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綠袍神仙
車夫吳老七的命該絕了。屋里沒火,肚子沒東西,愈餓就愈冷,愈冷就愈餓。難道就在比冰窖還冷的屋里等死?雖說三更半夜大雪天,沒人用車,可是在外邊總比在家等著凍成冰棍強(qiáng),走著總比坐著身上有熱氣兒。他拉車走出來。他拉的是一輛東洋車。
他一直走到鼓樓十字街口,黑咕隆咚沒個人影,誰半夜坐車出門?連野狗野貓都凍得躲起來了。他沒勁兒再走了,站在那兒漸漸覺得兩只腳不是自己的了。
這當(dāng)兒,打鼓樓下邊黑乎乎的門洞里走出一個身影,慢吞吞走過來。這人拄著拐,也是個老人,也是個饑寒交迫的窮老漢向自己來尋吃的嗎?
待這人漸漸走近一看,竟不是窮人,怕還是一位富家的老翁呢。身穿長長一件綠色的棉袍,頭戴帶護(hù)耳的皮帽,慈眉善目,胡須很長。這老翁相貌有點奇異不凡。雖然不曾見過,卻又像在哪兒見過。不等他開口,老翁說:“去東門里文廟牌坊前?!闭f著老翁就上了車。吳老七心想這是老天爺開恩,大半夜居然還有活干,只覺得身子有了點勁,拉起車往東門一路小跑。路上他不敢說話,怕費勁。車上的老翁也一聲不吭。
東門內(nèi)大街空蕩蕩只走著他這一輛車。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車子有點重。人還能變重?是不是自己沒勁兒了?正尋思時,車子更重了,像是拉了半車石頭。他覺得不對勁,停下車來,回身一看,天大的怪事出現(xiàn)在眼前,車上的綠袍老翁不見了,空無一人!定睛再瞧,車座上放著一大一小鼓鼓囊囊兩個袋子。他扒開一瞧,小袋子里竟然全是糕食,大袋子居然滿滿的銀錢。他再往四下看,冰天雪地里還只是他一個人——還有一車銀錢!更叫他吃驚的是,車子就停在離他家不遠(yuǎn)的地方。
吳老七有錢了,而且有了太多太多的錢,又是銅錢,又是銀子,還有小金元寶。吳老七天性穩(wěn)重,在碼頭上活了幾十年,看的事多。他明白錢多了是福也是禍。他沒有乍富炫富顯富露富,而是不聲不響,先在小窩棚里把自己將來的活法盤算好,把錢藏好,再走出窩棚,一步步照計劃來。
最先開個早點鋪,再干個小食攤,跟著開菜館、飯鋪、酒樓,他做得穩(wěn)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步一個腳印干起來的,絕看不出一夜暴富。繼而他在鼓樓、北大關(guān)、糧店街最火爆的地界,開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九河飯莊。他干吃的,緣于他多半輩子都是餓過來的。干飯鋪不會再餓肚子,而且干飯鋪天天能見到錢,還都是現(xiàn)錢。人有了錢,法子就多了。吳老七用盡腦筋,加上拼命玩命,把買賣干得有聲有色,家業(yè)也一路興旺起來。然而,當(dāng)年那位綠袍翁送他那個錢袋子卻一直存著,袋子里的幾個小金元寶也原封沒動,這因為他心里邊始終揣著那位在寒天凍地里忽然出現(xiàn)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位綠袍老翁到哪兒去找呢?吳老七沒少使力氣。從街頭尋覓,到串門察訪,中間還鬧出認(rèn)錯了人的尷尬和笑話,卻始終尋不到一點點蹤影。他細(xì)細(xì)琢磨,這事還有點蹊蹺。比方那綠袍翁的長相就非同常人。他找遍城里城外,還真沒有如此慈眉善目的長相;再比方這綠袍,誰會穿綠色的袍子?天津人的袍子,黑、藍(lán)、灰、褐全有,唯獨沒人穿綠。有人和吳老七打趣說,戴綠帽子的有,天津有過一位總繃著臉兒的縣老爺就叫人戴過綠帽子。
最蹊蹺就是這一袋子錢了。天津衛(wèi)有錢的人多,有錢的善人也不少。但天津的善人開粥廠、施財、濟(jì)貧、捐款,都做在大庭廣眾眼皮子底下,好叫別人看到、知道。誰會把這一大袋子錢黑燈瞎火悄悄塞給一個快凍死餓死的人?把胳膊折在袖子里的事,從來沒人干。
看來這綠袍翁是一位神仙,可這是哪位神仙?天津城里大大小小的寺觀就有一百多座,天天香火不斷,老百姓天天磕頭,誰又見過神仙顯靈。
這年秋天,吳老七在城南自家的“九河飯莊”的分號宴請幾位商界的合伙人。他近來事事順當(dāng),心里沒別扭,大家滿口說的都是吉祥話。人一高興,酒就喝高。他從飯莊出來,轉(zhuǎn)轉(zhuǎn)悠悠走到鼓樓,乘興爬了上去。鼓樓高,又居老城中央,從這里憑欄遠(yuǎn)望,可以一覽全城風(fēng)景、十萬人家。吳老七看得盡興,看得痛快。再給風(fēng)一吹,更是舒服。他要回家好好睡個午覺,待要下樓,一轉(zhuǎn)身的時候,忽見樓梯那邊有個人正在看他。這人模樣慈祥和善,長須飄拂,有點面熟。他停住身子認(rèn)真一瞧,這人竟然身穿綠袍,哎呀!不就是救過他命、有恩于他、找了十多年的那個綠袍翁嗎?長相也完全一樣呀!他慌忙跑過去,再看——哪里是人,竟是一尊神像。怎么是一尊泥塑的神像,分明是綠袍翁啊。
鼓樓不是廟,里邊的神佛都是有錢的人家使錢請來的,信誰請誰,這位是誰?他問身邊一位不相關(guān)的人。人說:
“你連他是誰也不知道?保家仙,胡三太爺呀!”
