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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世

2023-09-01 10:31:33劉國欣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3年7期
關鍵詞:妻子

劉國欣

1

如果不認識印筱卿,也許事情就不至于如此,可是想到不認識她,就突然覺得揪心。駱小千把頭埋在枕頭里,想著這一切該如何了結,似乎是突然就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但又在預料之中,他不知道如何解決這件事,也不想去思考這件事。

他們談論“陳凡華”的病已經成為習慣,當然,主要是駱小千在談。“她又開始吃藥”,“她半夜兩點多又發(fā)作一次,都叫了救護車”,“叫她母親來陪著她,我總得做事吧”……每次都是這樣,連印筱卿也開始為陳凡華擔心,她的生命像懸掛在風中的蛛絲,隨時可能乘風而去。一個生病的女人總是令人同情的,她的丈夫經常記掛著她,說給誰都覺得這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畢竟,疾病也可以是一種資本,是一種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至少此時是勝利的。很久了,陳凡華的疾病一直是駱小千的談資,也是別人問候他的一種方式。一個生病的妻子總能引起旁人的好奇,這個故事可以一講再講,似乎講完了,悲傷也就結束了,疾病也就消退了。人人都知道,駱小千愛著他的妻子,是個好丈夫,就連印筱卿也這樣認為,她羨慕著這對夫妻,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們,一個端盤子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資本,因此如果能這樣愛著,也已經是不錯,她的心無所求。駱小千確實是這樣的丈夫,逢人都要說起妻子的現狀,倒不是訴苦,他只是習慣于表達一種對家庭的擔憂,似乎夫妻之間的日益疏離,與陳凡華自小就得的哮喘病有極大的關系。不過,明顯看得出,他愛她,所以要逃離她,一個身體不健康的妻子似乎是一種病毒,必須跑出來呼吸健康的空氣。然后呢?當然是再回去,扮演一個好父親、好丈夫。連岳父岳母和妻妹小舅子都是體諒的,覺得駱小千是不錯的人。

“新出的要求,必須晚上八點到家,否則她就會——”他不說全部,印筱卿也知道,過八點不回去,就會喘不上氣來,昏過去,或者發(fā)癲……就會有生命危險。這個時間,陳凡華必須見到自己的丈夫,丈夫是一劑藥,緊急救命丸。

和大多已婚男人相比,駱小千是不善于說妻子壞話的,他覺得那些說妻子壞話的男人簡直太臟,不可以否定一個女人,這是一個男人基本的素養(yǎng),給妻子體面,才可以讓自己體面。他絕對不會讓妻子當眾出丑,下不來臺,他知道妻子也不會讓他當眾出丑?!八挪皇悄欠N捉奸扯頭發(fā)的人。”這是他對印筱卿說的,同時還補充這么一句,“如果那樣,我們早就過不下去了?!睆膩矶际侨绱耍J識開始到現在,印筱卿都知道,駱小千是個體面的人,與他相關的一切都是體面的,比如她的這個氣息奄奄的妻子,也是體面的,她生著體面的病,喘不上氣來,需要丈夫每晚最遲八點回到家里。這一切多么浪漫。關于駱小千的一切都是浪漫的,都是體面的,有時印筱卿不由會產生嫉妒之感,她覺得自己努力去做一個體面的人,卻從來無法體面起來,對一些人體面太需要耗費力氣。不過,她在努力地走向體面,也正是因為努力地追求體面,才得到駱小千的欣賞,才有了兩個人之間的交往。

眼下,駱小千與印筱卿來往已經三月有余,認識當然將近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是危險的,越是危險越需要穩(wěn)定,所以要建設好彼此的心理,這樣才能進退有余,左右有據。就目前來看,印筱卿懂事有余,她尊重他,同時也尊重他的妻子,而這,正是駱小千需要的。畢竟,這是他們兩人共同的事。如果駱小千在印筱卿面前連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他會覺得自己很失敗,會感覺到整個生活有了障礙。以前的那些女人就不一樣,她們會得寸進尺,但印筱卿不一樣,所以想如果可以長久一點兒多好。在印筱卿面前,他還能做個就像在公眾場合那樣有頭腦的體面的人,還能對她說說自己的老婆,這點駱小千感覺很好。他絕對不能讓陳凡華有什么損失,在別的女人面前受辱,即使她不在跟前,這點兒尊嚴也要給她。他懂得這個道理,夫貴妻榮,反之也是亦然,妻子的身份即便是個牌位,也應該值得尊重,何況陳凡華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這是三個小時以前的事情,那時候兩個人對坐著,吃著印筱卿叫來的外賣,在印筱卿租來的房子里低低地說著這些。對于這種關系真是一籌莫展,分舍不得,在一起又有陳凡華,夜里總要回去的,但因為相愛,兩個人還在艱難地維持著。印筱卿是個很體諒別人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何況還有新鮮。駱小千本來不想說八點這個時刻的,他想說的是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就決定不再來,永遠不再來,但是他無法說出口。此刻,已經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三個小時前他離開這座房子,現在,又回到這里。也許以后永遠不能來了,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三角形失去平衡性,一些問題一勞永逸地被解決了,一些問題卻剛剛展開,所有知道一點兒或者知道一切的人,將對他形成責難,即使沒有人說什么,但是事情已經發(fā)生。

愛如何定義,一個人人到中年也未必下得了定義,駱小千問自己愛眼前這個人嗎?如果不愛,為什么像受了地心引力的支配,在事情發(fā)生之后,仍然回到這里;如果愛,為什么感覺此刻像是一種告別。駱小千站在印筱卿租來的五樓房子的門口,幾乎是機械般的伸出手敲門。

印筱卿不會知道他會又一次返回。當打開門看到他的時候,她覺得一切的絕望有了希望,似乎看到許久一籌莫展的問題有了出口。

他的手像發(fā)情的獸一樣在她身上挪動,甚至等不及她關門,就把她橫著推進房子。然而,等兩個人坐在房間床上的時候,他又迅速地擺脫她,頭埋進給他準備的枕頭里。

女人是很容易獲得的,駱小千一直有這能力,他懂得她們,從小就懂得,山村長大的經驗讓他知道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做小伏低。但是,一些女人才是珍品,才會是無價之寶。而另一些女人,她們會用男人對她們的愛阻擋你、牽制你。大多的女人都是這樣,這副德行,她們太難以滿足。一旦覺得男人有需于她們,她們就會溫柔而又驕矜地一步步說出很多要求,無論是床上還是地下,她們的那些要求有時要花很多錢,有時則要花很多精力。駱小千在有點兒錢之后也不愿意為其他女人花很多錢的,因為他不想培養(yǎng)她們的胃口,何況開始的時候他并沒有多少錢。駱小千小時候承受過太多貧窮,父親去世早,母親帶著他這個拖油瓶又嫁了一次,當然又生了,繼子與合法婚生的親子女的待遇在一個家庭的地位可想而知,唯一應該感謝的是,即使繼父非常反對,母親也堅持著供他讀到大學,上大學后他貸款發(fā)展自己。沒有人像他那樣貧窮過,所以即使有錢,駱小千也還是審慎的,一直記得貧困那些年,看起來無所謂,可是曾經令他那么痛苦過,就像血液里缺血、空氣里缺氧、嘴巴里缺食物一樣,他對錢的饑渴存在于他的記憶里。一個人在成長的早期如果受過金錢的饑餓,不斷在人群里掩飾自己的貧困,成為個人的一場曠日已久的戰(zhàn)爭,那就是他一輩子的貧困,無論他以后擁有多少,都補不上。此是旁話。駱小千知道,通往女人的道路不是一個男人為女人付出什么,而是讓一個女人進行愛的投資,看女人付出什么。女人是愿意被馴服的,她們天生希望被拴著,被戒指拴著,項鏈拴著,耳環(huán)拴著,手鐲拴著,腳鏈拴著,高跟鞋拴著……她們希望活在一種約束里,借以體現她們的存在。大多的女人都是如此。大多的女人又太貪婪了,她們要得太多,駱小千想給的太少。

