著就降低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威嚴(yán)氣勢。
老趙沒有出現(xiàn)我臆想的那些動作,他只是每天早晚端來一大杯清涼井水,大大喝進(jìn)一口,在嘴里含上幾秒,然后把嘴向前突出,像鳥喙,旋即從那個凸出的嘴唇中噴出一大片水霧,目標(biāo)對準(zhǔn)那一坨坨泥物,它們就水靈靈起來,仿佛出水芙蓉般嬌艷純凈。不到十分鐘,老趙就完成這個莊嚴(yán)而簡單的儀式,他收回嘴型,依然像一張人模人樣的嘴巴,我心里也就踏實了。
星媛開始貪戀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她趁著父親上班的空當(dāng),會端著一張小木凳坐在它們一旁,她像一張大綠葉,呵護(hù)著這些如花似玉的泥巴。我有些心疼她,因為她可是我們家的嬌嫩小花朵,卻甘為綠葉。她滿臉的燦爛笑容又令我寒戰(zhàn),莫非她也將淪為我們家的第二位“為泥而瘋狂的人”?
有一天,我靠近這些泥巴時,驚喜發(fā)現(xiàn)它們都被冠上了芳名,那些幼稚的字體,一看就是星媛所為。老趙也沒干涉她去疼惜這些泥土。他興許有幾分得意,終于遺傳基因在起作用了。左鄰右舍都無暇他這種癖好,他也不炫耀,只是默默守護(hù)著自己的怪癖而自娛自樂。
讀二年級的星媛沒能給那些泥巴取出什么高雅的名字,不是小紅就是小白之類,她在她認(rèn)識的漢字世界里搜羅一些詞兒,最優(yōu)雅的一個是“黃鶯鶯”——這個鶯字還真難為她了,寫得很生硬,仿佛剛從樹上掉下的青澀果子。我想這個字和近日她知道的一個故事里的人物“崔鶯鶯”有關(guān)。我無意去追問那些細(xì)節(jié),眼睜睜看著家里的一大一小都沉迷進(jìn)一團(tuán)團(tuán)泥中,老宋也不聞不問,任由他父女倆自由馳騁。我已經(jīng)接受那些花色雜陳的泥土安居在那一個個白乎乎的陶瓷花缽里,也不敢去招惹它們,更不敢生出嫉妒之心而去欺壓它們。
終于有一天,家里因為一團(tuán)離奇失蹤的七彩泥而沸騰,鄰居老張叔豎起耳朵聽到一些嘈雜而不成系統(tǒng)的怒吼聲。他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蹦出的好奇之色幾乎要落滿我的臉,他悄聲問,“你家出賊了?是什么寶貝丟了吧?”我的腦神經(jīng)突突跳動,并不愿意張揚(yáng)家里的這種異乎尋常的事情,但又必須化解老張叔眼里的濃重之色。我輕描淡寫答道,“我家老趙的《西廂記》丟了,他的珍藏版本。”我神秘兮兮地眨巴著我的桃花眼(關(guān)于我這雙被眾人稱贊的桃花眼,我預(yù)備將來講給我的初戀聽),示意著我家的與眾不同。果然老張叔的眼里瞬間云淡風(fēng)輕了,他退后一步瞧著我說,“一本什么書而已,弄出這么大一個動靜來,你們家真會搞事情?!彼坪踹€沒有完全掃興,又豎起那對堅挺的耳朵收聽——此時我家傳出的聲響小了許多,他這才作罷,忙自己的活兒去了。
我小心翼翼推開虛掩的紅色木門(我一直生疑老趙的品位,誰家的房門是大紅色的,配一把綠色的鏈子鎖,一副艷俗相),輕手輕腳走進(jìn)去。關(guān)于這扇門老宋給我粗略解釋過,說家里剛好有紅色的漆,就刷上了,那把綠色的鏈子鎖倒是為了襯托紅色而特意刷的,也是起一層保護(hù)作用。我信,他們總會在我的腦回路里灑下詭異的光斑,以歷練我的脆弱神經(jīng)。
