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昨天,我正在辦公室里,小夏的電話就來了。我設(shè)置的手機鈴聲是一款嬌滴滴的女聲:哥哥我來了,哥哥我來了!這款鈴聲是我前幾天閑得無聊,覺得需要女人來陪,精心為自己挑選的。再者,我覺得這個手機鈴音里面的女聲像極了一個我熟悉的人,那時我正恨著她。
今晚應(yīng)該是一個美好的夜,至少在上班時我是這樣認為的。我提前結(jié)束手頭的工作,給領(lǐng)導(dǎo)撒了一個不能自圓其說的謊就走了。我在離單位幾百米的蘭州拉面吃了一碗面,那是我常去照顧的一家小店,無須我點什么,老板只要看見我往他家木凳子上一坐,就知道我要吃什么。這省去我很多麻煩。吃完面我可以什么話也不說,錢往桌子上一放,拍屁股走人。我已經(jīng)活到不想用嘴去多說廢話的年齡。我喜歡這種自在隨意的感覺。
回到家中,沒什么事可干。我眼中很少有自找的活兒。簡單收拾了一下床,我想,這個地方是我和她度過這個夜晚最重要的地方。我的床上全是書,半開著的,倒扣著的,厚的,薄的,自由地散在床上。它們仿佛是天上下到我床上的書雨,想落在哪兒就落在哪兒。我從來不去管它們,更確切地說,我喜歡一堆書陪著我睡覺,書讓我感到安全。
上個月,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半夜敲我的門,我從貓眼里看。我不認識她,我很篤定,但還是為她開了門。一進門她就說太累了,想睡覺。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們素昧平生,她就直挺挺地躺在了我的床上,呼呼地把自己睡過去了。我想叫醒這個霸占我的床的陌生女人,把她趕出去,畢竟這個房子里只有一張供我睡覺的床。我“喂喂”地沖她喊了兩聲,她一個翻身抱著一本攤在床上的書睡得更香了。那本書里全是和飛翔有關(guān)的文字,她抱著的那一頁剛好寫到村子里的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子的驚天大秘密:村子建造在一條大河上。白天大河風(fēng)平浪靜,夜里河水波濤洶涌。其實,早就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夜晚在動,但是沒人將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他們認為一個人的秘密終將是一個人的秘密,一個村子的秘密終將是一個村子的秘密。夜里村子晃動得厲害的時候,很多人感覺自己在飛。很多人的夢都和飛有關(guān)。變成一棵草在飛,變成一只螞蟻在飛,變成一只羊在飛……醉酒的女人躺在那里,嘴里偶爾冒幾句被酒浸泡過的胡話,臉上偶爾露出笑。那時的她,和那本書里的文字很貼切。我坐在書桌前,思考夜的魔幻。這個女人像下在我床上的書雨,從天而降,凌亂而虛無。我從燈光下看這個醉酒的女人,她微胖,皮膚白皙,閉著的眼睛睫毛長長的。我不能確定她的眼睫毛是不是真的,可我非常喜歡,它讓我心動。我放棄了想再喊醒并趕走她的念頭。我俯身從她頭邊拿過一本看了一半的書,決定用書打發(fā)我接下來的時間。接近她時,她的頭發(fā)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特別的清香味兒。像海棠花的味道,不對,更像是蘭草的味道。我在她身旁停了幾秒。那幾秒我的注意力全用在聞那種清香味兒上。不得不承認,我對那種味道的著迷程度遠遠大過躺在我床上女人的身體。她剛洗過頭。我把自己從她身邊抽離出來,說實話,我怕她突然醒來看見我在看她。我很快進入那本看了一半的書里,那個故事非常吸引我,講到人性,講到宗教,講到隱忍。
她醒來時,我并沒有覺察到。我是在準(zhǔn)備點下一支煙的時候看見她在看我。那本她昨晚抱在手里的書還拿在手里。她問,她昨天是看著這本書睡的?我說,算是。她嘩嘩翻了一下,說,我不記得里面講了什么。和飛翔有關(guān)的故事,我說。是嗎?她疑惑地盯著書里的文字又看了兩句,說,這兩句里沒有提到飛。飛得慢慢來,即使是鳥也得扇兩下翅膀才能飛起來,不是嗎?我說。她皺了皺眉頭,好像沒怎么想明白。我沒想過自己還會看書,她說。為什么?我問。你不覺得書里的字都長得很丑嗎?她說。我聳聳肩,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她的話。我看那些黑了吧唧的字就想吐,她說。你是外星人?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傊幌矚g那玩意兒,她說。