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
杜甫
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復(fù)得之名譽早。
愛客滿堂盡豪翰,開筵上日思芳草。
安得健步移遠梅,亂插繁花向晴昊。
千里猶殘舊冰雪,百壺且試開懷抱。
垂老惡聞戰(zhàn)鼓悲,急觴為緩憂心搗。
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坐中薛華善醉歌,歌辭自作風(fēng)格老。
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
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昭愁絕倒。
諸生頗盡新知樂,萬事終傷不自保。
氣酣日落西風(fēng)來,愿吹野水添金杯。
如澠之酒常快意,亦知窮愁安在哉。
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
如何不飲令心哀。
杜二:
我們有整整六年沒聯(lián)系了。這六年發(fā)生了太多事情,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那就慢慢說吧。
六年前,我離開金陵去山陰找賀知章,當(dāng)時決意不再回金陵。當(dāng)告別賀知章的墓地,沿鑒湖往北漫行時,我的整個心里卻只裝著金陵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又老老實實沿著來路,返回金陵,去棲霞樓找我的“老朋友”鳳姐。然而,棲霞樓里已找不到鳳姐,當(dāng)家的是原來的老二——蘭姐。
我問蘭姐,鳳姐哪兒去了。
唉,自從你上次在這里發(fā)酒瘋離開之后,鳳姐的情緒就低落到了極點。有個晚上,鳳姐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說,她年紀(jì)大了,身體吃不消,把棲霞樓交給我,囑我好好打理,善待姐妹們,而且要替她保密。第二天,她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你覺得她會去哪里?
鳳姐身體確實不太好,看她的心思,應(yīng)該不會再出山,有可能回淮安老家了??伤莻€孤兒,從小在姑姑家長大,姑姑一家對她很不好。天知道,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老家具體在淮安的什么地方……
她沒說過。我是十五歲那年在揚州長樂坊遇見鳳姐的,她大我七歲,待我如親妹妹。在揚州時,她和一個官員要好,那人會寫詩、作畫,他非常迷戀鳳姐,答應(yīng)攢錢為她贖身,再娶回家做妾。不料,他有次出公差,在金陵暴病身亡。鳳姐傷心欲絕,暈厥了兩天兩夜,醒來后執(zhí)意要來金陵。我舍不得她,就一起來了。鳳姐才貌雙全,很快在金陵走紅,但從不談感情。鳳姐愛才,對才子沒什么免疫力,外地來的窮愁潦倒的文人墨客,她都會關(guān)照和接濟。二十多年前,你和那幫惡少大打出手,如果不是鳳姐斥走他們,招呼姐妹們把你抬進她的房里,親自給你抓藥、熬藥、喂藥,你這條小命不一定保得住。我們那時不懂她。你雖然有錢,卻是個不明底細的外地人,而且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說話像海龍王打呵欠,口氣大得嚇人。但鳳姐說,爭端因她而起,她不能不管。何況,你是她見過的最有才的詩人!我們都聽鳳姐的,跟著她盡心照顧你。唉,鳳姐那樣看重你、寵愛你,你倒好,身子骨強健了,屁股一拍,說走就走了。你一走,鳳姐就成了八月里的黃瓜棚,空落落的。不久,她被一位花言巧語、窮追不舍的富商給哄得五迷三道。我們再三警告她,說這人比李白還靠不住。你們一樣全身都掛著銅錢,他沒你有才卻長得更帥。鳳姐只是笑笑,似乎聽了,又好像沒聽,終于有天不見她人影兒了。我急得鼻子上冒出青煙,揣點盤纏到處尋人,你第二次來金陵,碰巧我去揚州了,回來才聽姐妹們講起,虧你還記得鳳姐,算是個有情人。半年后,鳳姐回來啦。她雖然穿著整潔,但面部浮腫,容顏憔悴,我們一時竟沒認出來。接到房里一看,全身都是傷痕,長的短的,圓的扁的,青的紫的,結(jié)痂的化膿的,像一條條蟲蛇爬在她身上……嗨,老天沒長眼睛,鳳姐這么心善的人,為什么要這樣折騰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哪消停得起!從那以后,她身體就不太好,中藥調(diào)養(yǎng)了一年,才基本恢復(fù)。我們告訴她,你來找過她,她很開心。她說,我沒看錯李白,他還來找我,而且他是大詩人了你們知道不。我們說,知道,金陵城哪個勾欄瓦肆里不唱“長干吳兒女,眉目艷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你們在棲霞樓相遇,鳳姐高興得要發(fā)狂了。本來可以好好地過日子了,可真正發(fā)狂的卻是你……那天,你傷透了鳳姐的心。你就是來砸場子的。砸場子還好,關(guān)鍵是,你把鳳姐好不容易長圓的心又給捅了個大窟窿。人家說,破鏡不能重圓。鳳姐這回被捅破的心,恐怕很難復(fù)原了。她估計你會再來,所以才以年紀(jì)大、吃不消為借口,徹底消失在你的視野里。大詩人,你明白不,你不可能從她的心里消失,就像那位暴病身亡的官員和存心騙她的富商,都不可能從她的心里消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們從視野中剔除出去,靜靜地享受那些極為短暫的、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日子。我不是潑你的冷水,大詩人,如果她不主動現(xiàn)身,我估計你是找不到她的。
蘭姐的話好像炒得滾燙的豆子,嘣嘣嘣全打在我心坎上,我心痛無比,又茫然無策。接下來的三年,我心有不甘地圍著金陵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走訪過淮安的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搜索過揚州和金陵的每一家勾欄瓦肆,我還去了丹陽……我滿腦子都是鳳姐,無法讓自己閑下來,幾天不去找她,就像吃了一把雷公藤,惡心想吐,全身乏力。我不得不把自己趕到路上,趕到那無望的尋找中,以逃避無情現(xiàn)實和更加無情的夢想對我的毒害。
果如蘭姐所言,鳳姐從人間蒸發(fā)了,連個影兒都覓不著,仿佛她只是一個從不存在的幻影,久而久之,演變成一個看似永恒實則空洞無物的符號。這多像我們曾沉醉其中的盛唐??!如果說有過盛唐,鳳姐就是盛唐的肉身,就像玉真公主、楊玉環(huán),她們都是盛唐的肉身,善良、高貴又性感。盛唐有著不可救藥的女性氣質(zhì),風(fēng)華絕代,卻不得不遭受權(quán)勢的凌辱和權(quán)謀的欺詐,久而久之,她有時甚至將這種凌辱與欺詐視為享受,譬如一年接一年懷春般的科舉,還有一次又一次自虐般的干謁,明知將是一場羞辱,卻總是忍不住將自己送上門去,懷著一種所謂“澄清天下之志”的虛幻激情。
屈原曾悲憤地說,眾人皆濁我獨清。濁本身就是暴力,到了眾人皆濁的地步,“我獨清”無疑是一種譫妄和囈語罷了,他不投江便只能被活生生地卷入濁中,變成濁的一部分??梢姡督猿良仁乔乃缆?,更是他的活路,他從汨羅江的水中找到了生命不朽的入口。杜二,我們不見得有他那樣的幸運。當(dāng)然,這首先取決于,我們是否有他那樣的勇氣和智慧。
天寶九載深秋,我年過五十,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我的夢想和情欲一并消退,但根還在,好比海潮退了,海岸還在,無論那潮水還會不會再來,有了岸,就說明曾經(jīng)有過潮,就說明現(xiàn)在還渴望著潮。年齡、精力和閱歷會讓我放下很多東西,但融化在骨頭和血液里的東西是不可能放下的,它只會像根一樣,越扎越深,深到人們看不到它,深到可能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到它,但它依然在那深邃的黑暗里斗折蛇行。
我感到,這樣下去不行啦。如果水日益枯竭,那岸就會失去所有意義。我再不擺脫目前的處境,筋斷骨裂、氣絕身亡的那一天將很快到來。問題是,我自個兒已經(jīng)無力擺脫,必須借助外力,借助在我這種庸常而頹喪的生活中發(fā)生突如其來的大事。萬萬沒有想到,前來解救我的,是玉真公主和她的死訊。
那天,幾位詩友請我到秦淮河邊一家酒店吃蟹。蟹從陽澄湖來,脂鮮肉嫩,滿城飄香。正吃得起勁時,一個身著道袍的瘦高個青年走過來,躬身問道,您是李白李翰林吧?我一條蟹腿還沒啃完,不耐煩地乜了他一眼,和蟹殼一起呸出三個字:“什么事?!?/p>
“您不認識我,但我在天臺山見過您,我是元丹丘道長的弟子。一年前,道長派我來金陵,說一定要找到您,請您務(wù)必去一趟嵩山?!?/p>
“元丹丘在嵩山!玉真公主也在那里嗎?”
