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在歡
天蒙蒙亮,濃霧里冒出三個女孩,她們拖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在雪地里走得很艱難。冷風(fēng)吹不散濃霧,吹壞了霧里的女孩。她們從北邊來,風(fēng)也從北邊來,頭發(fā)被風(fēng)吹到臉上,像連綿不絕的耳光。三個披頭散發(fā)的女孩走在陰冷的霧氣里,這一幕叫人心疼,也讓人心慌,她們要是鬼呢?等人走近,張全來了精神,他注意到走在后面的一個,糟亂的頭發(fā)里露出來一張飽受困擾的臉,很是漂亮。他緊走兩步,去接她的行李。
是你們嗎?
是。
是你嗎?
是。
就是這車?
是。
這也太破了吧。第一個女孩說。她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紅色羽絨服,顯得俗不可耐。
別看破,跑可快了。
跑得快有什么用,這車坐著肯定不舒服。第二個女孩說。她涂著一圈大紅的嘴唇,光聽聲音就讓人討厭。
怎么會。張全說,這可是五菱宏光,神車!他打開后車門,三個女孩叫起來。
這是什么?
怎么會有一只羊?
女孩們目瞪口呆看著車廂,那里面,又高又大的騷虎縮在一角,抱著他的羊。羊和他似乎都被嚇到了,他夾了夾雙腿,把羊抱得更緊了。半晌,他才想起來應(yīng)該打個招呼,于是擠出笑容,說你們好。
你是干嗎的?紅嘴唇女孩說。
我是做衣服的。騷虎說,踩縫紉機(jī)。
我是說你為什么抱著一只羊。紅嘴唇女孩說,你抱著一只羊干嗎?
哦,你說羊啊,我?guī)媳本?/p>
帶羊上北京?紅羽絨服女孩轉(zhuǎn)過臉,對另兩個女孩撇撇嘴,神經(jīng)病啊。
這車我們不能坐。紅嘴唇女孩拉起箱子就走,和羊坐一起像什么樣子,我們又不是牲口。
就是,車破就算了,還有羊!紅羽絨服女孩跟上去。她們這次是往北走,頭發(fā)又能甩在腦后了,隨之甩在后面的還有一句抱怨,這也太不靠譜了吧。
哎哎,你們別走啊。張全還拎著漂亮女孩的箱子,他焦急,但也竊喜,對,這兩個人走了才好,那樣就只剩漂亮女孩一個,她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坐在副駕了。旅途漫漫,有美人相伴,這可是難得的好時機(jī)。一直以來,和女孩單獨(dú)相處的時光少之又少,為數(shù)不多的機(jī)會是在相親的談判桌上,他幼年喪父,家境貧寒,長相普通,生性羞怯,可以說是毫無談資。來之不易的相親機(jī)會屢屢以失敗告終,他差不多以為自己就是光棍命了,有了這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反倒平添了幾分勇猛,這就是為什么他看到漂亮女孩會欣喜,擱以前,他只會害羞。白白喪失兩個乘客意味著好幾百塊的損失,不過為這個女孩也值了。他想叫住她們,是出于賺錢的本能,他沒有追上去,是因?yàn)檫@短短的一閃念,當(dāng)然,一閃念能想那么多嗎?肯定不能。這是一種混沌的本能,就像他喜歡的一道家鄉(xiāng)名吃胡辣湯,不能分辨爛糊糊的一碗里都有什么,但就是愛吃。他處于胡辣湯的混沌之中,有著明確的希望,又不知該怎么辦:他停下了,又想去追,因?yàn)橄肓粝碌倪@一個跟要走的那兩個是一伙的;想去追,又遲疑了,因?yàn)榕卤孔熳旧鄾]法說服要走的那兩個,連想留下的這一個也跟著跑了。當(dāng)然,這是很短的一瞬,他不用被動太久,就有人主動施壓。行李箱在動,是女孩伸出了手。給我吧,女孩說。他是不愿松手的,隨著女孩的手握上提手順帶碰到他的手,他馬上松了手。從剛剛到現(xiàn)在,她一直沒有說話,張全對她始終停留在匆匆一瞥的漂亮印象中。這會兒,她要走了,他總算敢不管不顧地看一看她了。她面朝來時的路,頭發(fā)被悉數(shù)吹到腦后,露出了所有的臉。張全看清楚了,也沒有很漂亮,她的臉太小了,像小孩,她的嘴太小了,包不住牙,她的頭發(fā)染過,是紅色的,但并不討厭,反而有點(diǎn)俏皮。略一失望,馬上又有了希望,她要真那么漂亮,就更沒戲了。這么一想,他越看越覺得她漂亮,而她已經(jīng)繞過他,沿著來時的路走了。
三個女孩拖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頂著風(fēng),走得更艱難了。他一下就追上了。
別走啊你們。追上了,也只能干巴巴地這么說,意識到太沒說服力,只好又添一句,來都來了。意識到這樣的說服太過干巴,趕緊又說,上車走吧。能說的似乎也就那么多了。
昨天咋不說還有一只羊,你這不是騙人嗎。紅嘴唇女孩說。
就是,你怎么啥錢都掙,你這車到底是拉人的還是拉羊的。紅羽絨服女孩說。
拉羊不要錢。張全說,我也不知道他會帶羊來。
那你讓他下去,讓羊下去也行。帶羊上北京,這是什么神經(jīng)病,他是去北京打工的還是去北京放羊的。他還抱著它,這也太變態(tài)了吧,我們就是敢跟羊坐一起也不敢跟他坐一起,誰知道他是不是變態(tài)……紅嘴唇女孩喋喋不休,更討厭了。
他不是變態(tài),他很有愛心,這一點(diǎn)我可以保證。他只是比較愛護(hù)動物。
那也不行啊,那羊多難聞啊,騷氣熏天的。紅羽絨服女孩說,一路上不得把人嗆死。
不會的。張全說,不會的。
你到底讓不讓他下去。
他是我的鄰居,我咋好意思讓他下去。
那就別廢話了。紅嘴唇女孩說,你走吧,我們才不坐你的車。
那你們今天可就沒車坐了。張全說,火車票是買不到的,回北京的車當(dāng)天肯定聯(lián)系不到,就是明天也不一定有。
今天走不了估計(jì)明天也夠嗆了。紅頭發(fā)女孩難得開了腔,雖然聲音很小,但信息量極大,老板還等著我們呢。
你別說話。紅嘴唇女孩說,就是不去也不能和羊一個車。
就是,除非他讓羊下車。紅羽絨服女孩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張全已經(jīng)明白這三個乘客一個都跑不了了。他看著紅頭發(fā)女孩,越看越可愛。他心里有了打算,不過并不急著說出來。
你看你們,怎么對羊意見那么大呢。他嬉皮笑臉起來,你們小時候沒放過羊嗎?你們家里就沒有羊嗎?羊多老實(shí)啊。羊比狗還好呢,不咬人也不叫喚,就是有點(diǎn)味兒,你們多噴點(diǎn)香水不就行了。
狗是寵物,羊能比嗎。紅羽絨服女孩說。
你們別把羊當(dāng)羊,也當(dāng)成寵物不就得了。張全說,我知道你們女孩子最有愛心了。
這話把女孩們說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不過紅嘴唇女孩還是嘴硬,那也不行。
這樣吧,張全說,車費(fèi)我再給你們減一百,就當(dāng)是精神損失費(fèi)了,好不好。
又不是錢的問題,紅嘴唇女孩說,有羊就是不行。
車開動了,霧還沒散。車?yán)镉袧庵氐南闼?,還是蓋不住羊的騷味。女孩們執(zhí)意開著窗,霧氣灌進(jìn)來,很快變騷了,好像不是從外面飄進(jìn)來的,而是從羊身上冒出來的。騷虎面對兩個女孩,緊抱著他的羊,一臉的不好意思。紅嘴唇女孩似乎已經(jīng)看出他是個老實(shí)人,開始明目張膽地欺負(fù)他,我說,你這到底是什么羊,怎么那么騷。騷虎臉紅了一陣,如實(shí)回答,它是一個老騷虎。紅嘴唇女孩笑了,老騷虎?這不是你的名字嗎?你怎么跟羊一個名字?騷虎憋紅了臉,說不出話。這你都不知道,紅羽絨服女孩說,老騷虎就是發(fā)情的公羊,對吧騷虎。騷虎點(diǎn)點(diǎn)頭,臉更紅了。
紅嘴唇女孩哈哈大笑,發(fā)情的公羊,好惡心啊。
他為什么叫騷虎?副駕上,紅頭發(fā)女孩小聲地問。
張全已經(jīng)知道她的名字,燕燕,真是個好名字。從她坐下,張全就一直想跟她說說話,只是互通了姓名之后再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他把著方向盤,盡可能把車開得慢。她得以坐在副駕,是張全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原本是紅嘴唇女孩要坐這里的,張全攔不住,只能急中生智提出一個折中方案,讓她們?nèi)溯喠髯?,不用一直面對騷虎和他的羊。燕燕在副駕的時候,他能開多慢就開多慢,腦中卻在飛速運(yùn)轉(zhuǎn),說點(diǎn)什么呢?說點(diǎn)什么好呢?聽燕燕問到騷虎,他來了精神,說起騷虎,能說的可就多了。
他喜歡動物,他從小就喜歡動物。
喜歡動物跟名字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問你,你小時候,家里什么動物最多?張全賣了個關(guān)子,這是他從網(wǎng)上學(xué)到的新方法,跟女孩說話,不能直來直去,要多賣關(guān)子。
是雞。女孩說。
是嗎。應(yīng)該這么問,什么動物大人最愛交給小孩管?你喂最多的動物是什么?
是貓。女孩說。
你家有貓啊。張全咳了一聲,你沒放過羊嗎?
沒有,我家沒有羊。
也對。張全看了她一眼,你比我小幾歲,時代不一樣了,小時候,我們都去放羊。
不就幾歲嗎,咋就不一樣了。
別小看這幾歲,你們已經(jīng)不指著羊了,不像我們,羊還是很重要的。
所以呢,羊重要就給人取羊的名字?
也不能這么說,不過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他要是不放羊肯定不會有這么一個外號。
這是外號啊,他為什么把外號當(dāng)名字?
因?yàn)榇蠹叶歼@么叫他。
那他也可以不同意啊,這名字也太那個了。
他咋不同意,大家都這么叫他。
他的本名叫什么?
叫——張全大聲問后面,騷虎,你本來叫什么?
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女孩回頭去看,騷虎也往這邊看,兩人目光交會,騷虎扭回頭去。張全又問了一次,騷虎嘟囔了一聲,問這個干嗎?
應(yīng)該是明啊、輝啊之類的,他有個弟弟叫明輝。
他為什么不愿意說自己的名字。
可能他也忘了,他不太喜歡跟人說話。
不喜歡說話就不喜歡說話,什么叫不太喜歡跟人說話,難不成他喜歡跟動物說話。女孩小聲嘀咕,像是怕騷虎聽見,又像是為騷虎鳴不平。
還真讓你說對了,他就喜歡跟動物說話,大家都說他能聽懂動物的話。
這么神奇嗎?女孩坐直了身體,你別瞎掰了。
張全感覺她在看自己,他偷瞄回去,撞上她發(fā)亮的眼睛,撞車一樣猝不及防,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踩深了油門。他收回目光,降低了速度。
聽我慢慢說啊,還記得你剛剛的問題嗎?
他為什么叫騷虎?
他最開始說話的動物,就是一頭老騷虎。你沒放過羊,我得從頭跟你說。那時候我們?nèi)シ叛颍径际欠乓桓C羊,牽著母羊,后面跟著羊羔子。羊羔子都是母羊下的,所以只要管好母羊就行了。不過等羊羔子長大了,特別是老騷虎長大了,就得注意了。
注意什么。
這個,怎么說呢。張全憨厚地笑笑,老騷虎會爬母羊。
爬母羊?女孩轉(zhuǎn)過頭,不知是去看老騷虎還是騷虎。
大人會特別交代我們,一定要盯緊老騷虎,不讓它爬母羊。張全說,我們也不懂為什么,不過我們都很聽大人的話,一看到老騷虎爬母羊了,就飛起一腳把它踹走。騷虎從來沒踹過老騷虎,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什么辦法。
他跟羊說話。我們?nèi)シ叛虻臅r候,他就抱著老騷虎,跟它說個沒完。
他都跟羊說什么。
不知道,嘀嘀咕咕的,誰能聽清。那時候他就不愛跟我們玩了,老是抱著羊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都覺得他有點(diǎn)傻,因?yàn)樗偙е活^老騷虎,身上有一股騷味,所以就叫他騷虎了。
張全是笑著說完的,女孩沒有笑,他也馬上意識到自己講得并不好笑。他不禁自責(zé),明明大家都把騷虎的事兒當(dāng)笑話講,為什么到了自己嘴里就不好笑了。他注意到女孩悄悄去看騷虎,似乎對他很關(guān)心,于是及時調(diào)整了策略。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們對騷虎刮目相看了。他說得很慢,這也是主播說過的,講起從前,要放慢語調(diào),我們村有戶人家的牛難產(chǎn),怎么也生不下來,要知道,那時候??杀妊蛑匾褪乾F(xiàn)在也比羊重要。牛難產(chǎn),可把人急壞了,眼看著再生不下來估計(jì)大牛小牛都難保。養(yǎng)牛的那家亂成了一鍋粥,騷虎來了,他跑到廚房抓了一把堿,往牛屁股上一糊,又趴在牛耳朵上說了一通。那時候騷虎才十來歲,大家都以為他是來搗亂的,要轟他出去,這時候,牛犢冒了頭。大家都震驚了,要知道,騷虎家是沒養(yǎng)過牛的,看來他不光能跟羊說話,還能跟牛說話,因?yàn)檫@件事,大家覺得他能跟所有動物說話。
這么厲害!女孩叫起來,簡直神了。
是啊,后來我們都叫他半拉仙。見女孩高興,張全也高興起來,所以他決定不說那些掃興的事。騷虎是被當(dāng)過一陣子的半仙不假,不過這也沒給他帶來多少好處。一開始,大家都想讓他免費(fèi)給牲口治病。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好了當(dāng)然皆大歡喜,治不好就麻煩了,騷虎會一連幾天悶悶不樂,茶飯不思。見他那么較真,慢慢也就沒人來找他了。因?yàn)橄矚g跟動物在一起,他很早就不上學(xué)了,后來出去打工,掙了錢也不花,可要是誰家殺雞讓他看見,他一定會掏錢買下來。自從和他玩到一起,張全家的雞就再沒死過一只,反而半年多了三條狗。狗很能吃,吃得母親叫苦連天,騷虎這才打住。他就是有這種能耐,隔三岔五領(lǐng)條狗回來,有流浪狗,也有干干凈凈的寵物狗,像被他拐來的。久而久之,他積攢了一院子搶救回來的雞鴨鵝狗。他父母沒辦法,只好挨家挨戶囑咐人家,不要再賣動物給他,殺雞宰魚什么的最好也別讓他看見。這時候,大家都覺得他有點(diǎn)不正常了,他的朋友更少了,畢竟,誰愿意跟一個公認(rèn)的怪人走到一起呢。張全原本和大家一樣,跟他的關(guān)系僅限于偶爾看看他的笑話,等同齡人一個接一個地成家立業(yè),他才被迫淪為騷虎的同類,加入到被看笑話的光棍行列。騷虎三十五,基本上已經(jīng)是“蓋棺論定”的光棍,他二十九,差不多也就剩最后一哆嗦了??梢赃@么說,和騷虎成為朋友,有點(diǎn)認(rèn)命的味道,畢竟光棍總是結(jié)伴出現(xiàn),他們的伴兒往往就是另一個光棍。老一代光棍中,瞎子阿強(qiáng)和矮子淘氣是廣為人知的一對,他們沒有本事,沒有家人,所以只能湊到一塊兒玩。要額外說明的是,瞎子阿強(qiáng)不是真的瞎,他只是眼睛太小,看上去像瞎的;矮子淘氣是真的矮,比大多小孩都矮,以至于他無論多大歲數(shù)都擔(dān)得起這個乳名。這樣兩個人走在路上,一個像瞎子,一個像小孩,理所當(dāng)然成了大家取樂的對象,張全小時候就沒少跟著人群調(diào)笑他們。如今,他和騷虎的友誼差不多也到了這個地步,雖然從心里他認(rèn)為騷虎是個不錯的朋友,可一回到家還是不想和他一起走到路上,一旦走到一起,他就會想起瞎子阿強(qiáng)和矮子淘氣。有一次他和騷虎真的在路上碰到了瞎子阿強(qiáng)和矮子淘氣,他們已經(jīng)老了,瞎子更瞎,矮子更矮,看上去讓人更心酸。新老兩代光棍狹路相逢,瞎子阿強(qiáng)朝他們投來心領(lǐng)神會的一瞥,他頓時又氣又恨,恨不得馬上跟騷虎劃清界限。在北京,只有他和騷虎兩人,所以不用擔(dān)心別人。他們租住在同一個院子,一起做飯,一起吃飯,可以說是親密無間。騷虎不光會照顧動物,還會照顧人,不光會燒菜做飯,還會縫縫洗洗,張全破了的褲子和襯衣,都是他幫忙縫好的。有時候,張全也會感動,甚至還生出過一些可怕想法:要是真找不著媳婦,跟騷虎這樣過一輩子似乎也不錯——當(dāng)然,這個念頭太可怕了,剛一想到就想到瞎子阿強(qiáng)和矮子淘氣。他不能允許自己淪為一個笑話,他覺得自己還有機(jī)會,雖然這個機(jī)會經(jīng)不起細(xì)想,但只要不想,就還有。就像今天,他當(dāng)然想不到會有一個叫燕燕的女孩坐上自己的車,還主動找話來說,這就是機(jī)會。機(jī)會不是想到的,是遇到的。所以,他決定好好把握這次機(jī)會,不告訴她所有這些糟心的事,只說讓她開心的事。這也是主播阿龍說過的,對于女孩,不能什么都說,尤其不能說那些沉重的、讓人望而生畏的事,要說就說那些開心的、已經(jīng)干成的事。女孩們都喜歡自信的男人,他最缺這個,所以要拼命地裝。
那為什么要帶羊上北京?