我還想接著給她說什么,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有任何意義。我拿著剛才看的書繼續(xù)看。你昨晚KTV 里的歌唱得不錯,特別是那首周杰倫的,我一句沒聽懂。說完,她笑起來。她笑的樣子不難看,睫毛往上翹。我沒告訴她,昨晚我沒有去過KTV。我只是瞥了她一眼,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瞥她一眼,這種瞥我一般只用在自己熟悉的朋友身上。能給我倒杯水嗎?我的胃里有團火在燒。說著,她用手不斷地揉自己的胃部,仿佛想把她說的那團燃燒的火撲滅。我隨手從書桌旁拿了半瓶喝過的礦泉水遞給她。嫌棄就別喝,我說。她猶豫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咕嚕咕嚕一口喝干了瓶中的水。她把空瓶遞給我。我接過瓶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我昨晚就睡在這些上面?她驚訝地指著床上亂七八糟的書說。她邊說邊把這些書一本一本扔到床的另一邊,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堆咬她的怪東西。我不想理她,自從看見她扔我喜歡的書之后。難怪我昨晚夢見一條小船,她說。我依然不理她。不想聽聽我的夢?見我不理她,她看著我說。不想,我說。那我真得給你講講,她說。那條小船是用蘆葦做的,她說她長這么大沒見過蘆葦,但夢里她就是知道那是蘆葦做的一條小船。小船蕩呀蕩的,帶著她去了天上。講到這里,她問,你知道天是一個大黑洞嗎?我沒回答她,我無法回答她。她接著說,那條小船是彩色的,她坐著小船越往天的深處走,天越黑,她就是在天的黑洞中把自己走醒過來的。這個夢怎樣?講完,她問。我說,沒什么了不起的。她有些失望,從床上爬起來。她在穿鞋子。你晚上沒有脫我的衣服和褲子?她問。我說,沒有。你昨晚就那么坐了一晚?她問。是的,書很精彩。我說。我該回去了,她說。好的,我說。我沒看她,聽見她走出了門,就快把門關(guān)上時,又回過頭對我說,其實,你唱周杰倫的那首歌唱得還是不錯的。我說,謝謝夸獎。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她徹底走出了我的房子。我的身后空蕩蕩的。她走后,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把她放在一旁的書重新下雨般散落在上面。做完這些,我安穩(wěn)地把自己睡過去了。那天是星期六,可以把自己睡到死的日子。
她叫小夏。她告訴我,她的夏是夏天的夏,不是上下的下。并再三強調(diào),只要是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因為她是夏天,四季中的一季。
我等的女人是小夏。小夏提前一天告訴我今晚上她要過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你不覺得你問的問題很白癡嗎?我說,也是,那你過來吧。到時你不會反悔當(dāng)逃兵吧?她說。不會,我說。我是夏天的夏,四季中的一個季節(jié),誰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說。你已經(jīng)給我說過這句話了,我說。再說一次,我是想告訴你有一種方法可以逃出夏天,她說。去北極,我說。不是,是去死。她說。我還沒談幾場戀愛,不想死。我說。你這樣說,我信你。我晚點兒過來,我離你住的地方蠻遠的。她說。你慢慢來,我能等。我說。你把門給我留一條小縫,到時我就不用敲門直接進來。她說。你敲我給你開就是。我說。我不想敲門進你家,感覺像是來做客的。她說。也行,我說。把門留著,你不會怕吧?她問。不怕,就是有點兒不習(xí)慣。我說。以后慢慢就習(xí)慣了,她說。好,我說。
我等了小夏一個小時,她還沒有來。我坐在書桌前看了一會兒書,看不進去。我想是那個故事不夠吸引我。那是個被別人講爛了的故事,我搞不明白作者為什么還要以書的形式大張旗鼓地重新再來講一遍,當(dāng)別人全是傻子。想到這里,我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濃濃的痰。整本書里唯一可取的一點就是出現(xiàn)了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就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書的一個小節(jié)里,不足一千字,讓我猝不及防。不得不說,老虎的出現(xiàn)驚艷到了我,哪怕它稍縱即逝,也讓我記憶猶新。為什么平和的章節(jié)里會突然出現(xiàn)一只老虎?我覺得挺有意思。
