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鴻
1
很多年過去,那樣的清晨還如一幅清晰的圖畫,時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
背著書包,穿過曲折的小巷,我在轉(zhuǎn)彎處的小店坐下。木質(zhì)清晰的方桌泛著油亮的光澤,條凳上坐著幾位翹首期盼的食客。熱氣騰騰的大鍋前,店家正用竹制的漏斗從冒著香氣的骨頭湯里提出一勺燙熟的米粉來,先盛入碗里,再澆上羊肉、牛肉、雞雜、三鮮等各類臊子。雪白的米粉立刻被注入靈魂,那滋味能驚艷了霜露凝結(jié)的清晨。吃到一半兒,我已滿頭大汗。吃完繼續(xù)去上學,一碗米粉溫暖了年少時的所有冬天。
在故鄉(xiāng)南充,我們不像別處語氣平淡地說“去吃一碗米線”,而是擲地有聲地喊“走,喝一碗米粉!”我們的米粉,和別處的米線很相似,但更綿軟、細膩,一到滾燙的骨頭湯里浸潤后,就附著上了濃濃的香氣。它圓潤順滑,和湯汁完美融合,是老少咸宜的早餐。再挑食的小孩也會在米粉店里添加到喜歡的臊子并吃得有滋有味、嘴角掛起了紅油;牙齒脫落的喜歡清淡口味的老太太,還能連著湯汁、唏哩呼嚕地“喝”上一大碗三鮮米粉。
這個“喝”字里帶著多少爽朗與豪氣,包含了多少對幸福生活的滿足感。好生活很簡單,有時候只需要一碗滋味豐富的米粉。
南充位于四川省東北部,距離成都和重慶都在兩百公里左右,如果分別與兩座大城市連上線,就類似于在四川盆地上畫出一個接近等腰的三角形。或許,這也注定了南充人性格里既有成都人的溫文爾雅,更多的還有重慶人的熱烈豪放。而一碗米粉,則是這爽直性格的折射。有時候,為了幫熟人付上一碗米粉錢,南充人甚至要爭得打架一般。直到店家微笑著從中“斡旋”:“今天收這個大哥的,改天收那位大哥的?”——多么公道的“裁決”啊。但他們中總會有一個不樂意,還臉紅脖子粗地嚷嚷:“上回你就收了他的錢!”外地人看得樂了:這沒付上錢的人,仿佛吃了多大的虧?
當我們某一天在異鄉(xiāng)的街頭憑著口音辨認出對方的來歷,忍不住問道:“你是南充的?”這就是最親切的問候了。我們不必“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而是,趕緊自報鄉(xiāng)名村名,那就大概率會發(fā)現(xiàn):君住嘉陵江上游,我住嘉陵江下游……或是,我們要迫不及待地告訴對方:我知道你們那里,我表嫂的侄女就嫁到你們鎮(zhèn)了……繼續(xù)自報家門,沒準兒,又認了一個七彎八拐的“轉(zhuǎn)折親”。那正好,前方,有一家門店掛著“南充米粉”的匾額,去那里邊吃邊聊?