他當(dāng)然聽說過保家仙,胡黃白柳灰?guī)孜簧裣桑o(hù)佑全家平安有福。可是他一輩子沒錢娶老婆,鰥寡孤獨,沒有家,自然也沒給保家仙燒過香。哪知道這位穿綠袍的胡三太爺慈悲天下,看到了他這個要死的人,顯靈于世,救了他,還讓他一步登天富了。原來綠袍翁是他!對呀,那天他不就是從這鼓樓下邊的門洞里走出來的嗎?他咕咚一聲趴在地,連連磕頭,腦袋撞得樓板直冒煙,而且一直磕個不停,等到被旁人拉起來,腦門撞出血來。
旁人不知他為什么這么磕頭,以為他遇到橫禍,或是想錢想瘋了。這事卻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能說。自此,每年逢三九天最冷的日子,深更半夜,他都會爬到鼓樓上給這綠袍神仙燒香磕頭。他心里盼著神仙再次顯靈,他要面謝他,可是每次見到的都是紋絲不動的泥塑木雕了。
胡 天
胡天,一個大白唬,嘛事也不干,到處亂串,聽風(fēng)就是雨,滿嘴跑火車。再添油加醋,添點歪的、加點邪的、扯些不著邊際的;也別說,這種胡說人們還好喜聽,好喜知道,好喜傳。正經(jīng)八百的事有嘛說道呢。
這兩天胡天到處說一件事——勸業(yè)場大樓剪彩那天,有個干買賣破產(chǎn)的人從這樓頂跳下來,正好馬路中央下水井沒蓋蓋兒,大口敞著,這人恰恰好好不偏不斜一頭栽進(jìn)去。人們撈了半天沒見人影,這人竟給井里邊的水沖進(jìn)了海河,撈上來居然還活著。這個荒唐透頂?shù)暮a,一時傳遍了天津,而且傳來傳去,這個人居然還有名有姓了。
再一件事,更瞎掰,傳得更厲害。據(jù)說也是打胡天的破嘴里冒出來的——
說的是大鹽商羅仕昆家的大奶奶吃橄欖,叫核兒卡在食管里了。橄欖核兒不像魚骨頭,咽一塊饅頭就能頂下去。核兒兩頭尖,扎在食管兩邊,愈咽東西扎得愈牢、愈疼,喝水更疼,疼得直蹦,叫老爺急得在屋里背著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錢也沒轍。這時忽然有個老道從門口路過,說能治百病,羅家的傭人上去一說,老道說能治,便趕忙把老道請到家中。
這老道青衣黑褲,長須長發(fā),斜背布囊,手拄一根古藤枝,這種人一看,總跟深山老廟連著,氣相異常不凡。老道問明白大奶奶病由。解開背囊,拿出個竹筒,拔下塞子,往外一倒,竟是一條七寸青蛇,光溜溜,筷子一般細(xì),彎起小腦袋口中不停地吐著芯子,不知有沒有毒。老道把青蛇放在小碗里洗了洗,對大奶奶說了一句:“它不傷人?!比缓蠼写竽棠贪炎鞆埓?,只見老道手一甩,袖子上下一翻,那小青蛇已經(jīng)進(jìn)了大奶奶口中。大奶奶先驚,后呆,兩眼朝天,身邊的丫鬟以為大奶奶咽氣了,未及呼喊,卻聽大奶奶說:
“涼森森到肚子里了?!?/p>
道士俯下身子問:
“那核兒呢?”
大奶奶竟說:“沒了。怎么沒了?”她瞪大眼睛,感到驚訝。
道士說:“叫我那青兒頂下去了?!彪S即給了大奶奶一包朱砂色的藥末子,叫大奶奶沖了喝下。道士說,這藥末子下去一個時辰后便會出恭,那小蛇自己會跟著一塊兒出來。道士囑咐道,這小蛇萬萬不可倒入糞池,一定要用井水洗干凈后送到河里或水塘中放生。道士說罷起身告辭而去。老爺再三道謝并送一大包銀子給他。
大奶奶喝掉藥末子后,肚子開始發(fā)脹,有股氣咕嚕咕嚕,跟著放兩個響屁,出恭時屁眼奇癢,原來是道士的“青兒”爬出來了,同時那橄欖核兒也“咔嗒”一聲掉在恭桶里。
老爺忙叫人把小青蛇洗凈,拿到海河放生。老爺是念書的人,知道的事多,心想這老道為什么用“青兒”解救大奶奶?而且如此靈驗!蛇是保家五大仙中的柳仙啊。這老道必是柳仙化身來救他家的。想到這兒,當(dāng)即叫人去紙畫鋪請來一幅五大仙像,掛起來,燒香磕頭,磕頭燒香。
這事一傳開,天津衛(wèi)就洛陽紙貴,買不到五大仙像了。天津的神像都是從出名的畫鄉(xiāng)楊柳青張家窩那邊躉來的。據(jù)說很快連楊柳青那邊也買不到五大仙像了。
今年以來,天津衛(wèi)傳得最厲害的事,全是打胡天的嘴說出來的。其中一事有鼻子有眼兒,而且有年有月有日——就是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津衛(wèi)要鬧大地震。翻天覆地,房倒屋塌,鼓樓成平地,租界變水洼。最厲害的是娘娘宮要被夷為平地,娘娘塑像頃刻間化作一堆黃土。這就麻煩了!天津人都知道當(dāng)年建娘娘宮時,老娘娘像的下邊是海眼,直通渤海。老娘娘屁股坐在這兒,就是為了鎮(zhèn)住大海。老娘娘的像決不能動,一動海水就從這海眼里冒出來,立馬萬里汪洋,淹掉天津。這傳聞嚇壞了天津人。這些天去娘娘宮燒香的人眼瞧著多起來。老城里地勢低,平日下雨時雨水都從街上往屋里倒灌。海水一上來怎么辦?于是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筑攔水壩,雜貨店里掏水用的木桶鐵桶連同水舀子也被搶購一空。
還有個傳聞更好玩。剛剛到任的天津警察局長細(xì)皮嫩肉,彎眉俊眼,女里女氣,純粹一個娘兒們局長。胡天說,他聽人說,這局長是個“二刈子”,單身一人,結(jié)過兩次婚都沒孩子,最后全離了。至于為嘛沒孩子,就任憑人們瞎掰去了。
這話如果叫新局長聽見可就麻煩了,人家可是能夠拿槍抓人的警察局長。
人人都說這事聽胡天說的,可胡天說打死他也不敢去惹新到任的警察局長。一連好幾天,胡天沒有公開露頭,有人說他嚇得躲在家,有人說他被這新局長弄進(jìn)去了。
其實,胡天嘛事也沒有。
這天下晌他在四面鐘附近,被兩個穿袍子戴禮帽的男人攔住,人家說話挺客氣,說要請他吃飯,把他拉進(jìn)一個館子。這兩個人一個面黑,長得威武,一個臉白,模樣英俊。不等他問,其中面黑的人說:“我們是警察局的。”然后直截了當(dāng)問他:“是你說我們局長是二刈子?”
