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小日子

1

早餐后，我拎著袋子出門。袋子里裝著昨天買的一盆花，叫如意皇后。如今，特別喜歡這種名頭吉利的東西了，什么吉祥啊，如意啊，一帆風(fēng)順啊，平安果啊，富貴竹啊，萬年青之類。還有帶著點(diǎn)兒清新文藝范兒的，碧玉、春雨之類的，聽了名字就想買。昨天在家門口的花店拎了四盆回家，花了兩百多塊。這盆如意皇后是最貴的，獨(dú)占了一百一。因?yàn)榛ㄉ茫遣噬木G植，色彩斑斕的。白色的支架舉起白色的盆體，里面兜著花的內(nèi)盆是那種最尋常的褐紅色的塑料小盆，是最常見的那種小盆，過于小了。

這花好養(yǎng)嗎？我問老板娘。我養(yǎng)花的最高理想就是希望能把花養(yǎng)活。

好養(yǎng)得很。她說。又叮囑說別澆水太勤快，這花不大怕旱，倒是澇死的居多。只要不澇死，會越長越好，越長越大。

所以啊，這么小的花盆，怎么能夠用呢？而且我也覺得這內(nèi)盆太不好看了。我家里有一堆空盆呢，都是被養(yǎng)死了的花留下的紀(jì)念。我便洗出了四個，準(zhǔn)備把如意皇后倒騰到其中一個里，其他三個讓老板娘幫我選幾種，繼續(xù)種。

到了花店，老板娘一看就明白了，痛快答應(yīng)。她細(xì)細(xì)的眉眼，單眼皮，長得特別平凡，卻很能干。不漂亮的女人，她們的能干更讓人信服。我莫名其妙地這么覺得。她家的花不還價，寧可送點(diǎn)兒花，也不還價。這種風(fēng)格我也很喜歡。我說我先去買菜，回頭來取。她說好嘞。

超市離家走路十分鐘。我喜歡去超市買菜，也是因?yàn)閮r格恒定，不費(fèi)口舌。買了鮮面條，最小袋的，也有一塊二。足可以吃兩頓。在家門口的小店，我每次只買一塊的，也能吃兩頓。如果不是自己買菜，簡直難以置信在飯店動輒十幾或者幾十塊一碗的面，成本只是五毛錢啊。

又買了一堆小東西：兩塊紅薯，一塊三。西紅柿四個，兩塊三。大蔥一小捆，兩塊。香菜一把，兩塊。

黃瓜四根，三塊五。西芹一小把，一塊二。白蘿卜一個，一塊二。共計(jì)十四塊七。真便宜啊真便宜。

大媽們正在買菜，我喜歡跟在她們后面買。在買菜方面，她們絕對是專家。

大蔥前，一個大媽在掐蔥葉子。我也跟著掐。她友善地看了我一眼，有點(diǎn)兒知音的意思。

大蔥兩塊錢一斤呢，真貴。我說。

是啊，真貴。

我家人少。

那挑個小把的。

這個好不好？

不好，不硬實(shí)。你摸一摸，蔥白硬挺挺的，才是好的。太硬了，有的長老了，蔥桿里面是空的，也不行。

說著，大媽給我挑了一個。

母親去世后，我跟著大媽們買菜，常常會想，要是母親在世，我們一起去買菜，她也會這么嘮叨吧。

超市出口的地方，有個小小的美甲攤位，靚麗的女老板正在給一個客戶美甲。后面墻上掛著一排圍巾，處理，每條十五塊。都是凈色的，我停下腳步。我的花圍巾太多了，凈色的少，應(yīng)該再添兩條。何況又不貴。女人的衣柜里總是少了一件合適的衣服，女人的脖子上總是少了一條合適的圍巾，女人的腳上總是少一雙合適的鞋，女人的手上總是少一個合適的包……女人就是這樣嘛。

試了一條極淺的粉，少女粉。照著鏡子，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

襯得臉色好看呀。好看。兩個女人一起看我。

又試了一條極淺的西瓜紅。

這個也好看，你皮膚白，怎么都好看。

又選了一條黑的。

這個好配衣服的。美甲的老板和被美甲的客戶興致盎然地評價著。然后攛掇：都買了吧，都買了吧，這么便宜呢。

糾結(jié)了片刻，買了粉和黑。粉的不一定能戴出來，但是一直是特別想買粉的，真的。哪怕只是放在衣柜里看看，也想買。

花了三十。

到花店，老板娘已經(jīng)把如意皇后倒好了盆，卻沒用我?guī)淼呐?，說我的盆不合適。她用的是她自家店里的大一些的褐色內(nèi)盆。這個就行了。她說，不算錢。我拿去的四個小盆里，她也培好了土，分別裝了一盆虎尾蘭，一盆孔雀竹芋，一盆飛來風(fēng)（又名崖姜），一盆文竹。告訴我怎么養(yǎng)，我認(rèn)真地聽著，其實(shí)也沒記住。自從這家花店開了以后，我就隔三岔五來，在她這里買的花草，有啥問題就讓她幫著處理，再也沒有光榮犧牲過。專家就是專家，有問題找專家就行了。

多少錢？

三十。

兩天的飯菜，四盆花，兩條圍巾，一共花了七十七塊七。我很滿意。

錢是可愛的，讓我花錢的人和事物都是可愛的，花錢的我，也是可愛的。這生活，是零碎銀子就能有滋有味的生活，更是可愛的啊。

2

因?yàn)榧依飫恿它c(diǎn)兒小工程，就淘汰了一批早就不順眼的家具，想要買點(diǎn)兒新的。有朋友推薦讓去舊貨市場看看。說舊貨市場雖然名為舊貨，可有很多東西還是嶄新的呢，性價比甚高。

那就去看看。午睡醒后就去了朋友推薦的那家。在北三環(huán)外，也曾路過很多次，一直不知道那一大片平房是干什么的，這次終于明白了。是廠房車間似的結(jié)構(gòu)，一個車間就是一家店。人們?nèi)齼蓛傻卦陂T口聊天，乍一看，分不清老板和工人。但只要往店里進(jìn)，他們一和你搭話，你就會知道了。工人往往是比較熱情地搭話，卻是職業(yè)的熱情，是迎賓式的。老板呢，則是稍顯冷淡地搭話，這冷淡是有話語權(quán)的冷淡，因?yàn)橹雷约赫f話是算數(shù)的。

因?yàn)闆]有想買，所以看得隨意，哪家店都進(jìn)，只當(dāng)瞧稀罕。發(fā)現(xiàn)辦公用品居多——這是個流通之地。

應(yīng)該是公司倒閉了，就賣了家具。新公司成立了，就來這里買，物美價廉。量又大，格式也統(tǒng)一，好收購。

也有一些私人家具，果然有不少都是嶄新的。雖然蒙了灰塵，但一看品相就可以想見擦干凈后锃亮的樣子。這些嶄新的家具，是怎么就送到這里了呢？自是必有緣故。或是因?yàn)橘I時就不如意，買回家越看越不如意，就發(fā)賣了?；蚴莿偨Y(jié)婚不久就離了婚，之后再娶時斷不能用這些雖新已舊的物件，就得處置。或者是因調(diào)動工作賣了房子搬了家……物離人，人離物，都有一本故事啊。

走著逛著，便看中了一個實(shí)木茶幾，才要一百五。我問可以送貨嗎？老板從鼻子孔里冷笑：一百五，你還要送貨??！

還看到一個很原生態(tài)的榆木茶臺，款式色澤都漂亮，含五把椅子三個條凳，一共兩千八。真是太便宜了啊。只是太大了。好不容易騰出來的空間，我不想讓它們占得太厲害。

有個老板強(qiáng)烈推薦他的一套美人椅，說是四大美人呢。我便跟著他的指點(diǎn)認(rèn)真地看那椅背，皮革面上果然印著工筆畫的四大美人。老板得意地拍著其中一個說，你看你看，這個洗衣裳的，不是西施？我說是啊，是西施。老板點(diǎn)頭道：我一看這位在洗衣裳，就知道她是西施。

西施是浣紗，不是洗衣裳。很想跟他解釋這一點(diǎn)，后來想想，也沒必要厘清。我能跟他說，這紗不是衣服的紗，而是作為原材料的苧麻嗎？還是罷了。在他的意識里，浣紗就等于洗衣服，況且說實(shí)話，他能知道這些，就很不錯了。

