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清代中葉,北京的戲曲舞臺相當活躍,京腔、弋陽腔、秦腔、昆曲等地方戲曲競相爭艷,可謂諸腔競奏。清末,西皮、二黃唱腔傳入北京,其后在廣泛吸收其他戲曲劇種精華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以西皮、二黃唱腔為主的新劇種——京劇。京劇在形成過程中,一直秉承海納百川、銳意進取、精益求精的傳統(tǒng),清末至民國在北京劇壇獨占鰲頭。近年,京劇在吸收借鑒方面很難再現當年開拓創(chuàng)新的精神,因此,重新反思京劇形成時期這段歷史,對于京劇藝術未來的發(fā)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1784年,清人檀萃在《滇南集·律詩·雜詠》中記下了北京演戲情況:“絲弦競發(fā)雜敲梆,西曲二黃紛亂哤(音忙,語言雜亂也)。酒館旗亭都走遍,更無人肯聽昆腔。”[2]詩后注道:“西調弦索由來本古,因南曲興而掩之耳。二黃出于黃岡黃安,起之甚近,猶西曲也……其自潯陽以西,壽陽以北,皆歸西曲?!盵3]注釋寫到二黃出于黃岡黃安,這也是至今所見二黃之名最早的記載。西曲應是西皮前身梆子腔。關于西皮、二黃唱腔的來歷,一般認為,西皮最初應由梆子腔變化而成。海震在《戲曲音樂史》中寫道:“西皮腔的形成可能實際經歷了兩個階段:秦腔梆子腔在湖廣演變?yōu)樵缙谏┎环智坏尼缯{式西皮腔可能是其第一階段;而徵調式西皮腔吸收宮調式襄陽腔,最后形成由徵調式旦腔和宮調式生腔構成的生旦分腔的西皮腔,則標志著西皮腔的正式形成。”[4]關于二黃腔的來源也很難考證,由于缺少曲譜,目前的說法都是根據資料大致推斷而來,如源于湖北黃岡、黃陂說,道光二十五年(1845)楊靜亭《都門紀略》記載:“黃腔(始于湖北黃陂縣,一始于黃岡縣,故曰二黃腔。)鐃歌妙舞,響遏行云?!盵5]另有源于安徽說,如李斗《揚州畫舫錄》中記載:“安慶有以二黃調來者?!盵6]關于二黃的來歷還有其他說法,這種存在分歧的記述并不奇怪,因為歷史上在民間流傳的諸多聲腔都無法確定其產地。
還有一種“二簧”,最初記錄“二簧”是在乾隆年間,如李調元《劇話》記:“‘胡琴腔’起于江右,今世盛傳其音。專以胡琴為節(jié)奏,淫冶妖邪,如怨如訴,蓋聲之最淫者。又名‘二簧腔’。”[7]但是此“二簧”之“淫冶妖邪,如怨如訴,蓋聲之最淫者”與《都門紀略》之“鐃歌妙舞,響遏行云”風格差異較大,明顯不是一種腔調。路應昆在《戲曲音樂入門》中寫道:“清后期以下不少地區(qū)有一種稱作二黃平板(黃亦作簧,亦稱二黃平、平板、四平調、小二黃等)的聲腔流行,該腔平緩而婉轉,研究者估計可能便是李調元所記的二簧。平板的適用面很寬,應用廣泛。晚清時北京那種高亢的二黃也轉向平緩,不再‘響徹行云’,不過與平板仍然不是同一種聲腔。當然二黃與平板的關系比較密切,清后期以下唱二黃的戲班一般都要唱平板,平板的胡琴定弦和起唱過門也與二黃相同,而且平板既可以獨立使用,也可與二黃連接使用,故二者常常如影隨形?!盵8]后來,“二黃”與“二簧”?;煊茫疚牟粎^(qū)分這兩種寫法,一般用“二黃”。
西皮和二黃是何時進入北京的?清人檀萃當時記載的是北京演戲情況,所以,二黃進入北京的時間早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關于西皮進入北京的時間,史料中沒有明確記載,但是檀萃的詩中說到的西曲(后面寫的是西調)和二黃用絲弦樂器伴奏,有時敲梆子,由此推斷西曲應是西皮的前身,是梆子腔到西皮過渡時期的腔調。清中葉還有一種記載是“楚調”,籠統(tǒng)指湖北的腔調,主要應為西皮,如乾隆五十年(1785)《燕蘭小譜》中記載了當時北京男性旦角所屬班社、生平,其中寫到江蘇無錫人四喜官(時姚卿)后復綴以詩:“本是梁溪隊里人,愛歌楚調一番新。蛙聲閣閣三弦急,流水桃花別有春?!盵9]所以當時從其他地區(qū)進京的藝人也會唱楚調。那么大致推斷,徽班進京之前京城已有西皮腔和二黃腔。