“玉真公主……也在。您去看看他們吧。這么久都找不到您,我快急死了?!?/p>
“馬上走!”
我把杯盤一推,不顧朋友們瞠目結(jié)舌,拽著青年道士就上了路。嵩山,我熟如指掌。當(dāng)我和青年道士快馬加鞭,抵達穎陽山居時,那里已被夷為平地,幾頁斷墻仿佛殘損的手掌,地上片片焦土,顯見得付之一炬的痕跡。這時,青年道士才告訴我實情:玉真公主已經(jīng)病逝,安葬在山居南面的鹿臺下。他領(lǐng)著失魂落魄的我來到鹿臺,指給我看鹿臺下面凸起的一個黃土堆,然后悄然離開了。
它孤零零的,卑屈而又高傲,像一只倒扣的碗,或者是她遺落的油紙斗笠。她的臉藏在斗笠里面嗎?她還是那般不想見我嗎?我總覺得,這依然是她設(shè)的一個圈套,引導(dǎo)著我來到這里,她卻像逃難似的去了遠方。不對。她分明站在那里,背對著我,又像是面對著我,反正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站得直直的,那是天地之間最直的一條線,是連接我的心臟與肝膽的一條線,是從宮廷骨肉相殘的血腥里旁逸斜出的一條線,是大自然最樸素的物性與最高貴的人性熔鑄而成的一條線。
杜二,以前我一直為自己僅有的一次進入朝廷的機會是緣于兩個女人的說項,而不是自己干謁成功,感到羞愧。但現(xiàn)在,我深為在俗世能與玉真公主有這樣一段機緣而感到自豪,包括楊玉環(huán)、許夫人和鳳姐。是她們的高貴讓我見識到自身的高貴、詩歌的高貴,讓我在對自己天性的觀照中榮獲一枚詩人的標(biāo)簽。正是這個標(biāo)簽,成了我在遮天蔽日、無法出頭、東奔西竄的浪游生涯里的護身符,成了一個失去父母和故鄉(xiāng)的孩子的終身念想,成了唯一能讓我正視失敗與困挫的一面鏡子。
我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到了近前,那條直線恍惚間變成一株佇立在黃土堆邊上的小樹,樹干細瘦,枝葉未滿,在周遭林立的參天大樹中,它是那般嬌小羸弱,楚楚可憐。我俯身,蹲跪下來,又趴伏在地,緊緊抱住那個土堆,感受著它的溫?zé)帷⑷彳浐推鸱?,也讓它感受著我的心痛、悲愴和絕望。
一塊青色瓦片像只小松鼠跑到我手邊,喚醒了我的知覺。我猛地捉住它,對著那個土堆拼命刨挖起來。
我很快刨開上面的松土,挖出一個小坑。土越來越緊,我找到另一塊瓦片,雙手用力,向下掘進。這時,傳來一只鳥急促而尖厲的鳴叫:不要,不要。我愣住了,這鳥語中的人話是那般清晰。鳥大約棲息在前頭一株古樟的密枝間,我瞧不見它,隱約濺出些跳躍,也看不清楚。我一停下,它也不叫了。一束柔光從遠遠的枝丫間投射到我身上,它迥別于那些透過樹隙葉縫的夕陽的碎片,它專注、圓融而矜持。我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宛如僵尸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又刨挖起來??拥涝絹碓缴睿瑵u漸形成了一個洞穴。那鳥的叫聲再度傳來,而且愈益急促、尖厲和清晰,卻不挾帶絲毫怨怒。鳥叫聲像鐵釘一樣“咣啷”掉到我心上,砸中了某個情緒開關(guān),讓我有如山洪暴發(fā)號啕慟哭。我的犟勁已不可控制,淚水像魚群跑出我的眼眶,潤濕、酥松了泥土,我挖得更快。
它現(xiàn)身了。一只長尾烏鶇從對面古樟上漂移過來,灰色像一件道袍覆蓋了它的全身,僅剩下那雙黑亮的眼睛,若無其事而又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也望著它——它落在與我相距咫尺的那棵小樹上。我伸手可觸,卻無法動彈。對視須臾,我從它的目光里讀到了兩個形同石子的黑體字:不要。
瓦片從我手里溜走了,泥土還粘在手上。我站起身,捧著兩只手小心翼翼地伸過去,它眼里似乎掠過一縷驚惶的神色,復(fù)變得兩顆黑色石子般堅定。我的手即將觸及它的一剎那,我甚至已經(jīng)感覺到它身體的溫?zé)岷兔}搏的跳動,它最后凝視我一眼,旋即展開雙翅,倏忽便到了半空,并傳來兩句清晰的叫聲:
“李白,再見!”