我問多少錢一把？他答一百塊。又總結(jié)道，四把四百塊，不能再少了。我感慨道，真便宜。一邊感慨一邊覺得，在這里，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有錢人。看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才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得體。

是啊，買東西的人，怎么能感慨人家的東西便宜呢，這是對東西的不尊重，是不符合買者的職業(yè)道德的。必須嫌貴才對。

可是很沒出息的，我還是越逛越覺得便宜，越覺得便宜就越覺得自己有錢，越覺得自己有錢就越覺得該買。到底還是沒控制住，當(dāng)機(jī)立斷買了一個原包裝尚沒有拆封的茶臺，含五把椅子，貨價為一千九，加上一百塊的送貨費(fèi)一共兩千。

真的是，太便宜了。

有點(diǎn)兒尷尬的是，要和送貨師傅一起坐三輪，且須得并排坐在駕駛座上。從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我便有些惶恐。和師傅緊緊挨著坐，心里一邊打著小鼓，還一邊故作鎮(zhèn)靜地和他聊天，聽他講運(yùn)貨的種種。很快就到了我家所在的經(jīng)三路，我說經(jīng)三路可能有警察，他說一般不會有。我以為他們會愛走小路躲警察，他說他們就愛走大路，說大路平坦好走。幾年前曾經(jīng)被警察逮住過，要扣他的車，車值一千多，他當(dāng)然不舍得，就和警察講價還價，警察不理他，他趁警察開后箱蓋的時候扔進(jìn)去一百塊，警察就讓他走了。這都是生存的智慧啊。

——和他一起坐這種車，其實(shí)我有些難為情，有點(diǎn)兒怕熟人看見。再一想，也沒什么啊。我對自己說，不要矯情，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一樣一樣的。

也是這位師傅，上上下下幾趟，把貨給我扛到了家。我給他拿了水，道了辛苦，贊他能干。他說，不能干不行啊，沒文化的人，就得能干?？粗覞M屋子的書，他突然又說，你是文化人吧？我連忙否認(rèn)說，不是，我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否認(rèn)，反正在那一刻就是覺得，去否認(rèn)就對了。

3

前幾天去逛菜市場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紅菜薹。問多少錢一斤，答曰四塊五。

這個菜薹的樣子和顏色有些面熟，只是和我吃過的不太一樣，比我吃過的要嬌小一些，氣勢上要弱一些。感情上也沒有那么親。

怎么可能一樣呢？

查日記，是2020 年1 月14 日收到了武漢朋友給我寄的洪山菜薹，那時疫情尚在蒙昧涌動中，我和武漢的朋友都不知道將經(jīng)歷什么。我欣欣然在今日頭條發(fā)了個帖子，內(nèi)容是“收到了武漢朋友饋贈的別致年禮：洪山菜薹。因祖國地大物博，更因我孤陋寡聞，以前居然從不曾見識過此等佳物”。洪山菜薹，武漢市洪山區(qū)特產(chǎn)，中國國家地理標(biāo)志保護(hù)產(chǎn)品，在唐朝就已經(jīng)是“著名的蔬菜”。其莖肥葉嫩，甜脆清鮮，因顏色屬紫，也有紫氣東來的好意頭?？此_的黃花多像油菜！因它本來就是油菜啊。隨手把它立到了書桌上，發(fā)現(xiàn)也是極好的一景呢。

閱讀量到了五十萬，引起了五百多條的網(wǎng)友討論。

“落單的蜜蜂”說，我們武漢在外的游子過年大都會收到“洪山菜薹”。各大菜市場都有。都叫洪山菜薹。不過，正宗的產(chǎn)量很低，都被關(guān)系戶買去送禮啦。

“君子蘭”說，千萬別浪費(fèi)了。好貴的，幾十塊錢一斤。

“湘南人家”說，冬日的美味蔬菜，頭拔的又肥又嫩，4 塊錢一斤。

“別樣煙火”說，這個應(yīng)該是二百九十八。

價格大討論越來越烈，有人說，2008 年吃過的洪山菜薹就一百五一斤了。有人說，寶通寺下，一百塊一把。還有人說，現(xiàn)在五百一斤的都有，而且就兩根。更有人說，塔影田產(chǎn)的兩千了。“南無我”說，塔影里的可不是有錢就能吃到的?！笆謾C(jī)浩子”說，有次在地鐵上碰見一個送貨的師傅說，開了光的就是兩千一盒……“雪天”說，嗯，還有個名字叫作“智商菜薹”。

我這外地人看得眼花繚亂，不明所以。好奇心涌起，簡直想打電話問問送我菜的朋友，到底是多少錢。到底忍住了。最基本的社交修養(yǎng)還是應(yīng)該有的，是不是？

明白了：世界上有兩種菜薹，一種只是菜薹，另一種就是洪山菜薹。

洪山菜薹也分兩種：一種只是洪山菜薹，另一種就是洪山的寶通寺菜薹。

寶通寺的蒜薹是不是也分兩種，一種是塔影里的，一種是塔影外的呢？

不知不覺地，討論的方向又轉(zhuǎn)向了菜薹的做法。

有人說，一定要摻五花肉生炒了吃。有人說，一定要用豬油或者臘肉去炒才好吃。不管那么多，菜薹到了我手里，就是我最慣用的清炒。

那一捆蒜薹被我吃掉的過程也很有趣：開始吃得很土豪。一炒兩整根，炒上一大盤子。真叫好吃。不用配肉，清炒就很好吃。以為紫色的莖口感粗糲，其實(shí)炒出來很是細(xì)膩清香。眼看著它在炒鍋中的變化，也很神奇。紫色馬上變成悅目的翠綠。漸漸地，菜薹越來越少，就吃得很吝嗇了，用各種菜來配著它吃。一直吃到最后，它都有些蔫了，可是炒出來依然是那么好吃啊。

動蕩的疫情也伴隨著這個過程。期間和朋友頻頻聯(lián)系，話題沉重，情緒焦慮，無可安慰，就說吃的。我反復(fù)夸她送的菜薹好吃，她邊聽邊笑，說聽出來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明年還有，只要你喜歡，長期給你上貢。我說，好啊好啊，那我可記掛著啦。

對我來說，武漢的菜薹也只有兩種：自己買的菜薹，和朋友送的菜薹。

4

春天一來就特別想吃野菜。這天路過菜市場就拐進(jìn)去，蔬菜區(qū)在二樓。我的眼光在尋常蔬菜里跳躍，想找到一些不尋常的面貌。

在一個攤上看見了香椿。主色調(diào)是嫩嫩的暗紅，怎么看怎么舒服。有沒有一種顏色叫香椿色？

老板是個壯小伙兒，穿著件花溜溜的夾克。

多少錢一斤？

三十五。

嚯，可是夠貴的。

頭茬兒的呢。

頭茬兒的香椿是好。我附議。暗自尋思，要是搞搞價的話，能搞到三十不？

吃鮮物不能心疼錢。小老板又稍稍拖長了音兒，頭茬兒香椿頭刀韭，頂花黃瓜落花藕——這河南話說的，真叫一個大珠小珠落玉盤。作為一位資深吃貨，“頭茬兒香椿頭刀韭，頂花黃瓜落花藕”這“四大嫩”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前三樣都明白，唯有落花藕有些蒙，查了資料方才懂：荷花落時氣溫漸低，蓮藕的糖分淀粉也開始沉集，待花落盡，此時新采的蓮藕豐盈爽脆，充分地代言了深秋食材的鮮美。

有野菜沒？

啥？

嗯這么問是我的錯。野菜這個詞太統(tǒng)稱了。應(yīng)該問得具體點(diǎn)兒。

有面條棵沒？

沒有。

有白蒿沒？

沒有。他頓了頓，教育道，現(xiàn)在不叫白蒿，叫茵陳。

對對對，是叫茵陳。我回敬，正月茵陳二月蒿，三月四月當(dāng)柴燒。

他笑了，說，你想想，這還沒出正月呢。

哦，就是，還沒出正月。我還以為到二月了呢。

沒出正月。

他看我的眼神，簡直就像看個大傻子。

有薺菜沒？

你點(diǎn)菜呢？他說，這兩天都沒有。

聽口氣前幾天有？

前幾天是有。這不是剛下過雨了嗎。

是了，前些天連下了幾場雨。昨天雨才停住。

下雨了不是長得更快？那啥時候能有啊？

再過兩天唄。反正現(xiàn)在地里是下不去腳，掏不出來。

——掏不出來。真是喜歡這樣的句子啊，閃閃發(fā)光。好像是掏什么寶貝似的，不過，也是，野菜就是春天的寶貝。

現(xiàn)在的野菜都是大棚里的吧？

大棚如今也敞著呢，地泥得不行。

野長的得到啥時候？

也還得過幾天。又強(qiáng)調(diào)，姐姐，這還沒出正月呢。

要是有了，會賣多少錢一斤??？

老板又笑。被我的蠢逗笑的吧。

隨行就市唄。他說。

末了還是買了半斤香椿，十五塊。有點(diǎn)兒小貴，不過，跟小老板逗了這會兒嘴，很愉快?？傮w衡量一下，覺得還蠻值。

5

都說春雨貴如油，春雨大概也是知道這句話的，所以很是持重，輕易不肯下。待它下了，自然也不該任它白下。這個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聽著窗外滴答滴答的雨聲，我便打了傘出去。