所有的事情都必須為他的寫作讓路,陳凡華不像別的女人,因此婚姻堅持到現在。她實在太適合做妻子,有時候駱小千自己都覺得竊喜。寫作如此神圣,他的寫作更如此神圣,一定程度是因為陳凡華賦予的,她從來沒有動搖過丈夫會成為一個偉大作家的信心,她的丈夫在她心中擁有的地位至高無上,一切,甚至包括愛情和婚姻,都可以犧牲的,無條件地供奉這個神壇,才能一輩子有所收獲。

此外,駱小千是要感情的,他尊重自己的感情,也尊重其他女人的感情。因此,他不喜歡那樣的身體關系,男人們在歌舞廳、按摩店等地方鬼混到半夜,連別的女人的名字都叫不清,依靠著一點兒錢贏得交換。他不喜歡把錢花在這些地方,從來沒有,一次都不會有。這是他給陳凡華的保證,也是他給自己的保證。他覺得這是不干凈的,身體衛(wèi)生是一個原因,主要是精神,動物一樣,太惡心。人是需要有感情的,要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這是他的原則,也是他立身的根本。確實如此,印筱卿也這樣認為,那些靠著身體賺錢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感情的重要性,她們的存在價值等同于鈔票。也因為這點,駱小千是不喜歡給女人花錢的,他喜歡將所有的錢都交給陳凡華,對印筱卿也是這樣說的,一個男人對妻子最好的保證,就是將所賺的錢都交給妻子。這也客觀表明,駱小千是不在乎錢的,他愿意將錢全部交給女人;同時也表明,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往,駱小千是不會給女人花錢的,除了妻子,如果做了駱小千的妻子,則是有權花他的錢的。至于是不是因為吝嗇于金錢的付出,則是另一回事。

印筱卿知道,也能接受,開始就說得明白,做不了妻子,那自然也就不可能花駱小千的錢。其實這不是接受問題,說這就有點兒俗。至少她知道如果連這事都向別人說,駱小千是會不高興的。駱小千不喜歡談錢,他更不喜歡女人和他談錢。

2

駱小千離開印筱卿已經十二點,是夜里十二點,比預定的八點超過四個小時,是他自己拖延的,而不是印筱卿。本來說好八點離開,但是當駱小千穿好衣服說必須得回家,陳凡華在等他不然又得說一堆謊言的時候,印筱卿表現得很無奈,駱小千等著她哭出來,但她卻盡量克制著自己。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不提要求的女人往往得到的更多,關鍵這一天,還是印筱卿的生日,他是兩個人歡愛過之后才聽她說的,說感謝他居然今天來。他以前也問過她生日,但并沒有記住,今日誤打誤撞,也沒有什么準備,倒讓印筱卿覺得感激,親密的時候也極盡承歡,看得出是喜悅的,因此他才推遲又推遲。

看她那么開心,又不忍心早早離開,明明是穿了衣服的,又坐著開始吸煙,說是抽支煙再走。印筱卿巴巴地看著,看得讓駱小千很難過,他知道這種現狀得趕快結束?;氐郊依铮惙踩A是悲傷憤怒的;在這里,印筱卿是既歡悅又哀傷的;眼下對自己,分明是踩高蹺。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永遠不再來,不是八點回家,遵循一個要求或許諾,而是結束,徹底結束。他知道,若離開陳凡華,就像去撞婚姻的籬笆,自己也會頭破血流的,更何況陳凡華離了他,很可能活不下去,這點他不是不明白。即使是一段真愛,讓他成為殺人犯他也是不愿意的。然而,繼續(xù)現在的生活,就要不斷縫補謊言,進行夫妻之間一次又一次絕望卻貼心的談話——日子會好的,一切會回到日常生活的,沒有什么絕對的情感,結發(fā)夫妻是可以白首的,總之,會共享花圈與墳墓。駱小千在心里想,真他媽是詛咒。他懂得他不能擺脫陳凡華,婚姻的籬笆早就扎緊,誰都不可進來,這是夫妻要共同承擔的義務,也是陳凡華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力量。

不能不說,駱小千是感激陳凡華的,他想到她還覺得溫暖,她曾經給他那么多,甚至今日的自信,包括名望和地位,都因她而來的。

在認識陳凡華時,駱小千已經大學畢業(yè)并參加工作,但并不是個自信的人,駱小千知道,是陳凡華的愛情給了他自信,讓他知道他也可以“攫取”這個世界,顏如玉與黃金屋,他也可以輕松獲得。前面已經說了,駱小千有個極為凄慘的童年,父親很早就去世,母親改嫁,又生了一群孩子。母親本來是可以不改嫁的,但就連家里的兩間房子,都被叔伯收去,說是祖上的,明顯是欺負孤兒寡母,又是上世紀60 年代中期,如果不改嫁,生存也是問題。然而,嫁了也是一樣,女人還是活在男人制下,但要強的母親還是努力將他供到大學。駱小千感激母親,他覺得母親是個偉大的女人??忌洗髮W后,一切才有所改變,寄人籬下的日子才變得有所尊嚴。駱小千對那些心懷叵測專門盼著他不好的親戚頗有了解,甚至包括他繼父,他為在自己兒女面前有個托辭,常常說兩個親生的子女不如這個繼子吃得了苦,平步青云。繼父的其他親戚,也是如此,過年來家常常進行有意無意的閑聊,意思是駱小千正是因為經歷了父親小時候的苦頭,才獲得現在的好生活,考上大學。他們談起他來都滿面紅光,似乎已經先于他替他確立了通往未來的寬闊大道。這些人不管有沒有過恩情,都要他記住他們,因為他們的祝愿是好的,萬人嘴里有福,他已經是個有福的人。就是這些人,他們認為幾個家庭的失敗養(yǎng)育著他,滋養(yǎng)他,他肯定會有一個遠大的前程……一些時候,他們甚至覺得是駱小千像火苗一樣剝奪了繼父家墳頭上的風水,讓他的弟弟與妹妹沒有能力考到大學。這些學業(yè)夭折者的悲慘景象更使駱小千充滿發(fā)憤圖強的決心,他暗自發(fā)誓,一定要竭盡全力保持勝利,以便讓這些說風涼話的人徹底不敢再說風涼話。

駱小千愛他的母親—— 一位大地上的農民,他以他有這樣一位母親而自豪,也為有這樣一位母親而傷悲,早在他小時候就開始?,F在,母親盡管去世多年,想到母親還是有這感覺,苦難的母親曾經給他太多的愛。她以她的肚皮而聞名,曾經前前后后生了十個孩子,活下來的卻只有三個。駱小千常常覺得時代對他母親這一代太虧,對自己這一代也虧,但最終后來有個補救,畢竟自己考上了大學。

認識陳凡華是偶然的,大學時候他偶然獲得的一次全國性的大學生小說征文一等獎,讓他名聲大振,振到在另一個省城讀書的陳凡華也聽說了。后來在自己工作的縣城見到陳凡華,喜歡文學的陳凡華得遇真人,兩個人開始經常談論文學,不久就談起戀愛。說起來,也是這次獲獎讓他初步踏入文學圈,認識了一些只有在書本上才看到名字的作家、畫家、演員等,認識了這些“名流”。領獎活動是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會堂舉辦的,接著還有幾天到北戴河的度假旅游作為附贈。二十幾歲比同屆學生大兩歲的駱小千一直都覺得自己只是因為貧窮才被耽誤,并不笨,這次活動大大激發(fā)他的野心,名流們出場時候的景象震撼了他。他們從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車里緩慢款款而出,等待著鏡頭拍攝,然后步履輕盈地穿過旋轉大廳,走入樓梯,接著進入正堂,彼此開始瀟灑又隨意地攀談(但看得出,非常嚴肅和深入)……他們的生活方式也是令人羨慕的,包括早上吃自助餐,他們優(yōu)雅安靜地小聲交談,害怕膽固醇增高,小心地剝掉蛋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外面的蛋清。蛋黃則被扔掉,像一個小黃圓球一樣被拋棄在小碟子或小碗里;吃水果也是一樣的,他們小心地攝取,以顆或克計算,哪怕因此剩下很多,比如一個蘋果只咬掉三四口,他們也絕不會多吃的?!懊款D飯要吃綠葉子菜,要吃魚肉蛋白,也要考慮攝入陸上動物的脂肪……”大家彼此交流著健康心得。駱小千是人生第一次如此攝入營養(yǎng)學課程,他發(fā)誓他要成為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家,此后多年他一直這樣努力著,努力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名有名譽和地位以及懂得規(guī)矩禮節(jié)的人?,F在當然算是大器晚成,但畢竟也才五十多歲,以后有的是成長的機會,有的是時間享受生活。

