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佳林 葉原
北魏早期的佛像帶有濃郁的中印度色彩,造型保留了從印度流傳過來的大部分形象特征,以犍陀羅風格為主,同時融入了印度笈多王朝的造像特點。彼時,西域高僧進入中土傳教、授經(jīng),帶來了犍陀羅樣式的佛像,使得工匠在最初造像的過程中參考的佛像樣式基本源自佛教經(jīng)文,故北魏早期的佛像往往是依據(jù)經(jīng)典儀軌制作而成的。北魏初期的造像梳波浪式發(fā)髻,面部圓渾,有高鼻梁和深眼窩,身材高大雄偉,衣褶為扁平狀上加刻陰線,乃犍陀羅樣式的沿襲。還有一些造像除了有犍陀羅風格之外,還帶有笈多地區(qū)的造像特點,比如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位期間由菀申所造的鎏金銅佛立像。該佛像總高53.5 厘米,有波浪形發(fā)髻,臉型方圓,眉長鼻高,雙耳垂肩,上身著通肩圓領(lǐng)袈裟,衣紋線條流暢,毛料質(zhì)感清晰。同時,佛像雙手屈臂,左手掌心向上伸出,右手朝前,雙腿分開立于蓮花座上,呈現(xiàn)出典型的犍陀羅樣式。不過,該造像下身長裙如同被水浸濕般緊貼雙腿,呈“U”字形出水式衣紋,即密集隆起的圓繩狀,大腿輪廓較為凸顯,這其實屬于笈多秣菟羅的地方特色。
菀申造鎏金銅佛立像是北魏初期造像的典型代表。北魏初期,大部分佛像或混合了外邦風格,或直接承襲了異域造像的特點。也就是說,這一時期的造像主要是對外來佛像的模仿和照搬,工匠們尚未形成自己的風格意識。
一、涼州模式影響下的云岡石窟
定都平城以后,北魏的佛教造像藝術(shù)于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涼州地區(qū)造像風格的影響。涼州即河西地區(qū),包括武威、天水等地。前秦呂光一度攻占龜茲,促進了兩地僧侶之間的頻繁交流。此后,涼州的佛教藝術(shù)蓬勃發(fā)展,逐步形成了獨具地方特色的造像風格,即涼州模式。
這種樣式的佛像已看不出犍陀羅造像的域外面孔,衣著風格、佛龕造型也呈現(xiàn)出本土化特征。涼州模式可分為兩個階段。按照宿白的研究,“早期可參考天梯山殘存遺跡、炳靈第一期龕像,晚期可參考肅南金塔寺、酒泉文殊山前山千佛洞和炳靈寺第二期龕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炳靈寺石窟第169 窟第3 龕。此龕內(nèi)塑有右袒披肩坐佛和菩薩,眼睛呈細長形,著衣風格與印度犍陀羅式佛像不同,右肩已被衣角遮住,呈現(xiàn)為獨特的“涼州式偏袒右肩”。這種變化的出現(xiàn)意味著佛教造像已開始走向本土化。偏袒右肩會裸露肉體,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講究含蓄的理念相悖。用衣角遮蓋肩頭可以使造像在符合佛教儀軌的同時,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兼顧本土文化觀念。
北魏滅掉北涼之后,原來活躍于涼州地區(qū)的教徒、工匠悉數(shù)遷入平城,為北魏佛教藝術(shù)的發(fā)展注入了新鮮血液,同時也將涼州模式帶入了北魏,為之后平城時期新造像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
經(jīng)歷了北魏太武帝殘酷的“滅佛毀像”階段之后,北魏佛教造像藝術(shù)在北魏文成帝拓跋浚在位時期達到了巔峰。為鞏固政權(quán)、安撫民心,拓跋浚命曇曜主持開鑿了云岡石窟第一期(第16 至20 窟),即曇曜五窟。曇曜五窟的五尊主佛分別對應北魏開朝以來的五位皇帝,總體分為兩組,第16 窟、第17 窟為一組,第18 至20窟為一組,三窟造像皆以三世佛為主,大體采用橢圓形穹頂,佛像占據(jù)了窟內(nèi)大部分面積。以第18 窟的佛造像為例,北壁主佛釋迦牟尼像氣勢磅礴,梳高肉髻,短頸,面頰豐圓,鼻梁高挺,眼睛呈細長型,神態(tài)莊嚴肅穆,身材魁梧,右手下垂,身披偏袒右肩袈裟。佛像的面容雖然仍帶有域外特征,但眼睛形狀已經(jīng)有了鮮卑族特點。