張全扭頭,看到女孩忽閃的眼睛,他有點(diǎn)為難了。剛決定說點(diǎn)開心的事,女孩就問到了難過的一件。說起這只羊,可就太讓人難過了,所有人都為他難過。這只羊,是騷虎分到的唯一家產(chǎn),在失去所有積蓄之后,他得到了這只羊。剛出門打工的孩子習(xí)慣把掙到的錢交給父母保管,騷虎長大很久了,習(xí)慣一直沒改。他剛出去那會兒,一個月是三百塊,十多年來工資一路上漲,加班狠的時候,他能到手七千。錢一到手,他就交給父母。他有記賬的習(xí)慣,他應(yīng)該是有數(shù)的,但他沒說過。究竟有多少錢呢,說多少的都有,據(jù)有些能人推算,他家那棟新建的三層小樓至少有兩層是屬于他的。從騷虎開始掙錢,就沒人見過他花錢,除了偶爾買點(diǎn)將死的動物。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行頭,都是十多年前的爆款,上面綴滿了他精湛的手藝。作為一個光棍,針線活再好也沒什么可夸耀的,光棍能得到的只有同情。那座小樓就不一樣了,誰從門前走過,都忍不住夸敘兩句。明著夸樓的壯麗,暗里是夸人的能干。騷虎的父母常年務(wù)農(nóng),再能干也不過是把肚子填飽,騷虎的弟弟二十出頭,再能干也沒干幾年,工資是死的,人都會算。虛假繁榮不堪夸,多夸幾句就露餡。作為改革開放的第一代成果,騷虎的成年之路嚴(yán)絲合縫地走在經(jīng)濟(jì)騰飛的康莊大道上,即便他看起來很傻,也在一直跟著掙錢,也正因?yàn)樗担詳€下了錢。大家主要夸的就是這一點(diǎn),傻,卻能掙錢??洌⑶已奂t。等看到騷虎似乎并不知情自己的錢被挪用時,大家才開始難過起來,為騷虎難過,也為自己難過,難過于自己沒有這么一個古怪的傻哥哥。騷虎的父母義正詞嚴(yán),說騷虎不熱衷婚事,只能先集中資源給弟弟建房完婚。這件事泛起的議論沸騰了半個夏天,至少輻射出去二十里,連走街串巷賣西瓜的都為騷虎抱不平。騷虎什么都沒說過,沒有埋怨過父母,也沒有向新婚的弟弟追討過。他從家里搬了出來,帶著那只羊。他在村里找了間廢棄的空房住了下來。那是一座土屋,之前住著一個孤寡的老人,老人死后,土屋失修,房頂塌了,山墻歪了,院墻倒了,長滿了草。騷虎找了幾根木棍抵住山墻,扯了塊膠布遮住屋頂,帶羊住了進(jìn)去。母親和弟弟來找過他幾次,他沒有回去。炎炎夏日,他像個流浪漢一樣窩在跑風(fēng)漏氣的土屋里,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羊相依為命。張全也去找過他,喊他一起上北京。他有氣無力地回絕了,并把身上最后一點(diǎn)錢拿出來,讓他代為照顧北京的動物。張全當(dāng)然不想干,但也沒辦法拒絕這樣的騷虎。那幾根抵著山墻的木棍看起來極其脆弱,好像隨時會崩塌,騷虎只等著被人挖出來。那一刻,張全是真的為騷虎難過了。半年后的春節(jié),他回來,土屋已經(jīng)變了一番模樣。院子圍了籬笆,里面種了菜,養(yǎng)了雞鴨,那頭羊也有了圈。房頂用蘆葦補(bǔ)過,山墻后面的棍子變成了木樁,看起來堅(jiān)不可摧。張全感佩騷虎的動手能力,同時也為他擔(dān)憂。他問他,你就打算這樣了,不出去了?騷虎笑笑,說這樣挺好。張全生了氣,說,那你北京那些東西怎么辦,那邊還有一頭羊呢。騷虎沉默了一會兒,走到黑洞洞的屋子里,再出來時手上多了幾百塊錢。他把錢遞給張全說,你下次回來幫我拉上吧,這給你加油。張全沒有接他的錢,更加氣急敗壞地說,誰要你的錢,我回去就把它們?nèi)粤?。騷虎舉著錢杵在原地,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會的,你不會的。張全恨透了他這樣的嬉皮笑臉,又因?yàn)樗苓@樣笑了暗松一口氣,他還是沒好氣地說,沒錢我就不幫你了嗎,你一直在家哪兒來的錢?騷虎說自己沒事的時候就跟著本地的建筑隊(duì)去干活,一天有一百塊錢。張全樂了,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又?jǐn)€不少了吧?騷虎也笑,回歸了不好意思。張全嘆了口氣,說你要真不想出去了,我夏天回來給你捎上,知道那是你的命,都照顧得好好的呢,雞死了一只,我沒有吃,給埋了。騷虎眼一下紅了,非要把錢往張全口袋里塞。張全尥蹶子就跑,騷虎追了兩步站住了。大家都說騷虎跑起來像女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跑。然后就是昨天,張全來跟騷虎道別,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打包好行李,牽著那頭羊,準(zhǔn)備跟他回北京。張全樂了,以為他想通了,再一看發(fā)現(xiàn)不對,籬笆倒了,院子里的菜被踩得不成樣子,雞鴨也沒了叫聲??礃幼邮窃饬诵⊥担@種情況只是讓他想逃,他知道安慰對騷虎是沒用的,他也不想安慰,他像所有人一樣痛恨騷虎對動物的愛。他看看騷虎,又看看羊,忍不住問,羊?yàn)槭裁催€在。騷虎說了自己的猜測,幾乎不帶感情地說,應(yīng)該是幾個半大孩子,你看這腳印,超不過十五。他們把繩解了,老騷虎犟,不好牽,可能也怕牽著惹眼,就沒牽。張全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歪頭去瞅他的臉。騷虎扭過去了。張全看不到,就問,你不難過嗎?他沒指望騷虎說話,又問,什么時候的事?騷虎說,就上午。張全說,丟幾只雞你就想通了?騷虎說,現(xiàn)在籬笆里養(yǎng)不住雞了。張全說,那就壘墻頭啊。騷虎不說話了。張全知道了他難過的程度,說,明天一早走,我聯(lián)系好了三個順風(fēng)車,你屬于臨時加塞。騷虎說,我給錢。張全說,給個屁啊,給錢誰給你拉羊,算我倒霉,買個車凈拉你這牲口了。騷虎當(dāng)然沒能力理會他的玩笑,他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跟騷虎開這種玩笑,可他只敢跟騷虎這么開玩笑,他也覺得騷虎需要玩笑。不然的話,就只剩下難過了。他不知道身邊為什么總圍繞著這種難過事,他本來只是來道個別,可又和騷虎混到了一起,還多加了一頭羊。這些破事都太玩笑了,太值得一說了,可面對一個女孩,他說不出口。就算這是騷虎的玩笑,就算他是精明的那個,可似乎也不能完全擇出自己。
因?yàn)樗矚g羊了吧。他說,或者說他習(xí)慣了羊,畢竟他從小就抱著,這就跟你喜歡貓一樣。
我是喜歡貓。女孩說,可貓跟羊還是有區(qū)別的吧。
有啥區(qū)別?
貓小啊,軟啊,還香。
那羊還大呢,硬呢,還騷。
對啊,這不就不一樣嘛。女孩說。
對啊,你和騷虎也不一樣啊。
哦哦哈哈,原來你說的一樣是不一樣的一樣啊。
女孩笑了,這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離北京還有九十公里,天都黑了,還是沒信心找女孩要一個電話。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在服務(wù)區(qū),所有人都上完廁所之后,燕燕給每個人買了一瓶水。他嗅到了機(jī)會,剛好可以借轉(zhuǎn)錢的名義加個好友。他剛把水接在手里,騷虎就把錢遞了過去,并自作主張連他那瓶也算在內(nèi)了。燕燕說什么也不要,騷虎什么也不說就是要給。六塊錢皺巴巴的紙幣,一張五塊的一張一塊的,他就那么執(zhí)著地舉著。
這樣吧,燕燕說,咱倆加個好友,以后你再請我,我還想看看你的羊到了北京怎么活呢。
它吃草。騷虎說,北京也有很多草。
我知道。女孩說,我知道你會把它照顧得很好,我就是想再看看它。
這樣啊。騷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手里的錢還舉著。
對啊,把錢收回去吧。燕燕說,你手機(jī)呢,咱加個好友。
騷虎掏出一部老年機(jī),女孩的眼睛熄滅了,很快又被另一雙眼睛照亮,那是張全的。
要怎么接近一個女孩,似乎每一步都是難題,在以往的網(wǎng)聊經(jīng)驗(yàn)里,他已經(jīng)知道“你在干嗎”是單純地沒話找話,“你是干嗎的”像調(diào)查戶口,“你想干嗎”如同挑釁,“出來玩嘛”干脆就是耍流氓,“你愛我嗎”更是無從說起……一有空就點(diǎn)開她紅色的頭像看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把主播阿龍的教學(xué)視頻看了又看,沒有一條法則適用于自己。兩天的煎熬之后,他看到騷虎拴在院子里的那頭老騷虎,心一橫拍了張照片發(fā)過去。
好可愛啊。還沒等他編輯好措辭,女孩就回了過來,咦?怎么有兩只。
一聊起騷虎和他的羊,話題就止不住了。他告訴女孩,那頭母羊是騷虎去年帶來的,這次之所以帶來一頭老騷虎,就是要給它們配個對。
這么說快有小羊啦。女孩發(fā)來開心的表情,又發(fā)來羞羞的表情。
對。張全說,別忘了,騷虎可是配羔高手。
配羔?還用人嗎?
當(dāng)然,他得在一邊指揮啊。
女孩發(fā)來一串哈哈哈,后面跟著羞羞的表情。
好羨慕你們啊。女孩說,有院子,還有羊,以后還會有更多更多羊。
不光有羊呢。張全掉轉(zhuǎn)鏡頭,一口氣拍了騷虎養(yǎng)的雞鴨鵝魚鳥,收留的流浪狗和貓,連墻角的蜘蛛網(wǎng)都給她拍上了。發(fā)照片的時候,他狠了狠心想,是時候給手機(jī)辦個流量套餐了。
天哪,你們家簡直比動物園還好玩。
對啊,你沒事過來玩吧。
嗯嗯,等放假了我就去。
張全沒想到那么容易,他迫不及待地問,那你什么時候放假?
不知道呢。
在不能相見的閑聊之中,張全很快就摸索出一些技巧。既然不擅打字聊天,那就多多利用圖片,一張照片丟過去,女孩總會有所回應(yīng),再根據(jù)回應(yīng)作回應(yīng)就容易多了。一開始,他的拍攝對象主要是騷虎養(yǎng)在院子里的動物,拍攝手法多采用靜態(tài)的正面照,也就是盡可能照得端莊,照得清楚。然而動物不是人,它們沒有拍照的自覺,不會乖乖擺出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架勢給鏡頭。這就需要不厭其煩地拍,精心細(xì)致地選,然后發(fā)過去,繼而得到稱贊:好可愛?。溲颍?;好漂亮?。澍B);好可愛?。湄垼?;好漂亮?。漪~)……拍來拍去,夸來夸去,來來回回就這兩句。他能回應(yīng)的也不過是對稱贊的贊同:是啊,是很可愛;對啊,是很漂亮。女孩再回一個可愛或者開心的表情,談話差不多就結(jié)束了。意外是拍狗得來的,院子里有騷虎領(lǐng)回來的兩條流浪狗,一條狼狗,一條土狗,都不怎么漂亮,狼狗牙尖嘴利,一臉兇相,還少了一只耳朵;土狗瘦小干枯,披著一身生過瘡的癩皮,讓人惡心。拍照的時候,張全謹(jǐn)記主播阿龍的格言:不要向女孩展示那些沉重的、讓人望而生畏的東西。這兩條狗的尊容和它們的流浪經(jīng)歷,很難不讓人感到難受,張全實(shí)在是沒什么可拍的了才想到它們。權(quán)衡再三,他決定給不那么難看的狼狗拍幾張,前后左右拍了個遍,一張能拿出手的都沒有??粗聊簧侠枪窋嗟舻亩?,恨不得給它P一只上去,當(dāng)然,他沒有那么高超的技術(shù),狼狗也長不出新的耳朵。猶豫再三,還是把那張精心挑選的不完美的照片發(fā)了過去,意外就是這么得來的,就是這么一張濫竽充數(shù)的照片,引發(fā)了喋喋不休的交談:它好兇啊,好可怕——于是可以問她是不是怕狗,從而聊到各自被狗咬的經(jīng)歷,聊到童年生活;它怎么只有一個耳朵——于是開始暢想狗的流浪生涯,從狗的好壞聊到人的好壞,從狗生聊到人生。經(jīng)驗(yàn)也是這么來的:好照片并不等同于漂亮好看的照片,相反的,不那么完美的照片反而能引起更多反饋——癩皮狗的照片很快就驗(yàn)證了這一理論,接著是折斷翅膀的鳥和已經(jīng)翻肚的魚、瘸了腿的貓和破了甲殼的甲殼蟲——騷虎總能發(fā)現(xiàn)這些急需救助的救助對象,而他則像一個熱情高漲的跟拍記者,孜孜不倦地將最新動態(tài)報道給女孩。女孩在手機(jī)另一端嘆息、心疼、憤怒或者出主意,隨之發(fā)來的表情也豐富起來,不再只是可愛與羞羞,也有哀傷、哭泣與擁抱,交談從而綿綿不絕。一開始,張全還有些擔(dān)心,這么干是不是有悖主播阿龍的教導(dǎo),畢竟動物的沉重也很沉重。張全很難判斷女孩是不是望而生畏了,他只能安慰自己這畢竟是動物的沉重,跟自己沒有太大關(guān)系,而動物的沉重理應(yīng)在人的承受范圍之內(nèi),要不然怎么能每天心安理得地吃肉呢。不過再一想,騷虎也吃肉,但騷虎很難承受動物的沉重,一旦有救助對象死在手上,他就傷心不已。好在騷虎技藝高超,很多動物在他手上起死回生,雖然他不能使斷了的翅膀和腿再長回來,起碼能讓它們活下去。對于這樣的救治成果,張全也都及時地報道給女孩了。女孩無不歡欣雀躍,大加贊賞。聊到興起,女孩也會發(fā)照片過來,一般是她自己,同樣不循規(guī)蹈矩,很少正臉出鏡,多是一些身體的局部,戴了耳環(huán)的小半邊臉,穿了短裙的小半截腿,剪了劉海的半拉腦門,套著戒指的半根手指,舉著奶茶的半個手掌——是的,女孩的照片總是半個的居多,看來她同樣深諳不完美的拍照理論。每每收到這樣的照片,張全的心都突突直跳,他被這不完美的美深深震撼,以至于他都覺得,若是女孩發(fā)過來一張呆板的全身照,或許他也只能回復(fù)一句好可愛啊、好漂亮啊之類的沒法往下進(jìn)行的平淡稱贊。反而是這樣的局部,讓他得以聚焦在上面的耳環(huán)、劉海、短裙、戒指、奶茶之上,從而將話題延展開去。當(dāng)然,偷偷把這些照片保存并打印下來,試著在墻上拼湊出完整的她就是獨(dú)屬于他的樂趣了。
晚上收工回家,掀開墻上的舊報紙,貼一張新的照片上去,他總能收獲巨大的滿足與快樂,也有一點(diǎn)迫切與鬼祟,好像破碎的人像一旦拼湊完成,就能召喚出真人一樣。為了得到新照片,就得拍更多照片。他的拍攝對象已經(jīng)不局限在院子里,他也沒有那么多時間耗在院子里,作為一名快狗司機(jī),他的命運(yùn)是在路上。路上風(fēng)景多變,對攝影技術(sh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往,作為一個快狗司機(jī),他心無旁騖,一心求快,眼里除了路什么都沒有??旃房旃?,快如倉皇之狗,他就是這么理解企業(yè)文化的,惶惶如喪家之犬嘛。逃命的狗,可不得快?如今,為了不浪費(fèi)沿途美景,必須在快的同時留心觀察,時刻睜著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在必要時抓起手機(jī)找好角度按下快門。這在無形中增加了工作量,表面上看,他仍是那一條奔波在路上的亡命之狗,實(shí)際上卻多了一份巡視的任務(wù),當(dāng)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也算是狗的本分,這么一想就好受多了。一直以來,無論干什么工作,他最怕的就是耽誤工作,耽誤了工作就是耽誤了錢。錢是什么?錢是賠付之神,你敢耽誤它它就敢耽誤你。一想到錢被耽誤,他就惶惶如喪家之犬,不管耽誤多少,一旦耽誤,他必惶惶。像這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拍照,稍稍耽誤一點(diǎn)工作是必然的,好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狗的本分,而他是一條快狗,盡本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誰能指摘?至于后來都敢停下車子去拍了,還走出車門去拍,至于這么做有什么道理可依,他已經(jīng)無力去想了,畢竟拍到好照片的快樂難以量化,那是錢會失效的時刻,好像一張好照片就意味著無限希望,雖然最終也只是博美人一笑而已。
拍攝對象也不再局限于動物,清晨微紅的天,夜幕下璀璨的車河,地鐵口洶涌的上班族,街邊醉酒的男女、擁吻的男女、奇裝異服的男女,流浪狗、流浪貓、流浪漢,車禍現(xiàn)場……值得一拍的太多,升級了流量之后,不得不更換內(nèi)存更大的手機(jī)。當(dāng)然,有些照片是不適合發(fā)給女孩的,按下快門之前,他以為會是一張好照片,拍成照片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不適合分享,礙于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舍不得刪掉,就只能存著,以至于都在琢磨要不要買一臺電腦了,除了能存儲照片,電腦對他沒有別的作用,這無疑是更大的浪費(fèi)……在內(nèi)存耗盡之前,他暫且摁下了這些念頭。
女孩對他快狗司機(jī)的工作很是認(rèn)可:你真好,可以到處跑。從女孩偶爾回饋的照片里,他也猜到了她的職業(yè),跟騷虎一樣,她是一名車工。這份工作他也干過,懷著結(jié)識女孩的樸素愿望,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干了兩年。其間確實(shí)認(rèn)識了不少女孩,他先后一共看上五個,表白三個,被拒五次——其中一個拒了三次。他憤然離去,再干下去不光找不到女孩,恐怕連自己也變女孩了,一個大男人,整天踩著一臺縫紉機(jī)像什么樣子。動用多年積蓄,他買下那輛五菱宏光,來到路上,成了一名快狗司機(jī)。那不是一筆小錢,礙于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這個決定讓他心驚肉跳,那心跳的迅猛至死難忘,就是三次表白加起來的心跳都沒這一次來得猛??梢赃@么說,女孩對這份工作的肯定,隔空撫慰了那時的他。那個晚上,前途未卜的青年頭枕一摞現(xiàn)金,心跳如鼓似鐘,遲遲不能入睡。得虧這個叫燕燕的女孩,時隔多年來到昏黑的出租屋,輕輕柔柔說了句,你真好,可以到處跑。鐘停了,鼓息了,心還在跳,那是幸福的心跳,不可同日而語。
因?yàn)楦蛇^這份工作,所以知道假期有多難得,因?yàn)槎嗄牮B(yǎng)成的勤儉美德,所以知道請假是多大罪過,由此知道相見有多難。好在女孩所在的作坊不遠(yuǎn),這一帶全是這種小作坊,白天難覓人影,夜晚鶯聲一片,但也只限于剛下了班的那一小時。女孩們雁次走過,吃點(diǎn)小吃,買塊肥皂,眨眼間那條小街又恢復(fù)冷清。一個晚上,張全送完貨驅(qū)車來到女孩的村子,胡亂拍了張街景發(fā)過去,說,你快下班了吧。他們順理成章吃了消夜,全程有討厭的紅羽絨服女孩與紅嘴唇女孩作陪,也沒說上多少話。紅羽絨服女孩已經(jīng)褪下紅羽絨服,換上了藍(lán)工裝,紅嘴唇女孩嘴唇依舊紅,廢話依然多,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抱怨,他們在聽。哎,你不會看上我們燕燕了吧。紅嘴唇在怨天怨地的空當(dāng)說了這么一句,他的臉?biāo)查g就紅了。燕燕捅了紅嘴唇一把,怪道,你又瞎說。沒等他的臉涼下來,紅嘴唇又把話題引向別處去了??粗f說笑笑的三個女孩,他的臉涼了,心卻熱了,突然覺得所有女孩都不討厭了。
又一天,他把車停在胡同里,來到小街上,等她。下了班的女孩從巷子里冒出來,會聚成行,浩浩蕩蕩,如候鳥過境,留下一路的食物碎屑與包裝袋。
咦,你咋在這兒?女孩驚奇地說。我想帶你去看看動物。
去哪兒看?
去我們的院子。
這樣啊。女孩猶豫了。
動物有什么好看的。紅嘴唇女孩撇著嘴說。
就是啊,這么晚了。紅羽絨服女孩幫腔。她的藍(lán)外套被掉色的布料染得紅一塊紫一塊的。
快回去睡覺吧,明天還得上班。紅嘴唇說。
我想去。女孩掙開紅嘴唇的懷抱,我想去看看。
那我也去。紅嘴唇又拉上了女孩的手。
你們?nèi)グ?。紅羽絨服說,我得回去睡覺了。
六環(huán)外的公路沒有燈。張全把著方向盤,兩個女孩擠在副駕上,緊挨著他的是紅嘴唇女孩,這會兒她在抱怨天太黑。
凈說沒用的,你還能讓天亮起來咋的。
我當(dāng)然能。
那你叫它亮啊。
好,你聽著,老天爺,我叫你亮,過六個小時,你必須亮。
不要臉,六個小時你不叫天也亮了。
我現(xiàn)在叫了,就算是我叫的。
你是雞啊,一叫天就亮。
你才是呢。
兩個女孩在副駕斗嘴、打鬧,漆黑的馬路由此變得熱鬧。紅嘴唇在抱怨與斗嘴之余不停地問張全到了沒。就到就到。第八次這么說的時候,車子駛過一座燈火通明的三層洋樓,紅嘴唇女孩探頭驚呼,哇!你們住這么好啊。樓下一輛噴了彩漆的SUV替張全回答了她。車子繞到洋樓的背面,停在陰影里。到了。張全說。隱沒在黑暗中的木門吱呀一聲怪叫,騷虎探出頭來,回來啦。那歡快的語氣,那開心的模樣,像極了一個盼丈夫下班的婦人,等看到張全身后的兩個女孩,他僵住了。
這就是你們的院子啊。站在院里,紅嘴唇女孩噘著嘴說。
僅僅一墻之隔,像隔著長城,那邊是乾坤盛世,這邊是塞外苦地。院墻破損,破損處堆著枯樹枝,地面塌陷,塌陷處積著水,更別提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的雞屎、鴨屎、羊屎了。一進(jìn)院子,狗汪汪叫,鴨嘎嘎叫,雞在陰影里不時咕咕一聲,貓叫就像小孩哭……
好像《倩女幽魂》啊。女孩說。張全還沒來得及解釋,女孩又說,你們的院子也太好玩了吧。
張全把心放回肚子,殷勤地帶女孩四處參觀。為了讓女孩看得更生動,睡著的那些被一一搗鼓醒,一時間狗嗚咽,羊嘶鳴,《倩女幽魂》到了高潮。女孩著重探視了那頭曾短暫同途的老騷虎,它棲身于一團(tuán)干草之中,頭上是騷虎特地為其搭建的石棉瓦,看上去沒什么變化,只是騷味兒更重了些。棚下另一端,是一頭頭上長角的漂亮母羊,老騷虎一叫,母羊就跟著叫。
怎么不讓它倆在一塊兒。女孩說,它們,配羔了嗎?