他慌忙搖手否定。面黑的便衣警察接著問他:
“你認(rèn)不認(rèn)都一樣,反正現(xiàn)在全天津沒人不知道警察局長是二刈子。你說該怎么辦?”
胡天干瞪眼,不知怎么回答。
旁邊那個白臉的警察笑嘻嘻地說:“你能不能再加上幾句,叫這位老娘兒們在天津待不住,滾蛋算了!”
胡天一聽,蒙了。他沒馬上聽明白??墒撬氖鄽q了,腦子夠用,又在世面上混了二十年,嘛不懂?嘛能不懂?
警察找他,原來不是因為他滿口胡天,妖言惑眾,辱罵局長;恰恰相反,人家是想借他的巧舌和爛嘴,再給這娘兒們局長潑幾盆臟水,把他趕走。
這事對他不難,但他有他的打算。他嘻嘻對這兩個便衣警察說:“你倆聽說過鹽商家羅大奶奶吞橄欖核那個段子吧,那可是我特意為天祥畫鋪編的,這段子立竿見影,直到今天五大仙像還是供不應(yīng)求!”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再有,今年鬧大地震的傳聞也是我?guī)驼衽d木桶廠造的,木桶也一直脫銷。你們倆可聽明白,我可不是白編——白說的?!?/p>
白臉警察露出會意的笑,從衣兜掏出十個銀圓“嘩”地撂在桌上。
黑面的警察說:“真是做嘛買賣的都有,敢情你胡說八道也能賺錢。”可是他忽然板起臉說:“這娘兒們要是走不了,我們可還來找你?!?/p>
胡天笑道:“不是誰胡說八道都能賺錢?!比缓笱劬粗@黑臉白臉兩個警察,把銀圓揣在兜里走了。
十天后,上上下下到處都說新任警察局長正托人找一個太太。他這太太要的特別,要身上有孕的,當(dāng)然這事不能叫人知道。
兩個月后,這位新局長便給上邊調(diào)走了。
泡泡糖
上個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銀,但說不好誰金誰銀。反正兩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全都數(shù)不過來。
天津衛(wèi)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黃金屋。東西要多好有多好,價錢要多貴有多貴。天天早晌,門板一卸,店里邊的金子比店外邊的太陽亮。故而,鋪子門口有人站崗,還花錢請來警察在這邊的街上來回溜達(dá)。黃金屋老板治店有方,開張十五年,螞蟻大小的事也沒出過。一天,老板在登瀛樓飯莊請客吃飯,酒喝太多上了頭,乘興說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不——”跟著他又改了這一句:“打北邊出來!”大家哄堂大笑,對他的話卻深信不疑??蓻]想事過三天,事就來了。夸口的話真不能亂說。
那天下晌時候,來了一對老爺太太,闊氣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爺?shù)钠ご笠率怯趾谟至恋墓獍?,太太的皮大衣是翻毛的,而且全是雪白柔軟的大長毛,遠(yuǎn)看像只站著的大綿羊。天氣涼,她兩只手插在一個兔毛的手籠里。兩人進(jìn)門就挑鑲鉆的戒指,東西愈挑愈好。柜上的東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開保險柜去取,這就把兩三個伙計折騰得腦袋直冒汗;可她還總不如意。她嘴里嚼著泡泡糖,一不如意就從紅紅的嘴唇中間吹出一個大泡泡。
黃金屋向例不怕客人富。金煌煌鉆戒放在鋪著黑絲絨托盤里,一盤不行再換一盤,就在小伙計正要端走一盤看不中的鉆戒時,老板眼尖,發(fā)現(xiàn)這一盤八個鉆戒中,少了一枚。這可了不得,這一枚鑲貓眼的鉆戒至少值一輛老美的福特車!
老板是位練達(dá)老到的人,遇事不驚,沉得住氣。他突然說聲:“停!”然后招呼門衛(wèi)把大門關(guān)上,人守在外邊,不準(zhǔn)人再進(jìn)來。這時店里剛好沒別的客人,只有老板伙計和這一男一女。
太太一聽說鉆戒丟了,破口大叫起來:“渾蛋,你們以為我會偷戒指?我身上哪件首飾不比你們這破戒指值錢!到現(xiàn)在我還沒瞧上一樣兒哪!”