別走?。∥襾聿患昂俺鰜?,只能在心里嘶吼。我這是見到了你,還是沒見到你?你這是安慰我,還是拒絕我?我分明感受到你的柔情,你卻又如此決絕!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只修長的灰色烏鶇,變成一條細細的灰線,飄進剛剛升上西天的月球里。杜二,你現(xiàn)在仔細看窗外的明月,上面是不是有條小灰線?看見了吧,左上方,像一只鳥形,又像一個人體。遠遠地看,一只鳥和一個人是沒什么區(qū)別的。
呆了半晌,我開始默默地把挖開的那些土又填進去。填一把,緊一把。我找來一塊比手掌還大的卵石,狠狠地將每一把土擂實、夯緊,仿佛是將這每一把土夯進我自己的身體里,我要在那里修筑一個墓地?!坝衤渡镆?,流螢飛百草。日月終銷毀,天地同枯槁”,但那條灰線是不朽的,它永遠伏脈于千里,蜷縮于寸心。
當(dāng)晚,我就睡在那個黃土堆旁,睡在淡淡的月色中。想起在天臺山見到玉真公主的第一個晚上,我就被她生氣地關(guān)在道觀門外,以致受寒發(fā)燒,昏迷不醒。她關(guān)上道觀大門的同時,不期然打開了另一扇門。我們都看到了這扇打開的門,都想進去,卻只在門口逡巡了一下,她就帶著這扇門遠走高飛——門始終打開著,我追呀,追呀,總是望塵莫及。
我與玉真公主只有唯一的一次相見。其實,在表達如此復(fù)雜幽微的情感上,語言往往蒼白乏力。面對人類心靈最隱秘的悸動,語言的利箭也難以命中靶心。在天臺山和玉真公主、元丹丘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恰恰是我人生中最為難得的歡愉,猶勝于夫妻間的恩愛互娛,那是在精神的高天遠地里,欲望的虎嘯與靈魂的龍吟。而我們的相聚,直至最后的出走與離別,都讓各自的心與靈更加緊密地綰結(jié)在一起??梢赃@樣說,我們以離散的方式團聚,在另一重天地、另一個空間,永遠只有我們,三個人。
開元十七年秋末,我終于在天臺山找到了元丹丘和玉真公主。那也是我和玉真公主唯一的一次見面。我們暗生情愫被元丹丘發(fā)現(xiàn)后,玉真公主惱怒地離家出走。元丹丘出門找玉真公主去了,留下我一個人,慚愧、傷感、思念……百感交集。過了十來天,元丹丘和玉真公主還是沒有回來,我也離開天臺山回到了安陸家中。翌年春,終于收到元丹丘來信,說他在嵩山找到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像個沒事人,還詳細詢問了她走后我的反應(yīng),并笑著說,下回得讓詩人多寫幾首詩。元丹丘在信中提到,玉真公主春末夏初將去長安一趟,等她返回嵩山時,再邀請我過去。
聽到玉真公主要去長安的消息,我忍不住了,回信告訴元丹丘,我夏天也將去長安。去長安,我只想見到玉真公主,她要我寫多少詩都可以,卻不能倚仗她的資源謀職;順便干謁一事,我就專門寫了一封信給孟浩然,因為他剛從長安回襄陽,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和推薦。很快收到孟浩然的回信,內(nèi)容卻出乎意料:他已絕意仕途,更不想主動和長安那邊的朋友聯(lián)系,祝我一路順利。許夫人對孟浩然的這封信有些意見,我雖然心情也不爽,但能理解孟浩然。他本來就是個隱士。古人說“大隱隱于市”,可孟浩然的“市”就是鹿門山,就是他的五言詩。
不久,我第一次去了長安,住在許員外的侄孫、光祿卿許輔乾家里。許輔乾雖說要叫我堂姑丈,卻比我大了二十歲。他是一名專管皇宮后妃膳食的官員,居四品,授有紫袍玉帶,他的人脈和人設(shè)都不由得讓我對自己的政治前途想入非非。許輔乾給當(dāng)朝宰相張說寫了一封信,張說生病,他的二公子張垍接見了我。我想,張垍是駙馬,應(yīng)當(dāng)耳目靈通,就向他打聽玉真公主的消息。
張垍眼珠子一輪,話說得支支吾吾,但當(dāng)時我一點也不懷疑他。他說,玉真公主不在長安,而是住在終南山她自己的道觀里。如果我們是故交,他愿意派相府的馬車送我上山。我被張垍的客氣蒙蔽了。其實,這位玉真公主的侄女婿早知道她不在終南山了。他這么做,唯有一個動機,將我誘出長安。這就讓人不可理解了,即便他不想薦舉我,我在長安游蕩干他何事?倘若他看到我這個人就厭煩,為什么又裝作如此客氣?很多權(quán)貴和官員的心思你永遠捉摸不透,這或許也是我們不適合從政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至于玉真公主,我后來見到元丹丘才知道,她回長安和終南山是為她的生母崔貴妃超度亡靈。元丹丘告知我將來長安的信函打亂了她的方寸,她覺得無法處理好與我和元丹丘的世俗關(guān)系。三個相愛的人有一種奇妙的靈犀,能時時萌生精神交會的歡愉,但必定得建立在控制肉欲的前提下。兩人相愛或許靈肉相通,但那是一塊“小我”的天地,是自家菜園,肉欲洶涌自有溝渠疏導(dǎo);加進來一個,則拓展成一片原野,如果欲望橫流,定會使溝渠堰塞,河流改道,生機亦盡將死滅。于是,玉真公主毅然決定,在我趕到長安之前離開。所以,我到達玉真觀的時候,只在那暮色四合的空茫中聞到公主的氣息。我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似乎要把整個玉真觀、終南山都吸到自己的肚腹中去。
山外傳來一聲驚雷,緊接著是一串,一連串。烏云壓頂,仿佛一頭長滿黑毛的史前巨獸在奔跑過來。我躲進道觀中。道觀里有一個模樣呆傻的啞巴道姑和一個機靈乖巧、口齒伶俐的小道童。小道童的口氣頗似公主:李白,持盈法師說你可以住她的房間,她房里的東西你可隨便挑選一件拿走,只準(zhǔn)一件哦。奇怪的是,當(dāng)我興奮地步入玉真公主的房間,卻聞不到她的任何氣息了,那就像任何一家旅店、客棧的某一個房間:一桌,一椅,一床。桌上有筆墨紙硯和幾本碑帖,還有一本《道德經(jīng)》,上面有司馬承楨和持盈法師的簽名,估計是司馬承楨送給公主的。暴雨如注,下了整整一晚。屋外雨聲有如群獸圍剿,室內(nèi)孤寂仿若萬箭穿心,我陡然對玉真公主留給我一間空房十分生氣,將桌上的幾本碑帖撕得粉碎。還好,理性讓我沒有去傷害那本《道德經(jīng)》,更大的可能是,它本身強大得無人能傷害它。
我通宵未眠,為了不去想玉真公主,給張垍寫了詩: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
稷契和天人,陰陽乃驕蹇。
秋霖劇倒井,昏霧橫絕巘。
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
潈潈奔溜聞,浩浩驚波轉(zhuǎn)。
泥沙塞中途,牛馬不可辨……
在玉真觀住了幾天,讀完那本《道德經(jīng)》,便將它放進我的包裹里,辭別道姑和道童,往西去了與我同名的太白山。太白山是我見過的最為瑰麗的人間絕景。山頂積雪如玉,如金星之精、天地之魂,清晨有紫氣披覆,黃昏有金光四射,陰晴不定,風(fēng)雨無主,天池排列成三,清澈得仿佛里面是空的,無愧于太白之名呀。我在玉真觀積攢的欲望和怨氣,被太白山洗涮一空,我在這里領(lǐng)悟到神的語言,“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杜二,從太白山下來,我就基本上看山不是山,隨處可見月了。
臨別,和我交情不錯的玉真觀小道童跟我透露,持盈法師可能六個月或一年后會回來,因為亡靈超度完畢,靈位在道觀內(nèi)只能停放半年,頂多一年,必須送歸故里。我就圍著長安轉(zhuǎn)圈圈,不敢走遠,生怕遺漏了她回來的消息。半年后,我再上終南山,玉真觀內(nèi)仍然只有一個不會說話的道姑和一個話說個不停的道童。道童勸我多住些日子,我滿山亂跑,在圣壽塔旁結(jié)識了隱居山中的川蜀老鄉(xiāng)王炎。這名鄉(xiāng)間畫師欲走“終南捷徑”進入長安,他的畫實在是好,可惜長安近在咫尺,亦遠在天邊。我邀王炎結(jié)伴去長安碰運氣,兩人閑來無事,在街上與一幫斗雞賭徒發(fā)生沖突,被人追殺,不得不分手、逃離。王炎回了老家,我則往東,再往南,又重新回頭向西,于開元十九年秋上了嵩山,可惜元丹丘和玉真公主都不在,我鬼使神差地遇見了元演。
