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時,吳嫂聽說鎮(zhèn)上有大部隊經(jīng)過,就奔向墻角雞窩,手里握著熱乎乎的紅皮雞蛋,心里熱浪起伏。
吳剛當兵三年,吳嫂這心就提著三年,盼著三年。
“咣當”門開了,蘆花雞被驚得飛起來,身穿軍裝的吳剛出現(xiàn)在門口。
吳嫂愣了一下,一把拉過丈夫,上下打量了一遍,胳膊腿都全乎。趕忙著去刷鍋、燒水、打雞蛋。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水煮蛋端給丈夫。
三歲的兒子小蒲棒躲在門后,吳剛抱起兒子,說,“小蒲棒,叫爸爸。”小蒲棒叫著:“爸爸、爸爸。”吳剛夾起水煮蛋,喂進蒲棒張著的小嘴,又夾起一個給吳嫂,吳嫂又推給丈夫,說:“你吃吧,吃飽了好抓緊歇歇。”
“啥時候出發(fā)呀?”
“連長批了大約兩個小時的假,月亮升起時就出發(fā),出發(fā)前會有人來通知我。”
吳嫂剛剛還一臉燦爛,轉身偷偷地抹了一下眼角。嫁給吳剛第二年,他就參軍去了部隊。吳嫂有些委屈地說:“兒子三歲了才見你第一面,回來一趟炕沿沒坐熱,就要走?!?/p>
小蒲棒在爹的懷里,爹的臉貼著他的臉,蹭來蹭去癢癢得有些疼,嚷著找娘。
吳嫂去外屋拿出家里的苞米面袋子,準備和面烙餅,給丈夫準備干糧。吳剛拉她回到屋里,說,“別忙了,部隊上不缺吃的?!?/p>
“你先陪陪兒子吧,蒲棒天天嚷著找你,我馬上就做好?!?/p>
吳嫂邊烙餅邊回憶,五年前與吳剛的第一次約會。
天剛黑下來,吳剛的口哨聲就在蒲河岸邊響起。他倆約定月亮升起時蒲河邊見,那晚的月亮特別圓,耳邊回蕩著悅耳的蟬鳴,她說:“真好聽。”他看她說:“月光里的你,真好看。”他拉著她的手,一晚上沒松開。她發(fā)現(xiàn)倒映在蒲河水中的月亮很美,在心里不斷地呼喚月亮月亮快升起。
他們最后一次去蒲河岸邊,是吳剛去部隊的前一天晚上。
她依偎在他身旁,盼著月亮月亮快升起,她喜歡月光里的他,更喜歡他在月光里看她的目光,他摟著她,摸著她凸起的肚子沖著月亮說:“要是生個兒子就叫蒲棒,生個女兒就叫蘆花吧。”
她撲在他懷里嚶嚶地哭,他捧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哭啥?等我打完仗回來,告訴咱們的孩子,爸爸是個扛過槍的軍人?!?/p>
小蒲棒在爸爸懷里迷迷糊糊睡了。吳剛把妻子拉進屋里,吳嫂嚷著還有一張餅沒烙好。吳剛說:“炕頭也能烙餅。”扯著吳嫂進屋,吹了燈。
吳嫂躺在丈夫身旁,心里念著月亮月亮別升起。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連里的通訊員,氣喘吁吁地說,“連長命令,吳排長馬上歸隊,部隊要在月亮升起前出發(fā)?!?/p>
吳剛提著苞米餅歸隊了。戰(zhàn)友們聽說排長有了兒子小蒲棒,一陣哄搶,說,給排長放假回家繼續(xù)烙餅,說不定還能再烙出個小蒲棒呢。
多少個夜晚,吳嫂躺在炕上,念著月亮月亮快升起睡著了。夢里見到了丈夫回來了,說,“有了小蒲棒,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這下可啥也不怕了?!眳巧┏隽艘簧砝浜剐蚜?,摸著平平的小肚子遺憾地念叨,就怨那沒有月亮的晚上,咱們的小蘆花還沒懷上呢。
吳嫂聽說,丈夫的部隊到朝鮮戰(zhàn)場的消息,戰(zhàn)斗很艱苦,就和小鎮(zhèn)上的姐妹們做炒面、做軍鞋,送到鎮(zhèn)政府。