雨不大不小，下得分寸剛剛好。有車燈照過來的一瞬，光中的雨絲顯得格外有質(zhì)感?？芍皇钦局从暌彩怯行┐羯担偟妹菜朴行┦聝鹤?。最便捷最當(dāng)然的選擇，就是逛家附近的小店兒們。這些個小店兒逛起來，真是讓我流連忘返，個個都愛啊。

“小翠醬蘿卜”，號稱是喝粥必備，確實(shí)也是我家必備的。承諾是：所有的菜都是親自加工，絕不使用半成品，也絕不使用香精色素添加劑。吃過幾回后，我著實(shí)信了。售賣的自然不只是醬蘿卜，葷素都有，盡量豐富。醬蘿卜八塊錢一瓶，嘎嘣脆的醬黃瓜和韓國泡菜是九塊一瓶。葷的都是喜聞樂見的品種，論斤賣的：五香豬蹄三十六塊，豬頭肉三十九塊。論個賣的：鴨頭五塊，豆瓣小黃魚十二塊?？粗废?，聞著味道，簡直都忍不住想去掃碼。所以我有時候逛這種小店故意不帶手機(jī)，怕自己忍不住。實(shí)在是不好忍住。

往前走，味道是一股特殊的濃烈，臭豆腐和烤面筋的小店到了——也不是店，就是一個櫥窗式的小攤位。臭豆腐也罷了，我不怎么吃?？久娼顒t是我的摯愛。吃了這幾年，我也眼看著它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貴了起來。從一塊錢一串到五塊錢四串，如今是十塊錢七串，這種算法就是在考食客們的數(shù)學(xué)。不過，于我倒是無所謂的，因?yàn)槲蚁矚g按整數(shù)買。到了烤面筋的攤位，我要么就不上前，若是上前了就立馬掏錢，免得自己糾結(jié)。然后就看著老板取面筋，蘸面醬，烤啊烤啊，烤了這面烤那面，再刷一遍醬，最后撒芝麻，裝袋。拿到手中，先吃一串，燙嘴的油香，迷人的筋道，難以言喻。

再往前是賣火鍋食材的店，叫鍋圈食匯。第一次進(jìn)去的時候，我驚呆了。這就是火鍋食材的小天堂，什么都有，應(yīng)有盡有。醬類的芝麻醬，沙茶醬，香菇牛肉醬，海鮮醬，等等。調(diào)料類的花生碎，蒜蓉，香菜碎，等等。肉類的肥牛，肥羊，黃喉，手撕毛肚，白千層，牛筋丸，青蝦仁，親親腸，腦花，等等。素的更是琳瑯滿目，豆類的，菌類的，蔬菜類的，一個單品都能分成若干類，如竹筍就有春筍，冬筍，紙片筍，泡椒筍，火鍋筍……此店讓我深刻地覺得，自己在吃上面的見識還很有限，進(jìn)步的空間還很大。

拐過街角，又是一排小店：鹵御燒肉，紫燕百味雞，皇城根醬肉，博愛牛肉丸子，北京烤鴨，岐山臊子面，春燕素食匯，五谷雜糧煎餅，漢中熱米皮，濮陽卷涼皮，金搟杖搟面皮……似乎有插播軟廣告的嫌疑——店家們不會給我廣告費(fèi)，以我的影響力也帶不了什么貨——可也顧不了許多了。不寫下來我就覺得對不起它們。把它們的名號一一寫下來的過程，恍若是和老朋友們一一打招呼。它們各自的氣息撲面而來，盈滿肺腑。我確信，我愛它們，它們也愛我。

除了鍋圈食匯之類特別與時俱進(jìn)的小店外，其他小店都很有些年頭了。我生活的小區(qū)很舊，附近也幾乎沒有新樓盤，但據(jù)我認(rèn)識的一個房地產(chǎn)中介說，我們周邊很少有房源，想要賣房子的人很少。為什么呢？我問。他夸張地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大概是因?yàn)樵谶@里生活太舒服了，太方便了，太美好了！——這些小店，一定是這“三太”生活的重要功臣。

最后進(jìn)的小店是一家小超市。我每次進(jìn)去，都不會空手。是一定要買點(diǎn)兒什么的。這次在蔬菜檔上居然看見了面條菜，真是喜出望外，盡管此面條菜長得未免太過茁壯，一看就是超季超前的，不是完美的面條菜。這種狀態(tài)的面條菜，鐵定是大棚里種的。野生的面條菜還得半個月吧，還是天氣晴朗的情況下。不過，有的吃就很好了。它也是這個超市蔬菜里最貴的了：五塊錢一斤。我買了半斤，又買了一小扎香菜，明天中午的面條，就要靠它們倆了。

回去的路上，左手打著傘，右手拎著這兩袋菜，偶爾有雨絲落到發(fā)上。行在這春雨之夜，燈光旖旎，可愛的小店們夾道擁抱，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富足無比。

對話，有關(guān)椰子和椰樹

1

那天晚上，作為一個第一次到海南的北方人，在?？诘尿T樓老街，我吃到了生平第一只椰子。在?？冢@樣的椰子攤處處可見。黃的，綠的，黃紅的，黃綠的，深綠的，嫩綠的……椰子一堆一堆地碼在一起，體積碩大，沉著飽滿，那種情態(tài)和陣勢，像極了北方的西瓜。別的水果和它們比起來，簡直是相形見微。

我蹲在那里，看老板娘砍椰子。她舉著砍刀，梆，梆，梆，真是大刀闊斧。三下五除二，椰子就被砍出了一個小口。她把吸管插上，遞給我。我又把吸管拔出來，看著小口處隱隱閃現(xiàn)出來的清亮汁液，那汁液，像是翡翠深處晃動的露珠。

喝到椰汁的第一口，我很驚詫，怎么是這種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淡淡的爽，淡淡的順，淡淡的滑，淡淡的香……

“椰汁……是這樣的？”我問朋友。

“可不就是這樣的？你以為是什么樣的？”

“我以為，會像牛奶一樣……”我沒好意思說我以為會像電視上的椰奶廣告做的那樣，是稠乎乎的牛奶狀。我想象中的椰汁，一直就是那樣。唉，都是廣告下的毒啊。

朋友笑：“好多人都以為椰汁是那樣的?！?/p>

我釋然。原來不是我一個人蠢。之后又不覺辛酸起來：原來被廣告下毒的人，是這樣多。

“多少錢一只，老板？”

“五塊?！?/p>

我暗暗驚嘆。這真的太便宜了。原想著怎么也得十塊以上呢。

“一只椰子，你們能掙一半嗎？”

“掙不到。椰子是不貴的，但是運(yùn)進(jìn)城要轉(zhuǎn)好幾次手，就貴起來了。一只賺不到兩塊錢?！?/p>

那真是太少了。

不過，好在椰子很多。好在吃椰子的人也很多?！耙郧?，我們的椰子都是撿著吃的，根本不用花錢?！迸笥颜f，“后來，就要五毛錢，一塊錢，一塊五，兩塊，三塊，四塊，五塊。到三亞那邊的會更貴一些。但無論如何，我都覺得，它是值得的?！?/p>

吃光了椰汁，再吃椰蓉。老板就繼續(xù)用刀砍，只聽大大的“梆”了一下，椰子一分兩瓣，雪白的椰蓉露了出來。老板又拿出一把小小的特制的彎刀，刷刷刷地把椰蓉挑了出來。然后呢，就吃吧。椰蓉也根據(jù)軟硬的程度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口感。硬的像蘿卜絲，軟的像豆花，不軟不硬的像老豆腐。所有的椰蓉，都有一種淡淡的奶味兒。