騷虎,它們配上沒?張全扯著嗓子問。
還沒有。騷虎細(xì)聲作答。他和紅嘴唇女孩坐在檐下,紅嘴唇捧著一杯熱騰騰的奶。那是他特地為她泡的,用的是專門解救動物的奶粉,平常他是不會喝的,為了招待張全的客人,他拿出了唯一拿得出手的飲品。那讓他更像個賢惠主婦了。此刻,他陪著不愿意在院子里走動的紅嘴唇坐在檐下,應(yīng)對她滔滔不絕的提問。他應(yīng)對得不是很好,像個捧哏的一樣只會說嗯、啊、這、是、哎、嗨、呦。
為什么還不配?女孩望過來,問騷虎,你看它們多想在一起啊。
快了,快了。騷虎夾在兩個女孩中間,不知道在答哪一個。
什么叫快了?我問你都給它們吃什么?紅嘴唇說。
快了是什么時候?女孩說。
很明顯,騷虎不擅長與人類交流,尤其是女性人類,平常一院子嘰嘰喳喳的動物他都能應(yīng)對自如,現(xiàn)在只是面對兩個女孩,就啞火了。他嗯啊了兩聲,就徹底沒聲了。
大概是因?yàn)閯偟桨伞埲f,得先讓它適應(yīng)適應(yīng)水土,等身體壯點(diǎn)了再配。
是這樣嗎?女孩將信將疑地看著老騷虎。
是,是。騷虎說。
在張全的陪同下,女孩參觀了騷虎創(chuàng)辦的動物醫(yī)院。在石棉瓦下的一角,舊玻璃拼湊的隔間里,女孩看到了裹著繃帶的一只鳥與縮成一團(tuán)的一只刺猬。
這只鳥怎么了?女孩把手伸進(jìn)玻璃隔間,用指尖輕觸鳥頭。
被孩子用彈弓打了,傷了條腿。張全說,騷虎碰上,就花十塊錢買回來了。
好可憐啊。女孩說,它還能好嗎?
應(yīng)該快好了。張全說,騷虎兩天給它換一回藥,不過應(yīng)該很難好徹底了。
太可憐了。女孩說。她摩挲鳥頭,鳥叫了一聲,她笑起來,好好聽啊,這是什么鳥?
騷虎,這是什么鳥?張全扯著嗓子問。
是云雀。騷虎說,它可以一邊飛一邊叫,叫得可好聽了。
它還能飛起來嗎?女孩說。
應(yīng)該能吧。騷虎說,腳傷應(yīng)該不會影響它飛。
好厲害啊。女孩連聲稱贊,騷虎的臉紅了。
這個刺猬呢,它怎么了?
騷虎,刺猬怎么了?張全扯著嗓子問。
它老了。
老了?女孩疑惑地看著刺猬,又看向騷虎,老了怎么治?
老了不能治。騷虎說,它老了,爬不動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它吃不了東西,我喂它喝奶粉,吃面糊。
喝奶粉?紅嘴唇說,就我喝的這個?
對。騷虎說,這就是它的奶粉。
呸呸。紅嘴唇女孩連吐了幾口口水,你這人怎么這樣,讓我喝刺猬的奶粉。
不是刺猬的奶粉,是我給刺猬買的奶粉。騷虎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好善良。女孩說,你對動物真是太好了。
騷虎的臉又紅了。
你知道嗎?人變成人,是從打敗動物開始的。紅嘴唇對騷虎說,你是人,可不是動物。
人也是動物的一種。騷虎吞吞吐吐地說,小學(xué)老師就教過,人也屬于動物。
那是你屬于,我不屬于。紅嘴唇女孩立即開啟斗嘴模式。
騷虎自然不是對手,嗯啊兩聲又沒聲了。
從前,張全最怕天黑,暮色降臨如同沼氣泄漏,總能讓他難受一會兒。有時候太忙,一不留神就是深夜,但他知道自己難受過了,在天剛黑的那會兒。這是最好的情況,后知后覺永遠(yuǎn)是最好的情況。一旦發(fā)現(xiàn),就得做好難受的準(zhǔn)備,猛一抬頭,視線收縮,像被什么捏了一把。這也還行,發(fā)現(xiàn)僅僅是一下子的動作,等眼睛習(xí)慣了黑暗,沼氣也就隨之消散。最難受的一種情況,是目睹天黑的過程,那就是難過了。天慢慢地黑,難受慢慢地來,逐漸變得難挨,難過。難受時一閃而過的東西隨著難受的深入而展開:西歸的放學(xué)路,轉(zhuǎn)涼的晚風(fēng),嘈雜的打鬧,運(yùn)動過量后的饑餓,奔跑的背影,家門口的一截枯木,被口水淹沒的蟲子……最終還原為童年時期稀松平常的一幕:放學(xué)了,趁著吃飯前的空當(dāng)跟著大伙兒瘋玩,不一會兒就響起媽媽們開飯的呼喚,于是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他也只好回家,雖然明知道媽媽不在,媽媽不在不是因?yàn)闆]有媽媽,而是因?yàn)闆]有爸爸,因?yàn)闆]有爸爸,所以媽媽就得像別人的爸爸一樣出去干活,也就沒辦法像別人的媽媽一樣在家做飯、喊他吃飯。他并不在乎有沒有飯吃,雖然確實(shí)餓,他在乎的只是不能和大伙兒一樣。前一秒還在一起玩,后一秒就只剩他一個。這時候,天總是配合地擦黑,他一個人,坐在一截枯木之上,餓著肚子,玩地上過路的昆蟲。關(guān)鍵的時刻形成了關(guān)鍵的記憶,所以天黑就成了打開記憶的鑰匙。他沒上過幾天學(xué),但他也知道鑰匙的英文是Key,關(guān)鍵也是。Key 是鑰匙,Key 是關(guān)鍵,天的Key 是黑,黑的Key 是難受,一如真理,亙古不變。他接受,雖然還是怵?,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找燕燕,必須等天黑。幾次之后,他開始期待天黑,當(dāng)然,他不是受虐狂,他一如既往地害怕難受,只是天黑再也不能讓他難受。黑的Key 是難受,但他找到了難受的Key,那是燕燕。天必須要黑,他必須要去找燕燕。
必須,但不能頻繁,他給自己的規(guī)定是三天一次。找到她,請她們吃飯,或者只是陪她在街上走一段,有時候也帶她回來看看動物。紅嘴唇和紅羽絨服女孩只對吃飯有興趣,逛街和看動物很少參與。礙于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他很少請人吃飯。不想請她們吃飯倒不是礙于美德,而是她們本身就是障礙。對燕燕,他多想請她吃一輩子的飯。
你咋在這兒?
剛好路過。
你怎么來了?
來買點(diǎn)東西。
沒等把準(zhǔn)備好的借口說完,她就不問了。
你來了。她說。幾乎可以忽略但又意義重大的一句話,僅次于母親的那句你回來了。
那條街包括所有的巷子,都被他們走遍了。有時候,她會送他到停車的地方,目送他離開。在她的注視下,每一次發(fā)動車子都很難過,當(dāng)然了,那是分別的難過,跟天黑的難過不可同日而語。又一次,他難過地上車,她敲敲車窗,說,能帶我去兜兜風(fēng)嗎?
他們在沒有路燈的六環(huán)外兜,不分南北和西東。車?yán)锏娜瞬辉趺凑f話,車窗外是一樣的黑。張全把著方向盤,怕她太枯燥,問她想去哪兒。
不知道。她說,要不往亮點(diǎn)兒的地方開吧。
追著亮光,只能來到城里,越往里越亮。光源愈加復(fù)雜,女孩放棄了分辨,只是靜靜地看。
好漂亮啊。女孩贊嘆。
他也跟著開心,好像女孩的贊嘆里也有他一樣。
你沒來過城里嗎?
來過,很少。女孩說,都是坐地鐵,沒這么晚來過。
晚上很漂亮吧。
太漂亮了,跟電視里不一樣。
那時他們在東三環(huán)的高架上,兩邊都很好看,女孩看看右邊,又看看左邊??醋筮叺臅r候女孩的視線越過他的鼻尖,他嗅到了女孩的香氣。在霓虹的作用下,這次的香氣分外濃郁。他突然有了目標(biāo):帶她去趟長安街,讓她見識一下共和國的寬。有了目標(biāo),開得就快了。
啊,沃爾瑪!女孩指著窗外,嚇了他一跳。
什么沃爾瑪?
是個大超市。女孩說,可大了,我一直想逛逛。
那就逛逛。他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高達(dá)五百的預(yù)算?;蛟S可以借此機(jī)會送她一個禮物,他想。
駛下主路,來到大廈前,繞了一圈,找不到可以停車的地方。
你不是天天都在城里跑嗎?女孩說,應(yīng)該對這里很熟吧。
是很熟。他有點(diǎn)窘迫地說,不過我都是停一下就走。
快看,那寫著停車入口。女孩指著地下車庫。
那是要錢的。作為一個司機(jī),他當(dāng)然早就看見了。
噢。
車內(nèi)的空氣降到冰點(diǎn)。他開始后悔說那句話了。他應(yīng)該贊同她的發(fā)現(xiàn),并順理成章地開進(jìn)去,雖然那會讓他像個傻瓜。車子沉默地繞圈,像熱鍋上的螞蟻繞著熱鍋,如果螞蟻會尖叫,一定是刺耳的尖叫。刺耳的沉默里,他看到那條胡同,如同看到逃生通道。
我知道了。他有些激動,以至于聲音顫抖,我知道哪兒能停了。
狹窄的胡同里,他停好車,從副駕上爬下來。
你好厲害。女孩說,這么偏的地方都能找到。
他一時不能分辨這是嘲諷還是夸贊,只能按照女孩的可愛語氣照單全收。他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底線就是停車絕不花錢。
對,停個車還花錢那不是傻嗎?
就是!
兩人哈哈大笑,陰霾一掃而空。不過他還是有點(diǎn)抱歉把車停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要穿過兩條胡同才能走到那座近在眼前的大廈。女孩被新的景色吸引,開始新一輪的贊嘆,裹住房子的爬山虎,燈牌別致的小店,古樸的大門和門前的石獅子……他沒有注意的東西,她都覺得好看。他在她的要求下拍了很多照片,她也幫他拍了幾張??偹阕叱龊?,來到大廈前,才發(fā)現(xiàn)超市關(guān)了門。
我忘了。女孩拍拍腦袋說,我忘了大超市也會關(guān)門的。
不過今天也很好玩啦。后一秒,她又雀躍起來。
都怪我,耽誤了時間。
怎么能怪你?你看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
快十二點(diǎn)了。
對呀。女孩說,也就是說,我們決定要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這樣啊。
對呀,咱們回去吧。超市下次再逛。
他開心地發(fā)動車子。他開心,不光是女孩在側(cè),還因?yàn)榕⒄f了“下次”。“下次”讓希望充滿未來。所以他也沒說去長安街的事,超市可以等下次,長安街當(dāng)然也可以了。
回來的路趨向于暗,他們也累了。女孩靠著窗,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再開口,也沒了去時的興奮。
你的工作真不錯。女孩說,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女孩的聲音因?yàn)槠v顯得低落,雖然她話里的意思是肯定。他不知道怎么說,他沒想過這種問題,好在他想起了龍哥的話:一定要熱愛生活,要是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愛,女人憑什么愛你呢?
喜歡。
因?yàn)檎f得太急,有點(diǎn)過于肯定,因?yàn)檫^于肯定,顯得有點(diǎn)蒼白。女孩沒有說話,他試著補(bǔ)充,我喜歡開車,開車的時候一直都有事做,要一直把著方向盤,還要看后視鏡,還要踩離合,踩油門,踩剎車,有時候還得打轉(zhuǎn)向燈,開雨刷器。
要干這么多事啊。女孩說,我都不知道。
那是你還沒學(xué)車,等你學(xué)會就知道了。
噢。女孩低低地住了聲。
你呢,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不喜歡。女孩斬釘截鐵地說,帶著斬釘截鐵的憂傷。
他一下子就后悔起來。他很想告訴她剛剛說錯了,他喜歡的不是工作,只是開車,只是踩離合、踩油門、踩剎車、打轉(zhuǎn)向燈和開雨刷器??伤呀?jīng)說了不喜歡,他再說,就顯得太不堅(jiān)定太過諂媚了。龍哥也說過,對女孩,一定要堅(jiān)定,一定不能太諂媚。
離家越來越近,他找不到話說,只能被迫感受女孩的傷心。過不多久,他們就要分開,那時候車?yán)锞椭皇O滤粋€人了,他只能一個人再度傷心地發(fā)動車子。
他傷心地發(fā)動車子,她敲敲車窗,說,下次你教我開車怎么樣?
他又開心起來。
不找燕燕的晚上,他孜孜不倦翻看龍哥視頻,尋找送禮物課程。作為一個見過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過大起大伏的大主播,龍哥的講義浩如煙海,他怎么也找不到印象中那期。龍哥常說的那句“今天你以為我說的是笑話,明天才知道是人生”穿插在每一條視頻里,讓他加深了體會:要是早聽龍哥的話學(xué)會雙擊666,何至于找得這么辛苦呢。在奮力的劃動下,手機(jī)里的龍哥像個魔術(shù)師一樣不停變換著模樣,出現(xiàn)在不同場合,他西裝革履坐在豪華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事業(yè)是男人的圣殿”;他來到建筑工地,揪著工人聲嘶力竭地喊“你就是以前的我”;他躺在一堆人民幣上,說“鈔票才是男人的臉面”……騷虎湊在一邊看,嘿嘿笑個不停,把他煩得要死。
你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騷虎被他盯著,僵住了。
你以為看笑話呢,這是人生!
騷虎顯然是被人生這種大詞嚇到了,忙不迭地解釋,不是,我就是,我就是覺得他說話好有勁兒啊。
人家是成功人士,當(dāng)然有勁兒了。
龍哥走下一輛瑪莎拉蒂,攔住迎面走來的美女,說,親愛的,能為我摘下那一朵玫瑰花嗎?美女將信將疑去摘花,從那片灌木叢里扯出來一朵又冒出一朵,不停地扯不停地冒。美女懷里很快盈滿了花,臉上也溢出了笑。龍哥把鏡頭轉(zhuǎn)向自己,開始布道:兄弟們,花誰都送過,你這么送過嗎?所以說,送什么禮物不重要,怎么送才是關(guān)鍵。美女抱著滿懷的花過來,對龍哥說,給你。龍哥抽出一朵嗅了嗅,瀟灑地說,我說過了,只要一朵。
騷虎忍不住又笑了,因?yàn)橐曨l里有美女,他笑得很羞澀。張全瞪了他一眼,他更羞澀了。
這個不賴。騷虎說,要不就送花吧。
你懂啥,這已經(jīng)是他女人了才能這么送。張全說,我得先送個別的,看她愿不愿意當(dāng)我女朋友。
那送戒指吧,戒指不是定情的嗎?
你快別說話了,得有情你才能定啊,我都不知道她對我有沒有情呢。
這你都不知道啊。
你知道?
當(dāng)然了,有沒有情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能看出來?
當(dāng)然能,你也能。
你看出啥了?
她對你有。
有啥?
情。光是說出這個字,騷虎就臊得不行。
你看出來的?
對。
真的?
真的。
張全盯著騷虎看了一會兒,像是能從他臉上看出真假,當(dāng)然他什么也看不出來。
我信你個鬼。張全一屁股坐起來,手機(jī)掉在地上,你連女的都不敢看,你還看出來?你想看我出丑吧,趕緊喂你的狗去,狗屁不懂的貨。
你生什么氣啊。騷虎躲到墻角,貼著墻出去了。
張全撿起手機(jī),沒心思再刷龍哥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生氣,只是突然有種被戲弄的感覺,像騷虎這么一個資深光棍,居然也來對他的感情事業(yè)指手畫腳。一直以來,大家都懷疑騷虎還是個處。他問過幾次,騷虎每次都是沉默。按理說沉默就是默認(rèn),騷虎沉默的場合太多,所以也不好判斷。
在不那么黑的地方,燕燕開始學(xué)車。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犯法,稍稍有些害怕,當(dāng)然,他害怕的東西很多,也不只是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次摸車,燕燕就開到了七十邁,那條路的限速是五十。他怕得不行。第三次換了地方,那里很黑,這也是他怕過的東西。燕燕對速度沒概念,踩起油門就忘了松,這大概是常年踩縫紉機(jī)留下的后遺癥。檢驗(yàn)一個車工是否合格,就是要看他腦中有沒有效率二字,在效率的主導(dǎo)下,暫停與暫緩都是不可饒恕的。燕燕作為一個車工必然是合格的,她的腳在縫紉踏板上每天至少停留十小時,且總是踩下去的。她習(xí)慣了快。她受不了慢,沒完沒了的布匹像沒有盡頭的道路一樣急需征服,當(dāng)她腳踩油門,無盡的前路被車燈吞沒就像無序的布料織出衣裳,她是興奮的。她慢不下來。
黑,無證駕駛,超速,新手,沒上保險的車,道路交通安全法……他怕的太多,燕燕一腳下去全踩了出來。不過只消扭頭看她一眼就顧不上怕了,腳踩油門的燕燕,眼睛是發(fā)亮的,亮到足以驅(qū)散任何陰霾。所以他總要扭頭去看,不僅僅是因?yàn)橄矚g,而是不看不行。
有一次練車,燕燕提議讓他接一單活兒,反正都是開車,還不如去送送貨呢。夜里的活兒少,不過也不是沒有,張全依著她打開手機(jī)往城里開,并不抱什么希望。在南三環(huán),他們接到一單,送一只箱子到東五環(huán)。這單活兒不算小,別看箱子小,錢是按路途算的。上樓取貨的時候燕燕執(zhí)意跟著,說可以幫忙拿貨,沒想到只是一只小箱子。下單的女孩雙眼通紅,把箱子扔給了他。送貨的路上,他們猜起箱子里裝了什么。燕燕爬到后面拿過箱子,說,看看不就知道了。張全連說不行,這可是犯法的。送貨一年多,他從沒好奇過送的都是什么。應(yīng)該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她說,你看,膠帶只貼了一道。說著,她已經(jīng)打開了。張全又怕了,不過扭頭看到女孩發(fā)亮的雙眼,也就顧不上了。
燕燕從箱子里拿出來一部手機(jī),屏幕還能亮,但解不開鎖。好可愛啊。她夸了一句手機(jī)殼,又拿出一瓶香水,往手腕上噴了兩下,低頭去嗅。好好聞啊。她說,對著張全也噴了一下。張全一陣驚慌,只好趕緊看她,但沒能看到她的眼睛。她埋頭一通翻騰,拿出絲巾、口紅、洗面奶、毛絨玩偶、頭戴耳機(jī)……各種雜物,各種好可愛啊、好漂亮啊、好舒服啊。最后,她拿出一個更小的盒子,從里面舉起明晃晃的項(xiàng)鏈、手環(huán)、耳墜。她呆呆地端詳,眼里卻沒了亮光,以致張全的心慌得不到緩解。
快放回去吧。他說。
燕燕把東西一一放進(jìn)去,小心翼翼地貼好膠帶。
這么多女孩用的東西,她要送給誰呢?
