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青瑞

去年三月，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傍晚，突然接到堂哥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說請我喝喜酒。我問他有啥喜事。堂哥笑呵呵地說：他搬家換新房了。并說新房是在扶貧拆遷中他用老房子置換的。堂哥為讓我相信他沒有說謊，還打開手機(jī)視頻帶我在屋里參觀了一番。鏡頭里，三室兩廳的房子，寬寬敞敞，廚房衛(wèi)生間里配套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室內(nèi)的配置與城市普通家庭毫無二致。我在向他祝賀的同時，詢問起他家現(xiàn)在的情況，堂哥說家中一切都好，他現(xiàn)在還回到工地干起了老本行，他說政府為了照顧他們，特意安排孩子她媽在鎮(zhèn)上一家超市上班，幾個孩子上學(xué)全免費，孩子平時由姥姥照看……堂哥如竹筒倒豆子般講述了一下家中的境況。

提及堂哥換新房，還有一段往事浮上心頭。

大約是五年前的一天，我正參加一個會議，大腿根處突然感到一陣抖動，繼而接二連三地抖動。我知道這是手機(jī)在振動模式下有電話打進(jìn)來的反應(yīng)，便從褲兜里掏出手機(jī)，來電是陌生號碼，但顯示是老家那邊的來電，于是我趕緊從會議室出來接聽。

電話接通后，那頭傳來了熟悉的鄉(xiāng)音。電話是堂哥打來的。堂哥是我二叔家的孩子，在我們同輩兄弟之中，他年齡最大，說年齡最大，其實也就比我大四歲。堂哥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上學(xué)，而是在當(dāng)?shù)匾粋€包工頭手下干建筑，后來成了技術(shù)工。

堂哥突然打來電話我很詫異，以為家里出了什么事，便著急地詢問，可堂哥只是打著哈哈說沒啥事，我又問了三叔四叔家的情況他也都說挺好。聽到這里，我懸著的心才開始放了下來，可轉(zhuǎn)念一想，平時少有聯(lián)系的堂哥，絕不會無緣無故給我打電話只是報平安，于是便催促帶嚇唬地說：堂哥，你打電話要真沒啥事的話，我就掛了，我還在開會呢。這時，堂哥才張口說，想問我借點錢。我問借錢干啥用？他說他在鎮(zhèn)上看中了一套商品房，想把家搬到鎮(zhèn)上去住。我問他為啥，他說住得憋屈，想換個環(huán)境。雖然我沒有細(xì)問他所說“憋屈”的原因，但依對他家情況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出一二。

堂哥兄妹三人，上面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妹妹，他居中。這樣的姐弟兄妹組合應(yīng)該是非常幸福的。因為我家也是這樣的組合。與我有所不同的是，堂哥自小受父母的嬌寵要多一些，特別是我二嬸，她對我堂哥身上的一些壞脾氣不但不管束反而還有些放縱，她認(rèn)為那是孩子的一種本事或聰明。如愛撒謊、愛說大話，而且說話做事有點“二愣”。父母對孩子的任性嬌縱，最終會反噬自己，并讓自己吞下苦果，古往今來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不過這是后話。

二叔在我心中是一個很和善也很樂觀的人，可惜與我父親一樣，被病魔早早奪去了生命。二叔在去世前，他已給我堂哥蓋了兩間磚房，并幫他娶上媳婦，可以說是一位農(nóng)村父親使完了他最大的本事。二叔去世時，他的小孫女已經(jīng)能開口喊爺爺了，祖孫三代同堂，多少給長期受病痛折磨的二叔生活帶來了一絲欣慰和光亮。二叔病逝時，恰是我到外面工作的第二年。當(dāng)時，家中人怕耽誤我工作，另一個是路途較遠(yuǎn)，便沒有通知我，直到過年回家時，我才得知二叔已在幾個月前病故了。為此，我既感到痛心又感到愧疚和遺憾。