我明白過來：電視廣告里說的椰奶，就原料的意義而言肯定說的就是椰蓉。

2

那天，我們抵達(dá)文昌。這里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椰子樹。村莊，田野，城鎮(zhèn)……都被椰子樹環(huán)繞著，簇?fù)碇?。椰子樹成了森林，海一般的森林?/p>

“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東郊?！迸笥颜f，“這名頭可不是虛傳的。”

晚上，我們住進(jìn)了椰林深處的一處度假村。在大堂等房卡的時候，朋友又喊著去吃椰子。在酒店的大堂門口，就有一個服務(wù)員在專賣椰子。

“明天上午我們?nèi)コ詣倧臉渖险碌囊?，一定更好吃?！迸笥颜f。

為什么呢？

“你想一想，一天里，你什么時辰精神最好？是不是早上？”

可是，和椰子好吃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椰子也和人一樣，睡了一夜，精神就會更好。椰汁的質(zhì)量當(dāng)然就更高?！?/p>

我看著那高高的椰子樹。我們正坐在椰子樹下。事實(shí)上，在這里，想不坐在椰子樹下都不行。

“椰子要是熟了，會自己掉下來嗎？”

“會。”

“會砸到人嗎？”

“不會?！?/p>

“如果椰子樹下正好站著人呢？”

“那也不會，”朋友比畫出一個曼妙的拋物線，他從來沒有那么幽默過，“椰子會躲開人再掉下去的?！?/p>

“為什么？”

“因?yàn)橐佑徐`性。再說它也和人簽了合同。”

“萬一砸中呢？”

“不會?！?/p>

“萬一萬一呢？”

“那一定不是椰子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p>

我們一起笑。是啊，椰子有什么問題呢？一定是人的問題。

3

那些天，在海南，口渴的時候，我沒有喝過椰子之外的任何飲品。

“喝那些干嗎？不是有椰子嗎？”

“那就一直吃椰子？”

“當(dāng)然。來海南，你不吃椰子不是傻嗎？”朋友不容置疑，“椰汁是天上的水。地道的海南人都喝椰子。沒有比這更好的飲料了。這是老天賜給海南最好的禮物。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好？”

是啊，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好？這是真正的純天然，無污染，綠色的，健康的，天上的水。我看著高高的椰子樹，應(yīng)該都有二十米高吧？誰會爬上去給它打農(nóng)藥呢？何況椰子根本不需要，那是對椰子的侮辱。

它是有固定容器的甘露。

它是有特別杯盞的甘霖。

那么，別無選擇了，椰子。于是，一只椰子，一只椰子，又一只椰子。于是，越喝越愛喝，于是，越愛喝越喝。于是，幾乎是貪婪地喝。

“你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椰子嗎？”那天，朋友悠悠地問。

“椰子好唄?！?/p>

“因?yàn)槟愫鸵雍苡芯??！?/p>

“怎么有緣？”

“你看你，腦袋圓圓的，臉盤圓圓的，眼睛圓圓的，本身就是一顆好椰子?！?/p>

那天，我們住在博鰲鎮(zhèn)的玉帶灣酒店，一進(jìn)房間我就看見有一只椰子在盡心盡意地等著我。它已經(jīng)被打開了，但開口那里還羞澀地掩著。我把開口徹底打開，插進(jìn)吸管，深深地喝了幾口，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又抱著椰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聽著吸管的聲音，我知道里面的椰汁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那些椰汁都進(jìn)入了我的腹中——真的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椰子。

4

那天，在潭門鎮(zhèn)看硨磲，天氣大熱?？匆娏顺幢?，就和朋友去吃炒冰。我們要的是芒果炒冰——這芒果是貨真價實(shí)的芒果，而不是化學(xué)元素變出的水果精，味道真是好。炒冰端上來，上面白白的如蘿卜絲一樣的東西吸引了我，我先挑了幾根吃下去，覺得這東西是如此熟悉。于是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終于想了起來：是椰蓉。

第二天的早餐，又見到了椰蓉。它被卷在了一張張薄薄的面皮里。絲切得很細(xì)，看起來很秀氣，都有些不像它了。但我的味蕾已經(jīng)和它成了好友，在觸到的第一個瞬間就確認(rèn)了它的本質(zhì)。我似乎聽見我的味蕾在說：“是你呀？”而椰蓉也喜悅回答：“是我。”

“椰蓉和椰汁不用說了。因?yàn)檫@兩樣，人們沒什么吃的時候就吃椰子，有什么吃的時候還吃椰子。椰殼呢，你也看見了，能做很多工藝品，還能做樂器，還能做活性炭。椰殼和椰蓉之間的纖維看見了沒有？能做掃帚、毛刷、纜繩、棕床，這些東西都可以在海上用。椰樹是吃著海水迎著海風(fēng)長起來的，用它做原料的物事都不怕海水腐蝕……”

那天黃昏，在海邊，喝著椰汁，吃著椰蓉，朋友散散淡淡地對我普及著椰子常識，我邊聽邊用手機(jī)在網(wǎng)上搜索，看到極有趣的兩條，其一來自《古今注》：“烏孫國有一青田核，形狀如桃核，核大數(shù)斗，剖開后用來盛水，則水變成酒味，極為醇美。飲盡隨即注水，隨盡隨成。”其二卻無出處，聽起來像是傳奇：“椰殼，可作盛酒的器具，若酒中有毒，則酒沸起或殼破裂?！?/p>

“椰樹也是渾身是寶。椰干可以加工成椰油。椰葉不僅僅是好看，還能做編織。椰花的花苞還能釀椰花酒呢，椰樹的樹根也是很好的藥材……”

椰子，是椰樹的孩子。椰樹，是海南的省樹。起初，我暗暗懷疑，椰樹之所以能獲此殊榮，是母憑子貴。至此方才明白，如果說椰子是完美之果，那么椰樹就是完美之樹。它不僅僅意味著吃食、飲品，用具，意味著最樸素最世俗的美，同時也是歌吟，是畫卷，是最閑情逸致的表達(dá)。既是那么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是那么琴棋書畫詩酒花。很多樹是沒有果實(shí)的?；蛘哒f，沒有實(shí)用的果實(shí)。但在海南，這椰樹，這最家常最日常最尋常的樹，這和此地的人們最息息相關(guān)的樹，它真是最美麗又最實(shí)用的樹，真是最潑皮又最厚道的樹。

我沉默著，看著高高的椰樹。那巨大的傘狀椰冠正迎風(fēng)起舞，輕盈地舒展著，酷似綠色的禮花——這禮花不同于那些虛華的禮花，這意味著綠蔭、果實(shí)和諸多禮物的禮花永遠(yuǎn)不會轉(zhuǎn)瞬即逝，永遠(yuǎn)在盛放。

5

最后兩天是在三亞，椰子價格飛快地漲起來。由十塊漲到十二，又漲到十五，我們喝的最貴的一只椰子，是在壽比南山的那個南山里。我們在觀音苑酒店的大堂閑坐，背靠南山，眼前是南海，海風(fēng)習(xí)習(xí)，海岸邊的椰樹搖曳生姿，椰葉婆娑，不遠(yuǎn)處的海面上，是108 米高的南海觀音，俯視眾生，盛大莊嚴(yán)。

椰子二十四塊錢一只。我一邊吃著此次海南之行最貴的也是最后一只椰子，一邊對朋友歷數(shù)這幾天我一共吃了多少只椰子：紅椰，綠椰，黃椰，晨椰，午椰，晚椰……數(shù)了半天也沒有數(shù)清。

“吃了這么多椰子，再對椰子說句什么吧?！迸笥训?。

“日啖椰子一兩只，不辭長作海南人。”我笑。

我們慢慢地吃著椰子，看著近在咫尺的南海觀音，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首歌《外婆的澎湖灣》：

晚風(fēng)輕拂澎湖灣

白浪逐沙灘

沒有椰林綴斜陽

只是一片海藍(lán)藍(lán)

……

“海南如果沒有椰樹，如果沒有椰子，那真是不可想象。所以，椰樹還有兩個名字，”朋友說，“一是生命樹，二是寶樹?！?/p>

“好名字。真配！”我說。

“所以，那年全民評選省樹，一百零四萬張選票，椰樹得了七十多萬張?！?/p>

“還不夠多。那二三十萬人都想什么呢？”