聽見門開了。背對著門我也知道門開了。你家確實住得挺遠的,我說。是的,要轉(zhuǎn)兩路公交車,騎十多分鐘車才能到這里,她說。她今天穿了一條白色的裙子,朝我走來時,像只白蝴蝶。喝水嗎?我說。不會又讓我喝你喝剩的吧?她說。不會,回來時順便買了幾瓶。我說。我要雪碧,有嗎?她說。有,你先坐著,我給你拿。我說。她坐在我剛才坐過的凳子上,翻我看的書。剛才你在看書?她說。是,我回答。這本書也和飛翔有關(guān)嗎?她說。不是,我說。那和什么有關(guān)?她說。我坐在床邊,把雪碧遞給她。常溫的,我說。她打開蓋子,喝了一大口。不好意思,有點兒渴,她說。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你不喜歡看書。我回答她剛才說的話。不喜歡看書,不等于不喜歡聽故事。她說。那就是懶,不需要找太多借口。我說。這是兩種接收故事的方式。她說。也是,我說。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本書里講的什么?她看著我,長長的眼睫毛往上翹。它讓我心動。講到一只老虎。我說。老虎來吃人的?她問。我說不是,就是出來了一下,就又走了。我說。為什么?她問。書上就那么寫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過,那只老虎的出現(xiàn),挺有趣的。我說。我像那只老虎嗎?她突然問。我想了想,說,不太像,只是你像它在章節(jié)中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死水一樣的生活蕩漾起了漣漪。我說。你這是在說著玩兒吧?她說。是說著玩兒的,我說。
她站起來,在我屋里走了一圈兒。你家還真是小。她說。你不是第一次來,我說。那天喝醉了,沒怎么看。她說。不過,這個屋子也沒什么值得觀賞的。我說。你那天為什么沒有脫我的衣服和褲子?她問。乘人之危的事我不干。我說。就一點兒那啥心思都沒有?她睜著大眼睛望著我。我聞到你那天剛洗過頭,在你身旁取書的時候。我說。就沒有了?她說。沒有了。我說。如果我告訴你我那天就想找個人睡覺,你信嗎?她說。那你還挺賤的。我說。她沒反駁我。我想沖個澡。她說。一只浴霸壞了,還有一只可以用。我說。我洗了你再來洗。她說。好的。我說。
嘩嘩的水聲從浴室里傳出來,我看見一個模糊纖細的身影出現(xiàn)在浴室的玻璃門上。她埋下頭彎曲的樣子,讓我再一次想到那只出現(xiàn)在書里突兀的老虎。我有種沖動,想把書里出現(xiàn)老虎的那個章節(jié)再讀一遍,我越來越覺得那只老虎挺有意思的。
老男人一進門,就看見了那只眼睛灼灼發(fā)著亮光的老虎。老虎的身體深陷在他那軟綿綿的沙發(fā)上。他想,那只老虎肯定是嗅到了他和妻子昨天留下的體味,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的。老男人已經(jīng)一年沒和妻子做那種事情了,不是他不想做,是那處隱秘的地方總是軟得像攤爛泥。他自卑,他想,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男人了。直到昨天,他和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著看著,身體那處隱秘的地方慢慢膨大起來,他感到那地方像他身體里一個破土而出的新生命,令他驚喜和期待。他喊妻子的名字,除了喊她的名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迫切地讓妻子看自己的身體,看這個不可思議的發(fā)生。他們欣喜若狂,一年時間確實太久了。他們似乎回到了年輕時的癲狂,纏綿中,一次次互相呼喊著對方的名字。那個被他們喊過五十年的名字,那一刻仿佛在他們身體里煥發(fā)出無限的生機。他們想從彼此身體的每個毛孔里呼喊出對方的名字,然后緊緊地抓著它,不放開它……事后妻子告訴他,這種感覺太美妙了,為這,她愿意再等他一年。此時,那只老虎就坐在那里,那個妻子說愿意再等他一年的地方。老男人向那只老虎走過去,雖然走得緩慢,心里卻沒有任何波瀾。他不怕老虎。自從昨天之后,他似乎什么都不怕了。老虎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更加閃亮。它張開大嘴,沖他兇猛地叫了一聲。他繼續(xù)向老虎走去。