老板不動聲色,心里有數(shù),屋里沒別人,鉆戒一準(zhǔn)在這女人身上。勸她逼她都沒用,只能搜她身。他叫伙計去把街上的警察叫來。警察也是明白人,又去找來一位女警察。女人才好搜女人。這太太可是厲害得很,她叫上板:“你們是不是非搜不可?好,搜就搜,我不怕搜,可咱得把話先說清楚,要是搜完了沒有怎么辦?”她這話是說給老板的。
老板心一橫,拿出兩個沉甸甸的金元寶放在柜臺上,說:“搜不著東西,我們認(rèn)賠——您把這兩個元寶拿走!”黃金屋的東西沒假,元寶更沒假,每個元寶至少五兩,兩個十兩。
于是,二位警察一男一女上來,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分在里外屋,搜得十分仔細(xì)。大衣、帽子、手籠、鞋子全都搜個底兒掉;全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連舌頭下邊、胳肢窩、耳朵眼兒全都查過。說白了,連屁眼兒都翻過來瞧一遍,任嘛沒有。老板伙計全傻了,難道那鉆戒長翅膀飛了?但東西沒搜到,無話可講,只能任由人家撒火泄憤,連損帶罵,自己還得客客氣氣,端茶斟水,賠禮賠笑。
那太太臨走時,冷笑兩聲,對老板說道:“好好找找吧,東西說不定還在你店里。真要拿走還不知誰拿走的呢!”說完把柜上倆金元寶順手一抄,挎著那男人出門便走。黃金屋老板還在后邊一個勁兒地鞠躬致歉。
可是老板不信一個大鉆戒在光天化日之下說沒就沒,他把店里前前后后翻個底兒朝天,依然不見鉆戒的影兒。老板的目光漸漸移到那幾個伙計身上,可這一來就像把石子扔進(jìn)大海,更是渺茫,只能去胡猜瞎想了。
兩個月后一天早上,按黃金屋的規(guī)矩,沒開門之前,店內(nèi)先要打掃一遍。一個伙計掃地時,發(fā)現(xiàn)挨著柜臺的地面上有個灰不溜秋的東西,賽個大衣扣子。拾起來一看,這塊東西又干又硬,一面是平的,一面凹進(jìn)去一個圓形的痕跡,看上去似乎像個什么,便拿給老板看。老板來回一擺弄,忽用鼻子聞了聞,有點泡泡糖的氣味,他眼珠子頓時冒出光來,忙問伙計在哪兒拾的,小伙計指指柜臺前的地面。老板先貓下腰看,再把眼睛往上略略一抬,發(fā)現(xiàn)這兩截柜子上寬下窄,上截柜子向外探出了兩寸。他用手一摸這探出來的柜子的下沿,心里立刻真相大白——
原來那天,鉆戒就是那女人偷的,但她絕就絕在沒把鉆戒放在身上,而是用嘴里嚼過的泡泡糖粘在了柜臺下邊,搜身當(dāng)然搜不到。過后不定哪天,來個同伙,伏在柜臺上假裝看首飾,伸手從柜臺下把鉆戒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再過去一些日子,泡泡糖干了,脫落在地。事就這么簡單!現(xiàn)在明白過來,早已晚了三春??烧l會想到那鉆戒會給一塊破糖變戲法賽地“變”走,打古到今也沒聽說有這么一個偷法!
這時,他又想到那天那女人臨走時說的話:
“好好找找吧,說不定東西還在你店里?!?/p>
人家明明已經(jīng)告訴自己了。當(dāng)時鉆戒確實就在店里,找不到只能怪自己。
記得那女人還說了一句:
“要拿還不知誰拿走的呢!”
這話也不錯。拿走鉆戒的肯定是另外一個人。但那人是誰,店里一天到晚進(jìn)進(jìn)出出那么多人,更無從去找。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沒想到。
再想想——那一男一女不單偷走了鉆戒,還拿去兩個大金元寶,這不是自己另外搭給人家的嗎,多冤!他抬起手“啪啪”給自己兩個耳光。這一來,天津衛(wèi)的太陽真的打西邊——不,打北邊出來了呢。
歪脖李
獨眼龍本來就姓龍,兄弟排行老二,人稱龍二爺。他壞了一只眼,人們背地叫他獨眼龍。
龍二爺原先是畫畫的,畫得相當(dāng)好,后來左眼鬧紅眼病,聽人說用娘娘宮的香灰沖水洗眼,能治眼疾;誰想愈洗愈壞,最終瞎了。擠著一只眼還能畫好畫?他一火,把硯臺和墨全砸了,筆和紙全燒了。從此棄文從武,在家練氣功,一直練到走火入魔。據(jù)說發(fā)起功來,院里那株比缸還粗的老洋槐來回?fù)u,嚇得一直住在上邊的烏鴉全跑了,只留兩個黑乎乎的烏鴉巢。
光練武靠嘛活呢?人家龍二爺過得可不比城里的富人差。尤其近幾年,過得叫人羨慕。一家老小老婆孩子吃得個個臉蛋賽蘋果,從頭到腳穿戴光鮮,身上垂下來的墜兒鏈兒全都金燦燦;出門叫洋膠皮,串門坐玻璃轎車。龍二爺家住東城,靠近鼓樓,最喜歡去到南門里廣東會館的戲園子看戲。那里嘛戲都演,他嘛戲都看。他自打左眼壞了,總戴一副圓圓的小茶鏡。戴鏡子怎么看戲?這你就不懂了,懂行的聽?wèi)?,不懂行的才看戲,人家龍二爺聽?wèi)?。再說,廣東會館里聽?wèi)蜃钍娣?,桌子椅子,油著大漆,又黑又亮,亮得照人;桌上有茶水喝,有點心吃,有瓜子嗑。
這一來,漸漸就有人琢磨他整天花不完的錢是哪兒來的?