不是送,應(yīng)該是還。她肯定是失戀了。
燕燕說得沒錯,等他們把箱子交到男人手上,男人都沒打開,拔腿就往樓下跑。張全追上他,讓他簽字。他不光不簽,還要張全連人帶箱子一塊兒送回去。
不行啊。張全說,我只收了送貨的錢。
男人抱著箱子坐在后面,那是騷虎抱羊坐過的地方。他們知道他失了戀,但他不知道他們知道,所以他們也不便說什么安慰的話,更何況,張全還趁火打劫宰了他一刀。一路上,車?yán)飶浡蜌鈮?。張全和燕燕幾次對視,不敢說話。燕燕眼里的內(nèi)容很多,張全讀不全,但也能感覺到一種共謀的禁忌與竊喜。一到地方,男人飛快地跑走了。他們目光交匯,大笑不已。
你說,他們會和好嗎?回去的路上,燕燕問他。
嗯?還能和好嗎?
這男的那么急,肯定是來求復(fù)合的。
那你說他們能和好嗎。
我覺得能。燕燕說,女的這么晚了還要把禮物還回去,還哭得那么慘,一定是在氣頭上。她這么做,就是想讓他去找她。他去了,他們肯定就好了。
這樣啊。
對啊。
你真聰明。
所以你要少了。燕燕說,應(yīng)該要二百,二百他也給。
不會吧,打車也就不到一百,他又不傻。你沒聽說過戀愛會讓人變傻嗎?
會嗎?
當(dāng)然啦。
燕燕的輕松語調(diào)感染了他,讓他也變快樂,接著又低落,他想到剛剛還在夸她聰明。照她的說法,她聰明,也就是說她不在戀愛中。
燕燕愛上了跟他出活兒,一般是十點(diǎn)以后,張全等在巷子里,接上剛剛下班的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城里開,接不到單的話,就當(dāng)兜風(fēng)了。他們?nèi)チ宋譅柆?,也去了長安街,去了西單大悅城和王府井百貨……不管去到哪兒,燕燕都很興奮,于是他也興奮。在北京那么多年,他對這些早就見怪不怪了,就算第一次見,他似乎也沒有興奮。光是看看,有什么可興奮的呢。然而燕燕總是興奮,仿佛看到就是擁有,雖然逛了一圈沃爾瑪,她也就是擁有了一瓶飲料而已。
他成功地送出了一個禮物,用的是龍哥的教程,稍稍做了一些變通。他把一個網(wǎng)購的水晶吊墜吊在車?yán)?,等燕燕注意到并夸其好漂亮之后,他摘下來說送給你。這就是龍哥的教誨,第一件禮物要送得出其不意,快到她都意識不到是禮物。這個理論很快得到了印證,燕燕另買了一個觀音小像掛在車?yán)?,說是讓其保佑他,實(shí)則就是回禮。說明燕燕后來意識到這是個禮物,所以才會回禮,至于回禮意味著什么,那就是另一個難題了?,F(xiàn)在,他的車?yán)飹熘嘌噘I的觀音,燕燕的脖子上偶爾掛著他買的月牙,不管看到哪個,都讓他感覺幸福。
一天,行駛在就要到家的路上,燕燕開著車,幽幽地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們從來沒在白天見過。
什么意思?
就是咱們好像都是在晚上見面。
還真是,雖然第一次見面是早上,但那天下著大霧,也像是晚上。
好像《聊齋》啊。燕燕說。
什么意思?
《聊齋》里,男的跟女的見面,都是晚上,而且那些女的都是女鬼。
女鬼?張全想到那天的大霧。你就不怕我也是嗎?
是什么?
女鬼。
女鬼?霧似乎更大了。張全一下子緊張起來,別瞎說了。他看了一眼女孩,方向盤在她的掌控之中。他堅(jiān)定地說,就算你是我也不怕。說完,他看了一眼吊著的觀音。
那你緊張什么?女孩笑起來。我沒有啊。
我們應(yīng)該在白天見一面。
那你就得請假了。
女鬼不用請假。
燕燕踩深了油門,他直盯著觀音。
在一個明媚的春日下午,他們來到河邊,野餐,順便放羊。河兩岸草木繁盛,釣魚的人點(diǎn)綴其中,唯獨(dú)沒有放羊的。騷虎的兩只羊來到河岸,如猛虎入林,大快朵頤。那頭漂亮的母羊已有身孕,肚子和乳房都鼓了起來。騷虎把它們遠(yuǎn)遠(yuǎn)分開,以防有哪個情不自禁。配羔的時候,張全曾邀燕燕前去觀摩。整個過程中,騷虎把持著母羊的雙角,像個逼良為娼的老鴇子。母羊焦躁不安,尾巴搖個不停,公羊畏畏縮縮,聞一下母羊送上前的屁股,又躲到騷虎身后,去聞他。騷虎只好不斷轉(zhuǎn)動身體,他一轉(zhuǎn),母羊也就跟著轉(zhuǎn),于是公羊也得轉(zhuǎn)。一人二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遲遲不肯投入戰(zhàn)斗,讓張全覺得很沒面子。
我說,它該不會是想爬你吧?張全一句話,把騷虎和燕燕的臉都說紅了。
別瞎說。騷虎說,老水羊比老騷虎情發(fā)得厲害。
可是,它看起來確實(shí)更喜歡你一些。雖然不好意思,燕燕還是說了疑惑。
騷虎沒辦法,只好松開母羊的雙角,附在公羊耳邊說起話來。燕燕和張全對視一眼,顯得不可思議。
還真讓你趕上了。張全說,他很久沒跟羊說話了。
會有用嗎?
肯定會。說是這么說,張全其實(shí)也沒底。
經(jīng)過一番叮嚀,騷虎放開公羊,復(fù)又抓住母羊的角。公羊嗅了嗅騷虎,聞了聞母羊,毅然爬了上去。
哇,真有用哎。燕燕歡呼雀躍,像極了那些輕信男孩把戲的小女孩。
你跟它說了什么?張全問騷虎。
沒啥。騷虎說,我就是讓它勇敢一點(diǎn)。
這下輪到張全臉紅了。
河岸上,騷虎拴好了羊,來到鋪好的舊床單上坐下。燕燕把薯片遞給他,他拿了一片在手里,也不吃,伸長了脖子?xùn)|張西望。張全隨他看出去,看到一個個藏在樹影里的垂釣者。
他們釣到魚一般都會放回去的。張全說。
那為什么還要釣?
誰知道。閑的。
我去看看。騷虎站起來。
別去。
我就看看。
看看可以。張全說,千萬別跟他們買魚,更不要當(dāng)著他們的面把魚放回去。
為啥,他們還能再釣上來?
他們會打你。張全說,總之你只能看,什么也別干。
好,我就看看。
騷虎著急忙慌地下了河岸。他先是來到一個老頭身邊,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水面上靜止的魚漂。趁老頭不注意,一頭扎進(jìn)他身后的水桶,老人回頭看時,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老頭什么也沒釣到。張全說。你咋知道。燕燕好奇地問。
騷虎看到魚肯定不會走。
為啥?
他會想辦法把魚放了。他不是答應(yīng)了就是看看嗎?他是答應(yīng)了,但他忍不住。這樣啊。
燕燕若有所思地看著騷虎走到第二個垂釣者身后,如法炮制上一回的動作,繼而走向下一個。燕燕笑了,好像唐僧啊。
什么?
還記得《西游記》的開頭嗎,小時候的唐僧去打柴,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打魚的,就用自己的柴換了魚,然后放了。
記得,那時候唐僧剛死了爹,娘也被人霸占了。
可他還在救魚。
是啊。
他們都默然了。過一會兒,張全說,不過騷虎也不是小孩了,釣魚的也不是打魚的,打魚是為了生活,釣魚是為了玩兒,他們不可能讓騷虎從他們手上救魚,我怕騷虎挨打。
挨打不至于吧。燕燕說,釣魚的都挺和氣的。
她挺身張望,騷虎已經(jīng)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
晚春的河上吹著和煦的風(fēng),吹得人發(fā)昏。太陽不毒,持續(xù)的蒸煮還是起了效用,其效用就像溫水煮青蛙,不覺中將靈魂蒸發(fā)。張全與燕燕并排坐著,誰都沒說話,卻好像一直有話,那是靈魂在說話。靈魂和光同塵,逸散于煦風(fēng)暖陽之中。虛著的眼睛再睜開,一下就看到了兒時的河岸,羊無休止地吃草,孩子們不知疲倦地打鬧,騷虎在很遠(yuǎn)的地方,抱著羊竊竊私語。天地似乎從來沒有那么寬過,井水也向來不犯河水。蒙眬中有什么壓過來,再一睜眼,看到燕燕靠在了腿上。身體驟然縮緊,被濃郁的發(fā)香禁錮,忍不住偏頭去看。燕燕瞇著眼睛,脖子上沒有他送的月牙。四下張望,河岸上的羊也只有兩只,還被殘忍地分開。騷虎提著一只塑料桶遠(yuǎn)遠(yuǎn)走來,又高又大,又笨又傻。
等騷虎走近,燕燕從他腿上坐起來,驚呼,他真的買到魚了?
他跟著燕燕跑下河岸。燕燕從騷虎手里奪下水桶,里面游著五條小魚,一條比一條小,最大的也就一拃來長。
張全說,你真是沒治了。
燕燕問騷虎,多少錢一只???
張全追問,花了多少錢?
騷虎垂著頭不說話,像個犯錯的孩子。
你要把它們放回河里去嗎?燕燕說,我可以幫你嗎?
你放吧,騷虎說,放完我還得把桶還回去呢。
你花了多少錢?張全恨得牙癢癢。他知道騷虎是不會說的。他只是白白地生氣。
燕燕來到水邊,弓下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傾斜水桶,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落到河里。魚舞著身子跌下水面,一入水,很快就游不見了。
好羨慕啊。燕燕望著復(fù)歸平靜的水面說,要是像魚一樣該多好。
張全還在氣頭上,沒辦法響應(yīng)燕燕的向往。他一直都不理解,為什么燕燕總是羨慕動物,她還羨慕過騷虎的羊,在它們吃草的時候。有什么好羨慕的?羊吃草,魚入水,這不就是羊和魚的生活嗎?還是最基本的那種。他多想告訴她,他愿意加倍努力,給她比基本生活更好的生活。當(dāng)然他說不出口,尤其在這個時候。
你真是個大善人。燕燕把空桶遞給騷虎,空桶里頃刻盈滿了稱贊。看著提桶遠(yuǎn)去的騷虎,張全開始后悔帶他來了。
良久,騷虎走回來,手里依舊提著桶。燕燕跑下去,張全只好跟著。這次桶里的魚是八條。
你又救了那么多。燕燕說。
他們釣得太快了。騷虎說。
累不累???張全說,你就打算這么一趟一趟地折騰?
不是你說不能當(dāng)著他們的面放回去嗎?
你怎么說的?你跟他們說要這些魚干什么?燉湯還是紅燒?他知道騷虎肯定不會對動物用這么可怕的字眼,但他就要這么說。
我說,騷虎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說我的兩個孩子喜歡。
你的孩子?還兩個?你還占我們便宜。
張全追著騷虎打。燕燕笑起來。騷虎也笑了。
最終,魚還是由燕燕放了回去。燕燕把桶還給騷虎的時候,張全搶了過去。
我跟你一起去。張全提起桶就走,騷虎只好跟上去。
走了好遠(yuǎn)的路,路過好幾個釣魚的人,桶都不是他們的??吹津}虎,他們還熱情地招呼,問他還要魚不。張全拽著騷虎連連擺手,像窮哥們兒逃離站街女。
你是在天邊借的桶嗎?他走得又累又煩,又氣又急。
騷虎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就到了。
過了兩座橋,穿過一個公園,他們看到最后一個垂釣者。這里已是河的盡頭了,再往前,就是自來水廠的圍墻。
他們還了水桶,太陽也氣喘吁吁地騎上了圍墻。
要不是有這道墻,你是不是能走到黃河里去?張全肺都快炸了。
騷虎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說,這是死水,不通黃河。
張全氣急敗壞地在前面走,騷虎磨磨蹭蹭地在后面晃,遇到水桶還是忍不住往里看看。張全不厭其煩地將其拖走,再推上一把。水桶大多是紅色的,映得水也發(fā)紅,夕照是紅色的,紅得像桶里冒著腥氣的水。走在又紅又腥的夕陽里,連呼吸都不暢。趕在太陽落山前回來,張全發(fā)現(xiàn)舊床單上已經(jīng)沒了自己的位置。燕燕跟三個男青年還有一條大狗擠在一起,正在烤燒烤。草地上擺著一個小音箱,放著震耳欲聾的電子樂。水邊支著三根釣竿,魚漂是會發(fā)光的。馬路邊停著一輛滿是噴繪的SUV,張全認(rèn)出來了,那是房東兒子的車。一個樸素的下午突然變得繽紛,讓人難以直視。
是你們啊。小房東說,過來一起。
你們真的認(rèn)識呀。燕燕開心地說。
當(dāng)然了,看見這倆羊我就認(rèn)出來了。小房東說,只是美女你,以前咋沒見過呢?
燕燕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說,你們兩個放羊娃可以啊,有美女也不介紹介紹。小房東笑嘻嘻地遞過來兩個肉串。
張全只好接過來,分一個給騷虎。騷虎沒有伸手,問,這是啥?
羊肉串啊。
我不能吃。
怎么,嫌我的羊肉賴。小房東說,我又不是放羊娃,要不然把你的羊宰一個烤烤。
大家被逗笑了。騷虎說,不是,不是。
那你吃啊。
有羊在這兒。騷虎說,有羊在這兒怎么能吃羊……他嘟囔了一會兒,還是說不出來肉。
這什么規(guī)矩,有羊在就不能吃羊肉?
大概是小房東的語氣惡了點(diǎn),騷虎僵住了,空氣在他周圍凝固。張全只好站出來打哈哈,沒事沒事,他不吃咱吃,他的規(guī)矩又管不了咱。
真怪。小房東打了騷虎一下,跟你鬧著玩呢。騷虎的嘴動了一下,大概是想笑,不過沒笑出來,于是只好挪動雙腿走到河岸下去了。小房東說,這家伙在我家老房子里養(yǎng)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得臭氣烘烘。說他還會跟動物說話,太怪了,真以為他是獵人海力布呢。
又一陣笑聲。張全去看燕燕,她正在吃串。
天慢慢變黑,張全也變得難受。騷虎站在河岸下,像是在看管那三根釣竿。那條大狗蹲在他腳邊,倒像是他的狗。小房東舉著肉串喚了幾次,狗回頭望望,不為所動。狗的名字叫虎子,他一叫,騷虎也會回頭。
哥們兒確實(shí)跟畜生挺親的。小房東說。
親個屁啊,從他站到那兒魚都不咬鉤了。
他們吃著羊肉串,喝著啤酒,聽著音樂,似乎也沒那么關(guān)心魚咬不咬鉤。張全稍稍有些擔(dān)心,他怕魚真的咬了鉤再被騷虎放回去,那可就真惹麻煩了。他們在房東家住了三年,跟小房東沒怎么打過交道,在偶爾的碰面中,能看出來他也不太好打交道。他似乎沒有工作,常年開著那輛五彩繽紛的車到處游逛,這種行為在老家被稱為混子,眾所周知,混子是不好惹的?;熳佑羞@么幾個特點(diǎn):好吃懶做,好逸惡勞,好高騖遠(yuǎn),好要面子,好欺負(fù)人……這些明顯有悖于張全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一直以來,他見到混子的第一反應(yīng)是跑,以免被其欺負(fù),也避免與之成為朋友。他早就想走了,可燕燕卻玩得很開心。她吃著肉串,還開了一罐啤酒,雖然一直沒有喝完。她跟著音樂晃,跟這些新朋友有說有笑。她似乎很喜歡那個小音箱,好奇那么小的東西為什么能制造出那么大的動靜。她被允許連上自己的手機(jī),放出驚天動地的愛情歌。她試著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看那個小盒子究竟有多大能量。曲中的女聲大到能改變風(fēng)向,有幾片東顛西倒的草葉子為證。她興奮不已,連聲稱贊。
這就是高科技。小房東說。
好厲害。
這算啥,我車?yán)锏囊繇懜牡貌沤凶儜B(tài)呢,哪天你坐上試試。
這就夠大了。她扭頭看了一眼車。
你放的歌不行,聽不出效果,我給你放一首。小房東搶過燕燕的手機(jī),屏幕鎖著,他繞過燕燕的脖子,對著她的臉開鎖。
張全斷了呼吸。
更大的音樂聲響起來,草葉子顛得更厲害了。
趁他們聊天的空當(dāng),張全跟燕燕說要回去。他聲音太小,音樂聲太大,燕燕大聲問他說的什么,他只能更小聲地回過去。后來還是騷虎帶著狗走過來,說要回家了。
這才幾點(diǎn)。小房東說,再玩會兒。
騷虎沒有搭話,自顧自去牽羊。
這羊真騷。他們一伙兒的一個青年說。
越騷肉越鮮。另一個青年說。
早晚給它烤了。小房東說。
張全順勢跟在牽著羊的騷虎身后,對燕燕說,咱走吧。
燕燕站起來,小房東拉著她的手說,你也走啊,再玩會兒嘛。
張全沒了呼吸。
還好燕燕抽出了手,跟了上來。
再聯(lián)系啊。
小房東喊了一聲。燕燕在黑暗中回頭,看不出反應(yīng)。張全傷心地發(fā)動車子,在副駕上有燕燕的情況下,他還是頭一回傷心。河岸上,音樂和笑聲依舊大,他把油門踩到了底。
墻上的女孩即將變得完整,就差一只右眼跟一截左小腿了。每一張照片都是他親手打印,每一個部分他都曾反復(fù)觀摩,他明確知道那是燕燕,真的拼到一起,反而不認(rèn)識了。太多縫隙了,那些照片之間,有他難以彌合的裂縫。長久地看著這個破碎的女孩,想要看出一個整體,想要看出一個真人??吹迷骄茫侥吧?。看得越深,越漂亮。陌生讓人害怕,漂亮也是。她還是太漂亮了,對他來說。從看上女孩開始,他就沒敢看上過看上去漂亮的那些。凡是漂亮的必是搶手的,他怕?lián)?,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的字典里沒有情敵這個詞,別說情敵了,連敵人都沒有。他想象不出怎么討厭一個人,怎么去跟一個人惡語相向。有人對他惡語相向,他就笑笑,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好在從記事起就沒人打過他了,不然他真的害怕,會不會被人一拳打出一臉訕笑。那樣的話恐怕連一個老實(shí)人的尊嚴(yán)都保不住了,而是淪為一個徹底的傻子,像騷虎那樣的傻子,在人群中是透明的,走到哪兒都是一團(tuán)和氣,默默吸收來自周圍的敵意。他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和氣,可能稍稍比騷虎多一些不服氣,他有時會忍不住接個話茬,說句彩話。彩話當(dāng)然是為了添彩,只是拿捏不好也會適得其反引發(fā)敵意,這時候就只能笑了,用更大的和氣吸收敵意,而不是用敵意擊退敵意。他在心里組織過反擊方案,總能反擊得特別漂亮,但在實(shí)戰(zhàn)層面,他的經(jīng)驗(yàn)是零。他還是怕爭,怕?lián)?,怕看上別人也會看上的東西。他不能確定小房東有沒有看上燕燕,但他確定看到小房東看燕燕時自己是笑著的。他痛恨笑,可他不能不笑。另外,燕燕是漂亮的,尤其在霧氣與夜色之中,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承認(rèn)這一點(diǎn),也讓他痛苦。他痛恨漂亮,可他也愛。
他曾暗下決心,等墻上的女孩拼湊完整,就對真正的女孩示愛。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只能用她發(fā)來的那些。照片少的時候,他著急,希望她能給得多一些。照片多的時候,他也著急,希望她能給得慢一些?,F(xiàn)在,長久地看著墻上似她非她的她,他又急了。他發(fā)了條信息過去,說,給我看看你的眼睛,右邊那只。發(fā)完之后他才緊張起來,他從未對她使用過命令口吻,即便是教她學(xué)車的時候。很快,她回了過來,干嗎,你讓我發(fā)就發(fā)啊。他的手抖起來,沒辦法打字。她的眼睛出現(xiàn)在屏幕上,像被他抖出來的。
拋開那截小腿不計(jì),她終于完整地顯現(xiàn)在他的墻上。長時間舉著手機(jī),看著來之不易的那一整張臉,像一張抽象畫,想不到,完整比缺失更讓人失落。所有的目光最終被那一只發(fā)亮的右眼吸引,它還新鮮,是她剛拍的,新鮮得像是活著。他深深地看進(jìn)去,想要看出點(diǎn)什么,看到屏幕熄滅,看到只剩自己。
表白,就是展示自己。龍哥在屏幕里擲地有聲,記住,別說你有多愛她,沒用!告訴她你有多牛就行了。在前一秒,龍哥演繹了一場成功的告白,他帶著女孩來到一個熱火朝天的工地,胸有成竹地向她講解每一項(xiàng)工程,熱情洋溢地跟她介紹每一個工頭,豪氣干云地為她描繪宏偉藍(lán)圖,最后,他對她說,這將是一個集飼養(yǎng)、生產(chǎn)、加工于一體的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你愿意和我一起管理它嗎?女孩吃驚之余怯怯地說,可是,我不會養(yǎng)豬啊。龍哥不容置疑地追問,你會數(shù)錢嗎?女孩猝不及防地回答,會呀。龍哥一攤雙手,瀟灑收尾,那不就行了。女孩反應(yīng)過來,嬌媚地笑。龍哥攬其入懷,開始宣講:最有效的表白是什么?是展示你的能力,是給她一個未來。告訴她你的計(jì)劃,不要怕她聽不懂,她越聽不懂越覺得你牛。關(guān)上視頻,張全在屏幕里看到眉頭緊鎖的自己。龍哥的講義一如既往地激情澎湃,直指要害,只是似乎也有不能適用的例外,比如此刻橫亙在張全心頭的一個疑問:要是不夠?!猎趺崔k?我能展示什么呢?當(dāng)然,龍哥提到了計(jì)劃,他也不是全無計(jì)劃。他的計(jì)劃就是攢錢,買房,娶媳婦,總不能告訴女孩計(jì)劃的目的就是女孩本身吧。人家本身已經(jīng)在那里了,還用你計(jì)劃?龍哥的講義是那么肯定,張全的問號卻越來越多,當(dāng)然,他不是懷疑龍哥,他只恨自己不是好學(xué)生。
電動縫紉機(jī)的聲音像電鋸能讓人感覺到齒輪,站在昏暗的院子里,張全花了一些時間重新習(xí)慣。玻璃窗里坐著整齊的女孩,重復(fù)著大致相同的動作,合奏出一浪擠著一浪的音流。鋸齒磨碎空氣,鋸末堵塞感官。工位上的燕燕不是平日見到的燕燕,操縱機(jī)器的她也是機(jī)器的一部分,沉默,呆板,高速運(yùn)轉(zhuǎn)。俏皮的紅發(fā)被皮筋綁住,發(fā)黑的頭頂透露出過年以后就沒再染過。根據(jù)她肩膀動作的頻率,張全從聲浪中認(rèn)出屬于她的那條,每一聲都很長,間歇極短,一聲追著一聲逼近看不見的終點(diǎn)。他好像又回到燕燕駕駛的車上,速度一直加快,根本停不下來,踩著縫紉踏板就像踩著油門,視死如歸,仿佛只有在世界盡頭才能停下。
下班的女孩涌出車間,也有零星幾個男孩。燕燕在人群中看到他,立刻恢復(fù)了往日活力,彎起眼睛說,咦?你來了。三步兩步跳過來,跟他一起往外走。同行的工友們起哄,哇,男朋友啊。挺帥呦。不光帥還暖呢,知道來接咱們燕子下班。好事的女孩湊到跟前,他不好意思別過臉去。燕燕揪住那個女孩,打她,什么男朋友,給你要不要?
