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說來慚愧,我讀書實在很少,一生最好的時間精力都用于逃難打工以及承受強者的壓力,讀書時常有罪惡感,自己覺得偷上帝的時間,偷老板的時間,偷家人的時間。
若說也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已是筋疲力盡或者漏盡更殘,1950年代我寫過一句話:我們是用“殘生”讀書。
對書訊敏感,多少書的名字記在心里,等于風聞美景而不能游,向往美食而不能享。
70歲退休以后才算有了自己的時間,這才發(fā)下宏志大愿,既想“知新”,又想“溫故”。
古人“三余”讀書:夜為日之余,冬為歲之余,雨為晴之余,我曾說還可以有第四余,“老為生之余”。
祖德天恩,老而不死,總算熬到了時候,“殘生讀書”果然應驗。
這時候精力和記憶力都減退了,好在我不做研究,讀書便佳。
老年閱讀我有三大目標。
我在1950年代讀過一些西洋文學名著,我只能讀中文譯本,我讀得十分辛苦,甚或痛苦。
名著怎會如此?當時惶惑莫名。
1980年代,臺灣的新生代翻譯家多人出面檢討他們的前輩,指出早期譯本的各種缺點,我這才知道自己為劣譯所誤。
有人說要讀原文莫讀譯文,這話不切實際,吾人豈能先精通俄文、法文、德文而后讀屠格涅夫、巴爾扎克和歌德?
我的第一批書單就是尋找更好的中文譯本,重讀當年讀不下去的那些名著。
我找到楊絳的《堂·吉訶德》,草嬰的《安娜·卡列尼娜》,金人的《靜靜的頓河》,傅雷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汝龍的《契訶夫小說集》,湯永寬、周克希的《包法利夫人》。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仍是那個誤盡后學的耿濟之!
我愛屠格涅夫,他的小說里往往有中國人熟悉的東方氣氛,譯家分散,幾乎一人一本,也不知高低深淺,只好都買。
到了1960年代,“現(xiàn)代主義”支配臺灣文壇,偶像大師改朝換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金科玉律幾乎全推翻了。
根據(jù)1960年代的憧憬,我委托鄉(xiāng)親楊傳珍教授購書,首先買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譯林版七大冊。
接著是葉廷芳主編的《卡夫卡全集》,十大冊。還有呂同六主編的《二十世紀世界小說經(jīng)典》,四大冊,樓肇明主編的《博爾赫斯文集》,三大冊。
我從圖書館找到李文俊的??思{,志文版的加繆。
《尤利西斯》是出了名的難譯,我把金隄的譯本和蕭乾的譯本都買了。行了,我也只是這么一點兒容量了。
這些譯本的中文大都很“好看”,相信這足以證明譯筆一流。
有些書像《尤利西斯》,像《喧嘩與騷動》,讀時必須放下執(zhí)著,如乘一葉扁舟,無須操槳掌舵,水往哪兒流你順著往哪兒走,憑窗但看時空變幻。
有些書中人物場景40年前耳熟能詳,而今親歷恍如前生曾經(jīng)。
有些情節(jié)恨40年前未見,有些警句又慶幸40年前未讀。
今天讀這些書,既非為了學習,更非為了研究,但觀大略,無須擔心字句是否謹嚴妥帖。
對于我,這些已是“閑書”,讀閑書,人生一樂也。
對我這樣的讀者,譯本好比塑膠奶嘴,譯筆好,含在口中的感覺比較接近母乳的奶頭,流進來的是牛奶,即使奶嘴的“口感”欠佳,只要一直含著,總有些牛奶流入口中。
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老年閱讀,溫故容易知新難,凡是早年讀過的書,今天不厭重讀,有什么新版本、新譯本、新注釋、新考證,也都還能吸收,若是新潮創(chuàng)作,過眼入腦而不能印心,沒多久就忘記了!
也就是說“底盤”固定,不能擴大,可以堆高。休怪老人固步自封,他有生理條件限制,任我是夸父,此時也只有頹然作罷,望著日輪冉冉遠去。
我常勸人四十歲以前多讀書,圈子畫大一點,老年才有很多書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