人窮沒人琢磨,人富必被琢磨。
城里邊有個文混混歪脖李就琢磨上他了。文混混與武混混不同。文混混決不弄槍弄棍,比兇斗狠;文混混認(rèn)得字,心計多,用腦子殺人。這個歪脖李姓李,自小睡覺落枕,脖子歪了之后沒再正過來,站在那兒,腦袋往一邊撇著,所以人稱歪脖李。
歪脖李的長相天生不討人喜歡,青巴臉總繃著,光下巴沒胡子,好穿一條紫色的長袍,遠(yuǎn)看像個長茄子。他人也住在東城,離龍二爺家不算遠(yuǎn),知道龍家祖上兩代有錢,而后家道中衰,到他這一代老宅子只剩下一大一小兩道院。前幾年女兒墻上的花磚掉了都沒錢修補(bǔ)。他要是這么一直窮下去就對了??墒墙鼛啄挲埗敽鋈幌挑~翻身,活得有勁兒了。大墻有錢修了,大門也換了。歪脖李還發(fā)現(xiàn)龍二爺?shù)囊淮蠊质隆掖箝T緊閉,從不待客,親戚也不來串門。更怪的是他家里不用傭人,有錢為嘛還不用人?家里有見不得人的事嗎?歪脖李叫小混混去把龍家門口的土箱子都翻了,也找不出半點端倪。
表面愈是看不出來,里邊就愈有東西。歪脖李派一個小混混裝成收破爛的,坐在龍家不遠(yuǎn)的墻根,幾條麻袋一桿秤扔在地上,腦袋扣一頂破草帽擋著半臉,從早到晚盯著龍家。還有兩個小混混專事跟梢,只要龍家出來一個,一個小混混就跟上去,盯著這家每個人的一舉一動。一張網(wǎng)就把龍家罩起來了。可是一連死盯三個月,還是嘛也沒看出來。瞧上去,龍二爺就是一個只花錢不賺錢的大閑人,要不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四處閑逛。他喜歡獨來獨往,不好交際,沒朋友;聽?wèi)?、聽時調(diào)、聽相聲,全一個人,自己陪著自己。龍二爺?shù)故遣绘危瑥膩聿蝗ズ罴液竽沁厡せ▎柫?。龍二奶奶幾天出一趟門,有時帶著孩子,有時獨自一人,逛鋪子買東西,每次買回來的東西都是大包小包,叫人看了眼饞。可他的錢是怎么來的,沒人能知。
歪脖李忽想,這小子白天閑著沒事,夜里呢?夜里干嗎,干嗎賺錢?歪脖李想不出來,想不出來就憋火。他真想派兩個混混夜里翻墻到龍家看個究竟,可是傳說獨眼龍氣功相當(dāng)厲害,別叫他逮著。
終于一天,事情裂開一條縫,可以往里看了。
這天,龍二奶奶出門,手里拿個包兒,坐東洋車,一路向西,到鼓樓拐向北。歪脖李手下的小混混一直緊跟在后。車夫在前邊小跑,小混混在后邊緊追不舍,沒走多遠(yuǎn),車子停在城北路東的宜雅堂畫店前,龍二奶奶下車進(jìn)店。
二奶奶剛登臺階,一個穿長袍留長胡子的男人就迎出來,把二奶奶請進(jìn)去,并神乎乎一起繞過屏風(fēng)去到后邊。沉了好一會兒,那長胡子的男人才把二奶奶送出來。二奶奶一臉春風(fēng)得意,手里的包兒沒了,空手坐車子回家。
小混混把親眼所見全告訴給歪脖李。還說,畫店那個長胡子的男子打聽清楚了,是老板蔡子舟。
歪脖李有心計,想了一天,明白了大概,也有了辦法。這天他用蛤蜊油把頭發(fā)梳得亮光光,換一件干凈的長袍,黑緞靸鞋,像去做客。隨身帶著一個小文混混,這小混混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穿一身皂,手持一根亮亮閃的藤桿。藤桿打人比棍子疼。他倆一高一矮來到宜雅堂。
宜雅堂是老城里最大的畫店,店面一連五間,滿墻掛著名人字畫,多寶槅上都是上好的瓷器玉器。幾把老紫檀椅子中間放一口畫了一圈暗八仙的青花畫缸,里面長長短短插滿畫軸。歪脖李是出名厲害的混混,一進(jìn)門就把店里人嚇壞了,好像吊死鬼耷拉著舌頭進(jìn)來了。
歪脖李誰也不理,拉把椅子坐下,那個留長胡子的店主蔡子舟已經(jīng)趕到。歪脖李歪臉扭脖不說話,不說話比說話更嚇人。蔡店主一個勁兒說客氣話,他像全沒聽見。蔡店主心里打起鼓來,不知嘛事惹上了他。忽然,他揚(yáng)起一張白白的臉冷不丁問道:
“你小子和獨眼龍商量好成心瞞我是不是?”
蔡店主一下蒙了。這句話好像一腳把自己一直關(guān)得好好的門踹開。他怎么開口就問到自己和獨眼龍?獨眼龍因為嘛事惹上他了?自己和獨眼龍的事一直裹得嚴(yán)嚴(yán)的,誰會知道?獨眼龍全供給他了?為嘛?難道現(xiàn)在獨眼龍在他手里?誰都知道歪脖李很少出頭露面,他親自找上門來肯定不是小事。
蔡店主雖是老江湖,機(jī)靈練達(dá),但素來膽小怕事,再一瞧歪脖李那張想殺人的臉,一張嘴就把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全吐露出來——
“假畫全是他做的,二奶奶送來的,叫我賣的。他做假做得確實好,我不說是真的,人家也都當(dāng)真的買——
“他決不能叫人知道他在做假畫。知道了,畫就沒人買了。所以他不與任何人交往。白天閑著,裝著無事,夜里干活——
“他‘獨眼龍也是假的,他眼睛沒事;獨眼龍是造給人看的——
“他的氣功也是假的,他怕人知道他有錢,偷他、劫他。拿假氣功嚇唬人……”
歪脖李擺擺手,不叫店主再說了。好像這些事早就在他肚子里,其實他對獨眼龍和宜雅堂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只是他詭詐多謀,猜出大概,連蒙帶嚇,硬把事情的真相全詐出來。
這就說文混混有多厲害了。當(dāng)然,更厲害的要看歪脖李接下去怎么干。
歪脖李把左腿的二郎腿換成右腿的二郎腿,換一種表情說:“我再問你一句,你說獨眼龍畫得不錯,為什么他不畫自己的畫,不寫自己名字,非去做古人的假畫?”