米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朝,那時候南充還叫“順慶府”,米粉里的臊子以羊肉為主,故而人們把米粉叫做“順慶羊肉粉”。粉店老板有獨特的制作工藝,先把浸泡后的大米磨成米漿,過濾晾干水汽成為坨粉,再用大火蒸至半熟,晾冷后搗碎,重新捏成坨粉放入漏粉的瓢里,一邊拍打,一邊就有粉絲從漏絲瓢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這粉絲,許多地方稱之為“米線”,我們叫它“米粉”。把這個“米粉”漂洗后放到太陽下晾曬,直到干成韌性十足的干米粉,就可以儲存了。等需要的時候,又把它們浸泡在水中備用,然后就可以看到先前米粉館里那一幕。
每到晴天,嘉陵江邊的河灘上,還晾曬著那么多米粉。晶瑩、雪白的米粉掛在竹竿上,遠遠望去就像一匹匹白綢緞,又像給岸邊青色的蘆葦叢增加了層層白蚊帳。河風陣陣,米粉獨有的氣息四下散開,仿佛饞蟲進了鼻孔,惹得人們半下午就開始惦記第二天的早餐。
我曾在桂林導游的推薦下,品嘗了一碗當?shù)孛〕浴肮鹆置追邸?,從此再沒吃過第二碗。對一個地道的四川人而言,桂林米粉的味道太寡淡了,根本不能在我的味蕾上激起半點火花。到云南后,我也曾興致勃勃地點了最豪奢的過橋米線“狀元套餐”。眼見幾十個小碟的配菜紛紛倒入海碗里,各種滋味在濃湯里彌散開來,瞬間食欲大振。但等吃完各類配菜后,身邊的朋友都和我一樣,難以咽下米線了。我們一邊剔牙一邊點評這個名滿天下的過橋米線:“配菜好吃,但顯然是喧賓奪主?!边@米線與我家鄉(xiāng)的米粉相比,一個如同花團錦簇包圍中的大理國公主,讓人難以親近;而另一個,則是我們心底永恒的白月光,無論在哪個異鄉(xiāng)街頭尋覓美食之際,總會驀然閃現(xiàn),照亮心底故鄉(xiāng)那水墨畫般的剪影。
我也深知,這些太過主觀的評價并不能把米粉劃分為三六九等,每個人都走不出舌尖上的鄉(xiāng)愁。那么,桂林人肯定會說他們的米粉天下第一,云南人也會說過橋米線舉世無雙。此恨不關味道本身,不過是思鄉(xiāng)情緒在異鄉(xiāng)的路上蜿蜒相伴,不斷在心湖里蕩起了層層漣漪。
2
在故鄉(xiāng)南充,我們一年四季都有很多盼望。
這里氣候適宜,到處是丘陵與河灘,故而瓜果遍地,讓人一想起就會有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蕩漾。
早在夏朝時期,這里就號稱“有果氏”之國,算起來已經(jīng)四千多年歷史了。唐朝時期,因城西果山盛產(chǎn)黃果,唐武德四年(621)定置“果州”,此后,就有了“果城”的稱謂?!包S果”就是今天的廣柑。
漫長的歲月里,這片土地上不只長出金燦燦的廣柑,人們還通過嫁接,改良品種,種出扁圓的臍橙、橢圓的鵝蛋柑、紅通通的薄皮柑……我們將它們統(tǒng)稱為“柑橘”。初春時節(jié),房前屋后的柑橘樹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雪白花朵,從早到晚都飄散著濃郁的花香;夏天,碧綠的柑橘果掛滿枝頭,一下子就讓人想起“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美好詩句。我們的柑橘樹都很低矮,豐收的季節(jié)里,往那樹下一躺,鼻尖都會觸到果實。我們還會輕松地爬上樹,在樹杈間找個合適的位置坐下,一眼望去,滿樹挑選,只要最大最勻稱的果子。