陳凡華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繼續(xù)大學的寫作,不能不說,是陳凡華培養(yǎng)了他,打造了他。妻賢夫禍少,他一直這么認為。

陳凡華不愿意接受社交,縣里那份在政府辦公室做秘書的工作辭掉之后,搬到省城來,她就沒有找過任何正式的工作。陳凡華討厭社交,她說在人堆里不好,一個人應該回到自己的世界。這當然有駱小千的暗示,本來嘛,縣里的工作有很多應酬的場合,縣城小,但外部世界廣闊,道路四通八達,經常有省級市級的人來檢查,年輕職員們不陪著,難道讓四五十歲拖家?guī)Э诘呐藗內ヅ??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陳凡華還是一個樂于交際的人,自從與駱小千結合,就不一樣了。駱小千喜歡她在人群里的樣子,靦腆害羞的大姑娘,不像別的那些女人,以為見識多了,說話沒遮沒攔。

他們是自由戀愛。見面,吃飯,談論文學。他們是在飯局上認識的,多吃了幾次,多談了幾次,就出了感情。因為名字里有個“華”字,所以駱小千就叫她“花兒”,他說她是一株安靜的植物,要到自己的土地上來。于是,她就到了他的土地上扎了根,還沒有領證就懷了孩子,接著就結了婚。駱小千說不用辦婚禮,新人嘛,要自作主張,父母不能干涉。陳凡華的家人雖然不樂意,但女兒樂意就行,應該尊重她的主張。

時至今日,駱小千對陳凡華仍然充滿感激。她給了他一個妻子的溫柔,還給了他一個兒子,一個家。比起駱小千清貧的家庭來,陳凡華本來就有個可靠的家庭后方,無疑也分享給了駱小千,讓駱小千減輕很多負擔。

兩個人,一個是農民家庭一個是工人家庭,90 年代,差距一目了然。他得時不時地給家里一些錢。20世紀90 年代的單位,并沒有多少錢,好在夏季單位發(fā)西瓜白糖,冬季發(fā)一些米面油,是可以帶回家讓母親自豪一下的。陳凡華家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親在鐵道上工作,干著升放柵欄和監(jiān)督行人不要越過黃線的體力工作。他算是國家工作人員,對子女而言,是個福利老人,不會有經濟負擔。考上大學的時候,家里的叔叔伯伯就和駱小千說過:“以后要娶城里人家的女兒,最好縣長的女兒,這樣才能有出息?!蹦菚r候《平凡的世界》正熱播,年輕人都人手抄一本,年老的每天干活兒的時候在廣播里都聽見過,他們知道農村人也是可以有作為的,縣長的女兒不是想不得,只要敢想就是可以的。上世紀90 年代,那是打拼的年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做,村里人鼓勵駱小千要敢想敢干。陳凡華之前,駱小千談過一個教授人家的女兒,他和陳凡華炫耀過,也對印筱卿提起過。這些輝煌的歷史,他都是要說的,真摯而誠懇。他說雖然是教授家的女兒,但由于讀了太多言情小說,每晚吃飯都得他陪著她。大學里嘛,有的是時間,但畢業(yè)那年面臨著找工作,而且他又兼任一個社團的社長,需要到省城去參加活動。“結果,你猜怎樣?”他對印筱卿說。印筱卿自然猜不來?!巴ㄍ覀兯奚岬穆酚幸蛔L廊,兩邊植滿樹,頂層是爬山虎。大學校園嘛,仿佛就是給青年男女提供戀愛的地方,一切都朦朧?!瘪樞∏н@樣鋪排過,印筱卿現在還記得。印筱卿是個不喜歡鋪陳的人,就要他快說結果?!拔一厮奚岜亟涍^這個長廊,那天回來已經很晚,是夏天。我還沒有走到長廊就聽見她叫我,路燈下看她慘白的模樣,覺得太可怕。我還沒有抱住她,她就摔倒了……”駱小千中間還說了很多,最后才提到,他出去的這幾天女朋友就沒有吃過一口飯?!八偷结t(yī)院吊了三天氨基酸和葡萄糖,連她同城的父母都驚動來。就因為這件事我覺得不可再好下去,趁著畢業(yè)分了手,還鬧騰過好一陣子,找到過單位來……”駱小千說真是同情這癡情的女人,那時候太年輕,就容易不吃不喝地給愛的人顯擺,以證明在乎,確實是言情小說看多了,以為為一個人獻上生命會贏得等同的愛,實際可能只讓人躲得更遠?!澳贻p女孩子,還是不懂得生活。”這是駱小千的原話。他就是要說給印筱卿聽的,印筱卿知道,他的意思是他才不受女人要死要活的威脅。

駱小千結婚不久就明白,他是陳凡華的土壤,陳凡華依賴他才可以生存,因為很快,陳凡華就形成了對他的絕對依賴,絕對服從。一個讀過大學的女人對丈夫絕對服從,也是新鮮的,這可以增加男人的自信。要知道那是上世紀,90 年代,大學生還很少。前些年不得不說是幸福的,夫唱婦隨,一切都好,等到他明白這是一件不幸甚至會危及生命安全的事的時候,已經無法脫身。甚至駱小千有時會陷入那樣的懷疑,當時為了成全他在省城有更好的發(fā)展,妻子辭職與他雙宿雙飛,帶兒子一起,也許正合她意,永遠不必再對著人群經常說話,躲在家庭的城堡里就是躲在天堂。她是信任他的,所以,他一直被這份信任感動,但一個女人完全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安身立命,即使是以夫妻的名義,也還是讓人覺得厭煩和無力。因此,這些年,在走出經濟的困境之后,他開始不斷地逃避家庭,經常時不時地走出家門。他需要聽眾,需要集體活動的刺激,需要一種無拘無束。也許,這是一種中年人的新陳代謝,過幾年就好,駱小千靠著這樣的話語安慰自己。

近些年,因為陳凡華的病,他往外面跑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想跑出去溜達的心思卻越來越強烈。有一些活動還是不得不參加的,這是他對陳凡華解釋的。他沒有解釋他也喜歡高談闊論,也喜歡有聽眾,他解釋的是一個家庭的經濟決定上層建筑,而他是那個既得照顧下層又得建設上層的人。他說他不光需要用文字駕馭千軍萬馬,編織故事,他更需要在人群里制造香水效應,不斷作報告,向著人群展開攻擊挑釁或者溫柔撫慰,這樣才能讓讀者記得自己,這樣也才能獲得更多的報酬。

陳凡華本來就是一個夫唱婦隨的女人,只要他不離開她,一切都是可以的。他早就做過保證,沒有人會妨礙他對她的絕對感情,這種感情是從少年夫妻一路走過來的,理所當然不該更換。陳凡華起初是認可的,但是,卻越來越需要吃下更多的藥物,脫發(fā)和尿頻也越來越嚴重,醫(yī)生說這是哮喘的伴隨疾病,都是可以緩解的,但要保持心情放松。隨著陳凡華吃下越來越多的藥物,她也越來越容易動氣,夜里兩人相眠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和他道歉般的說過:“應該就幾年,更年期綜合征?!彼纳砥谟袝r好幾個月不來,有時又一來半月一月,這也是要吃藥的,因此駱小千說自己更應該出去。家里常年彌漫著一種不健康的中藥味道,到別人家里似乎身上還隨時聞得見,可生病是正常的,駱小千也理解,他理解陳凡華的病,也就要陳凡華理解他要出去的渴望,出門才有活路,才會有更多錢。