佛像的細節(jié)雕刻尤其精細,證明工匠水平頗高。在服飾上,云岡石窟一期造像大部分沿襲了涼州模式的著衣風格,采用通肩、偏袒右肩為主的服飾。不過,第18 窟的造像著衣雖是偏袒右肩式,但可看出笈多秣菟羅的貼體衣紋,第20 窟的造像身上則出現(xiàn)了與犍陀羅造像相似的厚重立體感衣紋。云岡石窟一期的造像風格與早期造像的域外風格不同,吸納、消化了多種造像風格,同時還將鮮卑族尚武的精神氣質(zhì)融入其中。因此,云岡石窟第16 至20 窟的造像不是對外來藝術(shù)的簡單移植,也并非只是參照傳統(tǒng)進行再創(chuàng)造,而是在不破壞造像儀軌的前提下,努力追求符合本民族審美需要的風格,以期實現(xiàn)佛教造像藝術(shù)適應本民族文化環(huán)境的創(chuàng)新性轉(zhuǎn)變。
二、漢式風格的出現(xiàn)
由于北魏孝文帝深受漢文化影響,北魏在471 年開始推行漢化的政治改革,這對同時期的佛教造像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實際上,云岡石窟大規(guī)模的開鑿工程,即云岡石窟第二期造像的建造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前便開始了,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石窟造像出現(xiàn)在第7 至13 窟——第11 至13 窟為一組三窟的形式,其余為一組兩窟的形式。此時的佛像風格已與云岡石窟第一期時大相徑庭。無論是壁面布局還是建筑形式,都有了漢化色彩,出現(xiàn)了供養(yǎng)人隊列這種世俗化的雕刻圖像。這一時期的佛像總體上不如以往那樣高大、雄偉。雖然佛像面部還有犍陀羅風格影響下的高鼻、薄唇,但佛像的著衣主流已改換為漢式冕服。舉例來說,第6 窟的全部大型佛像皆改變了過去的著衣風格,衣服被雕成了褒衣博帶式。第6 窟中,東壁的釋迦牟尼立像面容精美,身著帶有標志性下擺的漢式長袍,衣褶清晰流暢,頗具運動感,雕琢精細但又不失力度,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剛?cè)岵馈9そ硨Φ窨碳记梢呀?jīng)駕輕就熟,雕刻出的佛像不再像初期造像那般僵硬。正是在這個時期,漢化后的北魏佛教造像風格基本成形。
北魏孝文帝于496 年遷都洛陽。促進漢化改革是其遷都的真實目的之一。彼時,雕刻漢化造像的潮流愈演愈烈。在500 年前后,北魏佛教造像全部改著漢式冕服,外邦服飾幾乎完全消失。
云岡石窟第三期的開鑿時間始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一直持續(xù)到孝明帝正光五年(524),主要開鑿的石窟有第20 窟以西的第4 窟、第14 窟、第15 窟和第11 窟的壁上小龕,同期開鑿的還有龍門賓陽洞。這一時期的佛造像面部清瘦、修長,眉目開朗,身著衣紋輕盈的漢式冕服。這種漢化風格被稱為“秀骨清像”,佛造像身上的一痕一紋皆呈現(xiàn)出清新雅致、飄逸靈動之感。這種漢化風格一方面更加符合中國傳統(tǒng)審美意趣,另一方面也在世俗化的嬗變過程中大大降低了造像的宗教意味。然而,正是因為這種漢式造像風格雖然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衣冠制度,但并不符合佛教造像儀軌,故而在信仰根基不夠牢固的情況下,于北魏之后逐漸消失,被與云岡石窟模式相似的北周、北齊的域外石窟風格所取代。
三、結(jié)語
總體來看,北魏時期佛教造像的風格極為多元,既有印度佛造像的色彩,又關(guān)涉漢族文化和鮮卑族文化。事實上,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造像風格的演變都是如此:佛教文化與社會文化相互滲透、結(jié)合緊密,在一次次民族融合、政權(quán)更迭和觀念信仰的碰撞中,逐步確立了自身的獨特風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宗教學一般項目“6 世紀上半葉中國北方地區(qū)佛像民俗化研究”, 批準號:20BZJ014;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北朝佛教造像中的儒、佛文化互動研究”,批準號:2018QNYS66;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項目批號:SWU170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