二叔在世時，他是他們家庭的定海神針，也是維系家庭穩(wěn)定和諧的黏合劑，他離世不久，家中一些不和諧因素就開始顯現(xiàn)，原本完整的家就像一塊玻璃突然倒在了地上，摔出了一道道裂痕。而這道裂痕最大最深的是婆媳不和。雖說在一些農(nóng)村婆媳不和是常有的事，但像她們那樣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還是少見，其中的具體緣由我也說不清楚。矛盾發(fā)展到后來是我二嬸離家出走，獨自到外面去生活了。堂哥在處理他母親和媳婦的矛盾時，似乎更偏向于他媳婦，因為在他母親離家出走后，他并沒有前去挽留。堂哥的姐姐和妹妹得知她們的母親受氣出走后，都前往堂哥家找我堂嫂興師問罪，一通大吵大鬧之后，各自都發(fā)泄了不滿，都說了一些傷人心的話，最后問題非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鬧到兄妹反目，并揚言誰也不上誰家門的地步。這些情況是我后來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其實我很想聽聽我堂哥是怎么說。有一年正月，堂哥叫我去他家吃飯，我問他家中怎么鬧得這么不和睦。堂哥抓起酒杯將一滿杯酒一飲而盡，說：“弟弟，別提這些事好嗎？我們今天只喝酒吃菜，不說別的?！笨吹教酶缜榫w反常，我也就沒再說下去了。我知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且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但讓我耿耿于懷的事，堂哥怎么能讓他母親離家出走呢！那是一個從小就被母親寵愛且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孩子所應(yīng)該做的事嗎？無論有多大的怨恨和矛盾，那都不應(yīng)該呀！自從發(fā)生那件事以后，我和我堂哥的關(guān)系就疏遠(yuǎn)了，因為我對他很失望。可堂哥一直對我還不錯，只要我回家探親，他都會來看我，并邀我去他家玩，但我每次都以還有一些事沒處理完、回頭再去為說辭進(jìn)行逃避。

后來，聽說二嬸離家出走后，堂哥沒有前去找她，她就索性在外面找了一個老伴，就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了。對于婆媳不和導(dǎo)致婆婆出走這事，我的幾個叔叔嬸嬸也對我堂哥和他媳婦進(jìn)行過嚴(yán)厲的批評，但堂哥和堂嫂似乎油鹽不進(jìn)，誰要說他們的不是，他們就不再和誰來往。這樣一來，一下把那些關(guān)心他們的親戚的心涼透了。我三叔尤為氣憤，說他家的爛事以后他再也不管了。

堂哥家在沒有了婆媳矛盾的壓力和親戚們的叨擾下，開啟了傳宗接代的造人模式。短短幾年，家中就有了四個孩子，但都是女孩。堂哥和他媳婦的固執(zhí)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也可見一斑。由于超生被罰款，再加上一家人要穿衣吃飯以及日益繁重的人情往來，讓家庭開銷陡增，這樣很快就把堂哥原本就不厚實的家底折騰一空。不過，據(jù)說在前幾年，堂哥也曾風(fēng)光過一陣，因為那時他也當(dāng)過一陣包工頭，掙了一些錢。幾年前，老家那邊的高速路終于修通了，每天車來車往的從鎮(zhèn)上通過，不知是地方政府為了給那些開著車在高速路上經(jīng)過的人留下一個好印象，還是一些房地產(chǎn)商看到了那里開發(fā)建設(shè)的商機(jī)，突然間掀起了修房蓋屋熱潮。堂哥從中看到了機(jī)會，他想自己組建一支建筑隊，自己攬活自己干，這樣既不受人管束，還能多掙一些錢。隨后，他就從原來的建筑隊辭了工，開始著手組建隊伍。包工程能否攬住活，最終要看施工質(zhì)量，而質(zhì)量的保障最重要的是要有技工，提到技工堂哥首先想到了三叔，因為三叔曾是一位從業(yè)多年的磚瓦匠，只是后來手頭攢了一些錢就收山不干了。要想讓三叔重新出山，堂哥只能撇開以往的過節(jié)兒實施“三顧茅廬”策略，通過反復(fù)懇請，并許諾給一定的好處，還說了一大堆有錢一起掙、肥水不外流的話。三叔才被說動。三叔答應(yīng)出山，后面的事就順利多了，堂哥借三叔的旗號拉起了一支基本由親戚組成的隊伍。聽說，這支隊伍組建后，還真攬了不少活。剛開始，堂哥還能對長輩兄長客客氣氣，后來就儼然成了一個包工頭，對干活慢的，動不動就喊著要扣工資并甩臉子，在一些小事上也把控得很嚴(yán)。有親戚就告狀到三叔那里，三叔一下就火了，說都是親戚，有事好商量，干啥像周扒皮似的，要是這樣下去還不如趁早散伙?？傊且淮?，堂哥把一些不該得罪的親戚得罪了。到了年底，在干完最后一項工程后，這支由親戚組成的建筑隊就散伙了。

在包工程那段時間，堂哥的確掙了一些錢。正因為如此，他那膨脹的心便蠢蠢欲動，一門心思想要生兒子，于是接著生了三胎、四胎。但造化弄人，四個孩子都是女孩，堂哥最后只能在痛苦絕望中認(rèn)命。好在堂哥雖盼子心切，可對生下來的幾個女孩并沒有心生歧視和怨恨。由于超生，堂哥兩次受到處罰。當(dāng)交完第四胎罰款后，老四又生了一場大病，他們到處求醫(yī)問藥，幾經(jīng)折騰，原本有點存款的家就一貧如洗了。