他一點兒也不怕。他知道那是作為一只獸本能的反應(yīng)。他離老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老男人坐在了老虎的身旁。他看見老虎眼神里灼灼刺人的光芒慢慢退去。像一個高浪剛剛準(zhǔn)備掀起,就慢慢把自己放下去了。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地坐在沙發(fā)上。大開著的窗戶吱呀吱呀被風(fēng)吹動,一股青草的味道隨風(fēng)飄進木屋。一輪窗外的圓月映在老虎眼珠里。老虎緩慢地把頭伸向他。老男人沒有躲閃。他明白這個過程中有無數(shù)種可能會發(fā)生,但是他沒有躲閃。老虎舔他的手,舔他的臉。他用手撫摸老虎的頭,老虎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他看見自己長在一只老虎的眼睛里,那么瘦弱,臉上的皮膚仿佛隨時都在往下垮塌。他像一根早就被老虎啃光了肉的骨頭,活在它憐憫的眼睛里。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一只老虎眼里的全部悲傷,無論這種悲傷來自哪里,都被他全部看見。他忘記和那只老虎相處了多久,他和它的相處像一種恒久的靜止,無法讓他來衡量。老虎從軟綿綿的沙發(fā)上站起來,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接著一個回頭,然后縱身朝窗戶外的草地奔跑出去。那只老虎沒有尾巴。老虎從他身旁一躍而出時,他聽見了一只老虎身體里全部骨頭松動的聲音。第二天老男人把看見老虎的事情告訴回到老家的妻子,他說,那是他遇見的最深的黑夜,令他此生在劫難逃……
水聲停了,她在里面沒有出來。我起身來到窗前,把這間房子唯一一扇窗戶的窗簾全部拉開。不遠處,四五條公路交織在一起,燈火璀璨。然而,此時的夜對我來說,就像個黑洞。
她從浴室里走出來,對我說,去洗吧。她用藍色的浴巾裹著纖細的自己,臉紅撲撲的,像個長熟了的大蘋果。我說,好的。我從她身邊走過,吻了吻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有特別迎合。浴室里還彌漫著沐浴露的味道。我打開水開關(guān),任由噴頭里的熱水沖刷我的身體。我什么也沒有做,也不想做什么,腦袋里全是書里那只老虎的樣子。我期待遇見那只老虎,期待老男人口里說的那個在劫難逃的夜。
聽見她敲門,我把浴室門打開。浴室里熱氣騰騰,霧氣包裹著我的身體,仿佛給我的身體穿上了一件輕薄的外衣。我知道你沒動一只指頭洗澡,她說。是的,我說。為什么?她問。覺得沒那必要。我沒有給她說出實情。準(zhǔn)備一直待在里面?她又問。想出來了,我說。說著,我赤裸裸地從浴室里走出來,毫無一點兒羞恥感。她露出吃驚的表情,不過,很快調(diào)整過來,仿佛我的坦誠讓她更加放松了。她把披在自己身上的浴巾隨意脫落下去。我們赤誠相見了。我們互相觀賞著對方的身體,她的身體完美水嫩,讓我不忍觸碰。她靠近我。如果不是她先向我靠近,讓我先靠近她對我來說是一個難題。她抱著我,踮著腳吻我。她像一條魚,游走在我的身體之上。她慢慢開始喘息,呼出的氣體溫暖著我。你是一條魚。我湊到她耳邊說。我就是一條游向你的魚。她溫柔地說。我把她抱得越來越緊,生怕這條魚從我的手里溜走。我漸漸把她引向那扇窗戶,既然是魚就應(yīng)該面向更為廣闊的海洋。我們一起游,我說。一起游,她呢喃著。外面寬闊的夜無盡地拉伸著,蔓延著,我們仿佛聽見了暗的波濤聲,看見一群紅魚從我們身旁游過。暗的力量推著我們往前游,用力地游,沒有彼岸地游,游到誰也不知道的歸途。在我們的奮力前行中,我似乎聽見她在喊那只老虎,嬌柔地,渴望地。我只說,黑洞,深海就像一個黑洞,我要穿越它。
我們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經(jīng)過一番奮戰(zhàn),海洋離我們遠去。我們的身旁風(fēng)平浪靜。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她說。我想是,我說。其實可以是第二次的,是你讓它變成了第一次。她往我的懷里靠。我沒說什么,說過的話我不想再重復(fù)說第二次。我把自己的鼻子埋進她的頭發(fā)里,我聞到熟悉的洗發(fā)水的味道。不過,如果那次我倆有了那事,我就不會再來找你了。她說。機遇和緣分是注定的,我說。你覺得我怎樣?她抬頭看我。還行吧,我說。她從床上坐起來,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說。