陳凡華有個讓人羨慕的家庭。陳凡華的父親初次與他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明顯可以感覺得到來自這個家庭的壓力。這個鐵路工作者,培養(yǎng)了三個大學生。陳凡華最大,因為懂事,大學讀師范院校,畢業(yè)教了兩年書,接著因為材料寫得好,被縣長看上,轉行做了縣政府辦的秘書;小舅子畢業(yè)于醫(yī)科大學,在駱小千與他姐結婚的時候,他已經是省城那家最大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眼看著事業(yè)蒸蒸日上;至于陳凡華的小妹,一表人才,航空公司工作人員,到哪里都能在機艙上給家人預留個好座位……陳凡華帶駱小千到自己家第一次喝酒的時候,駱小千確實覺得高攀了。那時候他們都還住在老家縣城那條街上,駱小千住的是單位分的房子,陳凡華則是住自己家的房子。陳凡華的父親并不是一個很能說話的老人,那時候其實也不算老,快六十歲,鐵路上當著個小領導,在縣城里也算是說一不二的人物。駱小千不是沒有下過一番苦心的,讓這樣一個人物將自己的女兒心甘情愿嫁給一個大山里出來只有一份工作而沒有一點兒存款的人,是需要勇氣的。這中間陳凡華肯定通過自己的母親說了不少好話,但后來這么多年駱小千也知道,他們更多是因為在乎陳凡華才同意的,他們怕她從小的哮喘因為受了氣再次發(fā)作,所以盡力順著她,即使內心十分不同意這門婚事,但還是為他們準備了新婚的被褥等必要嫁妝。那時候駱小千就知道,岳父是一個容易給人壓力的人,使他迫切地想做出什么成績以博取岳父的歡心和認可。在他的村里人和母親看來,考上大學并且大學畢業(yè)能分配到一個國家單位就已經是萬幸,找一個同樣是國家單位的人結婚更是令人嫉妒,他的那些在村子里的堂兄弟不能不說是嫉妒他的,他們倒也不是嫉妒他的職業(yè)和老婆,因為這些都是憑他的本事得到的,他們嫉妒的是他的運氣,居然娶了這么一個能幫扶他的妻子,他們覺得他前途無量。就因為這些,他一直想證明給他們看,他覺得要不斷發(fā)展證明自己。

那些年他對自己常常說的話就是忍耐,他覺得自己在天是一只鷹,在地是一匹馬,而且他屬相為馬,無論是一匹馬,還是一只鷹,都必須等待,然后爆發(fā)。

生活得練平衡術,駱小千知道,結婚時候不是沒有平衡過陳凡華的家庭,愛情是一回事,結婚是另一回事。二十多歲,更多是身體的吶喊,如果說有多愛誰,根本談不上。他知道,若想步步高升,非得采取一些謀劃和手段,結婚是其中一種,必須是雙職工。否則,即使再愛一個女人,也很容易在無職業(yè)的妻子和孩子的拖累之下落到生活的地平線上,他那些找了鄉(xiāng)村漂亮溫柔的女孩子的同學們就是如此,在自己二十七歲結婚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或兩個孩子的父親,吭哧吭哧地在生活的地平線上拉著犁鏵。眼看著以后幾十年也就那樣,小縣城里過盡一生,除非有個突然的轉機。否則,靠那點兒固定的工資養(yǎng)著一家三四口還帶著農村的那些窮親戚,沒有指望。駱小千比誰都清楚,如何平衡一個家庭蘊藏的能量,如何不讓平庸的生活將自己拖垮。

陳凡華是理解他的心思的,她用一個女人的善良體諒著他,因為她愛他。陳凡華身材苗條,或者可以說瘦長,溫柔善良,雖然出身于鐵路工人的家庭,卻并不世俗,考上大學,沒有靠父親的靠山做安排,分配到縣中學當教師,后來到縣政府辦做秘書,接著成了他的妻子。她用各種尊重和體貼表明,她是有理由同他結婚的,他值得這樣。他何曾沒有歡欣過,覺得自己娶對了人。

那些年,他們夫妻兩人肩并肩、牙咬牙地往前沖,相信靠著彼此的加持可以出人頭地。小縣城的人都知道,即使他們雙雙前后隔一年辭職到省城發(fā)展了之后還經常說起,這一對夫妻就像百米沖刺的運動員,雙雙一起在跑道上往前奔,互相鼓勵,彼此嘉勉。在縣城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將其他那些夫婦遠遠甩在跑道后面。盡管他們倆一起在跑,但是并不互相妨礙,人人都覺得這是奇跡,夫妻居然可以做成那樣,妻不是夫的后腿,夫也不拉妻的前腿,他們就像一個人,只有兩條腿,跑在生活的跑道上。也因為這樣,當多年之后,駱小千的盛名從省城遠遠地傳來,縣里村里的人都說那時候就有這跡象,這是一對不尋常的夫妻,他們可以在一起做成一切。在公共的社交場合,他們也往往不謀而合地能同時說一樁事,同時贊美一件事物,會竭力維護彼此的榮譽和面子,不管別人是尷尬還是羨慕,他們反正總要說下去,耳朵對耳朵竊竊私語下去,像一對總在熱戀的情侶。太多人羨慕著他們,伉儷情深,報紙上都是如此描繪他們的。

縣里的人只知道他們成功了,不會想到他們現在還在奔跑,這場夫妻之間的運動從來沒有停止。對于駱小千來說,陳凡華是妻子也是母親,她指點著丈夫保持對人群的警惕,不要砸進人堆里把自己砸死,她同時訓練他繼續(xù)提高自己在世生存的本領,要謙遜,如果做不到,至少要做到假裝謙遜。鐵路人家的女兒,知道分秒和分寸對于生命的重要性,她時時教育著他,這無疑是愛他的。她在師范學校學過心理學,工作的時候也自考過心理咨詢師,她認為這門功課指點了她的婚姻,給了她很多實在的好處。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都沒有浪費,一切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工作的這些年,她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不斷攀爬,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本書。情欲和酗酒為她鄙視,這是許多作家的嗜好,但她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真正偉大的作家,應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就是這樣訓練他的,直到把他訓練為一個白日寫作就像白日上班的作家,筆下的字句如同河流,汩汩流出。她作為他的文字的檢驗者,會不時給他提出一些出彩的建議或要求。

駱小千喜歡夫唱婦隨,人人知道,他背后有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幽默而有才華,時時給著他靈感。他相信,獨木不成林,必須將日常生活成神話,而神仙眷侶就是其中的一種,妻子一定是個合謀者,何況,夫妻感情本身就不錯,他愿意在人前打造這樣的形象,他仰仗于一個女人而成功,這是那句名言的驗證:“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站著一個偉大的女人?!?/p>

作為男人,駱小千知道,要給陳凡華面子,這是夫妻兩人多年經營的結果,必須這樣。他知道他才不是那樣的男人,那些發(fā)跡就拋棄妻子的男人。他知道他不是負義的人,“結發(fā)夫妻,恩愛不離”,這是他寫給陳凡華的字,每年領結婚證的日子都會寫一次,鄭重其事。

陳凡華是他一路順利升級的身份證,是他的吉祥物,是他飛黃騰達的明證,向上爬并且爬得成功的明證。如果不是陳凡華,駱小千知道,自己可能只是縣里宣傳部門的一條喇叭狗,還在寫著各種資料,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她是他的妻子,理應獲得他的尊重?;橐龅膶嶓w是房子和妻子以及孩子,他把她放在那間處于二環(huán)路的房子里,地鐵可以直達。一切他的榮耀她都可以享受,這是他的時代,也是她的時代。新生活在好幾年前就開始了,那時候他獲得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肯定,拿了幾個大獎,經常被邀請出席各種活動。在各種場合里,他都是要直接或間接地展示一下自己美滿的家庭生活的,可以說,無論人前還是人后,駱小千對陳凡華百般柔情,他自身有時都覺得感動——糟糠之妻不下堂。

女人是偉大的。在他一本又一本的書里,他這樣寫著。后面一句是:妻子是更偉大的。這些正是他為了自己和家庭的美滿做的種種表示,以便證明他們共同生活確實是單純靠著愛情。他這樣做當然也是一種證明,除了向妻子,也是向其他的女人,那些躲在角落里覬覦他或者他覬覦的雌性蟑螂,誰也不會獲得這種贊美,沒有一個,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陳凡華讓路。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陳凡華越來越不愿意出現在人群里,在人群里,夫妻倆本來是光彩奪目受人尊重的,但陳凡華會在突然之間發(fā)病,喘不上氣來,最主要的是,她的臉部會時不時地進行不由自主的抽搐,神經官能癥,也是由哮喘引起的。人群里,駱小千得隨時待在陳凡華身邊,否則,只要她陷入一種短暫的緊張情緒,那種被什么揪住神經的表情就會表現在她臉上。她左臉上的顫動有時連自己都感覺不到,但旁觀者會覺得心驚,尤其可能嚇到小孩子。這種情況是駱小千偶然發(fā)現的,病情越來越重,他比誰都清楚。