從元演口中得到的消息,令我大吃一驚,又后悔不迭。原來,玄宗將玉真公主從外地召回長安,是要將她許配給擅長奇技異行的張果老為妻,玉真公主堅決不從,一氣之下沖回了終南山,火速寫信向元丹丘求援。元丹丘心急如焚,拍馬趕到終南山去了。一算時間,玉真公主返回終南山時,我和王炎剛好離開那里去了長安。如果早些天去長安,如果在終南山多待些日子,都有可能碰到;我們在路上也有相遇的機會,卻都擦肩而過……這就是命運,杜二。我抬腳就要出門,往終南山趕,被元演攔住。元演慢條斯理地說,見不到的,你終歸見不到,還不如優(yōu)哉游哉,或許能邂逅巧遇,狹路相逢。我想也是,索性和元演把嵩山摳了個遍,隨后去洛陽,忙自己的干謁事業(yè)了。
開元二十三年,元演來到安陸,邀我一起去太原。他父親元盛擔(dān)任太原府尹十余年,鎮(zhèn)守邊塞,戰(zhàn)功赫赫。在太原府,我和都教練使郭子儀一見如故。郭子儀大我四歲,身材修長挺拔,神色堅毅,舉止干練,深獲我心。我總覺得,這位二十歲就成為武舉人的高個子,有著一副棟梁之軀,但因性情耿直,即便在寬厚的元盛這里,也沒有得到重用。閑時,他便以馴鷹為務(wù),一只白毛勝雪的蒼鷹不離左右,是寵物,也是其護衛(wèi)。我在大匡山學(xué)習(xí)時,趙蕤老師精于養(yǎng)鷹、馴鷹,我生性懶散,得其皮毛,也和郭兄談得頭頭是道。
就像元丹丘是天生的道士,郭子儀是天生的軍人。其時北方已多年無戰(zhàn)事,郭子儀卻戰(zhàn)袍盔甲不離身,似乎隨時準(zhǔn)備上場殺敵。見到郭子儀之前,我以為元演最具行伍風(fēng)范,可在郭子儀面前,元演還是個小青年。
沒想到,兩個多月后,出了一件大事。我和元演從晉中、晉南游玩回到太原,軍營里風(fēng)傳郭子儀犯了重罪,要被斬首。我們驚訝萬分,跑去問元盛。元盛正和幾個朋友喝酒,他沒好氣地說:
“這鬼家伙,自己玩鷹去了,委派部下去廣陽接收從登封運來的糧草,結(jié)果糧草失火,被燒得一干二凈。他是第一責(zé)任人,死罪難逃啊!”
我連忙問:“這是朝廷下旨還是……”
元盛頗不耐煩:“朝廷暫時沒動靜,但等到皇上問罪,那我的腦袋也保不住了。詩人,你少管閑事,喝酒吧?!?/p>
我捉住元盛的手肘:“人命關(guān)天,哪是閑事!”
元盛斜眼覷我,嘴里噴出一股酒氣:“兄弟你覺得我是在草菅人命?”
情急之下,我一邊向元盛彎腰拱手,一邊加重語氣:“李白絕無影射大人之意,只是想到,國家無事則好,有事則邊關(guān)首當(dāng)其沖。郭子儀即便犯了死罪,倘若法能容情,網(wǎng)開一面,以他的性情和才干,必將成為大人股肱、國家良將?!?/p>
這話打動了元盛,他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好一個元演,他倏地跪在我邊上,懇求父親開恩。郭子儀的命保住了。我非常開心,此中固然有佛家所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因素,但不知為何,我感覺自己是做了一件比這大得多的功績,可能緣于我對郭子儀特別的喜愛吧。
碰巧,那天元丹丘帶著一個朋友到了太原。此君姓岑名勛,丹丘叫他“岑夫子”,他和岑參是同族,與顏真卿時相過從。岑夫子亦道、亦儒、亦佛,經(jīng)綸滿腹,才志不羈,隱居于九皋山,寓含《詩經(jīng)》所言“鶴鳴九皋,聲聞于天”的意味。晚上,郭子儀請我們到太原享有盛譽的杏花村酒家暢飲。山西的酒太好啦!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北方的佳釀都擁有南國女子的芳香和美艷,南方的好酒則無不具備北國女子的熱情與豪邁。
那是我醉得最快的一次,醉得像一幅掛不穩(wěn)的畫,老是從墻上滑下來。岑夫子搖頭晃腦,一個勁地嚷著要我寫詩助興。
郭子儀命令在旁邊彈琴的兩個女孩一人攙著我一邊胳膊,走到青玉案前。我腦海里霍然風(fēng)雷激蕩,濤翻浪滾,一忽兒是早先看到的在壺口奔涌如瀑的黃河水,一忽兒是同在此世間卻永遠不能相見的父母親,一忽兒是在揚州、金陵豪擲數(shù)十萬金的火爆場面,一忽兒是四處干謁卻自取其辱的悲涼處境……我把毛筆拿倒了,墨水像血一樣流遍手背、手掌、手指。剛要落筆,毛筆又溜出我的指間,掉到地上去了。我就用手指頭在一張六尺宣紙上龍飛鳳舞: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詩沒有邏輯可言,純是情感,或者說,純是情緒。我不知道純是情緒的詩歌能否成為優(yōu)秀作品,但這首《將進酒》其實不是我寫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當(dāng)時寫了什么,它只是借助了我的指頭而自成詩篇。所以,第二天我從宿醉中醒來,岑夫子得意揚揚地朗誦它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的新作。
這首詩很長時間放在我的包裹里。無數(shù)次,我拿它出來想進行修改,想把它改得理性一點、邏輯一點,想把它改成一首李白的詩而不只是借助李白的指頭寫出來的詩,都沒有能夠成功??磥恚@首詩署名“杏花村”可能更準(zhǔn)確。不好意思,李白貪功了。
元丹丘的到來又讓我騷情勃發(fā),我執(zhí)意要和他一起回嵩山。臨行,郭子儀送我一匹五花馬,我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我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嵩山去。元丹丘理解我的心情,馬不停蹄,十來日就到了穎陽山居。這回,沒有任何人通知玉真公主李白會來看她,天可憐見,剛好又是五天前,她啟程去華山玉真觀主持弟子的授箓儀式了。
大約正是這次,玉真公主特意去長安,和她的皇兄說起召元丹丘和我進京的事,而玄宗一門心思在打兒媳婦的主意,無暇他顧。玉真公主無奈,不得不協(xié)助玄宗成功地讓楊玉環(huán)出道——對于楊玉環(huán)來說,出道就是進宮——然后通過楊玉環(huán)吹耳邊風(fēng),為元丹丘和我各贏得一張寶貴的入場券。
后面的事,我在信中都說過:我來,她走;我走,她來。我始終在追尋,她始終在逃避,還有陰差陽錯、時乖命蹇,等等,直到在嵩山見到她的墳塋。塵埃已然落定,死灰無法復(fù)燃。但我的包裹中,還有那把摔壞了幾個齒的桃木梳,還有那本簽著司馬承楨和持盈法師兩個名字的《道德經(jīng)》。而且,我離開嵩山之后,壓根兒沒覺得玉真公主不在了,嵩山鹿臺下的那個黃土堆越來越像是一個虛構(gòu),或是一個夢境,或是她布下的另一個局。反正,她賜予我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包括吃閉門羹、發(fā)高燒、做翰林、當(dāng)娛樂記者,以及這種永遠無望的追尋……
灰頭土臉地下了嵩山,我在潁州巧遇高適的朋友宗璟。他在宋州府做衙役,見我一副潦倒不堪的模樣,很是同情,建議我和他一起回睢陽,拜訪宋州太守、張九齡的胞弟張九皋,理由是去年他推薦高適通過道科統(tǒng)考做了封丘縣尉。
或許是還沒從玉真公主病逝的悲傷中自拔出來,我突然對孜孜以求的干謁沒了興趣,沒領(lǐng)他的情。宗璟太好了,硬要塞給我一把錢。誰曾想,這只是他救助我的開始。我隨后在亳州一病不起,差點丟了老命,他神一般出現(xiàn),將我拖回睢陽他自己家里。宗璟官職不高,宗府卻氣派不小,原來他是前宰相宗楚客的孫子!