還行吧,就是很平常。我說。她生氣了。睫毛往上翹,它讓我心動。你是不是睡過很多女人?她問。睡過一些?我說。一些是多少?她追問。兩三個吧,我說。她似乎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你呢?我問。她重新把自己躺進我的懷抱里。我湊近她,我喜歡聞她頭上洗發(fā)水的味道。重要嗎?她說。也不是很重要,我說。她安靜下來。你把床收拾了一下?她說。是的,我說。為什么?她問。我想,對我倆可能要方便些,我說。她撲哧笑出聲。你不是我想的那么純潔,她說。別把這樣的詞用在男人身上,那是對男人最深的傷害。我說。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有你電話號碼的嗎?她說。好奇,但不想問。我說。那天走時看見門口一個快遞單上寫有收件人的電話,我對數(shù)字敏感,什么數(shù)字在我眼里過一遍就能記住。她說。那你還挺可怕的。我說。你是干什么的?她問。報社小編輯,我說。她仰頭看我,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眼神。狗仔型的?她問。坐辦公室的,不過,活得和一條半死不活的老狗差不到哪兒去。我說。你們坐辦公室里都干些什么?她問。泡茶、看報、碼字,偶爾偷看網(wǎng)上美女的裸照。我說。小康生活呀。她把頭埋進我懷里。不算,提前過老年生活。我說。她似乎有些累了,好一會兒不吭聲。我也有些累,做愛這種事情消耗男人的體能總是很大。我閉上眼睛,把自己放進更舒緩的節(jié)奏里。我知道,我正在睡與不睡之間游走。我又看見了那只老虎。那只從窗戶逃出去的老虎,還有小夏做愛時嘴里喊的老虎。它們光彩熠熠,卻各不相同。
等我醒來,小夏已經(jīng)走了。房間里沒有一個叫小夏的女人的味道。我渾渾噩噩地洗漱完,準(zhǔn)備出門上班。門上貼著一張小字條:我喜歡水上村莊,還有那只老虎。小夏。這張字條證實,昨晚確實有一個叫小夏的女人和我同床共枕過。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聯(lián)系過小夏,小夏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更準(zhǔn)確地說,我不知道小夏的電話。小夏上次打電話給我,用的是座機號,這個座機號除了能證明我和小夏生活在一個城市,其余沒什么用處。那時,夏天已經(jīng)過去,秋天已經(jīng)到來。夏天的夏離我越來越遠。以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夏天離秋天這么近,仿佛一個跨步就到了。我想,一個人要逃離夏天,不一定要到北極,更不會像小夏說的只有去死,一個跨步就夠了。
秋風(fēng)瑟瑟,我換了一件呢子衣服穿上。走在秋天的大街上,各種葉子都在掉落。因為寒冷,很多人把平時昂得高高的頭蜷縮起來,只露出半個頭和一雙眼睛在外面,人似乎都變得不怎么像人了。天空被寒冷拉低?;颐擅傻奶扉L在人的頭上壓著人,仿佛人一個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的頭碰個大包。我的世界也在往下墜,像各種落葉。不,更像是有個什么東西在我身體某處捆綁了一個大石頭,拖著我往下墜??植赖氖牵也恢雷约簳嬒蚰睦?,有個無底的深淵在某處隨時等著我掉下去。
我被報社領(lǐng)導(dǎo)解聘了,也可以說我炒了報社。事情并不復(fù)雜,有關(guān)一個深度報道,牽扯到市里一位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可能不只是一位領(lǐng)導(dǎo)。我相信蝴蝶效應(yīng),一旦一個領(lǐng)導(dǎo)屁股后面有屎,周邊的人也脫不了干系。我是按報社李社長的要求去做的采訪,我的文筆在報社不差,自信這種稿件對我來說就是小菜一碟。第一稿交上去,沒過關(guān),說太浮于表面。這點,我心里清楚,敷衍是我的一貫作風(fēng)。我又去采訪了一次,重新豐富了一些材料,交上去還是沒有過關(guān)。我推門去問李社長原因。李社長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小劉,你的報告沒什么缺點,但是沒什么缺點就是最大的缺點。”他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說,“你看,這是一支筆,我們一看就知道它是一支筆,當(dāng)人一眼就認出它是一支筆時,那它作為一支筆的意義其實就已經(jīng)消失了。