那次是一個正式的場合,忽然之間陳凡華就陷入那樣的窘態(tài),左臉抽搐著說不出話,她假裝吸鼻子用紙巾擋住了面孔。駱小千就在身邊。他是突然感覺到她翹起的左半邊臉的,準確說是左邊的半張嘴,隨著神經的抽動跟著翹起來……那凸起的一塊兒似乎不能受主人的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像個紅蟲一樣要爬到眼角去。陳凡華假裝咳嗽著,用手擋著一面,而這凸起的一面則完全落在丈夫的眼里。駱小千不知道是如何承受這幾分鐘或者幾秒的。他生怕別人也看到自己看到的這一幕。駱小千知道,如果一些好奇的人不小心拍下來傳到網上,這一定是妻子無法承受的,她會恨不得因此死掉。陳凡華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怎樣都要體面的,體面是一種尊嚴,一個人畢生的追求就是盡可能讓自己體面,這是一種外在形式,卻同時也是內在要求。他知道。不過,很快,離開眾人所在的廳堂的時候,她臉上那抽搐的部位就恢復了,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后來有那么幾次,都是突然發(fā)作的,陳凡華的臉會一下子失去平衡,左嘴唇朝臉頰上部傾覆,似乎要爬到眼睛那里去。

駱小千不是沒有擔心的,他們也看醫(yī)生也檢查也吃藥,進的是陳凡華弟弟陳凡中的醫(yī)院,也就是省城那家最好的醫(yī)院,他雖在顱腦科,但他認識醫(yī)院里神經科的醫(yī)生。一切片子都展示了一種健康,給出的建議就是要多休息,注意從飲食、心情和休息上調節(jié)。沒有辦法,只有去看中醫(yī)。西醫(yī)拍片,中醫(yī)治療,長期以來如此。藥物似乎是一種安慰,不吃就會發(fā)病,吃著卻只能減輕,無法根治,因為停了藥又會有新一次輪回。

忍耐些。駱小千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他知道婚姻生活已經不能使他滿足,何況又有了印筱卿,但陳凡華這種情況,他不愿意自己充當殺人兇手,一個不愛護生病的妻子的男人,是不配擁有幸福的,他暗暗地這樣認為。然而,生命又像在懸崖上行走,要的就是這種危險的愉悅,這種冒犯和越軌,想到這一點,他又覺得應該追求本心的自在。有時候,他把自己對印筱卿的感情歸于一種生理上的沖動,而對妻子,才是精神上的,崇高而圣潔,不容褻瀆。他也知道,這種生理需求讓他太過不幸。精神忠于妻子,因此每天無論多遲都會回家,但生理忠實于印筱卿,所以每天有離家出走的沖動,一想到這點,駱小千就覺得做男人太難了。他覺得“誠實”這個詞是個畸形的詞,撒謊反倒有著某種真實性,是個需要被重新定義的詞。因為,客觀而言,對于陳凡華來說,駱小千知道,必須用謊言上供,才能給得起她想要的幸福,某種程度當然也是給得起自己幸福。欺人又自欺,卻可以達成一種形式上的完整,這真是荒謬。一切分界的事物人們都在暗里跨界,而跨界是有后果產生的。多少人在等待那個后果?坐在出租車上急于往家里奔馳的駱小千這樣想。

3

小區(qū)的門不讓出租車進,所以到了小區(qū)不遠的小公園,駱小千就讓司機師傅停車。他想看看樓上,從公園這邊的門可以一覽無余。進小區(qū)有兩個門,一個側門,一個正門。回家晚了,駱小千就選擇從側門進,因為側門可以看到房子的三面,而正門只能看到一面。

搬到這座城市快二十年了,一直住在這套房子里,一條大街與小巷的交會處,2000 年時房子還不貴,夫妻兩人用工作多年的錢一次性買好的。一套房子住了近二十年,應該算是老房子了。共七層,沒電梯,駱小千家就在頂層上,好處在于頂層上可以直接上到樓頂,撐個大遮陽傘夏日傍晚喝茶最愜意,附近又是機場,夜空里看飛機起飛和歸來總有一種渺茫的詩意。不過,住進來后,樓頂一直沒有撐起大遮陽傘,倒是搬了一些草盆花缸,植物茂盛,時有流浪貓往來,別有情趣,像在城里過起了田園生活。有客人來,自然免不了炫耀一番。舊式的房子,尋常的七層小樓,白體白帽,雖然欄桿像是保齡球那種樣式,多年下來,亦看不出有什么出彩了,唯一的好,就在于陽臺上,一方天地遮掩寒酸。駱小千是知道的,應該換個房子了,但這些年雖然手頭也有一些錢,但他總覺得留給兒子出國用,對于購置房屋提不起興趣。何況他一貫認為,房子住久才是家,這是他給妻兒的理由,深層理由在于他是信風水的,當初在這個地方買房子,也是聽了縣城唯一的寺廟里那個老神仙的話,說他是文曲星下凡,命里缺錢,但到有金的地方就可以補救。他高考那年也找這老神仙算過,姻緣無定時候也是聽他決策的,說小兩歲的陳凡華可以補他命里的缺口?!靶∏铮∏澜?,總不如大千,但繁華則命定,遇凡則華,遇華則繁……”駱小千對這個老神仙崇拜有加,他后來在省城買房子,首先看的就是帶金字旁的地方,以為是錦江區(qū),但看了半天錦江區(qū)沒有帶金的小區(qū);沒有想到后來居然找到這么一個剛建好的小區(qū),直接就叫金沙,金粉金沙,而且在金牛區(qū),這是命里的。后來他也去還過愿的。老神仙近幾年才死的。就像一盞指明燈,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小縣,駱小千都會因此若有所失,如果老神仙活著,說不定連印筱卿這個迷津也可以指點。駱小千是想抽身,他知道必須如此了,但年輕女子的血液,加上那沒有欲求只承歡當前的笑臉,他擋不住。眼看著就老了。已經死掉的一個西北作家,說自己四十歲之前沒有經歷女人,四十歲之后要瘋狂彌補時代對他的虧欠。駱小千也是這樣的,他總覺得自己青春不得志,明明高考考得好,可是因為那幾年的政策,卻只能填報省里的志愿;明明自己大學畢業(yè)可以有很好的發(fā)展,卻沒有趕上自己的北上廣自由行,被按照政策打回原籍,即使是分配了。然而,年輕人需要廣闊的天地,不是上山下鄉(xiāng),不是將青春荒蕪在一座一條街幾個人的小縣城。不得不說,駱小千覺得時代虧了他,他要補救,即使回不去青春年華,但總要在一些事情上做點兒修改,女人是一種。

他一邊從小公園穿過馬路往家走,一邊抬頭往最高樓上望,不需要數,第三四個窗口就是了。盡管他知道可能陳凡華并不在樓上看著他,但他還是做得很謹慎,使人看不出他在抬頭往高處看。他近來覺得有點兒腿疼,也許老之將至,但他還是裝作邁著輕快的步伐,竭力顯出蹦蹦跳跳的樣子。一直如此,他需要制造這種假象,回家是歡悅放松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也許是面對病妻的一種偽裝,他要告訴她,他需要她。街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駱小千沒有掏手機,借著路燈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已經近一點。司機明顯趁他打瞌睡繞了點兒路,怪不得多掏了十元錢。他知道夜里十點之后本來就收得高,根本沒有想到被繞路。駱小千有點兒慌張,他希望回到房間最好陳凡華是睡著的,這樣就不必細細回答,第二天隨意說就可以了,就說喝了酒。如果陳凡華已經睡著,他就可以回到房間裝作回酒,再喝一兩杯,就更可以解釋,反正他是如此做過幾次的,說是外面沒有喝到位,要回酒;她也知道吸煙喝酒多靈感,女人不該管太多。