我們一起笑起來。

——海南島，還有一個名字，叫椰島。

必須承認(rèn)，海南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一類人，他們的名字就叫椰樹。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椰樹，就是海南這方水土的人。他就是一個個男人，她也是一個個女人，就是海南大地上一切勞動生息的人們中的不可分割的重要存在——以植物的形式，最特別的存在。

也因此，在海南生活的這些人，其實(shí)也都可以被稱為椰子：椰樹之子，和椰子之子。

據(jù)說椰樹的壽命會達(dá)到八十年以上。和人一樣。祝它活得更長。它應(yīng)該比人活得更長。

到海里去

1

雖然是第一次來到贛榆，但是對這里，卻有一份由來已久的親切。這份親切是因?yàn)檫B云港，因這贛榆，是連云港的贛榆。而對連云港的親切，則源于連云港的云——很狹隘的，我喜歡把這個云字解讀為云臺山的云，因?yàn)槲依霞乙灿幸蛔婆_山，一模一樣的三個字：云臺山。兩年前，我還有機(jī)緣曾在連云港的云臺山大酒店住過兩天，看到滿眼都是云臺山的logo，就恍若歸鄉(xiāng)。

有點(diǎn)兒遺憾的是，雖然去過連云港幾次，卻從沒有去過連云港的港——港也罷了，說到底，想看的是海。這次在贛榆，終于彌補(bǔ)了這點(diǎn)兒遺憾，不僅來到了柘汪港，還在柘汪港坐了一回船，出了一次海，登了一個島。這短途的海上之行，成了此次印象最深刻的旅程。

島叫秦山島。秦山島，秦皇島，讓人很容易推測這兩個島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本地朋友一介紹，果然就和秦始皇有關(guān)。這島原名叫琴山島，因山形酷似古琴。傳說王母娘娘曾在這島上建通天塔，所以又有俗稱“奶奶山”。偉大的史學(xué)家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如此記下：“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南登瑯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fù)十二歲。作瑯琊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既已，齊人徐市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fā)童男女?dāng)?shù)千人，入海求仙人?！睒O雅的琴山島或者說極俗的奶奶山應(yīng)該就是此時沐上了皇恩，成了始皇的秦山島——總是如此。無論何事何物何人，想要在歷史上留下點(diǎn)兒什么，似乎必要和帝王產(chǎn)生瓜葛。由此，物是上貢，事有皇命，人是敕封，方能流芳百世，光宗耀祖。

這里提到的齊人徐市，就是贛榆最古老的名人，徐福。齊不是山東嗎？倒也沒錯，連云港在歷史上長期屬于山東。在贛榆幾天，本地朋友們的口音一聽就是山東腔調(diào)，頓頓都可以吃到煎餅這種典型的山東美味，這些都可作為有力佐證。

2

船啟動了。浪并不大，只是有些動蕩，也還好。可是當(dāng)?shù)氐呐笥烟貏e關(guān)心地對我們反復(fù)問，是不是會暈船？要不要吃暈船藥？我雖然沒有吃暈船藥，卻也有點(diǎn)兒擔(dān)心自己會暈船，給人家?guī)砺闊?，所以在游艇里就沒敢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著，不時地站起來，東張西望，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

出了港，離陸地漸漸地遠(yuǎn)了，海水漸漸地綠了起來。我干脆就盤踞在船頭的駕駛座旁邊，和船員們聊起天來。

這片海域有鯨魚嗎？

沒有。

有鯊魚嗎？

沒有。

有海豚嗎？這種問題，似乎可以無休無止地問下去，反正大海里奇異的生物是那么多啊。

有的，不過，很小很小。

海面并不太空空蕩蕩，不時就能看到各種漂著的標(biāo)志，或者是桿子，或者是浮球，都很有規(guī)律地排列著。

這些標(biāo)志，意味著下面養(yǎng)著東西，是吧？

對。

養(yǎng)著什么？

黑鮶魚，刺參，大菱鲆，鮑魚，海虹，海蠣，扇貝……多了。最多的是紫菜。

這海，其實(shí)就像耕地一樣，都是被承包出去的，是嗎？

對呀對呀。

他們的表情是那么喜悅，簡直差點(diǎn)兒要說出“恭喜你答對了”。

我便用手機(jī)搜新聞，信號不太好，搜了好一會兒，才搜出一則2018 年2 月份的：“……初春時節(jié)，贛榆區(qū)沿海海面養(yǎng)殖的二十余萬畝紫菜進(jìn)入收割旺季，紫菜養(yǎng)殖戶抓住晴好天氣搶收新鮮紫菜，‘海上菜園一派豐收景象。”

小臺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書，是《2019 潮汐表——第1 冊：鴨綠江口至長江口》，海洋出版社出版。打開，第一頁印的就是站位分布示意圖。圖上全是港口，我以連云港為坐標(biāo)中心，上上下下地瀏覽：嵐山，日照，董家口，青島，濱海，大風(fēng)，洋口，崇明，上海……海洋的世界，凝聚在這里。如果不坐這船，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書。

抬起頭，繼續(xù)看海。海面茫茫，似乎可以隨便走的。我們的船果然也是拐來拐去隨便走的樣子。

不能直著走嗎？我問。當(dāng)然，我當(dāng)然知道這么走是有理由的，可我就是想聽他們說一說。他們一定覺得我很幼稚吧？很多時候，我愿意讓自己幼稚。

他們就笑，說不能的呀。

為什么呢？

要考慮洋流啊，風(fēng)向啊，暗礁啊。還有海下面養(yǎng)的這些東西，網(wǎng)箱啊，吊籠啊?？偛缓秒S便踩人家的莊稼嘛。

是啊。無邊無際的自由，這只是幻覺。沒有絕對的自由。就像飛機(jī)飛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也必須遵循一條航線。“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想來魚和鳥可不敢這么干。漁民們以海為生，當(dāng)然也早就悟出了智慧的經(jīng)驗(yàn)。前些時讀福建作家周玉美的長篇小說《綠羅裙》，其中寫到海上行船的方式，一種是“敲槳”：“所謂‘敲槳其實(shí)就是：不正面逆風(fēng)前進(jìn)，利用風(fēng)帆向左傾斜，然后轉(zhuǎn)舵向右傾斜。這樣從右到左，從左到右，成了‘之字航道。……這種辦法的產(chǎn)生，實(shí)在是漁人與海親近，懂得海的性格，也諳熟它的個性，在海發(fā)脾氣時，是逆不得的。另一種是‘拾浪：就是船按照浪的律動，時而被推上浪尖，時而又跌入波谷，就這樣順著浪前進(jìn)?！?/p>

敲槳，拾浪，這詞語，真美妙。

3

忽然又想起這一段時間正在看的枕邊書，作者叫艾溫·威·蒂爾，是美國自然文學(xué)的典范作家。譯林出版社出版自然也是好的，在我這里好到可以免檢。艾溫·威·蒂爾寫了四本，共是風(fēng)物四季：《春滿北國》《夏游記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封面清新簡約，賞心悅目，讓我拿到就愛不釋手，恨不得先睹為快，卻也知道偏偏不宜快。最好的閱讀方式是：跟著季節(jié)，一季一季，慢慢讀。這樣的書反復(fù)印證著一個被許多人忽略的常識：人類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很多人誤以為，自然是人類世界的一部分。

——扯遠(yuǎn)了。

記得《春滿北國》里的第三章，名為“天上的春”，在天上看春？是，在天上看春?？词裁?？天色，積云，鳥群，太陽，星星，月亮……可看的，太多了。當(dāng)然不止春天，夏秋冬這些季節(jié)在天空也都有各自的印記，皆有據(jù)可查，只是我們常常既看不到，也不會查。

正如這海。在我們眼里，仿佛只有水的海。除了海水，眼前的海面上確實(shí)什么都沒有。但一點(diǎn)兒也不妨礙我的想象?；蛘哒f，正因?yàn)榭雌饋硎裁炊紱]有，才更適合想象。