宗府西廂,住著宗璟同父異母的姐姐宗煜,四十大幾仍待字閨中。我們在院子里聊過幾次,她性格內(nèi)向但不自我拘束,行止有度又落落大方,談吐不多卻于詩畫音律均有造詣。她的神態(tài)和話語中傳遞出一種端肅的浪漫,望向我的目光蘊含著一種含蓄而異樣的熱切,讓我不安,又隱隱生出些激動,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海面。我在想,宗楚客是赫赫有名的奸相,生活腐化,貪財專權(quán),后人卻如此仗義重情,何其云泥之別。
我的病痊愈后,宗璟在梁園備下酒席,邀請當(dāng)?shù)匚挠褮g聚。酒店老板聽說李翰林駕到,他剛剛粉刷了一面墻壁,便囑我在墻上作詩。我每次病愈,寫作狀態(tài)都出奇的好。這回,我預(yù)感到自己生活中將發(fā)生一件大事,心臟像一面鼓敲打得嘭嘭直響,腦神經(jīng)有如一隊隊匈奴騎兵踏過的揚塵舞蹈,胸次活絡(luò),天眼洞開,此生種種芒鞋履跡之地、吊古傷懷之處、渴慕與幻滅之境,悉數(shù)化作精靈般的文字,跑出筆端: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綠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為君設(shè),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xué)夷齊事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馀汴水東流海。
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
宗璟回到家里,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撂到床上,興奮地和姐姐宗煜說起這首《梁園吟》。宗煜立馬帶著婢女去了梁園,看過那面墨意淋漓的詩墻后,對酒店老板說,我要把這面墻買下來。老板納悶,買這面墻有什么用?宗煜說,我不管,你要多少錢?老板熟識宗煜,宗府一向關(guān)照他的生意,他半開玩笑說,這墻你搬不走,李白的詩雖然好,我也不知道值幾個錢,夫人你就隨便給點吧。宗煜驕傲地答道:
“你這粉墻一文不值,但因為李白題詩便價值連城。這樣吧,我馬上派人送給你一千兩銀子,這墻連同墻上的詩都歸我,請你替我保管好?!?/p>
我醒來后,宗璟又興奮地和我說起他姐姐千金買壁的事。我一坐而起,拍案稱奇:“當(dāng)今天下竟有這等女子!”宗璟的長臉上兀然騰起一團紅云,看上去就像一棟房子失火了。我以為他興奮過度,不料卻是羞怯上頭。他咧開嘴,一副要傾訴衷腸的樣子,轉(zhuǎn)而呵呵笑出幾聲,欲言又止,把臉憋得更加紅了,整個頭部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我說,老弟,你有話就講,否則城門失火,會殃及池魚。他仰頭一陣大笑,將火撲滅大半,然后雙手撐膝,湊到我跟前:
“我姐是個奇女子吧。昔日陳皇后千金買賦,成就一樁佳話。我姐呀,才貌雙全,性情貞淑,可惜生在了宗家。我爺爺陰魂不散,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不愿娶我姐,我姐心氣高,更不愿隨隨便便嫁出去。她自定‘三不嫁’原則:不嫁庸碌之輩,不嫁勢利之徒,不嫁偽君子。熬到這把年紀(jì)還是個單身。老兄啊,我姐看上你了!我們?nèi)以缇涂闯鰜砹耍銘?yīng)該也感覺得到吧。千金買壁,表明她對老兄的景仰與膜拜,同時為自己置一份奇特的嫁妝。她不想,也不敢跟你明說,是因為俺宗家……”
我揮手打斷了他:“兄弟,你爺爺?shù)氖聞e瞎扯到你們姐弟身上。你在亳州救了我的命,留我在家白吃白喝;你姐千金買壁,不唯才氣,豪氣亦干云天。我李白無家可歸,又一事無成,有何德何能娶宗煜這樣的奇女子為妻!”