蔡店主這才露出一點笑容,說:“自己的畫賣不出價錢,名人的畫才能賣大價錢?!?/p>
歪脖李聽了“嘿”地一笑,說:“原來畫畫也能坑人?!彪S后,他又板起臉對店主說:“我本想把你們的事折騰出去。那些花大價錢買了你們假畫的人保準(zhǔn)上門來找你們算賬。這等于砸了你的鋪子,也砸了獨眼龍的飯碗。我今兒對你們開恩了,不給你們折騰出去了。你去找獨眼龍,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你們合計一下該怎么孝敬我?”說完抬屁股就走,頭也沒回。
不打不鬧,不費力氣,話也不多,句句如刀。歪脖李走后,蔡老板一動不動站在畫店大堂,像根柱子。隨后,宜雅堂關(guān)門休業(yè),哪天開門營業(yè)沒人知道。龍二爺家也是大門緊閉,沒人進(jìn)出,好賽全家出了門,去哪兒了,多久回來,也沒人知道。半年后,宜雅堂悄然啟門,照常營業(yè);龍家也有動靜了,家里的人有出有進(jìn),一如既往??墒峭岵崩畈灰粯恿耍鸭遗赃呉粋€當(dāng)鋪買下來,和自己的宅子打通,一并翻新,大門改成一個,大漆描金,虎頭鋪首,像個突然發(fā)起來的小富商。
罐 兒
罐兒是碼頭最窮的人。
爹是要飯的,死得早,靠他娘縫窮把他拉扯大。他娘沒吃過一頓飽飯,省下來的吃的全塞進(jìn)他的嘴里,他卻依舊瘦胳膊瘦腿,胸脯賽搓板。打他能走的時候,就去街上要飯。十五歲那年白河鬧大水,水往城里灌。城內(nèi)外所有寺廟都成了龍王廟,人們拿木盆和門板當(dāng)船往外逃。他娘帶著他跑出了城,一直往南逃難,路上連餓帶累,娘死在路上。他孤單一個人只能再往下逃,可是拿嘛撐著,靠嘛活著,往哪兒去,全都不知道。
這天下晌,來到一個村子,身上沒多大勁兒了,他想進(jìn)村找個人家討口吃的。忽然,他看見村口黑森森大槐樹下有個窩棚,棚子上冒著軟軟的炊煙,一股煮飯的香味撲面而來。這可是救命的氣味!他趕緊奔過去,走到窩棚前,看到一個老漢正在煮粥。老漢看他一眼,沒吭聲,低頭接著煮粥。
他站在那兒,半天不敢說話。忽聽老漢說:
“想喝粥是嗎?拿罐兒來。”
他聽了一怔。罐兒是他名字。他現(xiàn)在還不明白,爹娘給他起這個名字,是叫他有口飯吃。爹是要飯的,要飯的手里不就是拿個罐兒嗎?
可是,他現(xiàn)在兩手空空,嘛也沒有。
老漢說:
“沒罐兒?好辦。那邊地上有一堆和好的泥,你去拿泥捏一個罐兒,放在這邊的火上燒燒就有了?!?/p>
罐兒看見那邊地上果然有一堆泥,他過去抓起泥來捏罐兒??墒撬麖男]干過細(xì)活,拙手拙腳,罐兒捏得歪歪扭扭、鼓鼓癟癟,丑怪之極,像一個大號的爛柿子皮。老漢看一眼,沒說話,叫他放在這邊火中燒,還給他一把蒲扇,扇火加溫,不久罐兒就燒了出來。老漢叫他把罐子放在一木案上,給他盛粥。當(dāng)他把罐兒捧起來往案子上一放,只聽“咔嚓”一聲,竟散成一堆碎塊。他不明白一個燒好的罐兒,沒磕沒碰,怎么突然散了。
老漢還是不說話,扭身從那邊地上捧起一堆泥,放在案上,自己干起來。他先用掌揉,再用拳捶,然后提起來用力往桌上“啪、啪”地一下下摔,不一會兒這堆泥就變得光滑、細(xì)膩、柔韌,并隨著兩只手上下翻卷,漸漸一個光溜溜的泥罐子就美妙地出現(xiàn)在眼前,好賽變戲法。老漢一邊干活,一邊說了兩句:
“不花力氣沒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
這兩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說的。他沒弄明白老漢這兩句話的意思,好像戲詞,聽起來似唱非唱。
老漢捏好罐兒,便放在火中燒,很快燒成,隨即從鍋里舀一勺熱騰騰香噴噴的粥放在里邊,叫他喝。他撲在地上跪謝老漢,邊說:
“我一個銅子也沒給您。”
老漢伸手?jǐn)r住他。嘴里又似唱非唱說了兩句:
“行個方便別提錢,幫幫人家不叫事?!?/p>
等他把熱粥喝進(jìn)肚里后,對他說:“這一帶的膠泥好燒陶。反正你也沒事,就幫我把地上那些泥都捏成罐兒吧。你照我剛才的做法慢慢做,一時半時做不好沒關(guān)系?!?/p>