燕燕追著女孩跑到前面去了。紅嘴唇女孩走到他身邊,說,喂,你還不是嗎?
他張了張嘴,然后,好像是福至心靈,他用一種龍哥才有的瀟灑輕飄飄地說,看來不是。說完還后知后覺地聳聳肩,接著就是一陣劇烈心跳。
夜色裹緊了車廂,看不見太多前路。張全松了油門,說,她們都有男朋友嗎?
有的有吧。燕燕說,出來比較久的一般會有。
你出來多久了。
六年。
那你有過嗎?他讓自己不要看她,但她看了看他。
有過。
在哪兒?
河北。
他現(xiàn)在在哪兒?
不知道,南方吧,深圳之類。
為什么是南方?
那時候我們說去南方,那里廠子大。
你們?yōu)槭裁捶珠_?
不為什么。
他知道不能再問了,他積攢的那點(diǎn)勇氣也差不多用完了。前方是一座明亮的大橋,他趁著亮光看她,她正看向窗外,窗上的面目模糊不清。他拐了個彎來到橋上,兩側(cè)的燈光在車內(nèi)交匯,點(diǎn)亮了她臉上明晃晃的淚。下了橋,他停下車,一時找不到話說,空氣很快凝成鐵板一塊。他再度被自己的遲鈍凍結(jié),心里七上八下,想不出破冰的辦法。后來,還是她打開車門,走了下去。他跟出去,陪她坐在路邊,一起看著漆黑的水面。
什么?
他說他不敢給我承諾,真可笑,我又沒有要過,都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她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看樣子又哭了。張全不知從哪來了勇氣,把手放上她弓起的后背,滑過弧度最高的地方,又返回去停在那兒。別難過了。他說,別傷心。他在掌心里感覺到她微微動了一下,是抽動而不是扭動。他把驚飛了的手又放回去,為了顯得自然,重復(fù)了一遍剛剛的動作。她隆起的后背撐開他的手掌,在呼吸中起伏,逐漸傳來溫度。他覺得手心出了汗,他怕聚集的熱量讓她不舒服,于是又小心地移動,好像在做什么練習(xí)。她一直沒有太大的動作,這讓他的勇氣迅速積攢,并下定決心開口,雖然還是不夠干脆,其實(shí)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她直起腰,一瞬間已經(jīng)和他面對面了。大大的笑臉,通紅的雙眼,充滿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面對這張生動的面孔,他被抖落的手僵在半空。
沒什么。
你說啊,怕什么?
路上都是別人,我怵什么,我——他又卡住了,他恨死自己了,他很快就意識到錯失了多好的機(jī)會,在日后的反思中,如果能在這時候像龍哥一樣半開玩笑地說一句我只怵你是多么恰當(dāng),那樣不管接下來說什么都是如此順理成章,如此進(jìn)退有余。他卡住了,就只剩退了。
你怎么了,你連天黑都不怕。她輕快地說,模仿起一句流行的說唱,天黑都不怕。
他出其不意地笑了。她就是那么機(jī)靈。他發(fā)現(xiàn)只是單純地欣賞她的機(jī)靈可愛是多么輕松,所以他徹底放棄了,和她一起輕松地大笑起來。
不好意思啊。笑完了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就是突然有點(diǎn)難受,也不只是因?yàn)樗?/p>
騷虎這些天一直在加班,燕燕也在加班,全世界都在加班。為夏天加班,趕在換季前做出足夠多的短褲短袖和裙子。騷虎是老師傅,負(fù)責(zé)款式復(fù)雜的裙子,為了夏日街頭的美景,不惜通宵達(dá)旦地趕工。張全不得不肩負(fù)起動物們的生活,羊最麻煩,需要新鮮的青草和樹葉。尤其那頭已經(jīng)顯懷的母羊,騷虎特別交代要讓它吃得好一點(diǎn)。張全在車?yán)锓乓话宴牭叮刻焓展せ貋碚乙黄牡?,割一袋青草。草越茂盛地越荒,燈光越少,在夜色中揮動鐮刀,像是回到寂靜的鄉(xiāng)下。他怎么都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重溫祖輩生活,那種暴露在黑夜里的恓惶又回來了,并且更為強(qiáng)烈。他好像看到了夜幕下的母親,四周空無一人,匍匐在溝壟間拼命拔草,手上沾滿泥土和草的汁液,額頭上的汗只能用手背去擦。她必須盡快干完,好回家給兒子做飯。等待在門前的無數(shù)次天黑里,他難過,害怕,以為是怕黑,怕孤單,原來怕的是一幅從沒想過的畫面。想到母親現(xiàn)在還過著這種生活,他心痛難忍,看到手里的鐮刀,他哭笑不得,母親累死累活,不讓他干一點(diǎn)農(nóng)活,如今為了兩只羊,他卻在北京割起了草。
關(guān)鍵羊都不是他的。
不論回家多晚,騷虎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動物們的飲食起居,并對張全的疏忽行徑一一指正。張全聽不進(jìn)他在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火,許久不見燕燕,他的力氣都用來胡思亂想了。紅嘴唇女孩一定會把那天的話告訴燕燕,包括河邊的事,他以為兩人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步,可燕燕并沒有過多反應(yīng),并且還少了。當(dāng)然有加班的原因,可完全是因?yàn)榧影鄦幔烤拖袼f,我難過,也不只是因?yàn)樗?。她沒說出來的原因折磨著他。他每天都問,加班嗎?她說加,他也就不能再問別的了。所有人都在加班的時候,他在割草。后來他厭煩了,把羊牽到屋后的灌木叢,讓它們自己找點(diǎn)吃的。他找棵樹靠著,百無聊賴地刷視頻,看龍哥直播。龍哥最近在賣課,“人生硬道理”,很貴,全部課程要688,他當(dāng)然舍不得買。他向來只學(xué)免費(fèi)的知識,以致交不出學(xué)費(fèi)被早早請出校園。為了搞氣氛,龍哥會在每次直播結(jié)束時抽一次獎,獎品是價值18888 的一對一咨詢服務(wù)。18888很明顯是個虛數(shù),表明與龍哥交流的機(jī)會千金難買。這成了每天的重頭戲,上一個幸運(yùn)兒還在屏幕里愁眉苦臉的時候,手指頭就開始發(fā)抖,等著抽獎按鈕的出現(xiàn),繼而猛戳手機(jī)。當(dāng)然,他并沒有什么幸運(yùn)兒的潛質(zhì),他深知這點(diǎn)。他只是喜歡與運(yùn)氣較勁而已。
那片灌木架不住兩頭羊無休止的咀嚼,雖然一眼望去仍舊蔥郁,但能吃的已然不多,不斷抻直的繩子表明了這一點(diǎn)。灌木叢那邊是房東家的后院,竹籬笆里種著花和蔬菜。那頭老騷虎前腳扒在籬笆上啃食伸展出來的絲瓜秧,把張全嚇得飛過去就是一腳,踹完才慶幸它不是有孕在身的母羊。老騷虎嘗到了甜頭,總往那邊湊,母羊也被它帶動,伸長了脖子充滿向往。張全把鐮刀綁在竹竿上,給它們削槐樹葉子改善口味,竹竿很快也不夠長了,于是只能放長繩子。吃的越難找,就越難吃飽,大晚上陪著兩頭羊耗在外面,被剛剛覺醒的蚊蟲騷擾,張全更加深切地認(rèn)識到了騷虎的愚蠢,并為自己與愚蠢的關(guān)系如此之近感到憤怒。羊在自己的節(jié)奏里,不緊不慢地咀嚼,他想起燕燕常說的句式,要是像羊一樣該多好,像魚一樣該多好,像鳥一樣……他一直以為這只是女孩子在表達(dá)對可愛事物的肯定,現(xiàn)在突然有點(diǎn)明白了,人羨慕一些東西,或許只是因?yàn)樗鼈兛傆凶约旱氖赂?,并干得有滋有味?/p>
羊有滋有味,只是吃草。他食不知味,哪怕是肉。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恨透了這兩頭吃得津津有味的畜生,剛牽出來就把它們趕回了家。他驅(qū)車來到燕燕的作坊,想要遠(yuǎn)遠(yuǎn)看一看她。玻璃窗里的女孩節(jié)奏統(tǒng)一,燕燕的座位空著。他來到街上,在一家燒烤攤前看見了她,她的頭發(fā)又是全紅的了。走過去的路上他認(rèn)出了和她坐在一起的人,看著她跟小房東那一伙人喝著啤酒有說有笑,他意識到自己也在笑。他繃緊了臉,可感覺眼睛還笑著。他眨了眨眼再睜開,發(fā)現(xiàn)嘴角又彎起來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臉,只好挪動雙腿,走開了。
車子發(fā)動又熄滅,良久再發(fā)動,倒了一下又停住。他掏出手機(jī),編了條信息發(fā)過去。
今天加班嗎?
加。外加一個哭哭的表情。
手落在方向盤上,砸響了汽笛,嚇?biāo)淮筇?/p>
不過我沒加。偷笑。
在吃燒烤呢。壞笑。
你要不要來。勾引。
短短幾句話,配合著靈活使用的表情,讓他再度見識到什么叫五味雜陳。他看了看后視鏡里的自己,說,不了,這會兒走不開。
好,那改天啦。微笑。
行駛在沒有路燈的路上,像她一樣踩深了踏板不松。車身抖動,很快就慢了下來。前路漆黑,他怕起來,肯定不是怕路黑,他早習(xí)慣了這樣的路。眼花了,他打開遠(yuǎn)光,燕燕不斷地從眼前掠過,肯定不是怕燕燕,對燕燕從來就只有喜歡。一輛車忽閃著遠(yuǎn)光從對面來,會車時還長按喇叭,他扭頭罵了句,好像那里面坐著小房東。小房東肯定是怕的,他此前并不覺得小房東是多壞的人,但就是怕。他要是壞人該多好啊,也算沒白怕。他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視,街上那些欺男霸女的惡棍,就是小房東這樣的招搖。好像是《水滸》吧,高俅的兒子看上了林沖的媳婦,當(dāng)街就要耍流氓,流氓耍不成還要用計(jì)把人騙來強(qiáng)占。林沖那么大一個英雄,也只能一忍再忍,那么地忍還是落得個蒙冤流放,在風(fēng)雪山神廟,險些搭了命。那時候,多替林沖叫屈啊,多為林沖難過啊,多怕遇到高衙內(nèi)這樣的人啊。小房東就是高衙內(nèi)該多好,而他絕不做林沖。他想象自己持刀沖進(jìn)淫窟,宰了衙內(nèi)救美人。那一刻,膽小的他愿意承擔(dān)所有后果,只求能讓燕燕知道,他不怕。他太興奮,反復(fù)演練闖進(jìn)去的一霎,燕燕那張生動的臉反復(fù)出現(xiàn)。等冷靜下來他才想到,自己并沒有林沖那樣的武功。
他睡了兩天,只在龍哥直播的時候起來,抽抽獎,放放羊。獎抽不到,羊吃不飽,他無精打采。第三天,一陣奇怪的聲響吵醒了他,循聲走到屋后,騷虎正抱著那頭母羊痛哭。羊死了,脖子上有血,像被什么咬了。騷虎的哭沒有眼淚,只是像驢一樣干號,笨拙且滑稽。他一陣恍惚,不知道是門沒關(guān)嚴(yán)讓羊跑了出來還是干脆把它們忘在了外面。他睡眼惺忪地搜尋灌木叢,沒有看到那頭公羊。小房東站在籬笆門外,看戲一樣看著這邊,看到張全,他走過來,遞一根煙給他。張全接過來才想起自己并不抽煙,小房東把打著了火的打火機(jī)遞過來,他趕緊用手護(hù)住并沒有在吹的風(fēng)。兩人同時吐出一口煙,他有點(diǎn)被嗆到,不像小房東那樣怡然自得地抱肩看著干號的騷虎。
不至于吧,死了頭羊弄得跟死了娘似的,擱這兒哭喪呢。
張全笑笑,看到地上的騷虎,趕緊憋住了。
你說他是不是擱這兒表演呢,想訛我?我跟你說這羊死得可不虧,跑我家園子里一頓造,給我媽種的菜和花禍禍得夠嗆,菜倒不算什么,有些花很名貴的知不知道。
小房東說話始終輕松俏皮,透著無所謂,透著瀟灑,這是一種本事,張全羨慕的那種??梢韵胍?,他平常一定很會搞氣氛,很少碰到這樣的冷場。他看看張全,張全舉著根煙像上墳的,他看看騷虎,騷虎抱著頭羊像哭喪的。他皺皺眉,似乎也拿這個場面沒辦法了。羊頭在騷虎懷里晃動,羊眼睜著,跟活著的時候一樣呆滯、茫然,毫無生機(jī)。羊眼就像魚眼,沒有表情,看不出悲喜,共同組成案板上的鮮,仿佛只有通過獻(xiàn)祭才能在食客眼中煥發(fā)光彩。騷虎的悲痛像一種代言,喚醒了死亡的最初含義。騷虎的悲聲像動物的低吼,喑啞,肅殺,讓冷掉的場子滲出寒意。
喂,別哭了行不,想不想解決問題?小房東沖騷虎喊。
騷虎抽噎了一下,接著低吼。
表演欲望還挺強(qiáng)。小房東笑笑,依然沒有反饋。他對張全說,你說句話。
張全舉著煙,像被抽查的學(xué)生,看到小房東期許的眼神,抽了一口他給的煙,咳了兩聲,又清清嗓子,說,羊,是你打死的?
怎么會。小房東又恢復(fù)了活潑,沒看到血嗎,我哪兒那么厲害。狗咬的,我那狗可是吃生肉的,真沒白養(yǎng),指哪打哪,鏈子一撒就躥上去了。小房東連說帶比畫,也就兩口吧,血就飆出來了,攔都攔不住,跟動物世界似的。
是你放狗咬的?
也不能這么說,我就鬧著玩兒,誰知道虎子那么猛,這是它第一次開活葷——
狗才不會!騷虎一聲怒吼,染血的手指著小房東,是你。
小房東被騷虎的虎勁兒嚇到了,不自覺退了兩步,嘿,瘋了吧你,想拼命啊。小房東站定,看著兩眼冒火的騷虎,話軟下來,我又沒說不賠,這樣吧,找個稱約約,我按斤給錢,剛好搞個烤全羊。
騷虎沒再說話,抱起羊走了。
怎么個意思,還想留下?留下我可不給錢啊。
騷虎抱著羊,艱難地走。
他這是什么意思?小房東再次提問張全。
張全把那根沒抽完的煙扔到地上,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院子里,騷虎把死羊放在桌上,打了一大盆清水,為其擦去血污。脖子上露出兩排牙印,翻著已經(jīng)發(fā)白的肉。那頭公羊在棚子里,沉默地注視著一切,院里的雞鴨鵝狗也都出奇地安靜。騷虎終于淌下淚來,熬了通宵的黑眼圈裹著血紅的雙眼,看起來有些可怖。張全站在他面前,躊躇半天說,別太難過啊騷虎,已經(jīng)這樣了。騷虎沒有回應(yīng),張全四下望望,看到那些屬于騷虎的動物們,它們的眼神看不出什么,一如現(xiàn)在的騷虎。
都怪我,沒有看好它。
不怪你。騷虎淡淡地說,像是恢復(fù)了理智,怪我,不該帶它來,這就不是它該待的地方。
別這么說。張全說,你去睡會兒吧。
騷虎不說話了,繼續(xù)為羊擦身。
羊干干凈凈地躺著,頸上的傷口已被縫合。張全第一次看到這么白的羊,經(jīng)過騷虎的打理,死了的它比活著更加神采奕奕。騷虎用竹竿撐起塑料布,搭了個棚子,說是靈棚也不為過。騷虎耐心十足地忙活這點(diǎn)事,不吃不睡,不說話。下午,燕燕來了,她陪著騷虎默默坐了一會兒,無聲地流下兩滴眼淚。騷虎始終沒有看她,所以不知道有人和他一樣傷心,所以對她的勸慰無動于衷。
騷虎制造的沉默讓空氣焦灼,也讓張全重新認(rèn)識了他。一直以來,他以為騷虎只是一個和氣的傻瓜,頭腦簡單,笨嘴拙舌,表情也只有兩種,癡或者笑,或者癡笑,癡里含笑,笑里帶癡,只有足夠熟悉的人才能分辨。沐浴在他無邊的癡傻之中,張全渾蛋的一面得以生長,發(fā)火與嘲諷的技能不斷增強(qiáng),有時候他都會被自己驚到,竟能輕松自如地說出那么精彩毒辣的話,有時候他也會被自己嚇到,一點(diǎn)小事就勃然大怒,惡聲惡氣……騷虎的癡傻如海綿,只會吸收,不會反彈。這讓張全的渾蛋只是增長而不得錘煉,一如溫室里的花朵,只能在特定環(huán)境欣賞。害怕渾蛋卻成了渾蛋,成了渾蛋卻只能對一人渾蛋,連渾蛋都渾蛋得那么憋屈,讓張全更加痛恨騷虎,痛恨他那一臉和氣的癡呆傻笑。如今這種表情消失了,他又害怕了,他沒有見過這樣的騷虎:籠罩在陰云之中,守著一頭死羊,不理人,不討好人,像是切斷了和人的聯(lián)系遁入動物世界。不管對他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或者對羊彈琴,反正不是對人。院子里的動物本就比人多,騷虎又處于人和動物之間,讓剩下的人如坐針氈。好在救場的來了。
大概是從自家樓上看到了院里的燕燕,小房東不請自來,嚯,這是在作法嗎。沒人理他,此刻對他而言應(yīng)該一院子都是動物。他走到不那么像動物的燕燕身邊,問她來干嗎,燕燕抬起頭,眼還是紅的。
你怎么能隨便打死人家的羊呢?燕燕說,這是他千里迢迢從老家?guī)淼?,?dāng)時我就在車上。
不是我打死的,是狗咬死的。
是他放狗咬的。張全突兀得像個搶答的學(xué)生。
別血口噴人啊,你看見了?