窗簾分明拉了半面,一間沒有拉。房間里有光,不是屋頂壁燈,而是小臺燈,似乎亮著那么一盞,不清晰,因為分明是窗簾那里擋住了。為了確認,駱小千又繼續(xù)抬頭往上看,他忽然覺得懊惱,因為分明看見陳凡華的身影,她在那里站立,明顯是搖動著身子的。嗯,她在等他歸來。這一點他有時甜蜜,有時討厭,甜蜜無須解釋,討厭是因為感覺到了一種威脅。他已經看出了結果,所以不再抬頭,但還是漫不經心地往家走,很快就繞過其他樓進入自己家那棟。

一邊上樓一邊想,要說怎樣一個謊,可千萬不要露出虛假來。他知道的,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要讓別人信,首先要自己信,生活也是如此。對,他忽然之間就決定,要說這段時間關在家里久了,又擔心著凡華的病,所以就一個人去廣場坐了坐,想了些事情,居然靠著座椅睡著了,那座椅真是舒服,改日帶凡華去。她如果惱了,他也就裝得惱了,然后抱著枕頭睡就是,夫妻嘛,床頭床尾的,只要回到一張床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說謊還不如不說謊,這是印筱卿的口頭禪,男人最應該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尤其面對女人,那索性就什么都不必說,她要問多了,就隨口應付她,快更年期不要想太多,男人到了五十歲,又能翻出什么花樣。對,就這樣。藝術家嘛,必須要有一些生活的花樣的,這么多年就這樣過來了,陳凡華不該覺得不完美,很多人羨慕著她呢,包括印筱卿。駱小千知道,印筱卿心心念念想和自己在一起,一想到自己五十歲了還對二十多歲的姑娘有這魅力,就覺得這輩子也算有點兒值。

快到七樓了,駱小千吹著口哨,為的是將樓前的燈打亮,更主要的,是為讓陳凡華聽得見,他要她知道他是開心的,歸家的欣喜,他也是暗示她應該給自己一個好心情,一個半夜里帶著好心情回家準備好好睡一覺的男人,當然配得到他妻子的好臉色??斓介T口了,他步態(tài)輕松,三步并做兩步就越著臺階往上走,鑰匙已經伸出來拿在手上,明顯聽得見鑰匙鏈碰撞鑰匙的聲音。他忽然想到,手表是陳凡華買的,鑰匙鏈是陳凡華買的,衣服也是她買給他穿的,這么多年的夫妻,現在自己在外面偷歡,心中掠過一絲愧疚,同時對自己產生了說不清的憐憫之情。他努力安慰自己,寬恕自己,同時升起一種敬重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良心的男人,多少人想“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他可以發(fā)誓,一次都沒有想過。還需要一些時日,他告訴自己,說不定可以改邪歸正,不是已經告訴印筱卿每次到八點就要離開嘛,但他又一想,難道與妻子性交就是正確的?婚姻擁有一張體制頒發(fā)的可以合法性交的證書,其他性交就成了罪惡?如果不想離婚難道就和妻子之外的人不能擁有身體親密權?

在小說里,他不是沒有探討過,甚至早在大學畢業(yè)論文里,就寫過這個話題:合法性焦慮與危險性愉悅?;橐鍪鞘裁矗蚱藿巧?;戀人是什么,愛人角色。當這兩者有沖突不一致的時候,誰到底該占上風,他在問自己。他暗暗地期待,希望有那么一天,站在自己家門前,不再帶著一種說謊的心情。沒有人是想僭越造物主的,人人都喜歡秩序,但太過嚴密的秩序帶不來興奮。

鑰匙鉆進鎖孔,他已經聽到貓咪從柜頂跳下來迎接的聲音,家里那只三花貓已經養(yǎng)了很多年,其他貓走的走,死的死,只它還忠實地陪著主人。他知道陳凡華在臥室里,就想著她在做什么,正在讀書,或者正在校對他的稿子,也或者,在電腦前敲打著博客。陳凡華開了太多的博客,網易的、新浪的、天涯的、豆瓣的……陳凡華是個喜歡在網上書寫自己的人,以各種網名、各種身份,有時是“00 后”,有時是“50 后”,她喜歡這種不斷創(chuàng)造自己身份的感覺,說是如同活了很多世。駱小千知道,網絡是陳凡華的一個出口,家庭婦女需要這種虛擬存在。難道這不是一種欺騙?他顫抖了一下。夫妻生活越久,越像是互相演戲,然而一想到分開,就覺得茫茫。駱小千知道,他是她的命,遇上一個從一而終的女人,是幸福也是災難,跟他的時候,她還是個處女,大學畢業(yè)已兩年。他覺得這是他幸福的根源,也是他不幸的根源,正是因為被一個女人從一而終牽絆著,所以這么多年才從來停不下來風吹草動,像荒蕪的原野雜草蔓延,因為表面的生活太有序了,如同一張張表格,一個人的內心在表格里腐爛,所以要尋求出口,要走向墮落。

到了臥室前,他站住了,在黑暗中做了一個鬼臉,以使自己顯得放松。

他推門進去,覺得腳底下掠過什么,再看那只三花貓已經早他溜進房間。平時陳凡華是不讓貓進臥室的,因為她過敏,喉嚨的問題,喘不上氣,最后歸結到貓身上,也或者柳絮身上,花粉身上,總是這些,她的喘息是艱難的,哮喘嘛。駱小千正想把貓呼出去,忽然,他看見她在臥室前掛衣桿上懸著。那兩根木頭還是他自己專門找來的,已經很多年。她的兩手直挺挺地垂下,手指張著,似乎還在掙扎,腳下的椅子已經是翻了的。電視劇里的畫面,舌頭伸長了……他當即看出,無法救了。他甚至不敢走過去多看兩眼,以避免自己昏過去,卻赫然發(fā)現三花貓已經跳上她的肩膀,這讓那身子搖來擺去。他不由自主地揮了揮手臂,于是,那貓很迅速地跳了下來。他立即將貓趕出臥室,同時開了大房間的門,又一次揮著手請貓出去。民間信仰里,貓是不能近尸身的,他想起的是這個。

他覺得他幾乎要窒息而死,甚至他馬上要這么干了。房間的空調開著,因此窗戶是關著的,他想走到窗戶前,那樣必須繞過她的身子,必須呀。他不敢,曾經相親相愛的身體,曾經同床共枕,曾經……駱小千大張著口呼吸,就像陳凡華每次犯病的時候那樣努力進行吸氣,他開始學習她,這么多年言傳身教,他早就知道如何在喘不上氣來的時候喘氣,但運用這門技術還是第一次。他第一次發(fā)現自己如陳凡華一樣,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到,原來一個人的嘴巴也并不是隨時聽自己使喚。

怎么就成了這樣?他不知道怎么辦,要報警嗎?還是打電話給她的家人,或者自己的家人。城里全都是她的親戚,自己的家人都在鄉(xiāng)下,而且并不是親近的。繼父家里的弟弟妹妹,哎……他第一次發(fā)現自己孤立無援,首先想到的是兒子,肯定不能讓他知道,至少現在,不能嚇到他,雖然他已經讀研,但還是個孩子,什么都沒有經歷過。

有那么一瞬間,他恨起自己,也恨起印筱卿,就這么一個不入流的女人,害自己家破人亡。

他跪在地上,喘著氣,想著要去把她解下來,要查查房間,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有沒有什么遺囑,這是最基本的,一定要看看。可是他發(fā)現自己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總要去做的,要讓她躺在一張床上,安靜地睡著……他想到了“結發(fā)夫妻”四個字,想到了那句話:“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離?!标惙踩A確實沒有離開他,她做到了,信守諾言。有一瞬間他甚至是佩服的。

4

駱小千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有過失的,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除了妻子本來的體質,和自己是有直接的原因。在他頭腦里響著各種聲音,不同的角色在爭辯著,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大腦是個會議室,里面住滿了妻子的各種親戚,互相認識的朋友,還有印筱卿。唯有妻子是不在場的。陳凡華,她獨自走掉了,離開了現場。所有的人都將對他進行審問,或明顯或暗示。他在這些聲音里發(fā)現了自己的。他聽見了那幾句話不斷重復:“你有責任嗎?”“你沒有責任?!薄澳汶y道沒有責任?”