罐兒應(yīng)聲,開始捏罐。按照老漢的做法,一邊琢磨一邊做,做過百個之后,一個個開始像模像樣起來。他回過頭想對老漢說話,老漢卻不見了。窩棚內(nèi)外找遍了,影兒也沒找著,怎么找也找不著。
窩棚里還有半鍋粥,夠他喝上三天。原打算喝完粥接著往前走??墒撬诟C棚里這三天,慢慢把老漢那幾句似唱非唱的話琢磨明白了——
老漢不僅給他粥喝,救他一命,原來還教他做罐。
前邊的兩句話“不花力氣沒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是教他活下去的要領(lǐng);后邊兩句話“行個方便別提錢,幫幫人家不叫事”,是告訴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這個燒陶的棚子不是老天爺給他安排的一個活路嗎?那么老漢是誰呢?沒人告訴他。
多少年后,津南有個小村子,原本默默無聞,由于陶器做得好都知道了。這人專做陶盆陶缸陶碗陶盞。這地方的膠泥很特別,燒過之后,赤紅如霞,十分好看;外邊再刷一道黑釉,結(jié)實耐用,輕敲一下,其聲好聽,有的如磬,有的如鐘,人人喜歡,漸漸聞名,連百里之外的人也來買他的陶器用。他的大名沒人知道,都叫他罐兒。他鋪子門口堆了一些罐子,那時逃荒逃難年年都有,逃難路過這里,便可以拿個罐兒去要飯用,他從不要錢。有人也留在這里,向他學(xué)藝,挖泥燒陶,像他當(dāng)年一樣。
又過許多年,外邊的人不知這村子的村名,只知道這村子出產(chǎn)陶器,住著一些燒陶的人家。家家門口還放著一些小小的要飯用的陶罐,任由人拿。人們就叫這村子“罐兒莊”,或“罐子莊”。一個秀才聽了,改了一個字,叫貫兒莊。這個字改得好,從此這小村就有了大名。
羅羅鍋
人走路不能沒鞋,鞋穿久了壞了,就得買雙新鞋換上,所以鞋匠不會餓肚子。這話也對也不對。這要看給誰做的鞋。一般人穿鞋當(dāng)然要買,窮人的鞋多半自己做。羅羅鍋的鞋是賣給一般人的鞋,但不包括富人。
羅羅鍋家住城東,在南斜街?jǐn)[攤,世代做鞋修鞋補(bǔ)鞋,靸鞋尤其做得好,遠(yuǎn)近有點名氣。雖說靸鞋大路貨,但他用青色小標(biāo)布做面,鞋幫結(jié)實,白色千層布納底,浸過桐油再納,不怕水,還有軟硬勁兒,走起路來跟腳。鞋臉上有兩條羊皮梁,既防碰撞,又精神好看。不管嘛樣的腳——肥腳、瘦腳、雞爪、鴨掌、豬蹄子,往鞋里頭一蹬,那舒服勁兒就別提了。
羅羅鍋的爺爺把這門手藝傳給他爹,他爹把手藝原原本本傳給他。手藝是手藝人的命根子。還好,羅家?guī)状硕际仟毶?,一路單傳下來。千頃地,一根苗。人單傳,手藝也單傳,用不著再愁什么“傳?nèi)不傳外”了。
羅羅鍋天生羅鍋,從背影看不見腦袋。站在那兒像個立著的羹匙??墒沁@身子卻正好干鞋匠。他爹年輕時原本腰板挺直,干了一輩子鞋匠,總窩著身子做鞋,老了也變成羅鍋。他姓羅,人羅鍋,天津衛(wèi)在市面上混的人多有個“號”,人就給他一個好玩的號,叫羅羅鍋。羅羅鍋人性好,小孩叫他羅羅鍋,他就一笑。不認(rèn)為人是罵他。
從嘉慶年間,羅家的鞋攤就擺南斜街慈航院的墻根下,經(jīng)過道光、咸豐、同治幾朝,直到現(xiàn)今的光緒,還擺在那兒。一個小架子上,擺著大中小號三種鞋,擺的都是單只,你試好這只,他再拿出那只給你試。南斜街上人雜,怕叫人拿去。他腰上系一條褐色的圍裙,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賣鞋也修鞋。南斜街東西幾個大廟,香客往來;北邊隔一條街就是白河,河邊全是裝船卸貨的船,腳夫成群。他不愁人來修鞋買鞋??墒?,他從這些窮人手里能賺到多少錢?一個銅子還要掰成兩半花呢??墒歉毁F的人誰會來買他的鞋?
一天,他想起祖輩曾經(jīng)有一種靸鞋,專做給富人穿。樣子超艷,用料講究,做工奇絕,是他羅家的獨門技藝。這鞋叫作鷹嘴鞋。不過他打小也沒見過。據(jù)說他爺爺把這鞋的做法傳給了他爹。為嘛從來也沒見他爹做過這鷹嘴靸鞋就不知道了。只記得他爹說過一句“有錢的人不好伺候”,而且他爹也沒把這鞋的做法傳給他?,F(xiàn)在他爹他娘全不在了,誰還知道鷹嘴鞋是嘛模樣?