你親口說的。
我說的是我去攔狗,沒攔住,能聽懂人話嗎?
小房東的語氣惡了點(diǎn),張全瞬間失去了戰(zhàn)斗能力。錯失了反擊的機(jī)會,迅速淪為理虧的一方,他能感覺到耳根上升的熱度,臉一定很紅,還是在燕燕面前,想死的心都有。
這就是個意外,要怪只能怪他們沒給羊看好。小房東說。
像死在大街上,還被踩了一腳。
既然發(fā)生了,就想想怎么解決吧。燕燕說。
我說了啊,把羊給我,按分量給錢。誰知道他還弄回來搞那么干凈,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肯定不能吃這羊。燕燕說,他跟羊是有感情的,就跟你和狗一樣,你會讓人吃你的狗嗎?
羊跟狗怎么比。小房東笑了,就是狗我也照吃不誤。
你好好說。燕燕正色道,你摸著良心說。
好吧。小房東說,算我倒霉,羊我不要了,錢照給,好吧,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這還差不多。燕燕說,你還要跟騷虎道歉。
倒什么歉,狗咬的,又不是我,你別得寸進(jìn)尺好吧。
那你替狗道歉,子不教父之過,你的狗你就沒有責(zé)任嗎?
好好好,你可真會說,聽你的行了吧,我道歉,道歉。小房東又笑了。
看他們像兩口子一樣斗嘴,簡直死不瞑目。
小房東數(shù)了三千塊錢,在騷虎面前蹲下,說,對不起啊騷虎,沒看好狗,這錢你拿著,再買個羊養(yǎng)吧,下次可要看好。
騷虎還在動物世界,對人間不聞不問。小房東晃了晃錢,騷虎連眼球都沒動。小房東又叫了兩聲,對燕燕說,看到?jīng)],不是我不想解決。
燕燕把手放在騷虎背上,說,他都知道錯了,你能原諒他嗎?
大概是不習(xí)慣一雙女孩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騷虎的肩膀抖動起來。
是不是少了?燕燕說,要不你說個數(shù)。我不要他的錢。騷虎用極低的聲音說。那你要什么?小房東說。
要你道歉。騷虎說。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沒聽見?那我再說一遍,對不起您,你的羊死了,I’m sorry。
你心不誠。騷虎看著小房東,那具有審判性的目光讓張全肅然起敬。
什么叫誠,我剛剛誠心跟你說你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嗎?小房東說,怎么才叫誠,要我給你跪下?
不用。騷虎如實(shí)作答。
別給臉不要。小房東剎車不及。
你沒有權(quán)力殺我的羊。騷虎不緊不慢,像智能語音,我知道是你,不是狗,你也沒權(quán)力指揮狗,它本來不會咬的,是你讓它咬的。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小房東看看燕燕,真當(dāng)自己海力布啊,你懂狗?
你不光殺了羊,還帶壞了狗。騷虎說。
哈,都給我整笑了,你在裝什么大頭蒜。
你不光要給我道歉,還要給它道歉。騷虎指了指棚子里的公羊,你殺了它全家。還要給狗道歉,你逼它殺生。
高建。燕燕叫他,你這就沒意思了。
原來他叫高建。高建沒回頭。
小心那條狗!騷虎沖他的背影說,狗見了血就壞了。
晚上,他們把羊埋了。這是驅(qū)車兩個小時才找到的地方,荒僻,寂靜,緊鄰河岸。燕燕負(fù)責(zé)打手電,他們負(fù)責(zé)挖坑,填土的時候,騷虎執(zhí)意堆一個墳包出來。張全提醒他,是墳就有被掘的風(fēng)險,尤其是這種形跡可疑的野墳。騷虎聽進(jìn)去了,乖乖把土抹平,還撒了一層草皮在上面。干完這些,他就站在原地不動了,像是為了記住葬羊的位置努力辨認(rèn)夜色中的一切。燕燕配合地關(guān)掉手電,他們徹底陷入黑暗。張全說,走吧騷虎。騷虎沒動。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非要怨,就怨我吧,是我沒看好。騷虎說,我沒有非要怨。張全說,那你想干什么呢?騷虎說,你該問高建。張全說,他說了啊,錢不給了,還要讓我們搬家。騷虎說,那不對。張全說,什么是對的?騷虎說,你該問高建。騷虎的木訥又讓張全發(fā)了火,人家愿意賠錢道歉,不是你不干嗎?擱以前,騷虎肯定笑笑,說一句別生氣嘛,現(xiàn)在回應(yīng)他的是黑夜與沉默。燕燕說,騷虎,你想要什么,我?guī)湍闳ジf。燕燕的語氣似乎很有把握,越有把握張全越難過。好在騷虎并不領(lǐng)情,他幾乎是不耐煩地說,為什么你們都來問我要什么?這大概是他此生最惡的語氣了,還是對一個女孩,還是對張全喜歡的女孩。張全反而有一絲竊喜,他及時站到燕燕身邊,怎么說話呢騷虎,我們還不是為你好。說完又難過起來,他還是只能對騷虎渾蛋。
第二天,張全出門時發(fā)現(xiàn)騷虎沒去上班。第三天,張全回來時發(fā)現(xiàn)騷虎沒去上班,并發(fā)現(xiàn)了他不上班的時候都在干嗎。在最繁華的街道,在生意最火的菜攤,騷虎帶著那頭公羊席地而坐,看上去像個賣牲口的,只是羊脖子上掛的不是出售而是:高建,還我全家。街上來人往,菜攤前人擠著人,不乏駐足觀望的,張全也觀望了一會兒,不管是買菜的阿姨還是遛彎的大爺,或是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只要對那塊牌子感興趣,騷虎都愿意一五一十地講上一遍,不厭其煩。不管聽到的人是嘖嘖稱嘆還是哈哈大笑,或是憋住不笑,騷虎都講得不卑不亢,不緊不慢。在呆滯的語速中,他的重鼻音有了金屬的質(zhì)感,這給他的講解施加了一層詭異的權(quán)威,像機(jī)器人重復(fù)播報的系統(tǒng)指令,機(jī)械,冰冷,不容置疑:不是我全家,是它全家。對,是村里的高建。他放狗咬的。死的是老水羊,是它的家人,也是我的……張全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也不敢去叫騷虎回家,他怕丟人。騷虎正跟兩個小學(xué)生播報的時候,他溜了。第四天回來的時候,他決心找騷虎聊一聊。燕燕發(fā)來信息,讓他去一個飯館,說小房東想找他解決一下騷虎的事。他猶豫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猶豫的。
包間里煙霧繚繞,一如那天的燒烤,一如初見的大霧,燕燕的紅發(fā)淹沒其間,讓人心疼,也讓人心慌,她是哪邊的?張全落座,小房東遞煙,他又接了。抽著小房東點(diǎn)的煙,喝著小房東倒的酒,聽著小房東講的笑話,他嘴里不是滋味,臉上擺不好表情。幾度去看燕燕,小房東隔在中間,揮舞的手臂幾乎將她切碎,笑聲都有點(diǎn)扎人。小房東的兩個兄弟都跟他喝過酒,才算步入正題。
張全,能不能給句實(shí)話,你那哥們兒究竟想要什么?小房東的手搭在他肩上,總算不動了。
我們也在問啊。張全趁機(jī)歪過頭,看到了完整的燕燕,燕燕頷首以示鼓勵,他說得看你。
看我干嗎,出丑嗎?他在街上搞這一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殺了他全家,都有人發(fā)上網(wǎng)了,你看看,這像什么樣子。小房東把手機(jī)遞過來,騷虎正不帶感情地講述:是我全家,對,是村里的高建,他放狗咬的,死的是,我全家……
張全頭皮發(fā)麻,連連否定,他不是這么說的。
他怎么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他說了。小房東說,還好這孫子沒幾個粉絲,這已經(jīng)影響到我家人了,我家老爺子要出面都被我壓下來了。他再這么搞別怪我不留情面,不光這個村你們待不下去,所有廠子都別想待,我一個招呼的事兒。
你那么厲害呢,要這個態(tài)度就別談了。燕燕拉起張全就走,張全沒防備,椅子先替他動了。
小房東拉住燕燕,順便摁住張全,別走啊,我什么態(tài)度了。
聊就聊,威脅人干什么。
現(xiàn)在是有人威脅我啊姑奶奶。小房東情急下依然能堅(jiān)持嬉皮笑臉,我好好說,我好好說還不行嗎?
張全感覺到拉著他的手松了,摁著他的手也動了,整個過程他都是被動的,被迫忍受兩人在他頭頂動來動去。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小房東還拉著燕燕,他動了一下,摁著他的手滑落了,燕燕也重新落座。小房東笑笑,遞給他一個信封。他打開,又遞回去,騷虎不會要。
誰說給他了。小房東說,這是你的,只要你讓他消停。
他心動了,接著是心虛。他把錢扔到桌上,面紅耳赤地站起來,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要干嗎。在電視里,這時候說一句有錢了不起啊是多么正當(dāng),礙于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他向來對錢充滿尊重,他知道錢就是很了不起的東西,起碼他總為錢的事心驚肉跳,那大多是錢要出手的時候。現(xiàn)在是錢要進(jìn)來,他心跳更劇,為自己的心動。他寧死都不愿為這點(diǎn)錢心動,可他還活著,活著的他就是這么賤。
他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眾人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小房東拽了拽他,怎么著兄弟,燙手啊?
是,這錢我不能收。
那你什么意思呢,鐵了心了?就是要搞我?
不要錢不代表不愿意幫你。說這話的時候他有一點(diǎn)心痛,但一個想法馬上讓他心動起來,比錢帶來的心動還要強(qiáng)烈,并蓋過了心虛,其實(shí)我有辦法幫你,你都沒給我機(jī)會說。他感覺到了這個籌碼帶來的底氣,他一直以為這是錢才能帶來的東西,幾乎是突然之間,他有了那種攢夠了錢才有的輕松與暢快,說還是不說,得看你的誠意了。
啥誠意,錢你又不要。
我們能單獨(dú)聊嗎?
太能了。小房東眼神示意了一下,他對面的兩個兄弟站起來。
張全看著燕燕。
怎么,她也要回避?
是。
那勞您駕。
燕燕不解地看了張全一眼,張全回以自信的一笑。他都快愛上自己了。
說吧哥們。
接下來的話,我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他太喜歡這感覺了。
好,答應(yīng)你。
你知我知。居然還用上了電視臺詞,他感覺自己像個演員。
知道了,干脆點(diǎn)行不行?小房東的不耐煩在他看來都像求饒,是李逵會說的那種,給爺來個痛快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李逵是好漢,但說這話的李逵絕對是怕宋江的。
接下來的問題,你要如實(shí)回答。他就是宋江。
有完沒完,你到底想說什么吧?
你先答應(yīng)我。
好,答應(yīng)你。
你是不是在打燕燕的主意?
這什么問題,跟騷虎的羊有關(guān)系嗎?
你只管說。
有點(diǎn)意思吧,怎么了?
她對你呢,有嗎?
我覺得有,算嗎?
好吧,不管你有還是她有,以后都不能再有了。
我能保證自己沒有,她要有呢?
那你就保證自己沒有,也不會跟她——有。
那你有嗎?
跟你沒關(guān)系。
哥們兒,妞兒不是這么泡的。
答應(yīng)我。
好,答應(yīng)你。
答應(yīng)我什么?
我跟燕燕,什么都不會有。
說話算數(shù)。
把心放寬點(diǎn),我不缺這一個?,F(xiàn)在能說了吧,怎么才能搞定騷虎。
再給他買一頭羊。張全說,母的。
他會要?
不會。
然后呢。
送羊的時候,你拿把刀,牽著你的狗也行。
小房東笑了,操,還是你陰啊。
騷虎從刀口下救了那頭羊。他氣得發(fā)抖,但還是救下了那頭羊。生活回歸正常,只是騷虎不再讓張全放羊了。他每天按時回家,帶一捆草,喂過羊,再喂別的動物。那頭母羊很瘦,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騷虎把青草切碎,拌上各種谷物,換著花樣喂它。張全第一次羨慕起羊的伙食,清爽的綠色點(diǎn)綴著誘人的紅黃,讓他想起電視里看到的CBD 輕食,那是講究人吃的東西。他羨慕羊,羨慕羊有騷虎,羨慕騷虎對羊的講究。他對騷虎心虛,對燕燕心疑,對自己心寒,對母親心痛,他想不起什么時候?qū)κ裁慈巳娜膺^。像騷虎喂羊那樣,專注于喂而不是羊。燕燕還在為夏天加班,他以吃串的名義找過她兩次,她來了一次,是第二次。燕燕不知道他和小房東的交易是什么,還以為是更多錢,她對此表示贊許,覺得趁機(jī)讓小房東多出點(diǎn)血是應(yīng)該的。這話讓張全心頭一輕,他看著吃串的燕燕,感覺到了自己的全心全意。她把嚼不爛的肉筋吐出來,一聲略帶嫌棄的輕呸,俏皮又可愛,他全心全意地欣賞著。她咂咂嘴,接著說,就他那嘚瑟樣,不吃點(diǎn)虧是不會改的。心頭一沉,還亂了。她希望他改,還覺得他吃虧了,她就像在說自家的事。幾乎忍不住要問,他是你什么人?好在太難過了,暫時說不出話。緩了好一會兒,還是問了,你覺得他怎么樣?就那樣吧。這種含糊讓他更難過,就哪樣?燕燕舉著肉串做思考狀,還是那么可愛,越可愛,他越難過。就是咋咋呼呼的,她說,不過他人不壞。張全脫口而出,可能是對你不壞。燕燕笑笑,說,那你覺得他壞咯。張全幾乎是本能地?fù)u頭,說不是。燕燕說,人哪有不壞的。張全迷惑了,這樣的模棱兩可簡直就是鈍刀殺人,他幾乎是為了自救才拋出下面的問題,你喜歡他嗎?桌上的熱氣都飄向?qū)γ?,像被他的鼻息吹的。燕燕又笑了,談不上喜不喜歡,就是個剛認(rèn)識的朋友而已。他喘了口氣,決定給自己來個痛快的,那你喜歡我嗎?燕燕不笑了,很認(rèn)真地說,喜歡,當(dāng)然喜歡了,你是好朋友呀。燕燕的認(rèn)真打住了他的破罐子破摔,他似乎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雖然并沒有放松多少,他趁著這股勁兒說,我也喜歡你。他從沒想過這話會是這么說出來的,他一直以為這應(yīng)該是燕燕的臺詞。他碰了燕燕舉起的酒杯,稀里糊涂地結(jié)束了那個不明不白的晚上。
他設(shè)了鬧鐘,沒有再錯過任何一場抽獎。行車途中,他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猛戳屏幕,好像能把龍哥從里面戳出來。有幾天他頻繁做夢,夢見自己撞了什么東西,人或者動物,在荒郊野外。后面也沒有人追,但他一直在逃。有時燕燕會出現(xiàn)在副駕上,不跟他說話,也不看他。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意思,就算她讓他自首他也會去的,可他停不下車子。他松開腳,才發(fā)現(xiàn)油門在她腳下。
羊肥了,騷虎瘦了,并且蔫了。他常常雙目無神、疑神疑鬼地坐在院子里對著他的動物唉聲嘆氣,動物們似乎也受到感染,一個個臊眉耷眼憂心忡忡。這樣的低氣壓搞得張全一刻都不想在家。有一天,他天黑時回來,看到騷虎趴在房東家的墻上,他的缺耳狼狗和癩皮土狗分列兩旁,像左右護(hù)法。他念念有詞,狗不時叫一聲,張全有點(diǎn)尷尬,也有點(diǎn)害怕。騷虎看見張全,不好意思地走開了,兩條狗還對著墻咆哮,隨后,墻那邊也傳來了狗叫。騷虎回到院子正中坐下,輕聲一喚,兩條狗又跑到他兩側(cè)蹲下,像左右護(hù)法。院子重歸安靜,一些眼睛冒著幽光,在黑暗中浮動。張全把所有的燈打開,騷虎的頭頂正繞著一團(tuán)飛蟲。他實(shí)在受不了了。他問騷虎剛剛是在干嗎,騷虎說沒干嗎。他問騷虎到底怎么了,騷虎說沒怎么。才怪!他又忍不住發(fā)了火。騷虎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羊的事。
羊怎么了?
這是一頭本地羊。騷虎說。
本地羊咋了?
老騷虎不敢爬它。
這跟是不是本地有關(guān)系嗎?
有關(guān)系。
它告訴你的?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
就是感覺。
那咋辦?
你把它還回去。
還回去?再給你換一頭外地羊?
不是換的事兒,要是你媳婦死了,再給你換一個行嗎?
你咒誰呢?張全眼前閃過燕燕,趕緊壓住火,說,羊跟人能一樣嗎?
騷虎說,人跟羊也不一樣。
人認(rèn)識自己媳婦,羊認(rèn)嗎?
你又不是羊。
張全沒話了,過了一會兒說,你想咋辦吧?
把羊還回去。
還回去可以,你還找人家麻煩嗎?