我們要讓它既是一支好用的筆,又要讓它在一堆筆中顯得與眾不同,這支筆才算一支成功的筆。你懂我在說什么嗎?”說完他看著我,那眼神跟一個小學(xué)老師看著一名小學(xué)生一樣讓我渾身不舒服。我說:“我懂了。我終于懂了,李社長?!蔽易叱隼钌玳L的辦公室,心里一肚子氣,心里罵:“媽的,你就是一支爛筆,還說別人?!闭f歸說,我還得從這位李社長那里討飯吃,這是我的悲哀。我把前面寫的兩稿扔進垃圾桶。我請了幾天假,擺出一副為做深度采訪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架勢。隨著采訪的深入,我漸漸了解到我們要大肆宣傳的這位市級領(lǐng)導(dǎo)懶政不說,還受賄、欺壓同事。我決定不做這種屎上貼金的事。我把事情給李社長匯報了。李社長臉氣綠了,訓(xùn)責(zé)我,說我爛泥扶不上墻,說我遇到死角不知道往后轉(zhuǎn),遇到難題不知道找解決的辦法,誰沒有點兒缺點,繞過別人的缺點就能看見優(yōu)點了嘛。我看著李社長被氣綠了的臉為他難過,我想,他也在為我爛泥扶不上墻百感交集。我說,這個彎我是怎么也繞不過的。李社長說,繞不過就給我滾。我摔門而去,第二天遞交了辭職報告。不出意料,辭職報告很快就批了下來。三天之內(nèi),我就把自己干了十一年的工作弄丟了。我成了無業(yè)游民。這個秋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別致而又尖銳的秋天。
我并不像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沮喪,甚至還有些竊喜。生活終于在我工作十一年之后,再次賦予了我大把屬于自己的時間。我似乎重拾了一種自主的權(quán)利,而我喪失這種權(quán)利已經(jīng)太久了。我從自己身上嗅到一股生活腐爛的味道,這種味道應(yīng)該早就存在于我的身體里,化在骨頭里,被平時匆忙的日常所掩蓋。現(xiàn)在,我有充足的時間去享用這種味道,讓腐朽更加腐朽。我告訴自己,既然生活想踢我的屁股,我就脫下褲子讓它踢個夠,累死它。
那段時間,我哪兒都沒有去,也沒去找工作。除了喜歡讀點兒書,什么也沒干。我是一個自己都感覺自己很無趣的人。我把床上半開著的、倒扣著的、厚的、薄的書挨著讀了一個遍,讀完之后,繼續(xù)在孔夫子網(wǎng)上淘。我讀的書雜而亂,建筑的、歷史的、文學(xué)的、考古的,等等,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如果可以,我想給地球打個洞,鉆進去,看看這個地球里到底裝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我很少出門,除非包里的煙沒有了,冰箱里的菜沒有了。這兩樣我沒法失去它們,我靠它們撐著我。
一天夜里,我接到一個電話。那嬌滴滴的“哥哥我來了,哥哥我來了”的電話鈴聲裝滿整個屋子,仿佛我破敗不堪的生活突然也顯得淫蕩起來。電話放在茶幾上,我沒忙著去拿。我不著急和誰取得聯(lián)系。自從辭職后,我的生活只剩下我。我塌陷的生活中不會再有那么火急火燎的事情讓自己急著去處理。我深知,如果一個人夜里真心要找你,會把電話鈴聲響到最后那一秒。我在等那一秒。一秒一秒地等。我在“哥哥我來了,哥哥我來了”的電話鈴聲里閉了一會兒看書疲倦的眼睛,喝了一口水。電話一直在響,就在鈴聲快結(jié)束的最后一秒,我走過去,接通了電話。
是我。她說。我知道是她。她的聲音和剛才電話鈴聲里的女人聲音一模一樣。剛喝過水的嘴突然干澀起來。我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把一句經(jīng)過水潤過的濕濕的兩個字說出來:知道。那邊不說話,我也沒說話。電話兩端靜得跟沒有打電話一樣。你在哪里?過了很久她說。老地方,我說。家?她問。是的,我說。她又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什么。一人?她問。這句話問得小心翼翼,但似乎又很大膽。一人,我說。想過來嗎?她說。我從桌上拿出一支云煙點上,濃濃的煙霧往肺里吸。我沒回答她。在抽煙?她問。是,我說。像從前那樣狠狠地往肺里吸?她問。差不多,我說。別那樣,傷肺。她說。不在乎,我說。她不說話。我又深吸了一口,這次煙霧沒往肺里吞,而是在這間散發(fā)著悶氣的屋子里吐出幾個煙圈兒給自己看。你來嗎?他不在。她說。幾個煙圈兒在我頭上慢慢散開,消失殆盡。他去哪兒了?我問。這句話不是我想說的話,但順溜溜地就從我嘴里跑了出來,攔都攔不住。她頓了一會兒說,成都出差。哦,我說。你不想來嗎?她說。我依然沒有回答她去還是不去。我默默地抽煙,然后繼續(xù)吐煙圈兒。我把自己淹沒在煙霧里,仿佛這才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不會像上次那樣了,她說。是嗎?我說。不會了,她保證地說。我心里想,滾他媽的上次。當(dāng)然,如果你不想來的話,我準(zhǔn)備睡覺了,她說。電話里傳來沙沙的聲響,她在脫衣服,那是一種暗示。這種暗示明確且鮮明。就在她準(zhǔn)備掛電話時,我把手里剩下的半截?zé)燁^扔進煙灰缸里說,來。我等你,她說。