總之,乾隆年間已有二黃的記載,西皮記載稍遲,但是乾隆五十年記載中的楚調應包括西皮。
“徽班進京”是中國京劇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事件,直接促進了京劇的形成。北京作為元、明、清三代國都,一直是中國的演劇中心,在“徽班進京”前,已有諸多戲曲劇種活躍在北京劇壇。除在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昆曲外,還有京腔、秦腔、弋陽腔等地方戲曲,統(tǒng)謂之“亂彈”。
徽班進京后,廣泛地吸收當時北京舞臺上其他戲曲的特長。無論演出劇目、唱腔曲調、音樂伴奏還是表演動作,總是盡量吸取。當時昆曲、秦腔和京腔的演員,由于所在劇種的衰落無處投身,也多搭入徽班演唱。徽班雖然以“徽”為稱,但對各地來京藝人廣納不拒?;瞻嗟膹V取博納,使徽班成了一個諸腔具備的綜合戲班。徽班所唱腔調也經歷了一系列的演變,京劇就是在徽班的不斷發(fā)展中孕育而成,形成了以皮黃腔為主的劇種。在清代,徽商是全國最大鹽商,主要集中在揚州,當年為迎接乾隆皇帝“南巡”,徽商召集南方許多優(yōu)秀的戲曲藝人,形成戲曲班子,稱為“徽班”。這里的“徽班”主要是指由安徽商人主辦的班子,而非由安徽籍藝人組成?!盎瞻唷彼徽{十分豐富,如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兩淮鹽務例蓄花、雅兩部以備大戲,雅部即昆山腔,花部為京腔、秦腔、弋陽腔、梆子腔、羅羅腔、二簧調,統(tǒng)謂之亂彈?!盵10]可以看出,“徽班”進京之前已包括各類聲腔,不但擅演花部諸戲,昆曲也是其常演戲目。“徽班”進京之后,早期以唱昆腔為主,后來昆曲漸衰而皮黃興,徽班由唱昆曲轉為以唱皮黃為主。
嘉慶、道光年間漢調藝人進京并加入徽班,所唱的漢調皮黃很受歡迎。漢調的加入,使得京師劇壇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促進了徽漢合流,加強了京劇中西皮和二黃唱腔的結合,成為京劇腔調雛形形成的關鍵時期。最早加入徽班的漢調藝人應為米應先,他為湖北崇陽縣人,乾隆末搭春臺徽戲班演唱,后來為春臺班的“臺柱子”,并隨春臺班進京,京都人稱他“米喜子”,他以唱關羽戲而名滿京師。后來又有李六、王洪貴、余三勝、龍德云等漢調藝人進京,如粟海庵居士作于道光十二年(1832)以前的《燕臺鴻爪集》所記:“京師尚楚調。樂工中如王洪貴、李六以善為新聲稱于時。一香學而兼其長,抑揚頓挫,動合自然,口齒清歷?!盵11]嘉慶道光年間來京的漢調演員造詣深厚,頗有影響,這里的“楚調”指湖北之漢調,漢調已成為時尚,形成了“班曰徽班,調曰漢調”的新局面,這時徽班以唱漢調皮黃為主。
漢調演員的進京,使?jié)h調皮黃融合于徽班之中,加強了漢調和徽調的融合。關于徽調的概念,后來學界常常將徽班所唱之腔籠統(tǒng)稱為“徽調”,但是對于徽調這個概念還有待辨析。從歷史資料的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些不同的認識,如馬彥祥《二黃考原》中寫道:“自從有了徽班這名稱之后,于是所唱的梆子腔亦隨之而改稱曰徽調?!盵12]劉豁公《歌場識小錄》中寫道:“亂簧者何?‘皮’‘簧’(西皮二簧)之總名也。其初本為‘漢調’,清朝中葉始有‘徽調’之稱?!拇蠡瞻唷ù号_、三慶、四喜和春)亦于以成立?!照{’之名,即自此始。然調無徽漢之分,音有皖鄂之別。同一‘調’也,伶以皖音度之則‘徽調’,亦以鄂音,即‘漢調’矣。”[13]以上,對“徽調”有兩種不同的認識,一是在徽班所唱的劇種聲腔稱為徽調,二是由于演唱語音不同而分為徽調和漢調。所以,筆者認為并不能將徽班所唱之腔簡單稱為徽調。陳彥衡《說譚》中記載:“二黃西皮始于湖北黃岡黃陂,后分徽漢兩派,要皆本其方言編為韻調,音節(jié)雖有不同,規(guī)模仍歸一致。北京梨園名角,自程長庚、余三勝、王九齡始,以二黃名于時,程徽人,余、王楚人,皆能本其所學,闡發(fā)精微,自成宗派。后之學者,鮮能出其范圍。大抵,徽調高亢激昂,氣韻沉雄,程氏之音也,汪桂芬差足嗣響;楚調清圓,曲折悠揚,聲情綿邈,余、王之勝也,譚鑫培獨擅其長?!盵14]從以上資料大致推斷,漢調和徽調都以唱皮黃腔為主,后來自成一派,風格各異,兩派代表人物分別是余三勝、程長庚等。