輪到騷虎沉默了。
不是都說好了嗎?你把羊留下,事情就解決了。
事情從來沒有解決。
死了羊之后的騷虎頻頻讓他意外,但都沒這次來得意外。這句話被騷虎說出了黑幫老大的氣勢,那么干脆,那么堅(jiān)定,還很陰沉。他有種被騷虎碾壓的感覺,怕露怯,他罵了一聲回屋了??墒虑榫拖耱}虎說的,從來沒有解決,院子里的陰沉氛圍,騷虎的奇怪舉動,動物們的詭異配合……都把事情推向難以解決的境地。當(dāng)晚,房東家的狗叫了一夜,張全以為是騷虎搞的鬼,這種順滑的想法讓他毛骨悚然。大家一向把騷虎和動物的事當(dāng)笑話講,笑話不好笑已經(jīng)很可怕了,笑話要是真的,那無異于災(zāi)難。他從災(zāi)難中醒來,踩到床邊那條癩皮狗,叫得比狗還慘。
騷虎進(jìn)來,看到驚慌的狗和張全,擺擺手,帶狗出去了。張全一直覺得這條癩皮狗很惡心,跟它向來沒什么互動,在這么一個狗叫之夜,被這么一條癩皮狗守在床前,讓他心里發(fā)毛。晚上再睡覺,他鎖上了門。夜里,狗又叫起來,聲音大到能震動空氣,每一聲汪都像帶著水分,沉甸甸的。他躡手躡腳起來,扒開窗簾往外看。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看到那兩條并排而立的狗,然后才看到坐在它們中間的騷虎。他們一動不動,對墻那邊的狗叫充耳不聞。他放下窗簾,一瞬間想跑,一想到要面對騷虎和他的狗又不敢動了,回到床上睡覺似乎也不是事兒,他就這么莫名其妙困在了逃跑的姿勢里。
狗叫了三天,第四天,他游蕩在路上遲遲不愿回家。燕燕打來電話,說小房東找他。他氣沖沖地趕過去,看到了燒烤攤上比烤茄子還蔫的小房東,瞬間好受了很多。他戳著那盤烤茄子,聽小房東抱怨狗叫的事。
他又想把羊還回來,我不要,他就用狗惡心我。小房東揉著黢黑的眼窩,說什么小心我的狗,我不知道他用什么辦法讓狗叫的,這太他媽瘆人了。早上我一睜眼,虎子直勾勾盯著我,叫它也不應(yīng),太邪門了。
得了吧,你不會以為他真能指揮動物吧。小房東的一個兄弟說,那可是你的狗。
關(guān)鍵是它都不認(rèn)識我了。小房東說,盯著我,眼珠都不錯,跟中邪似的。
張全想到癩皮狗,也有點(diǎn)發(fā)毛,不過他此刻更愿意欣賞小房東的毛。
后來呢。
我踹了它一腳,它才叫著跑出去了。
你怎么能踹它呢?張全說,你知道狗是最記仇的,尤其這種大狗,通人性的。
你家的狗叫,怪我們頭上,不合適吧。張全說,騷虎是比較懂動物,指揮動物就有點(diǎn)離譜了,更何況還是你的狗。狗可是最忠誠的,也是最聰明的,你這條狗的表現(xiàn),倒是讓我想起騷虎講過的一個故事。
什么故事?燕燕來了精神。
還記得他那句話嗎,狗見了血就壞了。
什么故事,說說。
狗量人。張全說,狗量人的故事。
狗怎么了人?你快說。燕燕好奇的樣子頗具感染力,連小房東都閉了嘴,跟著看過來。
我記不太清,說個大概吧。張全捏起筷子,戳了戳茄子,開始說,說是有戶人家發(fā)了財(cái),買了個大宅子搞裝修,請了本地最好的一個木匠來打家具。這是個老宅子,沒什么家當(dāng),只有后院里拴著一條大黃狗。這家人看這條狗挺好,就留下了。黃狗也不知道餓了多長時間,這家的主人是個好心人,連著喂了幾天肉,想給它補(bǔ)補(bǔ)。補(bǔ)得差不多了也就沒再管了,交給下人喂,下人哪舍得喂肉,就喂點(diǎn)剩飯剩菜。除了喂狗,這個下人還負(fù)責(zé)給木匠送飯,每天把伙食備好,用竹筐蓋著,等木匠來吃。木匠干完了活兒來吃飯,只有兩個饅頭一些剩菜,好幾天不見葷腥,就很生氣,覺得主家摳門,伙食供得差。主家那么一個好心人,當(dāng)然覺得冤枉了,就叫下人來問。下人也叫冤,說每天都有肉菜啊,還不重樣。木匠認(rèn)定是下人吃了,下人認(rèn)定是木匠吃了,誰也說不過誰。主家覺得這事兒沒那么簡單,就叫下人照常送飯,他和木匠趴窗戶上看。眼睜睜看到下人把一碗土豆燉排骨和兩個饅頭蓋在竹筐下,帶上門出去了。木匠正要發(fā)作,門被打開了,那條大黃狗進(jìn)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背對他們吃起來。大黃狗吃得有滋有味,把骨頭嚼得嘎嘎響,要不是多條尾巴和一身黃毛,跟個人也沒什么兩樣。主家和木匠都嚇壞了,抄起棍子把狗打了出去,打得皮開肉綻。這事兒過去沒多久,有一天主家睡覺的時候,感覺床上有個毛茸茸的東西,一睜眼就看到那條大黃狗叼著根竹竿,正在量他的身體。量完,狗叼著竹竿出去,順道還把門帶上了。主家抄起一把鐵鍬,跟著狗來到后院。大黃狗把竹竿擺在地上,開始照著量好的尺寸挖坑。它挖坑也不像狗那樣挖,而是像人一樣后腿跪在地上,用前面的兩只爪子往外掏。狗挖坑出奇地快,不一會兒就很深了,其間它還叼著竹竿跳下去比了比。主家這才算看明白了,原來它挖坑是要埋了自己啊。張全停下來,茄子已經(jīng)成了茄泥。他攪了攪,發(fā)現(xiàn)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無聊的動作上,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能決定的不光是茄子的形狀。他舔了舔筷子,接著講,主家嚇壞了,動都動不了,就聽見啪的一聲,原來是他手里的鐵鍬掉地上了。主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條狗就躥了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喉嚨。聽眾們被那一聲啪嚇得嗚嗷亂叫。張全悠悠吃了一口茄泥,聽眾們還在消化恐懼。嘈雜的夜市里這張桌子保持著突兀的安靜。等緩過勁兒來,聽眾們發(fā)出噓聲,說這故事狗屁不通。
后來呢?燕燕說。
后來啊。見燕燕如此沉迷自己的講述,張全靈光閃現(xiàn),為她編了下去,后來這家的主人失蹤了,房子又轉(zhuǎn)了手,新主人來的那天,發(fā)現(xiàn)后院里拴著一條狗,是黃狗。
天哪。燕燕大大地喘了一口氣,這條狗得咬死過多少人啊。
所以說,狗就不能見血。張全看著小房東,肅穆地說。
別扯了。小房東說,人都被狗咬死了,這故事怎么傳出來的。
你忘了,騷虎可是會跟動物說話的。張全把聲音壓得更低。他太想嚇唬小房東了,沒料到先發(fā)抖的會是自己。這種表現(xiàn)放大了驚嚇效果,小房東張張嘴,又茫然地閉上了。
你是說,這個故事是大黃狗跟騷虎講的。燕燕說。
不排除這個可能。張全說,也有可能是大黃狗告訴了別的狗,別的狗又告訴了別的狗或者別的什么,騷虎的消息來源肯定不止一個。
有可能。燕燕點(diǎn)點(diǎn)頭,騷虎救過的動物太多了,鬼故事里動物成了精不都要報恩嗎。
是啊。張全說,不光報恩,還報仇呢。
快他媽別扯了。小房東說,建國后不許成精不知道嗎。報仇,怎么報,報喪還差不多。
小房東還是那么幽默,只是沒什么人笑了。面對冷場的大家,他沒了耐心,打定主意讓騷虎搬走。事情的走向超出預(yù)料,張全有點(diǎn)慌了,剛剛他還掌控著故事的走向,轉(zhuǎn)眼就因現(xiàn)實(shí)的走向慌了手腳。最后還是燕燕發(fā)了話,她輕描淡寫地說,高建,你是不是玩不起啊?小房東當(dāng)然不愿承認(rèn)自己玩不起,也不愿承認(rèn)騷虎真有那么大本事,更不愿承認(rèn)自己害了怕。那不就完了,燕燕說,你管不住自己的狗,就讓鄰居搬走,這像話嗎?
狗沒再叫過,不知道小房東用了什么辦法,總不會把狗殺了吧,那無異于是騷虎殺的。要是這樣,騷虎會有什么反應(yīng)呢,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邪惡想法:不管那條狗是否健在,都告訴騷虎是被小房東殺了。要是因?yàn)樽约旱木壒屎λ懒艘粭l狗,騷虎還會那么理直氣壯嗎?他有點(diǎn)被自己震到了,一股強(qiáng)大的自信穿膛而過,一種什么都能擺平的狂妄沖破天靈蓋。他摸了摸腦袋,想確定那里是不是有個洞,有的話,那一定是雷劈的。他不認(rèn)為自己真能那么缺德,他也高估了小房東,那條狗只是被送走了而已。當(dāng)然,能送走的只是狗,事情就像騷虎說的,從來沒有解決。什么東西橫在空氣里。無意間他總盯著那堵墻,感覺它快撐不住了,不是要倒向這邊,就是要倒向那邊。他想起傳說中父親的死,就是因?yàn)楦苫畹臅r候站在了墻的這邊而不是那邊。母親從不諱言這個,將其當(dāng)作一個經(jīng)典案例,告訴他選擇的重要性。選擇確實(shí)重要,選擇太重要了,選擇的墻下埋著父親,他只能縮到選擇的墻角。白天,他也坐在墻角,確保不會有什么東西從身后躥出來。狗剛走兩天,貓又來了。貓不像狗只在地上叫,它們可以在墻上叫,在房頂叫,在樹上叫,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叫。一聲連著一聲,此起彼伏,熱烈呼應(yīng),像蟬鳴那樣叫,像青蛙那樣叫,像溺水那樣叫,像火燒那樣叫。半夜里醒來有一種恐怖錯覺:世界不是人類的,而是動物的。挨到白天,恐懼沒有遠(yuǎn)去,錯覺也不是錯覺,這個院子就是屬于動物的。他只能縮在墻角,看著可疑的騷虎侍弄可疑的動物,好像在無聲密謀,好像在出賣人類。他用椅背抵住墻角,看看騷虎,看看龍哥,準(zhǔn)備隨時猛戳屏幕,準(zhǔn)備迎接命定的判詞:抱歉,您運(yùn)氣欠佳。每次看到這句話他都不會收手,而是更大力地戳,直到屏幕重新變得干凈。這次他一上來力氣就很大,控制不住地大,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禮花溢出屏幕,密集程度仿佛宇宙爆炸。他一時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明白時已經(jīng)跳起來了,椅子摔在地上,嚇飛了一只雞。他舉著手機(jī)又叫又罵,騷虎站在動物中間冷眼看著,動物們也都冷眼看著,那只雞也回到隊(duì)伍冷眼看著。他冷靜下來,說,我中獎了。騷虎咧開嘴笑了,說,祝賀啊,中了什么?他愣了一下,說,中了一條龍。什么龍?騷虎沒有很驚奇,或許熱愛動物的他從未寄希望于龍。于是張全說,塑料龍。騷虎咧了咧嘴,沒等笑出來就接著侍弄動物去了。
和龍哥的約會定在三天之后,其間有一個自稱龍哥助手的人發(fā)來一份問卷,規(guī)定了提問范疇:
1 情感問題
2 事業(yè)問題
3 生活問題
4 精神問題
他選了1,按照要求對自己的問題進(jìn)行簡單描述:
我喜歡一個女孩,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她要不喜歡我,怎么才能讓她喜歡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喜歡她,她要知道也會喜歡我嗎?她要不知道,怎么讓她知道?她要是也喜歡我,我們能在一起嗎?要是不能,怎么才能?
寫到這兒他打住了,他怕問題太多把龍哥嚇跑。幸虧沒寫那么多,之后的兩天,他沒事就點(diǎn)開這個頁面,不斷被自己的問題難住。這些因?yàn)檠嘌喈a(chǎn)生的問題已經(jīng)大過燕燕本身,從前都是先想起燕燕才想到問題的,現(xiàn)在反了過來。燕燕跟在一串問號后面愈發(fā)模糊,他在一摞問號下面孤苦無依。在問題面前,人可真渺小啊。三天屆滿,他把自己鎖在房間,等待手機(jī)的召喚,像重刑犯等待審判。經(jīng)過一系列花哨的鋪墊,龍哥喊出他的編號,看著屏幕里的自己,好似剎那間靈肉分離,只是不確定哪邊是靈哪邊是肉。
歡迎我們的53號幸運(yùn)兒,這位小可愛,你叫什么名字?
龍哥的聲音沖著他來,感覺比平常大多了。他看見自己說,哦,我叫張,全。
張全!全都要的全,好名字!那么全都要的張全,你有什么問題想跟龍哥探討呢?
情,情感問題。他看見自己的臉被這個斷句搞紅了。
好吧親愛的,不要害羞,大膽說出你的問題。龍哥在屏幕里指著他,越大膽,問題就越好解決。
是這樣的,我想幫我的一個朋友問問——
別來這套!龍哥大手一揮,但凡說幫朋友問的,那個朋友就是自己!別忘了龍哥我是干嗎的,對龍哥,我勸你們最好還是誠實(shí)!
不是,不是,我我……龍哥每句話的最后兩個字都是重音,好像鐵錘哐哐鑿他腦門,腦子里的問號飛速溜走,只剩我了。
別緊張寶貝兒,大膽說出來,你想替這位叫張全的朋友問點(diǎn)什么。龍哥被自己的機(jī)智逗笑了。
不是我!他莫名來了一股底氣,真是我朋友,他最近有點(diǎn),嗯,怎么說呢,有點(diǎn)問題,我不知道怎么幫他。
好,我信,我信。看來這個問題小不了,你慢慢說。
說不上是大還是小,就是很難說。我這個朋友,他跟動物很親,他的羊死了,他很傷心,他很——奇怪。
朋友,你這就有點(diǎn)難為龍哥了。龍哥說,我記得你要問的是感情問題,龍哥擅長的是人和人的感情,人和動物的感情龍哥也沒研究過啊。
龍哥一臉愁容地看著張全,張全愣愣地看著屏幕,那上面正掠過成群的笑臉和成串的哈哈。很快,龍哥的愁容也憋成了笑容,滿屏的笑擠著一張面如死灰的臉,張全以為自己要失去這次機(jī)會了,確實(shí),先破壞規(guī)則的是他。他石化在屏幕里,被笑容的海洋無情沖刷。龍哥收起笑臉,先道了歉,別介意啊寶貝,龍哥玩笑慣了。現(xiàn)在我看出來了,你確實(shí)在為你的朋友擔(dān)心,你朋友的問題也確實(shí)不簡單,你放心說,龍哥能幫一定幫。
在龍哥溫情脈脈的鼓勵下,他把事情說了一遍。龍哥聽完都沉默了,再開口,已是眼含熱淚。
朋友們,太感動了,我太感動了。龍哥接過屏幕外遞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我真是,太感動了。這位朋友的朋友,對羊的感情,包括對所有動物的感情,真是太感人了,太感人了!咱們拍著良心問問,就是人對人的感情,能做到這一步嗎?我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擅長人和人的感情,我擅長個屁!在聽到這個事情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啥叫感情!
龍哥扶住額頭,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接著說,這位朋友的朋友,他養(yǎng)了那么多動物,但絕不是養(yǎng)動物那么簡單,他把動物當(dāng)成了家人。朋友們,我們能隨便傷害人家的家人嗎?不能!自古以來,動物就是人類的好朋友,我們應(yīng)該保護(hù)動物,尤其是別人的動物!也許在你看來是動物,可在人家那里就是親人,就是感情的寄托!
龍哥大口喘氣,久久不能平靜,屏幕上也全是感動的眼淚與人神共憤。張全看到自己也閃了淚花,跟滿屏的氣氛和諧而統(tǒng)一,但他還記得最初的問題,可是龍哥,我們該怎么幫他呢?他的問題就是投入太多感情了,就算是死了家人,也總得往前看吧,是吧龍哥。
嗯,是。龍哥抬起頭,眼圈是紅的,該怎么幫他呢,怎么幫他呢,這事兒我也是頭一次見啊。
龍哥埋頭苦思,屏幕上謀略紛飛,有說以牙還牙的,有說請和尚超度的,還有說再克隆一只的……龍哥可能實(shí)在是沒招了,開始從彈幕里采言納策。他越是否定那些離譜的建議,接下來的建議就越是離譜。越來越多的人涌進(jìn)直播間,龍哥跟廣大網(wǎng)友展開了頭腦風(fēng)暴。他念出一條彈幕,再切換角色予以反擊,雖然一直是一個人在說話,卻始終保持著熱火朝天的氛圍。張全被晾在屏幕另一側(cè),退化為一個癡呆看客。屏幕外有人提醒這場直播已經(jīng)嚴(yán)重超時,龍哥意猶未盡,再三跟張全保證這事兒沒完,對于善良的人,老天總得有個交代。就算老天爺不交代,龍哥也會給你個交代!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還是受到了感召,退出了直播仍微微顫抖。來到院子里,他看到騷虎抱著一只貓坐在陰影里。他摸了摸貓頭,對騷虎說,放心吧,老天會有交代。望著漆黑夜空,雄心持續(xù)高漲,貓叫了一聲,好像能順著目光穿透夜幕。他對騷虎說,要不今晚先別讓貓叫了吧。騷虎沒說話,貓又叫了一聲。
夜里,他躺在床上,沒等來貓叫,先等來了燕燕。燕燕的同事看了直播,截了一小段視頻發(fā)給她。她驚叫連連,對屏幕里的張全贊賞有加,你也太厲害了,居然找了那么大個網(wǎng)紅曝光高建。他剛要聲明自己并沒有曝光高建,就被曝光高建這個說法擊中了。他迫不及待地肯定了這個說法,對,就是要曝光他!這樣才有用。燕燕沉默了一會兒,說,有用是有用,不過事情可能會鬧很大,你得提前想想辦法。掛掉電話,他有點(diǎn)頭大,同時到來的好消息跟壞消息難以同時消化。這夜沒有貓叫,也沒有狗叫,只有過熱的腦子像被悶在高壓鍋里一樣叫。等興奮耗干所有水分,他才得以干巴巴地想一想:好消息已經(jīng)確定,壞消息是可能會鬧很大,結(jié)論顯而易見,應(yīng)該聽從燕燕的建議為即將到來的壞消息想想辦法,只是能想的也就那么多了,隨著第一聲雞叫,他睡了過去。
第二天,賴床的他刷到了自己的短視頻。一條是龍哥哭了:快狗小哥和羊的真情;一條是龍哥怒了:快狗小哥與羊的冤情。作為龍哥又哭又怒的對象,他知道自己火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快狗小哥,又何時跟羊有了各種情。下面的觀眾不管這個,紛紛對他表示同情。他跑到院子里,騷虎上班去了,動物們悄瞇瞇地看過來。他看了看中間那堵墻,墻那邊也靜悄悄的。他回到房間,又刷起手機(jī),每一次劃動都竄出亂糟糟的音樂。他縮在床角,在手機(jī)里尋找自己,評論的聲音很快蓋過了他的。看得越多越迷茫,屏幕里的他也迷茫,并且陌生。他又退化為一個癡呆看客,無故地曠工在家,刷著一個叫快狗小哥的視頻。礙于多年養(yǎng)成的勤儉美德,曠工總叫他心慌,在手機(jī)里看到曠工的自己只能更慌。下午,事情發(fā)生轉(zhuǎn)向,大家開始關(guān)心一個叫騷虎的人。由于張全只是無意中提到一嘴,大家并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這個名字,騷虎,騷姑,搜狐,燒壺……什么奇怪的詞組都出現(xiàn)了,不過大家的意思是明白的,就是找到這個騷什么還是什么虎的人,問問他為什么對動物飽含深情,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跟動物說話。騷虎一直用老年機(jī),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的蹤跡為零,唯一一次出現(xiàn)就是從張全口中,他也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手機(jī)里的賬號紛紛詐尸,冒出應(yīng)接不暇的信息,有媒體,有主播,也有各種奇怪的問候。他回了幾句,都是找騷虎的,可騷虎還沒回來。他不敢替騷虎做決定,他連自己的決定都不敢做。他只能晾著那些熱情的邀約,轉(zhuǎn)而回應(yīng)那些奇怪的問候,他第一次認(rèn)識到打字聊天也是個挺累的事情。晚些時候,燕燕不請自來,見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們火了。從她興奮的神情看,這似乎是好事,當(dāng)然看到她就是好事。她接管了張全的手機(jī),邊翻邊發(fā)表見解,張全湊過去,對她發(fā)香的注意要多過言語。她對著手機(jī)一通挑挑揀揀,哪家媒體不錯,哪個主播不行,哪條評論不要理。張全無心分辨,但安心不少。龍哥的信息進(jìn)來,燕燕舉著手機(jī)給他看:不要說任何話,不要見任何人,等我!
燕燕問他怎么回,他思考的時間有點(diǎn)長,燕燕又說,問問他給多少。他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說的是錢。
這是可以要錢的嗎?