這海，有多深？

十來米吧。

最深的地方呢？

三十來米吧。

這答案讓我很是不滿足，甚至有一點(diǎn)點(diǎn)失望。我所知道的海，是那么深的深海。曾在微信上看過一篇文章，內(nèi)容是說在海底下沉一萬米能看到什么，恍惚記得，海面下面一百米處，是帶魚徘徊的深度，帶魚在海里并不像魚一樣游來游去，它慣常的姿態(tài)是直立著仰望。海面下將近三百米的地方是海豹和海獅潛水的地方，在這個深度，它們的肺會縮成一團(tuán)。海底五百米，是藍(lán)鯨棲息的最深處，海底九百米處，獨(dú)角鯨可以到達(dá)，而在海底一千米以下的生物，居然進(jìn)化出了自體照明設(shè)備……在更深處，還有玻璃章魚、尖牙魚，兩千七百米處有深海鱈魚游蕩，三千一百米有巨烏賊出沒，泰坦尼克號沉沒在三千七百多米處，全世界海洋平均水深是三千八百米……

此刻，突然清晰地理解了海子的那兩句詩：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大海和天空，它們當(dāng)然不是一無所有。它們有的，太多了。哪怕從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多，它們的多也一樣堅(jiān)不可摧地存在著。我們看不見是我們的問題，不是它們的問題。我們沒看見，只是我們沒看見，是我們沒有能力看見而已，一點(diǎn)兒都不妨礙他們存在的豐富性。所以我對這些龐大的事物充滿了敬畏感，也充滿了好奇心。

終于，秦山島越來越近。船靠碼頭，我們上岸了。

大地懷姜

1

也許在很多人的感覺里，“懷”這個字的核心之旨便是懷抱的懷。于我的記憶而言，懷的第一要義卻是懷慶府的懷——懷慶府，是家鄉(xiāng)焦作的古稱。小時候，每當(dāng)聽長輩們說起咱們懷慶府如何如何，我心里總是有些抗拒地腹誹著：都什么年代了，還府啊府的，聽起來就很腐嘛。還有，府，這就是個大院子的感覺，明顯不如“市”氣派呀。

直到現(xiàn)在，才慢慢品出“懷慶府”的意味，實(shí)在是比“市”要深遠(yuǎn)，也比“市”更有溫度——“我們都是懷慶府的人”，和同鄉(xiāng)這么敘起來的時候，儼然共用著一個家門，可不是更有溫度？

因?yàn)閼褢c府的緣故，我們這一塊豫北平原，還有一個別名，就叫懷川，又叫牛角川，因它是牛角狀的。這一塊由狹至寬的豐腴之地，四季分明，日照充足，地下水豐富，無霜期長，雨量適中，不客氣地說，是種什么什么好，極有代表性的特產(chǎn)就是四大懷藥：菊花，牛膝，地黃，山藥。

除了這四大樣，還有許多好東西。比如懷姜。

如同有羊的地方都認(rèn)為自家的羊肉最鮮美一樣，凡是種姜的地方，似乎也都認(rèn)為自家的姜最好——不管別地兒的姜怎么想，反正我們懷慶府的人就當(dāng)仁不讓地認(rèn)為：懷姜是全中國最好的姜，也許沒有之一。

史載懷姜迄今已有1600 多年的種植史，晉代詩人潘岳任懷慶令時，就留下了“瓜瓞蔓長苞，姜桿紛廣畦”的詩句。這姜，在這樣的地方，被種了這么長時間，如今又成了中國國家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怎么可能不好呢？

不過，說來慚愧，吃懷姜吃了這么多年，卻從不曾見過它生長時的模樣，唯一知道的是它和樹沒啥關(guān)系。唐代有個段子，叫《楚人有不識姜者》：“楚人有生而不識姜者，曰：‘此從樹上結(jié)成?；蛟唬骸畯耐恋厣?。其人固執(zhí)己見，曰：‘請與子以十人為質(zhì)，以所乘驢為賭。已而遍問十人，皆曰：‘土里出也。其人啞然失色，曰：‘驢則付汝，姜還樹生?！?/p>

雖然主角是楚人，但我著實(shí)懷疑這故事產(chǎn)自我們懷慶府，因?yàn)槠渲刑岬搅梭H，我們懷慶府的沁陽就盛產(chǎn)驢，其特有的美味就叫作懷府鬧湯驢肉。

2

終于，這個秋天，十月末，和幾個朋友一起，在當(dāng)?shù)厝藥ьI(lǐng)下，我在博愛看見了懷姜的第一現(xiàn)場。

懷姜又叫清化姜。所謂清化，就是博愛縣城的所在地清化鎮(zhèn)。因此以我非常粗線條地理解，懷姜約等于博愛姜。當(dāng)然，博愛本土對此還有著極其精微的認(rèn)定，說到姜，博愛人有句口頭禪：“前喬簍，后喬筐，蘇寨蘿卜，上莊姜?！鼻皢?、后喬、蘇寨、上莊都是村名兒，這么說來，上莊姜一定是頂頂好的。不過，以我的淺見，總覺得有點(diǎn)兒被神話的意思。同在一塊大地上，相隔又不遠(yuǎn)，即使不是上莊，那其他村子的姜應(yīng)該也會很不錯吧。比如眼前的西金城村。

當(dāng)家的地主老兄說，這片姜田有三百畝，屬于他的有八十畝。一眼看去，果然是很大的一片地。湛藍(lán)的天空下，姜田里呈現(xiàn)著悅目的秋香綠。有的姜苗已經(jīng)倒地了，有的還在挺拔地生長著。橫著也好，豎著也好，橫豎交織出一種油畫的質(zhì)感。

我們?nèi)鰵g似的奔到地里——不得不承認(rèn)，我骨子里就是一個農(nóng)民，看見地，心就跳得格外厲害，不，應(yīng)該是偽農(nóng)民，要是真正的農(nóng)民，應(yīng)該會表現(xiàn)得很淡定吧。偽農(nóng)民首先做的事就是庸俗地拍照。整株的姜苗高度及膝，葉片的形狀有點(diǎn)兒像竹子。我揪著一片葉子聞了一下，一股子不那么濃烈的、清爽的、新鮮的姜香。又好奇姜花是什么樣兒，有朋友說，姜花是白色的，有點(diǎn)兒像劍蘭。

遠(yuǎn)遠(yuǎn)地，一些人花花綠綠地散落在姜田里忙碌著，應(yīng)該是本地的農(nóng)婦們吧。走近，果然是農(nóng)婦們正在拔姜，摘姜。跟她們搭訕，她們只是憨厚地笑笑，不怎么接話。我們便也來到她們不遠(yuǎn)處，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彎腰去拔姜。拔姜拔姜，拔這個動詞，聽著就有游戲的意思，似乎不用付出太大的體力。可是我們拔一下，拔兩下，姜依然在那里。再加一把勁兒，拔出來的姜塊卻是斷裂的。

“不是那么拔的?！彼齻冃ζ饋怼＿B忙告訴我們，是應(yīng)該用犁把土松一下，再去拔。

“那邊的田壟有犁好的，你們?nèi)グ伟伞！?/p>

好嘞。我們就去那邊拔吧。

3

這下果然好拔了，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于是我們拔啊，拔啊，拔了一會兒，便把姜們排成排，又是很庸俗地拍照，拍，拍，拍。和姜拍夠了，又想和正在摘姜的農(nóng)婦們合影，人家都不怎么情愿。是，我們這樣，也真是討人嫌，耽誤人家干活兒呢。實(shí)在被我們糾纏不過，她們才跟我們勉強(qiáng)配合一下。合影的時候，她們笑得倒是也很開心。

拔夠了，就摘。我們識趣地把摘下的姜塊放在她們的姜堆上，聊作彌補(bǔ)?！?，不應(yīng)該叫姜堆，應(yīng)該叫姜山。小小的——山。把這小姜山放在一個塑料桶里，就叫作一桶姜山。只管讓那個“一統(tǒng)江山”磅礴去吧，咱們這一桶姜山，要的就是一個稚拙可愛啊。

摘姜就更簡單，就那么輕輕一掰，姜塊就乖乖地離了根莖。剛摘出來的姜，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嫩嫩的胭脂紅，似乎有點(diǎn)兒害羞，非常漂亮。她們的身上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兒浮土，可那浮土是那么干凈，一點(diǎn)兒也不臟，反而使得她們的胭脂紅更為動人——不由自主地，就把姜稱為了“她們”，可這樣的小模樣，不就是少女才有的神韻？再一琢磨，姜，這個字，看起來就是美女的簡寫嘛。