清末,北京徽班的表演受到觀眾的歡迎,觀眾面十分廣泛,包括北京社會的各個階層,不僅有市民、手工業(yè)者,還有貴胄官吏、文人商賈、票友等,特別是慈禧太后、光緒皇帝都是京劇的愛好者,這對于京劇自身的發(fā)展在客觀上起到了促進作用。觀眾的層次、欣賞水平高,對于藝人的表演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昆曲是明朝中葉至清代中葉戲曲中影響最大的聲腔劇種,其表演形式具有一系列嚴格的規(guī)范。對于藝人來說,學習昆曲是提高自身藝術水平最便捷的途徑。陳彥衡《舊劇叢談》中載:“今日之皮黃,由昆曲變化之明證,厥有數端?;?、漢兩派唱白純用方音鄉(xiāng)語,北京之皮黃平仄陰陽、尖團清濁分別甚清,頗有昆曲家法,此其一證也。漢調凈角用窄音假嗓,皮黃凈角用闊口堂音,系本諸昆腔而迥非漢調,此其二證也。皮黃劇中吹打曲牌皆摘自昆曲……而武劇中之整套〔醉花陰〕〔新水令〕〔斗鵪鶉〕〔混江龍〕等更無論矣,此其三證也。北京皮黃初興時,尚用雙笛隨腔,后始改用胡琴,今日所指唱者之〔正宮〕〔六字〕諸調,皆就笛而言,其為昆班模仿變化無疑,此其四證也。徽班老伶無不擅昆曲,長庚、小湘無論矣……其舉止氣象皆雍容大雅,此又由昆曲變化之確實證據。然則北京之皮黃,固不可與徽、漢兩派之皮黃同日而語矣?!毙炝柘鲈凇镀S之土雅花》一文中將皮黃的發(fā)展演變分為三個時期:一是土唱時期,即乾嘉時代入北京之徽班,楊掌生謂其音調哀戚頑艷而不登大雅之堂者是。字音、節(jié)拍均用土音,蘇皖鄂京各從其習?!啊嗳齽偬侥笇⑸韥碓趯m站”之下,“等候公主盜令還”之上連唱九個等字,是土唱之遺法。……“京朝派”之所謂“老”即“土”而已矣,老派之長處乃周詳不懈,其短處則煩瑣笨滯,與京朝空氣絕不相容。……二是雅唱時期,在前清到咸同之間,即長庚二奎三勝等一輩由土入雅之時期,其工尺調門音律念字吐音以雅曲為標準,以昆老前輩為法,用中州音韻而參以周正之官音,唱功并無多大巧妙,無非字正腔圓,神完力足……只覺其風格遵上,而無多大之美感,于是花唱乃應運而生。[15]由此看出,京劇在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從演唱、發(fā)音吐字、音樂各方面吸取昆曲特點,與北京皮黃初興之時已有明顯區(qū)別。
除了腔調和演唱之外,器樂伴奏的完善對京劇的形成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胡琴是徽班的主要伴奏樂器,但是自徽班進京后所使用的胡琴與后來京劇所使用的胡琴有所不同。據史料記載,徽班進京后所使用的胡琴為木制琴筒,且筒粗碼寬,后來為了演唱的需要,將琴筒改為竹筒,琴碼改為短琴碼。胡琴從音色、音量、伴奏技法多方面得到豐富和提高。