怎么就活成這樣?他想不清楚是為什么,突然就這樣了,回到家里就成了如此。

似乎是必然結果,但又原本可以更改,或者可以這樣說,至少有爭取更改的機會。如果自己對她再殷勤一點兒……女人是需要殷勤的,靠著男人的殷勤才可以活下去,他不是不知道。

一切都將公開,但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是自己上去的,又不是自己掛上去的,法醫(yī)不會找到什么,公安局最后也會作罷。何況,為了保持身體的完整,沒有人會報警,因為陳凡華的弟弟就是醫(yī)生,他能檢查出來。不會有任何證據,一切都是她主動的,一個久病的人采取的主動方式。新聞上常常出現那樣的事情,一個丈夫與妻子吵架關上門出去,喝酒或者找女人,結果回到樓下發(fā)現已經無可更改,人群在圍觀著,起初,他也是個圍觀的人,后來才發(fā)現是妻子。還有那樣的事情,電視劇里面,離家出走的丈夫消氣后歸來,發(fā)現水淹了整個房子,衛(wèi)生間里殷紅一片。也可以是這樣的,丈夫離家出門,回來時候發(fā)現一場大火正在燃燒,細看是自己的家……

不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預感,他本應知道,在他離開自己的妻子之后,危險就已經逼近了妻子,畢竟她是久病的人。病人的心情不可控,一旦心情有所抑郁,就可能發(fā)生危險。如果他被她娘家上訴,駱小千知道,法官是可能把陳凡華的事故歸給他的。然而,他又想到了在北京讀研的兒子,他不會告他的,他母親的病一直都是存在的,兒子應該體諒父親。何況,兒子也應該愧疚,自從去了北京后,就不懂得回家,微信里也只知道要錢,連個電話都很少打,明明知道母親因為疾病心情不好。不過,不會有人得出一個女人的死會和她的孩子有關,人人第一想到的是她的丈夫。所有人都會指責,妻子出事的時候,丈夫作為最親密的對象,居然夜里不在家。那么,他在哪里?然而,一切都可以證明不是他動的手,他不是個心懷叵測的人,只是一個失職者,法律怪不了他什么。但他明白,他將被要求不能再婚或者不可能順利地再婚,作為婚姻的失德者,她的娘家人會展開對他的審判,會將陳凡華的表現當作是家庭不幸的表現,而不幸的罪魁禍首,是作為一家之主的丈夫,他們會禁止他續(xù)婚,以哭鬧和吵嚷的方式。駱小千想到這點就憤怒,中國人的做法,鬧,尸鬧,死了人總是要找說法的,即使是這個人自己死掉。法律上他是自由的,沒有人可以責難他,但他知道,很快就會出來一撥人指責他,埋汰他。

他把頭晃了晃,不要去想陳凡華,一點兒都不要去想,不要管她的父母,也不要去想自己的兒子,此刻要停下一切,要靜心。對,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應該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yǎng)。天很快就亮了,一切不想面對的到時必須去面對,首要的是報警。但他坐在沙發(fā)上,并不想動彈,甚至,他想出去散散步,半個小時就好。駱小千覺得房子里太憋悶了,雖然開著空調,但是還是不夠涼快,他想走在夜色里,有風吹著,最好有雨。

事已至此,卻仿佛獲得了大解脫,他第一次發(fā)現,印筱卿居然不在腦海里了,好幾個小時,他想的是自己如何從當下的糟糕事件里脫身,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居然沒有想印筱卿,幾乎沒有想,更沒有深刻地左右纏來纏去地想。這是和印筱卿在一起之后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平日里,她就像菟絲草一樣纏住他,在心上綁著他,不想幾乎是不可能的。

駱小千覺得應該趕快叫救護車,但是他已經做過判斷。他實在不想回想幾個小時以來的事情,也許根本就沒有過了幾個小時,但事情已經是發(fā)生了的,準確,肯定。很多人會那樣做,折騰到醫(yī)院里,然后一個人被插上各種管子,接著醫(yī)院下死亡通知。曾經有一次,在銀行門口,陳凡華突然倒下,幸好銀行的姑娘們救了她,到醫(yī)院的時候就是被安插上了各種管子。駱小千到的時候她還意識模糊,沒有徹底醒過來。她娘家人也知道,她是可能有生命危險的,受了刺激,隨時的事情,喘不上氣來,尿失禁,然后倒過去……可是這幾個月來已經相對好了,所以一直照看妻子的妻妹回了自己的家,不再照看她姐姐,也因此,他首次在外面待到夜過十二點……

得有一段時間的旅行,駱小千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這個城市一段時間,在把陳凡華的事情解決之后,他覺得他應該出去一段時間,但他現在就想出去,他甚至突然想換個城市就好了。這么多年的結婚生涯,從來都是在一起的,即使有第三者或第四者以及其他似是而非的第五者,夫妻生活一直沒有中斷,驟然回到單身年代,像是刑滿釋放。“卑鄙”,他罵了自己一句,順手打了一個耳光。做妻子的已經獻身于疾病,當丈夫的居然想的是如何盡快脫身享受自由??墒牵_實是如此想的。人們對寡婦總是比對鰥夫多一些同情,似乎寡婦更能贏得尊重,而鰥夫則作惡多端,害死了妻子。無論妻子是難產而死還是疾病而死,大多人都覺得他們一定程度死于丈夫的不愛惜,死于男人的粗暴。世上有“風流寡婦”的說法,沒有“風流鰥夫”這個提法,無論一個妻子如何死掉,鰥夫總會陷入那樣的責難,對于一些事業(yè)需要升遷的人,遇上這種事情更是可怕……駱小千一想到這些就無法承受。這么多年,也算是夫妻恩愛,大臺面上是過得去的,小吵小鬧,誰家都有。這時候他有點兒恨起自己的妻子來,陳凡華就這樣走了,一句不說,房間里和手機上他都是找遍了,一句話都沒有。一個靠著疾病和生命將丈夫綁起來的女人,一個心機深藏的女人,一個可怕的女人……女人總是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將別人釘上恥辱柱。想想都覺得真是恨。

駱小千恨不得將陳凡華叫起來。她就在臥室里,不遠,幾步路,推開臥室門走進去,就可以的,叫她起來,和她說清楚?!斑@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你怎么忍心——”駱小千自言自語,他感覺自己已經哽咽了,嘆著氣和自己說,“還有兒子呀,怎么可以這樣?”

到他發(fā)現陳凡華成了那樣到現在,駱小千覺得自己還沒有順利喘過一口氣,他覺得他接過了妻子身體上的病,也接過了她的災難。他一點兒都不想印筱卿了,以前想到印筱卿總是身體發(fā)脹,總是春風十里薺麥青青,而這個夜晚回來這么長時間卻一點兒都不想,有意想一下都覺得沒有任何感覺。隔壁樓層有人家在陽臺冰箱空調上放了一塊泡沫板,樓上空調滴水,總是打在那塊沫板上,只要開空調,睡在床上,不下雨也仿佛是下雨。他自己睡覺不會有影響,但陳凡華敏感,說了幾次了,要他去隔壁找那戶人家,要他和人家協商一下看可否拿開那塊泡沫板。其實只是一塊泡沫板而已,下雨也會有響聲,窗臺前面的高樹,還有養(yǎng)在戶外墻上的爬山虎,都會以各種形式弄出滴水聲。駱小千不明白,陳凡華為什么如此敏感。他一直在拖著,拖了半個夏天了,從五月天熱起來拖到了七月經常下雨,拖到陳凡華不得不戴起了靜音耳機來睡覺。駱小千從來沒有覺得水滴聲煩躁過,此刻聽窗外雨聲,分明像是在下血,下鐵,下刀子。