——被人嘲笑過幾次，不敢妄自揣測，連忙查了度娘。百度說，姜字從羊從女?！把颉保鉃椤榜Z順”，與“女”相合，意為“馴順的女子”。這么說，從造字本意來看，姜是指像羊一般溫順的女性。作為姓的姜，身份就更為貴重，她起源于母系社會。姓和氏在古代有嚴(yán)格區(qū)別，姓代表氏族的血統(tǒng)，稱為族姓，是區(qū)分血緣的識別標(biāo)志，所以最早的姓，如姚、姬等皆從女。

原來，姜還真是有性別的。果然就是女。

4

那么，“姜是老的辣”的老姜，又有什么講究呢？

農(nóng)婦們告訴我們，就是把鮮姜存放起來，存放個半年以上，最好是一年以上，就是老姜了?？傊?，是得隔年。隔年，就意味著這些少不更事的鮮姜最起碼要經(jīng)歷春秋冬三季，把這世上的風(fēng)霜雨雪嘗個差不多。

然后，就真的老了。

然后，就真的辣了。

然后，就像《呂氏春秋·本味》里說的那樣，成了“和之美者”——調(diào)和食物的美味。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的夸贊更給力，他說：“姜能通神明，去穢惡?！?/p>

毫無疑問，有這等強(qiáng)悍功能的姜，必定是老姜。

什么又是最好的老姜？農(nóng)婦們給我們找出一排嫩姜下面牽連著的那塊姜，說這就是最好的老姜。每到種姜時節(jié)，她們會挑選出上好的姜，讓它做母親。

而這些姜做了母親之后，又會被激發(fā)出最大的能量，從而成了最好的老姜。

也就是說，能用來做母親的姜，就是最好的老姜。這些個老姜，就叫作姜母，或者母姜。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边@話，說的原本就是姜吧？或者，可以換句話說：“女子本弱，為母如姜？”

和嬌嫩的子姜們相比，這塊老姜已然是一副老母親的模樣，黯淡，滄桑，沉著——它不美。不過，用美不美來形容它，也是不適合的。極不合適。這最好的老姜，已經(jīng)超越了美?；蛘哒f，它有著最大的美。

告別時，農(nóng)婦們?nèi)栽谔锏乩锬孛β?。最后和我們合影的是一位臉膛黑紅的農(nóng)婦?？次屹N在她的身邊蹲下，她讓我離遠(yuǎn)一些，說她的衣服臟。怎么會臟呢？我緊緊地挨著她。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一定是一位母親。

5

中午吃的是鮮姜炒肉片，自然是鮮得掉眉毛。有行家在，一路長知識，聽他們條分縷析地講懷姜的好，就更覺得口口美妙。和別家的姜比起來，懷姜到底好在哪兒？他們說，懷姜有幾個“格外”：味道格外辛辣，絲格外細(xì)，還格外耐煮，簡直是百煮不爛。有人感嘆，只是這姜再好，大多也不過是用作廚房調(diào)味的配角，燉湯，炒菜，這些用度都微乎其微。相比起來，感冒時熬姜湯喝它倒是主角，可誰整天感冒呢？這姜再好，也不能為了喝它而整天感冒吧？

“喝姜糖膏嘛。”

是啊，怎么把姜糖膏給忘了呢。姜糖膏裝在一個小小的瓶子里，有點(diǎn)兒蜂蜜的樣子，一入口，你就會知道，它和蜂蜜很不同。既是姜熬出來的膏，自然是姜的精華，這精華的效用就近乎可愛的保健藥：驅(qū)寒，發(fā)汗，化痰，止咳，補(bǔ)中，養(yǎng)肝，解酒，止吐，防暑，除濕……對于女人尤其好的是，可以用來暖：暖宮，暖胃。

我胃寒，喝它用來暖胃正對癥，所以常在手邊放著，想起來就沖一杯喝。有時候喝咖啡，也用它替代蜂蜜，居然也有很不錯的口感。

“想親手熬嗎？一會兒帶你們?nèi)ジ惺芤幌??！?/p>

我一怔。從來沒想到要親手熬它。熬，想起來就覺得艱難。盡管我好奇心很強(qiáng)，對這件事卻還是知難而退。若不是這一天來博愛拔姜，我想這輩子也不會去做這件事。

確實(shí)有些出其不意，好在準(zhǔn)備起來也很簡單。等我們到了操作臺前，黃澄澄的姜汁已經(jīng)備好在玻璃瓶里，眾目睽睽下，四個人各執(zhí)一瓶，很有些儀式感地一起把姜汁倒入鍋中。行家們在旁邊指點(diǎn)著，我們用勺子攪啊攪的，等到稍微熱了一些，就放進(jìn)了一塊紅糖——是一大塊，磚頭那么大的塊，說是古法紅糖，赤黑里微微泛紅，讓人一看就口舌生津，仿佛嘗到了一股凝固的甜。

按說這么一大塊糖放進(jìn)鍋里，肯定會融化很長時間吧？卻沒有。如冰遇火，只過了一會兒，糖就完全不見了，湯汁黏稠了許多，顏色也深了許多。于是就再用勺子攪啊攪啊，眼看著湯汁越來越熱，越來越熱。按說那么大一塊糖融進(jìn)去，湯肯定也會顯得多吧？不知怎的，一點(diǎn)兒都不多。

到底是有些單調(diào)的勞動，最大的娛樂就是邊熬邊嘗，我們聊著，攪著，隔一會兒嘗一小口，再評判著。

湯汁是寧靜的，可嘗到舌尖上卻讓人驚心動魄：那么辣，那么甜！這辣，不是辣椒的辣，辣椒的辣，是急吼吼的辣。也不是胡辣的辣，胡辣的辣，是粗魯?shù)?，濃烈的辣。這就是懷姜的辣。這姜的辣，是細(xì)膩的，內(nèi)斂的，含蓄的辣。

湯汁越來越濃。熬了有個把小時，我們暫停，把汁重新收回到了玻璃瓶里，恰好還是四瓶。多了磚頭塊大的紅糖，居然還是四瓶，這真是有些奇妙啊。

我們各自帶回去一瓶，說要繼續(xù)熬，把它熬成。

6

我是用煮花茶的玻璃壺熬的，為的是看。熬起來才知道，根本看不清，湯汁在玻璃壺里，一片霧一樣的混沌。

那就不看吧，且任它熬去。這邊看兩頁書，那邊熬半個小時，就停一停。再寫幾行字，那邊再熬半個小時，就再停一停?？傊牵@邊做著事情，那邊任它熬著。

心，越來越靜了。

突然知道了為什么以前會認(rèn)為熬有艱難的意思，那是因?yàn)榘镜那懊婵傆幸粋€字，是煎?！墩f文解字》里說：“煎，熬也。凡有汁而干謂之煎?！比绱苏f來，有汁不干就是熬了。再去辨析，煎和熬果然有細(xì)微的不同：因汁干了，煎和火的距離就近，熱的速度就快，脾氣就暴，性子就烈。不是有個詞叫“急煎煎”嗎？熬呢，就不那么快，不那么爆，不那么烈。只要有汁，有耐力，有靜氣，有時間，那就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來吧。所以，也有個詞，叫“慢慢熬”。

從上午到下午，一整天，這點(diǎn)兒姜糖汁，我居然熬了七八個回合。加上在博愛熬的，算起來，該有四五個小時了。等到湯汁越來越少，到了玻璃壺的最低限，它開始報(bào)警，這表示它實(shí)在是熬不動了，我又不想這時候再加水，于是方才意猶未盡地終止，把熬好的姜糖汁一勺子一勺子地收到了玻璃瓶里——不能倒，太黏稠了——居然只裝到了瓶的四分之一。

這時，我終于可以確認(rèn)：汁成了膏。

晚上，有朋友來訪，問我，你家這是什么香氣？

有香氣嗎？

很濃。你還真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不是芝蘭，是姜糖膏。

哦，是姜香啊。她感嘆著，在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指著一個瓶子里插的東西問，這是什么？我說是姜葉。拔姜時，我順便把一束新鮮的姜葉帶回了家，就插在了這瓶子里。

怪不得呢，這葉子也有姜香哩。她笑道，懷姜這名字，意思就是姜香懷抱著你吧。

我拼命點(diǎn)頭。

中年嶗山

人到中年，越來越不想爬山了。是因?yàn)橄胍Ｗo(hù)未老先衰的膝蓋，也是因?yàn)闆]有了那份一定要抵達(dá)什么目標(biāo)的心氣兒。

這天，到了嶗山。公歷是十一月初，農(nóng)歷已經(jīng)是九月中旬，接近深秋。本地的朋友頗有些遺憾，說這里山海相連之處，夏天來是最宜人的。聽著她的嘆息，想象著夏天的情形，我卻覺得眼下也很好，秋天的樹，秋天的風(fēng)，秋天的水，都是好的。況且今天的天是這么藍(lán)，太陽是這么的暖和，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能享用到的一切，都無可挑剔。