羅羅鍋總琢磨這事。一天忽想起他娘留下一個裝破爛雜物的小箱子,一直扔在柴房里,扒出來一看,居然有個小包袱,解開再瞧,竟然就是他要找的東西,是不是祖先顯靈了?這東西扔了許多年了,怎么沒叫老鼠啃了?里邊花花綠綠,不僅有各種鞋樣子、繡花粉稿、布緞小料、錐子頂針、針頭線腦,居然還有一雙完完整整讓他喊絕的鷹嘴鞋!這還不算,還有一對做鞋必用的光溜溜山毛櫸的鞋楦呢!這是爹媽刻意留給他的一條生路嗎?再細(xì)瞧,鞋楦底子上工工整整刻著五個楷體字:劉記鞋楦店。他知道這家店是乾隆年間城里的一家老店,原在鼓樓東。店主是劉杏林,木雕名家,能把一塊木頭刻出一個神仙世界,八大家的隔扇和掛在墻上的花鳥屏風(fēng)都請他刻。劉杏林人早沒了,老店也早沒了,可是這木刻的鞋楦像活人的腳,活靈靈,好賽能動,叫他看到了先人的厲害。更叫他嘆為觀止的是這雙鷹嘴靸鞋,這是他爹還是他爺爺?shù)氖炙???xì)品這雙鞋的用料、配色、做工、針法,叫他傻了眼。
他想,人愈將就窮就愈窮,為嘛不試一把拼一把?于是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七七四十九天,幾成幾敗,用盡了心血心思心力,還有一輩子做鞋的功力,終于把先人的鷹嘴靸鞋一點點復(fù)活了。尤其鞋子前邊那個擋土又蓋腳面的“鷹嘴”,叫他翻過來倒過去做了十八遍,才做出神氣來。他這才明白,先人的本事不在樣子上,都在神氣上。
等到他把這雙鷹嘴靸鞋往南斜街上一擺,驚住了東來西往的人。有人問他:
“這鞋是打租界那邊弄來的嗎?”
有人問價錢,有人出高價要買。出的價錢高出市面上一雙好鞋的三四倍。但羅羅鍋不賣。他沒賣過鷹嘴鞋,不知道該嘛價;再有就是他舍不得賣,害怕賣了,手里這東西就沒了。
這樣一連三天,每天早早晚晚鞋攤前都聚著一些人。很快就有從城里聞名而來的了。
到了第五天,忽有一行人從天后宮那邊過來。這行人肯定是一位大官。旗羅傘蓋,衙役兵弁,前呼后擁,中間一頂八抬綠呢大轎,不知是誰。以前見過府縣大人出行,也沒這么大的架勢。一準(zhǔn)是個大官。
待這行人馬走過眼前時,忽然停住,轎簾一掀,走下一個人。瘦高的個子,氣質(zhì)不凡,帶著一股威風(fēng)與霸氣,竟然朝自己走來。他覺得好像過來一只老虎。
他想跑,但兩條腿打哆嗦,邁不開步了。
這人已走到面前,對他說:
“我遠(yuǎn)遠(yuǎn)就瞧你這雙鞋做得不凡,拿過來叫我試試?!?/p>
說話的嗓門帶著喉音,很厚重,而且語氣威嚴(yán),叫人不得不從。
羅羅鍋趕忙取了鷹嘴靸鞋往這大官腳前一擺。馬上三個差役上來,兩個左右攙著大官,一個半跪下身給大官脫鞋、穿鞋,一邊還說:“請中堂大人站穩(wěn)?!?/p>
羅羅鍋聽了差點嚇暈,竟然是李中堂!只見李中堂把腳往鞋里一伸,跟著情不自禁地說:“真舒服,踩進(jìn)云彩里邊了?!?/p>
羅羅鍋一直嚇得腦袋扎在懷里,不敢抬頭不敢看,只聽李中堂的聲音:“這鞋好像就是為我做的?!?/p>
說完,中堂大人穿著他的鞋轉(zhuǎn)身就走。
等到開道鑼“哐哐”再響起來,抬頭看,中堂大人的人馬轎子早往西走了,一直拐出街去,羅羅鍋還傻站著。
中堂大人走了,他那雙鷹嘴鞋也沒了。
在街對面開古董店的吳掌柜過來,笑嘻嘻對他說:“中堂大人喜歡你的鞋,這回該你發(fā)了!”
羅羅鍋說:“發(fā)嘛,鞋穿走了,也沒給錢?!?/p>
吳掌柜笑道:“中堂大人穿鞋,嘛時候花過錢?可你這鞋叫中堂大人穿上了,還不發(fā)?”
羅羅鍋說:“怎么發(fā)?”
吳掌柜索性哈哈笑起來,說:“還問怎么發(fā),什么也不用干就發(fā)了。趕緊回家去做這種鞋,多做幾雙擺在這兒,這回你要多高的價錢都有人買了?!?/p>
羅羅鍋不明白。
吳掌柜說:“你在天津這么多年還不明白這道理?做東西的不如賣東西的賺錢。不論嘛東西,沒名分,不值錢;沾上名分,就有錢賺了。我若是不說我腰上這玉件是老佛爺當(dāng)年丟在避暑山莊的,誰買?不就是塊破石頭嗎?現(xiàn)在你的鞋要賣高價,不是你做得好,是中堂大人穿在腳上了?!?/p>
羅羅鍋將信將疑,回去叫老婆、小姨子一起上手,趕出來幾雙,拿出來一擺,當(dāng)天搶光!這幾雙鞋賣的錢,頂他一年擺攤賺的錢。原來這時候整個天津衛(wèi)全知道中堂大人喜歡上他的鷹嘴鞋了!一時買鞋來的人太多,做不過來,只能預(yù)訂。預(yù)訂鷹嘴鞋最多的人是大小官員們。大人喜歡,小人要更喜歡才行。
一年后,羅羅鍋不在南斜街風(fēng)吹日曬地擺鞋攤了。他在東門里臨街買房開店。房子門臉不大,縱深幾間,后邊還有個小院,正好前店后坊,他一家人也住在那兒,取名“羅家鞋鋪”。從地攤一下子到店鋪,還自豪地以“羅”姓為號,也算光宗耀祖了。有位高人對他說:“你這鞋得有個俏皮的名字,既留下中堂大人的故事,又不直接用中堂大人的名義,我給你起一個鞋名,叫‘貴人鞋吧?!?/p>
這鞋名起得好,好叫又好聽,抬了買鞋人的身份,還暗含著中堂大人,絕了!一下子“貴人鞋”就叫響了。賣得一直好。直到光緒二十七年中堂大人病故之后,賣得依然不錯。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原刊責(zé)任編輯:師力斌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