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人，堂哥放棄了家中的泥瓦匠活，跑到江蘇那邊去打工。他以為，在外面一定比家里掙得多，可一年下來，一算賬，在外面打工掙的不比在家里多多少，況且拋家舍業(yè)的不劃算。也就是堂哥從外面打工回來的那年，我恰好也回家過年。堂哥得知我回來了，上門找我非得讓我到他家吃飯，說兄弟們難得見一面，要敘敘舊、喝杯酒拉拉家常。他這么一說，我便不再找任何推辭的理由。往日的兄弟情義和年輕時的那段歡樂時光仿佛重新出現(xiàn)。到了快吃飯的時間，我就去了他家，在堂屋里看到三個個頭如同階梯一般的小女孩（老大初中畢業(yè)了，已在本地一家工廠上班，此時還沒回來），知道這就是堂哥的幾個孩子。堂哥看我來了，連忙端茶遞煙，并讓三個孩子喊三叔。老二老三都怯怯地叫了一聲，最小的那個是被老二牽著，像剛學(xué)會走路的樣子。堂哥一把把最小的那個孩子摟在懷里，讓她叫爸爸，并不停地逗著孩子，那種歡快的氣氛，讓人想到了天倫之樂。堂哥喊我到他家里吃飯，是老家農(nóng)村的一種禮節(jié)，而我不能空手前去，何況還是過年期間。所以，在進(jìn)門之前我就拐到村里的一家小商店，想給幾個侄女買點吃的。小商店里陳列的東西不多，除了煙酒，就是油鹽醬醋等生活日用品，餅干、面包、方便面等零食也有一些。想到堂哥家中孩子多，我就買了一大包餅干、面包和糖果帶去，孩子們看到這些零食兩眼都放光了，我拿出一些面包遞給她們，老二老三急忙沖了過來，最小的那個也連忙從堂哥的懷中掙脫出來，生怕自己晚一步就被幾個姐姐搶完了似的。她們吃面包那個狼吞虎咽的樣子，令人揪心又難受。我不知道她們平時過的啥日子。堂哥覺得她們吃相難看，便訓(xùn)斥道：沒吃過面包是咋的，真丟人。我趕忙阻止，說，她們想咋吃就咋吃，放開肚子敞開吃，吃完了我再去買。

堂嫂見我來了，出來說了幾句話后，就一頭扎進(jìn)廚房里忙碌。酒菜端上來了，雖說不上太豐盛，但也能從中感覺到，堂哥和堂嫂已用了極大的熱情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我和堂哥坐下后，讓堂嫂和孩子們也一塊坐下，堂嫂說她們已經(jīng)吃過了。但我分明看到老二和老三眼巴巴地瞅著桌上那碗紅燒肉。我便端起那碗肉，要遞給老二，讓她分給妹妹們吃，但被堂哥和堂嫂制止。那天，我和堂哥喝了不少酒，一起回憶了過去那段一塊上山打柴、下河摸魚的快活日子，又談到村里的一些情況和過去的人和事，但對于家里的矛盾和親戚之間的糾紛，他始終避而不談。

“你對現(xiàn)在狀況滿意嗎？你有沒有對過去進(jìn)行過反思或者后悔？”我突然冒出這些話，一下打破了現(xiàn)場快活的氣氛。堂哥沉默了。但隨后就開啟了“發(fā)狠”模式。說再過幾年，我會讓那些人好好看看，我們不比任何人差。我不知堂哥口中的“那些人”具體指的是誰，“好好看看”又是啥意思？但我相信他對過去和現(xiàn)在還是有一些認(rèn)識和反思的。

堂哥說他看中的那套商品房需要交六萬定金，想跟我借三萬，他自己再湊三萬。想到堂哥的家庭狀況，我是不贊成他因為感到憋屈而“發(fā)狠”或“賭氣”去買房子。我告訴他，先把幾個孩子養(yǎng)大并教育好這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至于物質(zhì)方面的追求可以緩一緩……堂哥一聽，一根筋的脾氣又犯了，任何道理他都聽不進(jìn)去，最后生氣地說：你借不借吧！給個痛快話。對于三萬元，我當(dāng)時手上并沒有那么多錢，同時也有些顧慮，害怕他打著借錢買房的幌子把錢用在邪路上，特別是在賭博上他有過一晚輸過五千元的“案底”。為了他的尊嚴(yán)，我并沒有一口回絕，而是問他另外三萬湊齊了沒有，他說還差點，我說那等你把那三萬湊齊了我再把錢借給你。后來，堂哥沒再打來電話，我也沒有主動去問他。借錢買房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因為那時我一直認(rèn)為，堂哥想借錢買房不過是一次頭腦發(fā)熱的沖動行為而已。

在電話中，我問吃喜酒都邀請了誰，堂哥說了一長串人名，大多都是我認(rèn)識的親戚，其中也包括與他曾經(jīng)反目的姐姐和妹妹?！斑€有，我媽也要來。”堂哥這句看似差點遺漏的話，在我看來這是最大的喜事，并從中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寬慰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