勤奮的人盡管爬山，偷懶的人便可得閑。我和另一個愛惜膝蓋的朋友找了一家茶棚，喝茶。嶗山綠茶，嶗山紅茶，都是五十塊一壺，無限續(xù)水。我們點(diǎn)了一壺綠茶，沸水沖泡開來，顏色可真綠啊，是春天小樹葉般的綠呢。

坐了一會兒，覺出冷來。因這茶棚是靠著東邊山崖的，而我們的座位又是靠著最東邊。于是換座位，換到了靠著路邊的陽光下，頓時周身有了暖意。雖然是添了熱鬧，卻也不覺煩躁。大約是因?yàn)檫@喧鬧不是蝸聚于此，而是流動的。來來往往的人，嘰嘰喳喳的歡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都是和我們不相干的。如果相干了，就會煩躁。正因?yàn)椴幌喔桑@些就只是熱鬧。

今天是周六，也該他們這么快樂。我一直以為周六是每周最可愛的一天，不是嗎？周五還有工作，而到了周日，想到周一又要上班，必然就不會那么痛快。唯有這周六是最松弛的一天，最沒有前憂后顧的一天。

東一句，西一句，南一句，北一句，兩個人說著毫無邏輯的閑話。說到青島，我和她談起十幾年前，那時在青島的一個會上初見，晚上一起宵了夜，喝了鼎鼎大名的青島啤酒，一醉方休。猶記得那時的她穿著一件水藍(lán)長款襯衣，外面卻罩著一件小衫，是當(dāng)時最新潮的里長外短，而我那時似乎穿著松糕鞋牛仔褲……那時的我們，都算是年輕。

——開始回憶年輕時候，必是開始老了。再過些年，當(dāng)我們開始回憶這次的嶗山之行，那時就已經(jīng)真的老了吧。

又說到嶗山。很多年前我曾經(jīng)來過的，這次又來，卻對之前來的事情毫無印象，仿佛是第一次。這倒也好，看什么都新鮮。論起來，這嶗山的聲名毫無疑問比青島要早。唐朝時，李白就來過這里?！拔椅魱|海上，勞山餐紫霞?！蹦菚r的嶗山，還是勞山。嶗山和勞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通用起來，我覺得還是嶗山好。勞，單看著字未免就太辛苦了些。勞字靠住了山，辛苦就少了許多。

“這么怕辛苦，真是一身懶骨頭！”

好吧，就起身走兩步，松松這身懶骨頭。手機(jī)里有辨草識花的神奇軟件“形色”，打開，讓它給我解讀周圍的植物密碼。銀杏，衛(wèi)矛，白乳木，白棠子，鼠李，刺槐，山櫻花，野茉莉，杜鵑，白檀，厚樸，山茶——想起了蒲松齡的那篇《香玉》，里面那個名叫“絳雪”的女子，就是山茶的精靈。

反正也無事，打開百度搜出原文：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shù)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

“此處有生人！”讓我忍不住笑起來。蒲松齡真不愧是短篇圣手，寥寥幾筆便栩栩如生。

紅裳者，就是絳雪。香玉是牡丹，絳雪是山茶，山茶又叫耐冬，顧名思義，它可耐寒而綻。早些年，我家里也曾養(yǎng)過的，初冬時買了兩盆，到了春節(jié)正好盛開，放在靠窗的暖氣旁邊，花氣被暖氣蒸騰著，暈染出滿屋子好聞的香。

后來香玉的真身被即墨藍(lán)氏看中，“掘移徑去”，只剩下了這株絳雪。絳雪便來代替香玉陪伴黃生：“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鄙c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于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

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泵坑鄦枺骸扒涫窃褐械趲字?？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迸唬骸肮释岭y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有點(diǎn)兒曖昧，卻因?yàn)榻{雪的大方通透，這曖昧便也是干凈的，可愛的。這理性十足的絳雪雖是少女容顏，卻早超出了少女之慧。也難怪，她是精靈呢。

然后呢，因?yàn)榈朗恳ㄎ荩X得絳雪礙事，想要砍了她，絳雪托夢給回老家過年的黃生，黃生急匆匆趕來，擋了此劫，兩人情意加深。還去香玉的舊址同哭了一次?；ㄉ窀袆佑谒麄儗ο阌竦纳钋?，使得香玉魂魄再現(xiàn)，和香玉久別重逢，絳雪的問候?qū)嵲谟腥ぃ骸懊脕泶蠛?！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彼烊?。

舊夢重溫，卻有遺憾。此時的香玉沒有肉體和溫度，只是一個夢幻的影子。黃生得不到滿足，又念叨絳雪，好閨蜜香玉為了滿足黃生的欲念，暴露了絳雪的秘密：“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絳雪從背后出?！?/p>

寫得真好啊，只能這么好了。像衡量一個人一樣衡量這棵山茶，然后像戲弄一個人一樣去對著一棵樹撓癢癢……樹真的會癢吧？會的。

絳雪責(zé)怪香玉“助紂為虐”，香玉說別生氣啦，我也沒有別的要求，請你陪伴郎君一年就好啦。

——只聽說過托孤的，沒有聽過這么托夫的。女人果然能賢惠如此，癡心如此？

“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痹谶@個約定終于期滿后，絳雪如此說。其實(shí)我一直是不甘心的，此時終于不得不面對“代人作婦”所證實(shí)的絳雪和黃生的實(shí)質(zhì)關(guān)系。深深覺得，在惜香憐玉領(lǐng)域有卓越成就的蒲松齡先生還是難逃窠臼，作為一個如此懂得欣賞女人、愛女人的男人，他終究還是讓黃生把香玉和絳雪都納入了懷抱，非得這樣才能抵達(dá)某種男人們意想中的圓滿嗎？卻也免不了那一點(diǎn)兒貪婪的俗氣。真是為絳雪抱憾啊，盡管她是因?yàn)楹拖阌竦那檎x而做的妥協(xié)，可她這樣的遷就也未免太大方。要是她一直堅(jiān)持下去就好了。不過，也許，這么想是我太小氣了？

這鏘鏘三人行最終以先后消亡收場。黃生先死，死前發(fā)愿說來世寄生于香玉舊根上：“‘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fù)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shù)。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shù)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悴死；無何，耐冬亦死?！?/p>

正讀得津津有味，突然，問候聲此起彼伏，爬山的人們回來了。一起坐著喝茶，我便問本地的朋友絳雪的事，他們便說起來。說絳雪還在呢。居然還在？我不免吃驚。細(xì)問才知道，其實(shí)蒲松齡筆下的絳雪早就死了，那株絳雪死后，絳雪之名便移于三宮殿院的一株山茶上。那一株也有六百多歲，據(jù)說是張三豐所植，屬國家一級保護(hù)古樹名木。后來這株也死了，現(xiàn)在是第三代絳雪，有四百多歲，是嶗山生長狀態(tài)最好的一株山茶。

卻原來，這絳雪的名稱也可以代代相傳的。也好。甚好。如此，絳雪便可以生生不息。其實(shí)，當(dāng)它在蒲松齡的筆下誕生的時候，也就意味了它的生生不息，不是嗎？

朋友說，青島市的市花，便是山茶。

要去看看它嗎？

不去。

不遺憾嗎？

遺憾什么。不一定非得見。

好薄情。

去看一眼就深情了？像即墨藍(lán)氏那樣把它挖走是不是更深情？

也是啊。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這金句從未讓我動心，也從未相信。怎么可能呢？薄情的世界里，只能薄情地活著。深情的世界里，也常常得薄情地活著啊。尤其是人到中年之后，對許多人和事，愛是愛的，卻不會再輕狂地實(shí)踐和表達(dá)。中年是人生的秋天。以前總覺得秋天和春天貌似一樣，現(xiàn)在越來越體會到二者的不同。雖然都是溫涼適宜，春天卻是涼淡溫濃，秋天則是涼深溫淺。雖然也都是萬物絢爛，春天卻是色彩的加法，秋天則是色彩的減法。

也只有做減法，才能活得更踏實(shí)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