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出門了。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的那一剎那,我心里一驚,恍惚為自己關(guān)上了一扇人生中重要的一個出口。外面很冷,我把頭蜷縮進衣領(lǐng)。夜里,到處都是把頭縮進衣領(lǐng)里的人,他們都像怪物,我更像怪物。在街道的一個拐角處,我沖寒冷的秋天罵了一句:去他媽的。這句罵像一個怪物在夜里的號叫,充滿悲涼。
我去見了她,和從前一樣。她是我恨著并愛過的女人。從再去見她的這個夜晚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不會恨她了。她用同樣的笑迎接我進她的家門,用同樣的體貼給我脫掉身上還殘留著門外寒冷的外衣。當(dāng)她卑微地俯身為我穿上一雙男人穿過的拖鞋時,我曾經(jīng)對她的恨就像剝殼一樣減去了。替代恨的是另外一種東西——惡。很深的惡。這種惡突然從我心里一個陰暗的角落里生長起來,我控制不住它。我警告自己,這太危險了。她把我引進屋,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是棕色皮質(zhì)沙發(fā),和從前一樣。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笑意。我回敬了她一個笑臉。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自己的那個笑笑出去的。還是咖啡?她說。早換口味了,我說。那喝什么?她問。白開水,我說。變化蠻大的,她邊倒水邊說。生活所迫,我說。暖融融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瀉下來,我和她籠罩在一片外在的溫暖中。還在報社?她看著我說。不在了。我說。終于有志向了,她把水遞到我手中。被炒魷魚了。我喝下她給我倒的水,說。水溫溫和,澆不滅我心中生長起來的惡。她笑了笑,獨自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她這種笑,曾經(jīng)對我笑過,帶著憐憫,帶著對弱者的鄙視,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揚揚得意。我受夠了這種笑。我一把把她攬進懷里,吻她。需要那么急嗎?她一只手推開我的嘴。你不是比我還急嗎?我說。我就是想你,她含情脈脈地說。這句話被屋里暖融融瀉下來的燈光溫暖,真誠得差點兒連自己都信了。是心中的惡把我一棒敲醒,她怎么會想你?傻瓜,她永遠不會想你。我松開她,像松開一件本來勒得緊緊的、舍不得放棄的事物。她眼里寫滿懷疑。她不相信我會放手她。她堅信,長時間以來,她是我心中的尤物。她向我再次靠近,跌進我的懷里,像只黏人的貓,準(zhǔn)備把全部的溫柔傾倒在我的懷里。我無動于衷,心中的惡在血液中流淌。為了達到目的,她的眼神變得近乎水一般柔和。她在用她的柔軟化我。沒有成功后,她放低姿態(tài)祈求我。我看見自己在她近乎祈求的眼神里站起來,不再渺小,不再卑微。我對她露出笑,一種她曾經(jīng)給予過我多次的鄙視的笑。這種笑早早潛藏在我的皮膚表層下,從來沒有勇敢地拿出來使用過一次。我一把把她推倒在沙發(fā)里。她陷在里面,像困在琥珀里,一動不動。我朝她撲過去,兇猛地、堅硬地撲過去,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撞在一起,我仿佛聽見了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那激起的碎片穿透我的心臟,讓我疼痛不已。我不斷地吻她,進入她,一次次想把苦難注入她。她在呻吟,甜蜜地或者痛苦地呻吟……掙扎,碰撞,勇猛過后,我們像兩具相互抽干對方身體的僵硬尸體,困在琥珀里,可憐到無法逃脫彼此,無法逃脫這個世界給我們下的套索。我們成了琥珀里被凍住的兩只動物。近在咫尺,心卻靠不近對方。我們無言以對。我們早就無話可說。我們都是對方填補生活空缺的一枚棋子,隨時可以消失。