“你說呀——到底把它弄到哪兒去了?那是最稀罕的一塊泥,漠河(關(guān)于漠河,我在家里那本地圖上找到過)那么遠(yuǎn)帶回來的,你干嘛就動了它呢?今天不說,就別吃飯,跪到你說為止。小孽障!”老趙分明是壓住了熊熊怒火,用一種嚴(yán)厲卻削去暴力的語氣訓(xùn)斥著星媛。她跪在地上像一團(tuán)可憐的云,軟軟的,一點(diǎn)不堅強(qiáng),鼻子里哼著嚶嚶的低泣聲。我沒看見她的臉,那個柔軟的小背影微微顫抖著,老宋站在一旁,充滿焦急的目光散落在狹小的空間里。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宋星媛被老趙這么嚴(yán)懲,從來他手里的楠竹條子只對準(zhǔn)我,我的屁股、大腿、小腿、手臂、后背,都留有他用怒火舞動的痕跡。那些看似沒精打采的竹條無數(shù)次用我的肌膚作為它們的戰(zhàn)場,肆意殺戮,肆意縱兇,肆意搗毀,讓我遭遇血光與覆滅之災(zāi),構(gòu)成我的累累苦難史。
老趙還是把那根沾滿我屈辱的楠竹條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撒落在了宋星媛的屁股上,一下又一下……那楠竹條子在主人的驅(qū)使下顯得很牽強(qiáng),它仿佛也在心疼小女孩嬌嫩的肌膚,完全沒有落在我身體上那么狠那么準(zhǔn)那么毫不留情。我的眼眶倏忽間濕潤,我不知道是心疼小妹,還是心有不甘的種種委屈?星媛的哭聲驚動了老趙的憤怒,他落下的竹條子越來越輕,加上老宋一躍而起,忿然用手去擋住那些已然疲軟的竹條子……不到五分鐘的體罰就這樣分崩瓦解,老趙只用一張嘴巴在那里和星媛對峙,“你這孩子,簡直不可理喻!你開一個腔呀,我也好心底有個數(shù),未必你把它吃掉了?”
小星媛終歸沒有說出那團(tuán)寶貝泥巴的去向,她果真倔強(qiáng)得還原成一頭牛犢,她屬牛。那晚,我家從暴動到寂靜,一種難以言狀的壓抑情緒充斥著家里每一個人。直到夜深人靜,老宋趁著月黑風(fēng)高之勢和老趙做了一次談話。我撥開仲夏的酷熱之氣,借著兩間房屋那個用于拉燈的小洞口和那扇薄薄的木門,極力伸展耳朵去偷聽——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不就是一些土巴巴的泥,就把小妹嚇得——剛剛睡著了身子還在一抽一抽的。要是媛兒被你嚇出什么問題來,我可和你沒完?!?/p>
老趙并未接話,他們陷入一片沉寂中。我聽到老宋用力搧動著老蒲扇,涼風(fēng)似乎都要從那個洞口溜過來,它們不愿意看見兩張愁悶的臉。
“老趙,你癡迷那些泥巴,我也沒有阻止過,但媛兒是你心尖尖上的寶貝,你竟然舍得因為癡迷之物去傷害活生生的人,我看你是本末倒置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責(zé)任和父愛的重要性了。媛兒膽子小,你這一嚇唬,她可能心頭全亂了,哪里想得起那塊破泥的去處。明天,不能再提那塊破泥,以后也不要再提。你聽見沒有!”我好像看見老宋把搧扇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舉著一雙犀利的目光直視老趙。老趙屈服了,他心里懊悔——開天辟地第一回這么對自己的寶貝疙瘩發(fā)火,心里那個怕——怕真的嚇著孩子,這個小姑娘平日里乖順逗人愛,要是傷害到哪里,可就麻煩大了。
老趙沉悶的聲音傳進(jìn)我的耳道里來,“算了。泥對我再有誘惑力也抵不過我疼愛的寶貝女兒。我錯了,不該那樣發(fā)怒,嚇著孩子啦?!?/p>
我沒能親眼看見老趙那顆堅硬的頭顱垂下認(rèn)錯的模樣,他一貫以當(dāng)家人的氣焰令我退避三分,今晚,我親耳聽到他說自己錯了。一場在他內(nèi)心的戰(zhàn)爭終于有了結(jié)果,心愛的人打敗心愛的泥,宋星媛,恭喜你!而我從未在老趙那里贏過,從來就是我一敗涂地,他內(nèi)心的那些所謂的道德仁義從來就能大獲全勝。
那晚,我徹夜失眠,腦海里一片茫然的空白,不愿意多想,越想就會越繁亂。我掀開蚊帳,赤裸裸的眼神穿透濃黑的夜色,投奔屋頂那一處亮瓦,似乎那里還有我需要的少許星光,能給予我?guī)卓|慰藉。