凡華呀,他在心里吶喊。曾經的夫妻生活,美好又現實,怎么一切就變了呢?心在摩擦,在擠壓,在滴血。然而若說很痛苦,倒也談不上。駱小千覺得自己一生的痛苦隨前幾年母親上山已經灰飛煙滅了,眼淚都還給了母親,苦難的母親,將她葬進繼父的墓地之后,駱小千覺得世界上一切無牽無掛,就連自己的兒子,都只是世俗意義上的。后來接著就遇見了印筱卿,像是一種補償,印筱卿激起了他的電光石火,與其說是印筱卿的魅力,不如說是一種代償,那時候他才失去了母親一年多,剛緩過來,心理機制還在建設,急需那么一些什么,飄零在這個城市里靠著打工維持生活卻繼續(xù)在忙著通過自學考試想拿大學學位的印筱卿,激起了他的保護心理……她脆弱無助,卻倔強不服輸,在飯店里面端盤子下單時候遇上駱小千的,兩個人開始并沒有什么交往。她是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個作家的,而他,也是在飯店吃了好幾次飯聽她的那些同事說起她正在參加一場文憑自考的。

駱小千有種撞墻的沖動,尋常日子,多么珍貴,就過成了這樣。如果不遇上印筱卿呢?以前也是有風有雨,以前陳凡華也是又吵又鬧,但是只要歸家洗客袍,她就會歡歡喜喜。一個有夫萬事足的女人,不是不能理解做丈夫的一點兒情感波動,外面的一些勾三搭四。然而,就在印筱卿這里,一切都變了,一次次挑戰(zhàn)著她的底線,甚至和她說起了要離婚。只因為這個女人也是安安靜靜的,安靜得可怕,不哭不求不鬧,美好如同仙境,就想許她天長許她地久。然而也只是說說,還沒有真行動,陳凡華居然就這樣了,百折不回,她在那里躺著了,一點兒溫度都沒有,也或者說,在起著冰。雖然是夏天,可惜是夏天……

一個好好喘氣的人怎么就停止喘氣了呢?他想喊,他想叫,他想問一問命運:“怎么就如此了?”他感覺到了巨浪搖動,仿佛天要塌下來,將所有的雨水倒下來,海水上了岸,陸地被淹沒。陳凡華在那里躺著,羞愧和憤怒組成了海浪,他對她的死怎樣回答呢?他將對人們怎么說出,對兒子,對岳父母,她的一切娘家人,自己的一切親戚朋友,還有印筱卿,將怎樣告訴印筱卿,讓她享受同樣的愧疚而崩潰,還是讓她欣喜若狂,障礙已經鏟除,對于她來說,愛情此后可以通行無阻?然而,這樣一種遭遇里,一對相愛的男女,兩個通奸者,又如何愛得下去?他不必做什么判斷就知道,無論是擁抱還是親吻,無論是床上還是床下,陳凡華將橫在他們面前,橫亙成一座永遠倒不掉的城墻,橫亙成一條銀河。對,陳凡華的愛情就是如此,她要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她以前說過。駱小千是第一次理解了這種感受,這種詛咒式的咆哮,那時候兩個人還是甜蜜的,陳凡華笑鬧著對他說的,雖然說的時候動著氣,但明顯撒著嬌。至少還不像現在,江河水流啊流,再不可挽回。陳凡華躺在那里,終止了這一切,后果早就預言,而自己卻不知道。

天在亮起來,駱小千能感覺到,這個城市也真是奇怪,住了這么多年了,夏季的雨總是停在天亮的時候,而此時,雨明顯沒有回來時候急切。

駱小千出門了,他踏上了通往印筱卿家的路,渾然忘記了告訴過印筱卿每天晚上八點回家,中午之前不能出來,因為上午一般不會有應酬,得陪著陳凡華,按照舊日習慣,他們以前一整個上午都在工作的,他寫,她校對,下午才是應酬時間。駱小千說得清楚,意思暫時不能經常見面。

印筱卿不會想到,很快他們就在一起了,不到一天,僅僅幾個小時,他又來了。他推她進去然后關上了門,接著躺到了床上去,嗚咽著不知道在說什么,一股酒味,但突然掐著她的脖子,印筱卿覺得生疼。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但不是清晨,不會這樣嚇印筱卿一跳。敲門聲將她驚醒,她走到門邊看貓眼才發(fā)現是駱小千。以前駱小千沒有這樣不發(fā)短信不打電話一大早就跑來的,她知道出了事,但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他們之間沒有太多共同認識的人,不會有人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何況那些人也可能不知道。她以為是與家里鬧翻了,要來與她一起,男人是會有這樣的沖動的,回家晚了,深夜里被趕出來,一氣之下要與情人私奔。她愛他,所以欣喜著這結果。

她沒有想到,絕對不會想到,他說的是那樣的話:“她死了,吊在了臥室里,解下來的時候已經冰涼了。這大約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總覺得我要來見你一次?!彼⒅淖齑嚼^續(xù)說,“可能有監(jiān)控器拍攝到我來你這里,但不是我做的,法律不會拿我怎樣。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也許是很久,可能再也無法在一起了。你得讓我好好想一想。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也不是,我們不要人死的……對吧?”他叫著對她的昵稱:“親愛的寶寶,不要怕,連累不到你的,因為不是我下手的,她自己動了手,制裁了你我。”印筱卿知道,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一個人掛在那里,掛在她知道定位在哪里的一所房子里,一道陰影,隔開了她的太陽,隔開了她的愛。這個掛著的女人筑起了墻,筑起了夜晚和白天,筑起了無法穿越的隔離帶,此刻的一切親吻與擁抱,都要結束了,往后余生,不過是眼淚與絕望。她知道,她比誰都知道,他會用她的愛懲罰自己,隔絕她,永遠……

駱小千離開房間的時候,印筱卿沒有起身相送,她不再有任何力氣。他是明智的,藥物沒有讓他明智,死亡是最好的課堂。她聽見他跌跌撞撞從房間走出去的聲音,還沒有忘記替她關上臥室門。他知道她怕冷,即使是夏天,也吹不得來自臥室門上的風;他也知道她需要安全感,一個小小的封閉的空間,必須關起來……

他走了,將她徹底遺留在一個房間里,與此遺留下的,還有房間里一切的親吻和擁抱,以及那些歡笑聲,呢喃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愛過,一直以來不確切的,但是,她知道事情是真的,他不會拿死亡來騙人。是的,她輸得心服口服,從來都是這樣,不會有人能贏得過死亡,不會的。很快他將被思念占據,然后發(fā)現一切都是空的,有一個人用死亡愛自己,其他一切都是空的。印筱卿越想越怕,越想越嫉妒,越想越覺得她被欺騙了,“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一個為愛情死去的女人,將她自己與她的愛情徹底綁在一起,誰也別妄想再分開。跟陳凡華相比,她又算什么?當她遭受痛苦時,他在觀望;當她結束痛苦時,他接過痛苦。從頭至尾,自己不過是個旁觀者。印筱卿這樣想著,感覺自己要發(fā)瘋。

最后一句話,他對她說的,居然是:“你要幫助我,離開我,這是你能做的事情?!彼匏?,早就說過,她是毒藥,在害著他家破人亡,用歡愉,用微笑。她想起這些。

駱小千已經走掉,他不必再說謊,也不再有障礙,卻把印筱卿獨自留了下來。印筱卿知道,從此他將自由,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自由,這從他毅然決然離開時的表情就知道。可是,這份自由可能不再有她,他會將自己的罪算在她頭上。一進門的時候,他那樣絕望地抱著她,她還開心地以為,他要和家里一刀兩斷,誰知道他只是來對著她哭一場,尋求安慰,然后說出裁判結果。她是出局的那一方,卻還要為他們愧疚著,為一對夫妻。她惡心這一切。一切太快了,她來不及想,別人趕在了她之前動手,留住了愛情,她是被剝奪的。她是連抱怨都不可以有一聲的,一個死人可以贏得一切,從來如此。

印筱卿望著屋外陰暗的樹木,盯著搖動的樹葉子,第一次想離開這座全年幾乎每天都在下雨的南方城市,銷聲匿跡,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沉醉于可能遇到的愛情,繼續(xù)堅持考大學本科學歷,做一個人畜無害的良民。

一生太漫長,總得騙自己。她捂著胸口想著,總會過去的,也許還可以,鴛夢重溫……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銀漢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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