宗璟撲過來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我們眼里都流下了熱淚。
杜二,告訴你吧,四年前(天寶十一載)的正月初一,我繼開元十五年入贅許家之后,再次做了宰相家的上門孫女婿。同一天,唐玄宗和楊貴妃在皇宮大張旗鼓地為他們的干兒子安祿山慶賀五十歲生日。一家的喜慶與舉國的喜慶當(dāng)然有如一毫之于大岳。但“一毫”是單純而干凈的,“大岳”則埋藏著崩塌和泥石流的危險。
許夫人、宗夫人,都是我在流浪生涯撿到的寶貝,是上帝賜予我的福。兩人風(fēng)格并不一樣。許夫人講究穿戴,喜歡女皇武則天的詩,但內(nèi)心柔順無比;宗夫人研佛學(xué)道,日子過得簡單、素淡,卻有自己的主見。她認定我的天賦全在詩文上,不主張我再去仕途逐鹿。我也覺得在理,便一直留在宗府,夫婦唱和,琴瑟偕鳴,過著“風(fēng)送水聲來枕畔,月移花影到床前”的靜好生活。
一晃又到秋天。宗璟時常出差,帶來一個又一個百爪撓心的消息:高適送新兵去了媯州;范陽節(jié)度使正在大肆擴軍,以重賞招募壯士;安祿山集平盧、范陽、河?xùn)|三鎮(zhèn)兵權(quán)于一身,提拔了不少親信;哥舒翰手下的大將高秀巖投奔到安祿山帳下了。朝廷里,李林甫與楊國忠的爭斗已經(jīng)白熱化,李林甫遙領(lǐng)朔方節(jié)度使一職,楊國忠便將劍南節(jié)度使納入囊中。老辣的李林甫以南詔與吐蕃結(jié)盟,致使南部邊疆局勢混亂為由,將楊國忠逼到四川去了……我想起安祿山在驪山制造的“蓮花湯”,想起他和楊玉環(huán)跳胡旋舞時那黏黏糊糊的狂態(tài)與丑態(tài),想起天寶三載春天那個晚上的月食,想起我最后離開楊玉環(huán)時遞給她的那張紙條“安不安,祿成蠹,山壓頂”——過去這么多年,上面寫的內(nèi)容我都差點記不起了。那時候?qū)戇@九個字,是憑我在長安的見聞和直覺,也不排除其中夾雜著憤懣、嫉妒、失落等私人化、極端化情緒,可如今……我起了親自去一趟幽州的念頭。宗夫人以為我要去向安祿山討飯吃,不允,我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述說了“我的長安”。她自是閨中英秀,一聽就明白,轉(zhuǎn)而擔(dān)憂地說,夫君為國遠行,其志可嘉,拙荊不敢拖后腿,只是如果安祿山早有反心,必定會黨同伐異、戒備森嚴(yán),你最好少說多看,一定注意安全,盡快回來,莫讓我變成一塊“望夫石”。
出征前夜,詩人于十一、裴十三為李十二設(shè)宴壯行。于十一叫于逖,有“茫茫天地間,萬類各有親”“寒鴉噪晚景,喬木思故鄉(xiāng)”等佳句,得漢樂府精髓。裴十三是裴旻的侄兒,亦精劍術(shù),更好讀書,詩文如鳶飛戾天、雪落蓋林,卻長期隱居,連名頭都不愿被人提及。
三杯下肚,半斗入腸,瞧見窗外秋晚風(fēng)急,落葉簌簌仿佛易水揚波,我心中平添幾分悲壯和豪邁。好久沒做這樣的大事了,就像一件躺在兵庫里蒙塵生垢的兵器,長期不被使用,只有自己發(fā)出鏗鳴之聲。于十一、裴十三和宗夫人一樣,不主張我去冒這種險,但他們都知道攔不住我:
“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
幽州的深秋真冷,城內(nèi)卻一派熱火朝天。我像只螻蟻,在街頭巷尾悄悄觀察、跟蹤,越看越心驚膽跳,金戈鐵馬讓這座城市的市民氣息蕩然無存。安祿山以對付奚、契丹部落叛亂為名,大興軍備。沒有悠閑的行人,只有綿綿不絕的騎兵隊列和步兵方陣,囂張跋扈;各旅店酒家很早打烊關(guān)門,營帳里則燈火通明,鬧聲震天……我落宿于一家小店,強迫自己少喝酒,少說話,還買了一件軍襖穿在身上,既御寒,又作掩護。但這座已然變成大軍營的城市,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驚動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
我被那隊騎兵抓捕的時候,高喊“我乃朝廷翰林”,濺起一片哄笑聲;我又高喊“我是詩人李白”,濺起更大的哄笑聲。他們抓著我,就像抓著一個笑柄。士兵們用黑布蒙住我的臉,把我?guī)У揭粋€地方。雖然我想象過各種慘烈場面,在心里要求自己,哪怕是為國殉身,也要凜然不屈,但當(dāng)我睜開眼睛,看到周圍全是刑具,它們厲口獠牙,虎視眈眈,不禁脊背生寒,腿彎腳軟。我張嘴說出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話:“喊你們將軍來!”一個校尉模樣的胡人陰陽怪氣地說,我們將軍干你鳥事!我盯著他臉上一道形似砍刀的疤痕——他一說話,那道疤痕就像一把被舉起的刀——說,我是他的老朋友,不喊你會后悔的。那小子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朝一個部下努努嘴。我想,待會兒來的將軍不管是何方神圣,我依然只能打出翰林李白的名頭……杜二,我做夢都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元演!
元演問我如何處理那個校尉。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兇漢撲通跪倒在我面前,磕頭如搗蒜,臉上那把“刀”一起一落,像在砍他自己。我開起了元演的玩笑,兄弟你治軍無方啊,這廝也能打仗?還不如送給李龜年,叫他帶著去演戲。元演再次拱手道歉。我哪會計較這些,在幽州能碰到他,這是老天有眼。
元演在營帳里擺上酒席,兩人暢聊,痛飲,飲的是好酒,聊的卻是些苦澀話題。他和元丹丘失去了聯(lián)系。我說長安一別,我也再沒見過丹丘生,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告訴他玉真公主去世以及我最后一次的嵩山之行。我問他郭子儀的近況。他說,還不錯,目前應(yīng)該在九原擔(dān)任太守,職務(wù)是升上來了,但那里天荒地老,尤其冬天,冰雪封城,鳥都飛不進去。
“我想去看看他?!边@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一時找不到替代的,所以沉默了好一陣。
元演留我住在軍營中,我求之不得。但令人悲涼的是,此前聽到的傳言均被一一證實,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擴軍,安祿山不擇手段,將游氓地痞、佛徒道士、流放服刑人員,還有大量胡人,全都招入軍中。平叛只是幌子,抗胡更是謊言。有時為了圓這個謊,他不惜挑起邊釁,以邀功請賞,動輒死傷數(shù)百上千,陷邊民于水火。這個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干兒子”,擁有北部邊疆三大要塞的兵權(quán)和治權(quán),他一聲令下,大半個唐朝就會坍塌。
天寶十二載初春的一天黃昏,我從外面游蕩回來,元演壓住興奮,悄悄告訴我一個喜訊:李林甫死啦!
如果在來幽州之前,我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狂喜不已,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問,誰接替李林甫?元演說,這還用問,天下人都知道會是楊國忠啊。我面色凝重地對元演說,李林甫固然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他是朝廷中安祿山唯一有所忌憚的人。他在,大唐尚能命懸一線;他一死,安祿山根本不會把楊國忠放在眼里,我朝危矣。
我欲離開幽州,元演不肯,他勸我留在他的軍帳中當(dāng)幕僚。我說,兄弟,我留下來當(dāng)幕僚那是火中取栗,我勸你也盡快想個辦法,擺脫安祿山的控制,否則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元演點點頭,依依不舍。他說,我送你到燕國故都的黃金臺,我們就在那里告別吧。這個主意好。我們策馬驅(qū)馳,第二天傍晚就看到了位處易州的黃金臺。
千多年前,燕國顯得比月球還偏遠,靠被別國欺凌、吞并刷點存在感。燕昭王一上任便尊名士郭隗為師,筑成此臺,廣招天下人杰,樂毅、鄒衍、劇辛紛紛來投,創(chuàng)下燕國前所未有之盛世。唉,我眼中的黃金臺蜷縮于肆虐的風(fēng)雪中,塌了半邊的身軀病態(tài)地聳立在一片荒原上,向我隱隱傳遞過來那一波一波有如漣漪的疼痛與孤寂。