不知道,燕燕說,有人搶,應(yīng)該就是值錢的。
沒等他想好,燕燕就把字打好了,她打字很快,用的是全鍵盤,細(xì)長的手指一陣輕舞,掉轉(zhuǎn)屏幕亮給他看:獨(dú)家的話你出多少?他點(diǎn)了頭,燕燕按了發(fā)送。不一會兒龍哥回過來:你要多少?燕燕再次問他怎么回,他空著兩眼,徹底放棄了思考。燕燕邊打字邊說,兩萬,不,五萬……手指又舞一陣,亮給他的對話框里是十萬,并且是已發(fā)送。他被嚇到了,這也太多了吧。燕燕沖他眨眨眼,說,既然他想談,就談不黃。他算是見識到了燕燕的談判能力,經(jīng)過手指的幾陣舞動,這單買賣以六萬塊成交,條件是他帶著騷虎參加龍哥的獨(dú)家直播。
騷虎不一定答應(yīng)。他說。
直播一場就六萬,比他一年掙的還多,他傻啊不答應(yīng)。
他還真傻。要知道有錢,估計(jì)就更不答應(yīng)了。
那咋辦?
這個錢也不能全給他,你談下來的你也有份,應(yīng)該我們?nèi)齻€平分。
先別說平分的事,你有辦法說動騷虎嗎?
我只能說說看,但這個錢要先瞞下來,等事后再給他。不過先說好,這里面有你兩萬。
燕燕笑了,要是騷虎愿意配合,這點(diǎn)錢算什么,你知道網(wǎng)紅多賺錢嗎?
網(wǎng)紅?
我一開始就覺得,騷虎在北京養(yǎng)羊這事可以做直播,都說直播是風(fēng)口,現(xiàn)在龍哥就是一場東風(fēng)。
他一直以為網(wǎng)紅只是用來看的,燕燕的話敲碎了屏幕的壁壘,讓他覺得去那里面掙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們暢想起做網(wǎng)紅的可能,對啊,騷虎喜歡動物,就賣動物以及與動物相關(guān)的一切,那得是多少錢?燕燕直夸他天才,你可真行,連帶什么貨都想好了,有個主播光賣火腿,都身家上億了。億?這個量詞讓幻想到達(dá)巔峰。他說,要是真掙那么多錢,我就娶你。說完他都沒有臉紅,大概是因?yàn)檠憾技性谀X子里了。燕燕說,得了吧,真有那么多錢你還會找我啊?我就找你,他說得太急,凍住了空氣。燕燕在真空中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還是先搞定騷虎吧。
他搞定了騷虎,用的是騷虎制造的那個場景:上龍哥的直播間,等于把申冤的牌子掛在全世界的羊脖子上。騷虎深以為然,卻對張全接下來的請求不置可否:不要在直播間提高建的名字。張全知道騷虎不愿意說謊,不說話就是不答應(yīng),但這是有點(diǎn)活動空間的不答應(yīng),非要逼他答應(yīng),恐怕就是確定的不答應(yīng)了。他答應(yīng)了直播,那就好,至于別的,也管不了了。龍哥很急,說第二天就來。夜里,騷虎在院里坐了很久,沒有制造出一點(diǎn)動靜。他躺在床上,還是難以入眠,白天的幻想延續(xù)到夜里,變得更為具體。為了明天的直播能有一個好面貌,他數(shù)起羊,腦中浮現(xiàn)的是騷虎的那頭老騷虎,一只又一只地站到草地上去,直到一眼望不到邊。他一躍而起,打開燈,掀開墻上的舊報紙,看著上面的燕燕,她是完整的,她是美的,連其中的縫隙都充滿了想象空間。又進(jìn)來一條信息,讓他徹底睡不著了,是小房東發(fā)來的,曝光我?你等著!
一輛商務(wù)車停在門口,從上面下來五六個人和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花了很長時間布置院子,把直播設(shè)備安裝在騷虎的動物棚子前,又在上面撐起棚子,安裝燈具和遮光板。騷虎在棚子里安撫動物,對龍哥的熱情愛搭不理。張全和燕燕忙前跑后,全權(quán)代表騷虎處理一切事務(wù)。下午,小房東帶著四五個人闖進(jìn)來,擠滿了院子,動物們驚叫連連,騷虎都管不住了。小房東的訴求很明確,就是趕走大家,包括張全和騷虎。騷虎只顧著動物,張全無計(jì)可施,燕燕的話也不管用了。龍哥顯現(xiàn)出了極強(qiáng)的控場能力,拽著小房東進(jìn)屋聊了會兒,大概不到十分鐘,小房東就出來了,還帶著點(diǎn)笑模樣。他拍了拍張全的肩膀,帶人走了。張全崇拜地望向龍哥,龍哥笑笑,一副盡在掌握的樣子。直播開始前,他對騷虎說,放心吧,想說啥說啥,今天龍哥就是給你做主來了。
這是一場成功的直播,騷虎收養(yǎng)的那些動物賺足了網(wǎng)友的熱淚。騷虎全程沒說幾句話,那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敦厚。他每說一句話,都有人夸可愛,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得到這種評價,可能上一次被這么夸贊還是在襁褓之中。自從跟動物說上話,他就再沒得到過什么正面評價,不得不說,網(wǎng)絡(luò)的胸懷果然更加博大。因?yàn)橹辈サ钠聊惶?,張全全程站在外面,只在必要時把頭伸進(jìn)屏幕,替騷虎回答一些問題。當(dāng)然,最熱門的那幾個問題,大家只想聽騷虎親自作答。
為什么對動物一片深情?
騷虎的回答是,因?yàn)槲艺J(rèn)識它們。
真的能聽懂動物說話嗎?
騷虎的回答是,有時能懂。
能讓動物聽話嗎?
騷虎反問,為什么要讓它們聽話?
不要高建賠你羊,那你想要啥?
騷虎的回答依舊是,你們該問他。
這些簡短且冰冷的回答當(dāng)然令人不滿,但也催生了許多解讀空間,連龍哥都贊嘆,說騷虎的話充滿了佛性,你們就慢慢去悟吧。直播的最后,龍哥讓騷虎說一句結(jié)束語,騷虎想了好久,說,人做的事,羊不知道,但羊是認(rèn)識人的。他說完,屏幕接連出現(xiàn)了火箭、飛機(jī)和跑車之類的東西,龍哥沒有大聲致謝,而是再次抹了眼淚,繼而做了最后總結(jié),朋友們,家人們,我不知道你們,我只能說我很感動,我真是,好久沒有這么感動了。這位叫騷虎的朋友,我說他有佛性,不,不是佛性,他就是佛,他是不殺生的啊。我們可能做不到不殺生,但絕對可以做到不殺別人的動物,我只有這一個請求,朋友們,請不要?dú)⒑e人的動物。龍哥雙肩抖動,久久沉默,屏幕上升起整齊的隊(duì)列:不要?dú)⒑e人的動物!騷虎一直沒動,即使被龍哥抱住,但張全看到他也有了淚花。
直播結(jié)束,龍哥請大家吃飯,騷虎不去。龍哥把外賣叫到院子里,就著為直播布下的明亮燈光慶祝直播的成功。跟著龍哥來的兩個美女這時發(fā)揮了作用,菜一上桌就讓大家喝了兩圈。她們是如此靚麗,皮膚都反光,以前只在屏幕里見過,一個被龍哥送過花,一個被龍哥送過養(yǎng)豬場。張全不能直視,只敢喝遞到嘴邊的酒。騷虎不看也不喝,兩個美女纏了一陣,他巋然不動,儼然一尊石佛。龍哥使了個眼色,美女們放過騷虎,專攻張全。張全很快就喝多了,偷偷問龍哥怎么搞定的小房東。龍哥不屑地說,你覺得會有龍哥搞不定的人嗎?張全肅然起敬,仰頭又是一杯,坐下時燕燕扶住了他。破敗的院子變得搖晃起來,觥籌交錯,好不快活,只有騷虎黑壓壓地坐在那兒,只吃面前的一道菜。酒濃之時,兩個美女中的一個唱起了歌,是被送養(yǎng)豬場的那個。商務(wù)車?yán)锸裁炊加?,不光搬出了音響,還有燈球。養(yǎng)豬場美女一曲終了又是一曲,沒有間隙,后來燕燕走過去,發(fā)現(xiàn)她在直播。美女跟燕燕解釋,自己是個唱歌主播,不分地點(diǎn)場合,到了時間必須開播,她家粉絲就是喜歡她走哪唱哪的勁頭。說罷,她把燕燕拉進(jìn)屏幕,熱情地邀她唱上一曲。龍哥拍手起哄,張全也跟著。燕燕接過麥,唱了首《一生所愛》。明亮的院子變得幽暗,騷虎的黑影跟著渙散。歌畢,騷虎騰的一聲站起來,嚇了大家一跳,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也要去歌一曲呢。張全跟著站起來,以為他嫌吵要攆人了。騷虎在桌上尋到酒杯,笨拙地舉向龍哥,說,龍哥,謝謝你。龍哥有點(diǎn)受寵若驚,起身去碰騷虎的杯。騷虎一飲而盡,花美女趁機(jī)滿上,養(yǎng)豬場美女持續(xù)高歌,整個院子完全地?fù)u晃起來。
大家都喝多了,龍哥重復(fù)起那句被網(wǎng)友們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的宣言:不要?dú)⒑e人的動物!抑揚(yáng)頓挫了好幾遍,他拍著騷虎的肩膀問騷虎,兄弟,不要?dú)⒑e人的動物!我說得對嗎?騷虎的肩膀感受到了龍哥的力量,點(diǎn)著沉重的腦袋說,對!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龍哥站起來,桌上噼里啪啦掉下不少東西。龍哥用一個霸氣的手勢壓住全場,示意誰都不要動,聽他繼續(xù)說,讓我們?nèi)フ雀鄤游?!怎么樣?龍哥變了個手勢,指向騷虎,怎么樣!
動物是救不完的。騷虎說,我也只能救我看到的。
那你看到的,全救下了嗎?!龍哥痛心咆哮,養(yǎng)豬場美女也停了歌聲。
騷虎被鎮(zhèn)住了,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龍哥,像看著一條真龍,喪失了語言功能。
跟著龍哥,讓我們?nèi)ゾ雀鄤游?,好不好!龍哥又換了個手勢,壓在桌上,像在祈求,也像施令。
騷虎眼里的光散了,還是沒說話。
龍哥的意思是,讓騷虎跟張全辭掉工作,帶著這一院子的動物跟他去直播。張全提出帶上燕燕,龍哥同意了。可騷虎不同意。第二天酒醒之后的商談因騷虎的冥頑不靈而告吹。龍哥走時交代張全好好做做騷虎的思想工作,張全想到小房東,現(xiàn)場獻(xiàn)上一計(jì)。龍哥笑笑,說我早想到了,過兩天看直播吧。張全問為什么要過兩天,龍哥說過兩天才真。兩天后,小房東上了龍哥的直播間,張全和燕燕一左一右押著騷虎觀看。屏幕里,小房東極度誠懇,眼睛都是紅的,他聲稱看了龍哥的直播夜不能寐,對自己的行為深感抱歉,痛定思痛,決定來龍哥的直播間做個了斷。
對不起,我不該慫恿我的狗咬死騷虎的羊?,F(xiàn)在我明白了,在我眼里那可能只是一只羊,對騷虎來說,那是他朝夕相處的家人。雖然我賠了他一只羊,可那遠(yuǎn)遠(yuǎn)不夠,那抵消不了他喪失至愛的痛苦。在這里,我鄭重向騷虎道歉,日后我也會登門謝罪。對不起了,騷虎,對不起了,羊!
騷虎默不作聲地看完,只在最后問張全,慫恿是什么意思?張全嘟囔了好一陣說不清楚,最后還是燕燕說,慫恿,就是指使。騷虎深吸一口氣,默默走到院子里去了。
張全和燕燕對視一眼,沒有說話。直播還在繼續(xù),龍哥又開始呼吁大家不要?dú)⒑e人的動物。屏幕上,對小房東的譴責(zé)漸漸轉(zhuǎn)為諒解,就像龍哥說的,大家只是普通人,很難有騷虎那么高的覺悟。誰不是普通人呢,普通人當(dāng)然選擇原諒。浪子回頭的戲碼在寬容的海洋里落下帷幕,不得不說,網(wǎng)絡(luò)的胸懷果然更加博大。
人人都有了自己的直播間。
5.1
小房東也有一個,他以贖罪為名,開了一個放生直播間。他開著那輛五彩繽紛的車到處去買雞買魚,還去泰國買過猴子,去越南買過鱷魚。他喜歡對更貴的生命伸出援手。在龍哥的指導(dǎo)下,張全帶著騷虎跟他合作過一次,在一個碩大的郊區(qū)菜市場,他們買下所有活物,再到更遠(yuǎn)的郊區(qū)放掉。騷虎是被騙來的,菜市場是他的禁區(qū),他見不得那么多嗷嗷待宰的動物,那只會加重他的痛苦。這就是龍哥想要的畫面,雖然騷虎的表情缺乏變化,他們還是拍到了痛苦。騷虎痛苦地要跑,小房東天神下凡,買下所有活物。于是他們又拍到了希望,雖然騷虎的表情還是變化不大。那一次放生足足花了三天,他們給所有動物找到了歸宿。這就是龍哥的指導(dǎo),制造問題,解決問題,制造更大的問題,付出更大的代價。唯一需要把握的是時間,那取決于主角的分量,騷虎值得三天,或許還可以更久。觀眾們?nèi)剃P(guān)注每一個動物的命運(yùn),貢獻(xiàn)了這場觀看人次最多的直播。這就是訣竅,龍哥在分賬的時候說。沒有人不服,大家虛心接受龍哥的教導(dǎo),除了騷虎,分賬的時候他不在。用龍哥的話說,騷虎是動物那邊的,少拿人間的事兒煩他。
5.2
騷虎的直播間只有動物,觀眾們能看到哪一只,取決于他走進(jìn)哪一個房間。在龍哥的直播基地,有整整兩排玻璃房是屬于騷虎的,那里面分門別類安置著所有他愛的動物。每個動物都擁有一個二十四小時攝像頭,不管騷虎跟哪一個見面,都能被看見。龍哥為這個直播間配備了三個導(dǎo)播,全天守在監(jiān)視屏前,確??梢园羊}虎跟動物們的每一次愛心互動呈現(xiàn)在屏幕里。騷虎并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直播。他只跟動物交流,從不理會觀眾。當(dāng)然,觀眾就是喜歡看他跟動物交流,他怎么照顧它們,怎么用最笨的方法治療它們,失敗后又是怎么悲傷。每隔一天,張全和燕燕會來到直播間,和他一起講解一些動物的救治情況?;臼菑埲脱嘌嘣谥v,騷虎只負(fù)責(zé)露臉。
5.3
說服騷虎之前,張全先去說服燕燕配合他演了這出戲。把口水耗干之前,他對騷虎說,你要答應(yīng)去直播,燕燕就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第二天,騷虎答應(yīng)了他。第四天,燕燕罷演了,那是生意談成的一天,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弄清楚是怎么發(fā)生的。在他說服騷虎的時候,燕燕正跟龍哥談判。她把龍哥開出的兩萬高薪談成了三成股份。張全心涼了半截,燕燕的興奮并不足以讓他認(rèn)為三成股份是更好的事。燕燕用另一件好事說服了他,其實(shí)也沒完全說服,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事實(shí)證明燕燕的判斷是對的,第一個月結(jié)束,他們拿到的比能想到的多得多。
5.4
他和燕燕的直播間沒有固定地方,每一天,他們開著龍哥的一輛小跑奔走于荒野大街,拯救除人之外的一切生命。被孩子們玩弄的鳥蟲,刀口下的雞魚,流浪的貓狗,不怕救不來,只怕沒得救。龍哥的指導(dǎo)意見是,救助場景多樣化,救助過程困難化,救助對象故事化。前兩項(xiàng)還好理解,最后一項(xiàng)龍哥拿一只叫“蟹堅(jiān)強(qiáng)”的螃蟹舉了個例子,那是一只被當(dāng)作飼料的螃蟹,被魚吃光了腿還掙扎求生,最終破殼重生,長出了新腿,這就是故事。張全的學(xué)習(xí)能力是很強(qiáng)的,據(jù)此推出了大受歡迎的“蝸牛房”,那只背著間破屋的蝸牛讓網(wǎng)友們牽腸掛肚,都想看看騷虎能不能給它一個新家。張全緊接著推出“斷臂螂”“跛腳鴨”等一系列身殘志堅(jiān)的勵志榜樣。每個動物都有了名字,最受關(guān)注的還是那頭和騷虎同名的老騷虎,它現(xiàn)在叫“天鵝羊”了,只有這個名號才能褒獎它的專情。張全的學(xué)習(xí)能力是很強(qiáng)的,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在尋找的不是動物,而是故事,尋找與創(chuàng)造,是如此接近。燕燕是天生的好演員,她豐富的情感引領(lǐng)著觀眾,人們在她的憂慮中憂慮,在她的眼淚中心碎。有時張全都覺得她太過入戲,鏡頭關(guān)閉之后,她的眼淚還在繼續(xù)。對于那些做出了極大犧牲的動物演員,她有的恐怕不只是傷心,或許還有虧心。張全決定讓她的傷心純粹點(diǎn),不再告訴她哪一場故事是創(chuàng)造哪一場故事是碰巧遇到。當(dāng)然,她傷心依舊,只是不知道這里面還含有多少虧心。虧心是躲不開的,就算不對動物虧心,也很難不對騷虎虧心。源源不斷的傷員把騷虎困在那兩排玻璃房里,他一刻不停,還是不能阻擋越來越多的傷亡。動物們的消亡消磨了他的意志,消耗了他的體重,消沉了他的人。他離人間越來越遠(yuǎn)。張全于心不忍,可張全也是人間的一員。消沉當(dāng)然令人同情,持續(xù)的消沉卻會消滅同情。觀眾不在乎有多少動物等著去救,他們只希望每一次成功都有喜悅。不再喜悅的騷虎令人失望,讓觀眾大幅減少。他們救不回騷虎的心情,只能去救更多動物。每個動物都有一個好故事,但不一定有好結(jié)局。張全的學(xué)習(xí)能力是很強(qiáng)的,他掌握了好故事的種種奧義,唯獨(dú)掌控不了故事的結(jié)局。故事的結(jié)局就像燕燕的眼淚,會在鏡頭關(guān)閉后繼續(xù)。
5.5
龍哥決定控制成本,讓騷虎和動物們騰出一排玻璃房,以便放些美女進(jìn)去。張全痛定思痛,決定再講一個故事。故事里,他去放羊,羊跑到馬路上,撞斷了腿。靈感來自他刷到的一個女孩,她裝著兩條機(jī)械腿,跳著機(jī)械舞,鼓舞了很多人。要是羊裝上機(jī)械腿呢,還是騷虎的老騷虎。毫無疑問,這會是一個好故事,可他忘了結(jié)局。
5.6
斷了腿的老騷虎躺在直播間的地上,召回了無數(shù)觀眾。騷虎的演出依舊缺乏變化,低頭坐在一旁,不讓任何人靠近。靜止的畫面趕走了觀眾。到后半夜,燕燕的眼淚也哭干了。她和張全對視一眼,走出導(dǎo)播間,走進(jìn)了屏幕。屏幕里,騷虎抱著羊躺在地上,對燕燕的到來視若無睹。燕燕陪著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無聲地流下兩串眼淚。擦干眼淚,她躺了下去。他們面對面躺著,長時間不動,把那頭受傷的老騷虎夾在中間。后來,燕燕湊了上去,張全趕走了導(dǎo)播。
5.7
第二天,張全醒來,屏幕一片空白。他跑下樓,沖進(jìn)空空如也的玻璃房。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不知道是騷虎遣散了動物,還是所有動物都離他而去。這里沒有更多別的動物了,所以他必須要走。我想去南方看看,他說,最好是云南,聽說那里有很多蟲。第二天,他就走了。半個月后,張全也走了。最后是燕燕,她在一個賣衣服的直播間又干了兩個月,才徹底消失在屏幕里。
5.8
張全換了輛車,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個小相機(jī),他就用那臺相機(jī)拍照。半年后的一天,他送貨到天津,車子拋錨在一條鄉(xiāng)道上。他被迫等在路邊,在那里,他看到一頭羊,像極了騷虎的老騷虎。它的脖子上沒有繩索,在溝壟間信步閑游。注意到張全的存在,它看了過來,用那雙沒有表情的羊眼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向樹林。張全掏出相機(jī),追著它,拍它的背影,一共拍了八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