關于京劇的形成時間,并無確切的時間點,一般多認為形成于19世紀中葉,如蘇移在《京劇二百年概觀》中講道:“京劇的形成1840年到1850年這一歷史階段。”《中國京劇史》寫道:“在清道光至咸、同之間(1840-1860),京劇這一具有深厚藝術傳統(tǒng)的嶄新劇種就應運而生了?!钡珜τ诰﹦〉男纬蓵r間也有不同的看法,如蘇移在《京劇有多少年歷史》一文中列舉了三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看法是從1790年徽班進京開始;第二種看法是清道光年間,徽班在京的演出,從演出樣式到表演風格與徽班1790年進京時的演出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標志著一個新劇種的出現;第三種看法是真正有自身完美的藝術形式、風格,是在清代的同治、光緒年間,當時的演員代表人物是譚鑫培、王瑤卿。第一種看法存在明顯的問題,不能說徽班進入北京即是京劇形成的時間。一個劇種形成的標志主要表現在聲腔和語言兩個方面,即京劇聲腔和語言的確立與統(tǒng)一。道光時期,出現了以程長庚、張二奎和余三勝為主要代表的京劇演員。關于這一時期的演唱語音,《齊如山文集》記載:北京的皮黃分為三派,第一派是京派,代表人物是張二奎,第二派是徽調,代表人物是程長庚、王九齡等,第三派是漢調,代表人物是余三勝?!陨纤劦娜杉淳┣?、徽調、漢調,念字各有不同,京腔多北方音,漢調帶湖北音,徽調多與昆曲融合,然亦不是完全昆腔的念法。[16]所以,道光時期京劇的演唱語音并未統(tǒng)一。徐凌霄在《皮黃之土雅花》一文中寫了關于皮黃演變發(fā)展的第三個階段:“‘花唱時期’,引領者是同光時的汪桂芬、譚鑫培、孫菊仙,他們的唱腔是對‘嚴格之正生格度’的挑戰(zhàn),已‘擺脫雅唱之拘束,而為花唱之創(chuàng)造’,個人風格突出,終于讓皮黃‘放出空前未有之異彩’?!盵17]在徐凌霄看來,北京皮黃在風格、演唱、吐字發(fā)聲等各個方面的發(fā)展跨度都相當大,第三個階段的北京皮黃更是“大放異彩”,與前兩個階段的皮黃明顯拉開了距離。這一時期對皮黃革新以譚鑫培的成就最高,他在繼承前輩的基礎上對聲腔曲調精雕細琢,呈現出全新的面貌。陳彥衡在《舊劇叢談》中記述了譚鑫培唱腔與前人的不同:“老角劇詞有多至數十句者,則腔調有時而窮,難免重復之誚。譚鑫培每于劇中長詞剪裁變化,使一句一腔,絕不相犯……名角之勝人處,正自貴精不貴多也。”[18]與程長庚、張二奎和余三勝時期“喊似雷”的唱腔相比,譚鑫培對唱腔的處理更加精致化。在演唱語音方面,譚鑫培創(chuàng)造了“以湖廣音夾京音讀中州韻”的唱念方法,后來成為京劇演唱語音標準。總體看,譚鑫培對皮黃的創(chuàng)造革新以“求新”“求變”“求精”為原則,已與早期唱腔明顯拉開了距離。所以,關于京劇形成的時間更符合前面所引的《京劇有多少年歷史》第三種看法“真正有自身完美的藝術形式、風格,是在清代的同治、光緒年間”。
京劇雖然形成興盛于北京,但是“京劇”一詞最初并非出自北京?!熬﹦ 泵Q實來自上海。光緒、宣統(tǒng)年間,北京的皮黃班相繼到上海演出,被稱為“京調”“京劇”,1876 年3 月2日《申報》上第2 版中《圖繪伶?zhèn)悺芬晃氖状纬霈F“京劇”一詞,文中寫道:“京劇最重老生,各部必有能唱之老生一二人,始能成班,俗呼為臺柱子?!碑敃r上海也有徽班唱皮黃,為了與北京來的皮黃相區(qū)別,就以“京劇”一詞區(qū)別。所以,“京劇”一詞的出現是帶有地域性質的。后來傳到北京,逐漸成為劇種之名。在扎根北京的同時,京劇向天津、上海等地流布。20 世紀前期,京劇遍布全國,盛極一時,對全國劇種有很大影響。精益求精的唱念做打、流派紛呈的京劇名家、精妙迭倫的唱腔使京劇成為當時戲曲舞臺藝術的最高代表。
回望過去,從“北京皮黃”到京劇經歷了相當一段海納百川、吸收借鑒和銳意進取的歷程,才使得京劇在歷史舞臺上大放異彩。放眼當下,京劇需要根據時代變遷尋求新的發(fā)展機遇。京劇作為我國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典型代表,要結合新的時代要求,在薪火相傳、守正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綻放出新的時代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