我們遇見一名失聲痛哭的婦人。她住在附近一個村落,丈夫好騎射,也是個讀書人,多年科舉未中,去年被安祿山的一支部隊抓到長城那邊去打仗,前天接到通知,說他已戰(zhàn)死沙場,沒有任何遺物、遺囑,連骨灰都看不到。他走之前留下了一個虎皮金柄的箭袋,里面裝著一雙白羽箭,上面結(jié)著蛛網(wǎng),沾滿塵埃。婦人每睹此物,輒傷心斷腸,于是將其焚成灰燼,欲撒在丈夫平時最喜歡來讀書、騎射的黃金臺邊。我和元演幫她撒了骨灰,元演給了她一些錢,婦人拜謝而去。雪越下越大,鋪天席地,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被無情的雪陣吞沒。
我對元演說,兄弟,當(dāng)年燕太子丹送荊軻去刺殺秦始皇,至此而別,而今我們也要在此告別了。我不是刺客,隨身佩帶的水心劍也丟了,就吟一首詩,以詩為劍吧:
燭龍棲寒門,光曜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fēng)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jié)網(wǎng)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zhàn)死不復(fù)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fēng)雨雪恨難裁。
杜二,記得我跟你說過,詩歌的使命是見證,是記錄。后人憑什么來了解我們這個時代?光靠皇室那幾個文人的頌諛文字是不行的。在這點上,我們理應(yīng)承接屈原、賈誼、司馬遷的文脈??磥碓姼璧拇蟮?,或許正是仕宦和世俗的窄門。
元演送了我一匹戰(zhàn)馬,還有足夠的盤纏。我想馬上趕到長安,向李三郎和楊玉環(huán)匯報他們“干兒子”的事,說不定我們兄弟倆還能見上面,好好喝幾頓呢。然而,冥冥中,老天先把我送到洛陽酒家,去見我的故人、釀酒大師董糟丘最后一面。
遠遠地,還沒上天津橋,瞅見酒家門可羅雀,一面破爛的酒旗斜插在檐下,仿佛一個中了風(fēng)的半身不遂的老人,我便感到不妙。果然,店里看不到客人,一位女仆將我?guī)У揭婚g光線昏暗的屋子里,董糟丘像一團腐肉攤在床上,已失去了行動和說話的能力。他的胡子和頭發(fā)全剃光了,女仆說,這是為了清潔的需要。但這樣董糟丘就顯得更丑了。我心里一沉,對著他喊道:“我是李白,李白呀!”董糟丘微微睜開眼睛,泌出一線眼白,嘴里輕輕發(fā)出“哦,哦”的聲音,卻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我將元演送我的盤纏拿出一半交給女仆,委托她一定要照顧好董糟丘。她含著淚接過去了。
正待繼續(xù)往西,又接到宗璟托人帶過來的“宗夫人病重”的口信。如果在平時,我可能會去了長安再說。但董糟丘重病中的模樣令我刻骨銘心,剛出那張門,外面清爽的空氣與我在他房間呼吸的腐爛、腥溽的氣味發(fā)生激戰(zhàn),吐得我胃里泛出酸水。我不由自主地車轉(zhuǎn)身子,踏上回家之途。
回到家里,宗夫人卻好好的,滿面春風(fēng)地為我洗塵。我問,你不是病重嗎?她粲然一笑,是呀,我得的相思病啊,你回了,病就好了。我沒有生氣,她是為我好,怕我在外面蕩久了,不安全。我跟他們姐弟倆詳細說了在幽州看到的情況,言及親自向朝廷報告、獻策的迫切與重要,宗夫人慚愧得無地自容。我抱著她說,沒關(guān)系,時間還來得及。
吊詭的是,我回來不久,宗夫人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頭暈,乏力,身體時而涼得像塊冰,時而熱得像團火,嘔吐、腹瀉不止,人很快瘦得像根竹竿。我一邊照顧、陪伴宗夫人,一邊將幽州見聞寫成文字。這是我平生寫得最長的作品了,它或許不怎么文學(xué),但每個字都是從我的胸腔里蹦出來落到紙上的。我希望天下和人民不被那些窮兵黷武的人所操控,不被野心家和陰謀家所玩弄,不讓奸臣和賊子當(dāng)?shù)馈W诜蛉艘粋€勁地催我上路,我不忍舍她而去,最后她扭頭不理我,我只好托宗璟兩口子照顧她,答應(yīng)盡快回來,便匆匆出發(fā)。
抵達長安已是初夏,我到處打探你的消息。杜二呀,長安城里人如織,唯獨看不到你頭上的那撮青絲。城墻、門面依舊,卻碰不到幾個能聊天敘舊的故友。去找崔宗之,才得知當(dāng)年那個青年俊彥竟于去年病逝了;去大昭成觀,元丹丘上次離開后就再沒回來過;高適、岑參、儲光羲這撥人,一個個像露水被白晝蒸發(fā)了似的……我百無聊賴,蹀躞街頭,直到在太廟門口碰到獨孤明。
獨孤明,我沒跟你提過此人,但你肯定知道的,他老婆是信成公主。他曾經(jīng)和崔宗之關(guān)系不錯,我們在酒宴上見過幾次,他說很喜歡我的詩,上次離開長安之前我給他寫了一首《走筆贈獨孤駙馬》:
“……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倘其公子重回顧,何必侯嬴長抱關(guān)?!?/p>
他喊我,我沒認出他來。他彎腰駝背,白發(fā)蒼蒼,這個至少比我小十歲的當(dāng)朝駙馬,酷似魏國大梁那個守城門的老頭,哪有半點昔日“秘書大監(jiān)”的影子!他把我領(lǐng)到一家小酒館,叫了一大壇酒。我痛惜崔宗之的死,他漠然地說,死了好,留下來受罪。原來,他得罪楊國忠,不僅丟了官,女兒靜樂公主也被迫遠嫁契丹和親。天寶四年秋,安祿山為邀邊功數(shù)次侵犯奚、契丹,契丹可汗李懷秀一氣之下,殺了靜樂公主。從此,獨孤明徹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念,醉生夢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他問我來長安干什么。我就從包裹里取出《幽州陳情表》遞給他,他讀的時候,我說,能直接送到皇上手里最好,但我現(xiàn)在做不到,我計劃送給哥舒翰,請他轉(zhuǎn)交。獨孤明邊看邊說,哥舒翰十來天前離開了長安,奉命去鎮(zhèn)守河西,他很欣賞高適,把他帶了去做私人秘書(掌書記)。高適約杜甫和岑參同去,他倆開始都不愿意,他后來說通了杜甫,杜甫答應(yīng)送他一程,正好去隴南游歷一兩個月。
哦,兄弟,我們就這樣失之交臂!
我一聲嘆息還在嘴邊上,突然看見獨孤明兩只手扯動起來,將我辛辛苦苦寫的陳情表撕得粉碎。我張口結(jié)舌,連生氣都沒來得及,獨孤明將那些碎片塞進自己的衣兜里,兩手用力扳住我的肩膀,低沉而嚴(yán)肅地對我說:
“你這篇東西萬萬不能交上去!不僅不能交,也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上個月,皇上將兩名從幽州專程來長安告發(fā)安祿山的校尉,由御林軍押送回去。安祿山活剝了他們的皮,蒙成兩面大鼓,每個時辰都要敲打一次,以儆效尤。老兄啊,時局已非人力所能挽救,大唐的命運只能看天啦,你要去湊這個熱鬧,只不過是幽州城又添一面人皮鼓,親者痛而仇者快,何苦呢!這些碎片,我?guī)Щ丶規(guī)湍銦??!?/p>
我半天沒吭聲。喝了兩大口悶酒,轉(zhuǎn)換話題,問他知不知道你的情況。他說,不算太熟,在聚會上見過幾面,他也很喜歡你的詩,憑記憶抄了你的兩首近作給我:《同諸公登慈恩寺塔》和《麗人行》。讀詩如晤面,聊慰我懷。何況,這兩首大作,一沉雄,一綺麗,均可標(biāo)榜千古。
《麗人行》酷似吳道子的畫,筆筆精工細致又寫意傳神,這就是史筆。后人來看大唐從繁盛的巔峰墜入敗亂的深淵,《麗人行》是無法繞過的一面鏡子。我李白寫詩有如舞劍,讓人眼花繚亂,你寫詩就像掃地僧突然擲出一把匕首,目標(biāo)應(yīng)聲而倒,你還在認真掃地。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視界高遠,壯懷激烈,目睹蒼穹烈風(fēng),預(yù)言秦山破碎,哀嘆鵠雁倉皇?,F(xiàn)在看來,你語言的利箭正中亂象的靶心,簡直不差分毫,可惜“回首叫虞舜”也是白搭了。讀到最后一句“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李十二不禁潸然涕下。
杜二,司馬遷將“屈賈”并稱,可屈原和賈誼相差了一百年。我們同處一個時代,倘若后人并稱我們“李杜”,我是不會有意見的。呵呵,你呢?