我從她身上起來,沒看她一眼。我在抵觸什么,也在厭惡什么。我很悲傷。穿上拖鞋,我朝門走去。你可以在這里過夜,她躺在沙發(fā)上說。在這屋里,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我說。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她說。你指的是什么?我問??磥砟阍陔x開我之后,經(jīng)歷過別人。她說。還好吧,我答非所問。她在故意給我臺階下,明明是她拋棄我。我們以后還會見面嗎?她問。誰知道呢?我說。穿上呢子大衣,一股涼氣朝我身體襲來,我知道我還要獨自面對走出這道門之后,夜的寒冷和孤獨。
路燈下,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那個一直跟隨自己回家的影子低矮、蜷縮,生怕什么東西垮塌下來壓垮自己。夜里到處是這樣的人。夜讓人更加接近自己。
我還是沒有去找工作,對抗自己是我選擇活著的一種理由。我的腰包里還有一些零碎的小錢夠我花上一段時間。我想把自己推到生活的絕境,我不覺得落魄對我是一件壞事。至少我還有那么多故事可以去讀。有時,一種奇怪的想法會莫名地進入我的腦海,故事對我意味著什么?我自己會不會就是自己的一個故事了?
一天中午,我從一個故事中睡去。我越來越不了解自己。那個讓我睡去的故事精彩動人,看得我淚流滿面又心潮澎湃。但是,我卻在情節(jié)最精彩的部分把自己哭著哭著昏昏睡過去了。后面就是夢,一個令自己驚訝的夢。我夢見,我的屁股后面長出了無比大的一個花灑,花灑里噴著滾燙鮮活的開水?;f話,它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應(yīng)該用開水燙燙,然后送上天。我是在一股熱流中被嚇醒的。驚慌失措中,接到老家電話:回來吧,你奶奶剛剛走了。我愣在床上,我想,這一定是故事。我們隨時都在遭遇一個始料不及的故事。
我是在處理完喪事回城里的公交車上遇見小夏的。人的親密感在這輛公交車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公交車像個盒子,把我們這群來自天南地北的人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看似隨意,卻像個籌備已久的陰謀。因為一輛車,我們這些人擁有了隱秘的聯(lián)系。相互牽扯,又相互獨立。我眼睛一直盯著公交車行進的前方,前方除了一個個黑壓壓的人頭,什么也沒有。我心里空空的,眼神空空的,仿佛丟失了一切。我期望這是一輛行駛在死亡高速路上的車。我是被小夏洗發(fā)水的味道吸引的,清香但不失淡雅。說來奇怪,在這么繁雜的空間中,我竟然聞到了它。我們中間隔著一個中年人。中年人并不高,我能越過中年人的頭看見站在前面的小夏。我還能確定的是,經(jīng)過前兩次司機的急剎車,我和小夏一定在某個瞬間,因為人的慣性觸摸到過對方。但是,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對方。小夏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背著一個小包,靜默地站在我的前面。她默默地望著前方,她不知道我們的目光在剛剛過去的十多分鐘,在前方相遇過。
新華站到了,小夏下了車。她像穿梭在人流里的一條魚。我在背后看著她離我而去,看著她再次被滾滾人流所吞噬。小夏去了哪兒?她的前方在哪里?
我沒有下車,我錯過了新華站。我是故意錯過的。我突然很害怕被人流淹沒,很害怕在我那間不大的出租房里被一個叫小夏的女人重新遇見。她說過,她是一條魚,一條游走的魚。
公交車再次啟動,轉(zhuǎn)過一個彎,又遇見另外一個彎。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座城市中,會有這么多彎路讓自己來遇見。此刻,我被這座城市中所有的彎路所迷惑,恍惚中,我想到了那只老虎,那只逃窗而去的老虎,那只小夏做愛時喊出的老虎。它們各不相同,卻各自堅挺地生長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的老虎在哪里?或許,下一個拐角我就會遇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