數(shù)日后,我忍不住直問老宋,我就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嗎?老宋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她溫柔而平靜地說,你是男孩子,不管束嚴(yán)厲一些,那還了得。媛兒是姑娘家家,要呵護(hù)。你難道不明白,每次我護(hù)著你,你爸就更會加倍體罰你的。
我要的答案其實不用老宋說明,我知道她的理由,但我心中就是有一股無名的怨氣,為什么男孩子就活該遭遇他們認(rèn)為天經(jīng)地義的體罰教育?他們那么力圖把我歸順在他們的籌謀的軌道上,可我就是不愿意,即使我用身體的疼痛也要讓他們無法如愿以償。
那些泥和我心愛的小妹,都是我心底里不能言說的利器,他們像我的仇敵,隨時都能觀看我的笑話。只是星媛從來不告我的狀,她說,哥哥又要被打,好痛。就這一句話,我就能心疼她一輩子。
兩年后,在宋星媛一篇作文里我發(fā)現(xiàn)了那一團(tuán)彩泥的蹤跡,它是被星媛種進(jìn)了屋后那一片竹林地里。
她是這樣描述的:我想讓爸爸得到更多的七彩泥,我也要自己的一團(tuán)彩虹,用它來養(yǎng)牽?;?。我想,那些牽?;〞_出彩虹一樣的顏色,我就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家里的每一個人,爸爸媽媽和哥哥。……可是它在我挖的泥坑里并不乖——我用竹林里的泥土把它掩蓋起來,上邊再蓋上松松軟軟的竹葉,然后每天早晚給它澆井水喂養(yǎng),那些井水甜滋滋的,它一定很喜歡吧??墒?,它不乖,它把自己跑掉了。一個月之后,我找不到它……爸爸那么打我,我痛,我害怕,但我堅持不說,想著一個月后我的彩虹泥會長出很多的彩虹泥,它們一群一群的,那時爸爸會是怎樣的驚喜?可是,彩虹泥卻被我親手弄成了一個流浪兒,它孤單而飄零了。
傻姑娘,那些泥怎么能種呢?它們本就是泥土,你那是放虎歸山呀。那團(tuán)彩虹泥只是回家了,它和家人一起過日子,并沒有成為流浪兒,它并沒有孤單。
我們都不再提及那團(tuán)失蹤的珍貴泥,那個空出的花缽后來被放進(jìn)一團(tuán)粉紅的泥,星媛把它命名為“粉黛姑娘”。我沒有告訴老趙關(guān)于那團(tuán)泥的歸處,他對泥的熱愛已經(jīng)沒有往年那么隆重,只是那些特別的泥土還是被豢養(yǎng)著,一年四季都和我對視。
夏天,江里的水黃滾滾的,我以為昨夜有很多像父親一樣喜歡養(yǎng)泥的人,他們把飼養(yǎng)多年的黃泥倒入流水中,泥們投奔遠(yuǎn)方的山川去了。
我依然在成長,明年的我將成年,我會沿著自己的路去奔赴。老趙幾乎把我放棄,他多余的心思都放在養(yǎng)泥和培育宋星媛那里。而我并不孤苦,我還有時間去堆那些明亮的白沙,這是我的秘密——它們讓我觸摸到時間的骨骼。太陽島上那個裸露的沙橋在晨曦中全身泛出柔光,這是我的疆域。
這里,清晨的陽光落進(jìn)那些泥身上,一天的生活就立馬堅定起來。一把鋤頭下去就可以把泥土氣息釋放,還能釋放出水流和波浪……泥土泛濫的山坡上,那些牽牛花麇聚著村民們絢爛的夢想。
夏日的清晨,時間很寬裕,泥土散發(fā)出誘人的迷香,我用小刀把那些經(jīng)年被豢養(yǎng)的泥剖開,像剖開一個生命的身體,我放進(jìn)星媛收藏的牽?;ǚN子,然后像一個外科大夫一樣縫合好那一個傷口,我要讓我的小妹妹看見粉黛姑娘胎生出的一株花兒,和她一樣美麗。明日我就要離開這里了。
我鐘愛這些田疇瓦舍,心喜那些繚繞炊煙和叢叢霧靄,更眷念這個綿長江岸——而它們不也是我在心地上豢養(yǎng)的愛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