你歸期不定,宗夫人病況不明,我無心戀長安之棧,與獨孤明告別后直接回到了睢陽。所幸宗夫人已基本康復(fù),心稍安。
那年中秋,宣州長史李昭來宗府做客,他稱我從兄,盛情邀請我去一趟宣州,宗夫人一點頭,我就隨他去了。李昭是雅士,他特意安排我住在優(yōu)美而幽靜的敬亭山里,我著迷于這里的名山勝境,以宣城為中心,慢慢悠悠地“畫”了一個方圓百余里的圓,交了許多朋友。像宣城的釀酒名家紀(jì)叟,他讓我想起洛陽的董糟丘,雖然一個肥胖,一個寡瘦。還有涇縣縣令汪倫,臨別時他的踏歌相送,和著桃花潭水的萬頃碧波,至今音猶在耳。還有五松山下的荀媼,兒子應(yīng)征入伍了,婆媳相依為命,用僅剩的一碗雕胡飯來招待我這位唐突的生客……
必須提到一個年輕人,他叫魏萬,是名相魏征的曾孫。他自天寶十一載從王屋山出來,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尋找我。聽到我在哪里,他就跑向哪里,不幸次次撲空,歷時兩年余,行程數(shù)千里?;侍觳回撚行娜?。前年五月,我們在揚州一家酒店碰個正著。他背了一首又一首我的詩,那風(fēng)度氣宇,仿佛他才是李白。魏萬執(zhí)意請我收他為徒,我行走無疆,奔波不定,哪能收什么徒啊,但硬是拗不過這個青年——他呼隆跪拜下來,連磕三個頭,喊了三聲“李白老師”,這事兒就被他單方面搞定了。
不過,我很中意這個小伙子。我們談詩論文,極為投緣?;蛟S是受“老師”這個稱呼的影響,我在這個小伙子面前像是變了一個人,不由自主地收斂許多。倒是他口無遮攔,任性奔放,活脫脫一個青年李白,頗有些“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槁”的意思。唉,佇立在我們之間的,該是一面怎樣的魔鏡!但愿我的現(xiàn)在不是他的將來,但愿他能有一個錦繡前程,建立祖上那樣的功業(yè)。
魏萬問我,為什么不參加科舉?
答曰,我怕考試。
又問,您建議我參加科舉嗎?
答:不要學(xué)我。
您認為,為官第一義是什么?
順。
為道呢?
適。
為文呢?
放。
您為什么那么喜歡寫月亮?
唯有月相伴。
還有酒呀?
酒是液體月光。
還有女人呀?
女人是固體月光。
還有云霞呀?
云霞是氣體月光。
那月光本身是什么體?
靈魂的身體。
您曾經(jīng)到處干謁,是否沮喪過?
超級沮喪。
后來當(dāng)了翰林,是不是很開心?
也不開心。
李白和玉真公主、元丹丘是三角戀嗎?
你剛才提到的三個名字是同一個人。
貴妃娘娘美若天仙吧?
她是丑的反義詞,是邪的同義詞?!靶皭骸笨膳?,“邪美”可能更可怕。
您還會繼續(xù)干謁求職嗎?
孔子周游列國,累累若喪家之犬。
您認識到自己詩歌的價值嗎?
無價,但值。
現(xiàn)在公認的大唐第一詩人是李白。
結(jié)論為時尚早。或許不朽,或許速朽。
如何看待自己成為當(dāng)世傳奇?
有苦說不出。
同時代的詩人您還看好誰?
杜甫、孟浩然、王昌齡、高適、岑參……
沒有王維?
不能沒有。
杜甫名氣不大呀?
你是問詩,不是問名氣。
他能有您這樣大的成就嗎?
假以時日。
……
我們都舍不得分開,一起游過揚州,又去了金陵,直到秋天,他收到他師父的來信,叮囑他回王屋山參加一場不可不參加的道事。他邀我同往,我說,我出門比較久了,得先回家瞧瞧,有機會再去王屋山看你。昨晚我寫了一首詩,權(quán)且送給你留念吧: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我并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先去了宣城,和新上任的太守趙悅、長史李昭等探討、分析局勢變化。“垂老惡聞戰(zhàn)鼓悲”,去年十一月十八日一早,白雪覆山,形同怪獸。我在后院散步,親眼看到一棵古松因積雪承壓,枝丫折斷,雪崩轟然如炮,半晌不息。這時,李昭走過來告訴我,“干兒子”在幽州兵變,打著“討伐楊國忠”的幌子,志在長安和大唐江山。
火速趕回睢陽。宗夫人在家里急得要命,看到我后緊緊抱住不放。宗璟聞訊過來,告訴了我一些消息,最令我欣慰的是郭子儀當(dāng)上了朔方節(jié)度使,我覺得他將會大有作為。我最擔(dān)心的是元演,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安祿山帳下,以他的聰敏,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我希望他能去郭子儀那里,不止希望他,我自己也很想去——雖說剛剛寫過“我志在刪述”的詩句,但這么多年的奔波、追求,不就是為了報效國家嗎?不就是為了伸展抱負嗎?這話,我知道千萬不能跟宗夫人講,就說給宗璟聽。宗璟說,這里距朔方的治所靈武郡有幾千里呢,路途遙遠,兵荒馬亂,老兄先不急,靜觀其變,再作決定。
可戰(zhàn)事變化疾如閃電,安祿山那么快就過了黃河,攻陷洛陽,直逼潼關(guān)。莫說北上投奔郭子儀的路全被截斷,就是待在睢陽家里,都能感覺到岌岌可危。我和宗夫人姐弟商量,遲走不如早動身,干脆舉家搬到宣州去,李昭肯定會歡迎我們。
兄弟,我們剛到宣城不久,這封信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在宣城寫下的。就要過元宵節(jié)了,可街上像清過場,人少馬稀。更不巧,李昭被緊急召到長安去了,好在趙悅很客氣,一定要將我們從擠滿難民的小旅店搬到州府去。趙悅曾經(jīng)攀附過李林甫,這讓我有些不爽,何況相比州府,我更愿意住在敬亭山下。趙悅沒有勉強我,他派人把我們送到敬亭山我此前住的那個小院落,并安排了一個仆人武諤。你放心,我們很好地安頓下來了。
字寫得夠多了,算是應(yīng)和你這首詩的開頭句:“文章有神交有道?!币驗榻挥械溃恼虏庞猩?,這樣一封長信,聊以補償我們八年的暌隔。兄弟,你比我身處更危險之地,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長安了吧,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
“諸生頗盡新知樂,萬事終傷不自?!?。甚念,甚念。
李白
天寶十五載,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