我們走山路又累又渴的時候,總會盼望遇到熟人。熟人會熱情地招呼轉(zhuǎn)個彎去他家院壩里坐下歇會兒。滾燙的茶水一時半會兒不能入口,他們總會善解人意地先捧出一堆柑橘來。我們從小就深諳吃柑橘的簡易方法,兩手托著柑橘,拇指從上向下按住,往兩邊一掰開,橘皮上的香霧噴薄而出,吹彈可破的果瓤豁然爆開,濃郁而甜蜜的汁水四下飛濺。捏著果皮往上翻,嬌軟飽滿的果肉入口,頓時神清氣爽,疲乏感煙消云散。
3
深秋的夜晚,我吃完盤中最后一塊蒸紅苕,吮吮指尖咂咂嘴,再回頭看看快遞箱里帶著紅泥的一堆紅苕,估摸著可實現(xiàn)半月的紅苕自由,瞬間有了富可敵國的滿足感。來自故鄉(xiāng)的紅苕,在我一日三秋的相思中,終于抵達了我的廚房。
哪里的紅苕也不如我家鄉(xiāng)南充嘉陵區(qū)紅土地里長出的紅苕好吃,連續(xù)幾天大魚大肉后,我總是惦記著家鄉(xiāng)紅苕那粉糯甜蜜的滋味。
紅苕是一種多么神奇的植物啊。當水稻、小麥占據(jù)了肥沃的良田時,紅苕沒有嫌棄過巖石旁邊、山梁上面那些瘠薄的土地,它們隨遇而安,不計較土壤是否濕潤、肥料是否充分,仿佛天生就是為了適應我們的紅土地而生。祖先在這里種出了紅苕,讓并不肥沃的土地能獲得一次又一次的豐收。
挖紅苕的時節(jié)到了,一鋤頭下去,再攥著紅苕藤連根拔起,六個、八個,沾著紅泥的紅苕一個連著一個,大的超過碗口粗壯,小的像嬰兒胖乎乎的拳頭,中間大兩頭小的就像紡錘。偶有失手,被鋤頭尖戳斷的紅苕緩緩流出白色的漿汁,多可惜哦……拿紅苕去溪邊洗凈,可煮可蒸可烤。黃昏,紅苕的香氣在村莊里迂回縈繞,鉆進每個人的鼻孔,暖和香甜的氣息讓人沉迷。
谷子麥子有極好的待遇,收回家就被裝進柜子里,而紅苕只能被屯進地窖。然而,一到青黃不接的時候,紅苕是多少人家的殷切期盼,可比谷子麥子更能填飽肚子。小時候的冬天,總是那么蕭索、那么漫長。黃昏放學,頂著瀟瀟冷雨回家,祖母從灶臺下的柴火堆里扒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把灰拍去再遞給我。熱乎乎的烤紅苕熨帖著紅蘿卜似的手指頭,只覺得心里涌起陣陣暖流……
我們把紅苕切成塊曬干來保存,冬天把它弄來油炸或者煮湯,多么好吃。我們還把紅苕磨成漿,裝進大缸里。一夜之后,把上面的清水倒掉,缸底就露出雪白的淀粉,掰成小塊,放進簸箕里,連續(xù)幾個晴天就曬干水份、成為雪白的粉坨了。此后,紅苕會以淀粉的方式貯存著,炒菜煎肉的時候用上一把,肉質(zhì)變得無比嫩滑細膩。
我們閑居在家的時候,總有人會提議:“攪一盆涼粉吧?!币淮蠹胰司团d致勃勃地動手了,還總是那么默契地分工。柴火燃起來,一大鍋水開始冒泡,父親左手抓起淀粉慢慢往里撒,右手則拿著勺子不停在鍋里畫著圓圈般地攪拌……火苗舔著大鍋,鍋里的水變得渾濁,漸漸成了晶瑩剔透的糊狀物。把它們舀進大盆里凝固晾冷后,就是名震四海的“涼粉”了。我們把雪白的蒜剁成蒜泥、把黃色的姜、碧綠的蔥切成細末,把紅油、醬油和醋調(diào)成汁,一起倒在涼粉上攪拌。涼粉軟軟的,卻十分有韌性;看似有很多水份,卻十分抗餓。
那時候,大街小巷里總有一家家掛著“川北涼粉”招牌的小店,南來北往的人們,總是忘不了卸下行李,停下坐著,叫上一碗涼粉。那酣暢淋漓的辣味,那綿實筋道的涼粉條,那來之于紅苕、卻與紅苕大相徑庭的滋味讓多少食客欲罷不能!
一到冬天,我就催促老家的親戚給寄紅苕來。而春節(jié)過后,我總在故鄉(xiāng)的集市上挑選紅苕,然后用紙箱裝滿。當它們被扛到后備箱時,我總覺得自己雍容而富足,仿佛把故鄉(xiāng)扛在肩上了,從此可以任意行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