這晚是正月十五,吳剛又來到妻子的夢里,約她一起念月亮月亮快升起,在月光里,看見他帶領戰(zhàn)士們擊退美軍一次又一次進攻。
抗美援朝結束兩個月后,吳剛回來了,身后跟著通訊員。吳嫂看著拄著拐杖走向自己、空空的左褲管的丈夫哭了。吳連長打趣地說:“哭啥,右腿還在,啥也不耽誤。”
三個月過了,吳嫂的小腹一直平平的,女兒小蘆花成了吳家的另一個盼望。
這晚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一,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吳連長一家三口,去了蒲河岸邊。點亮了寫著連里陣亡戰(zhàn)友名字的孔明燈,目送它們順著蒲河水漂向遠方。
吳連長左手拄著拐杖,莊嚴地站在蒲河岸邊,緩緩地抬起右手,敬了一個長長的軍禮。
落雪無痕
那年冬天格外地冷,風兒針一樣扎著清晨。姥姥圍著灶臺忙活著,一把柴火丟進灶坑,嘩啦躥出一道火苗,姥爺沖著火苗暖暖手。
他爸,變天了,今天別去上工了。
不行,沙坑里還有沒掏出的沙。昨天隊長說,村里不要這沙了,把沙坑清理干凈才給工分,緊緊手也就半天的活,我就答應了。
北風煙兒雪的不得干活,那沙子還不被風刮跑了。
沙坑背著風口呢,咱多弄車沙子,除了自己家蓋房用,余下的可以用來賣錢,買些磚瓦木頭,再加上之前存的沙子,明年就可以蓋新房了。
姥姥夢里的磚瓦房,在姥爺?shù)脑捳Z里真實起來。
姥爺接過姥姥遞過來的苞米白菜糊糊,呼嚕嚕喝了幾口,咬了口發(fā)面餅子,就著芋頭咸菜,嘴里呼出一團團熱氣。
北風蠱惑著雪花,拱開姥姥家的窄門,一股寒氣打著旋兒填滿土屋。出門趕工的姥爺,緊了緊腰上的帶子。開著四輪車出發(fā)了。
快中午時,雪花落滿小院,白了屋頂,白了鄉(xiāng)間小路。姥姥擔心姥爺一根筋,后悔沒攔住姥爺,就頂著北風雪花兒,沖著姥爺回來的路張望著。
姥姥家的窄門再一次被狂風舞開,滿身是雪的隊長來報信,說沙場塌方了,姥爺連同他的四輪車被壓在沙坑里。姥爺被扒出來時,模糊得沒了人形。那年,姥姥剛好五十歲。
姥姥一個搖晃,倒在地上。醒來后,見到兒女們披麻戴孝,抱在一起哭,又昏了過去。再醒來,就傻了似的,光著腳跑到大門口去等姥爺回來。
媽媽是姥姥的大女兒,姥爺還在世就嫁到小鎮(zhèn)了。姥姥家在東村,離小鎮(zhèn)五里路,媽媽風箏一樣飄在姥姥的視線里。姥爺走后,姥姥一夜雪染青絲,媽媽經(jīng)常帶著我去姥姥家,在姥姥懷里聽他們的故事,姥爺一直活在姥姥的故事里。
春風趕走雪花時,姥姥終于清醒過來了。挺直了瘦弱的腰身,松柏一樣帶領兒女們扒掉舊屋,三間磚瓦房立在東村口,完成了姥爺生前的愿望。姥姥沒再嫁人,一直守著家。
媽媽的家在蒲河左岸的鎮(zhèn)北大院里,每天枕著綠皮火車轟鳴聲醒來,晚上等待爸爸乘綠皮火車從城里歸來。做好的晚飯放在鍋里熱著,聽見爸爸的腳步聲,開始張羅一家人開飯。
爸爸喜歡喝小酒,冬天雪花一飄,媽媽就會端出酒壺酒盅下酒菜?,一壺熱辣辣的酒溜溜達達下肚后?,爸爸臉色泛紅,就開始講大清朝的歷史,咱們家是錫伯族,祖上是八門提督,是統(tǒng)兵的大元帥,在古盛京城有好大個宅院,這大宅院里發(fā)生過好多故事。最后還一定要說?,他們單位正在蓋福利房,等分到兩室一廳的樓房,全家可以一起搬到城里,大人不用這樣辛苦,孩子們就可以去城里上中學了。
媽媽慢聲細語說,你那酒壺里的樓房都蓋多少年了,再過幾年孩子們都讀大學了,還沒看見樓房的影子。爸爸笑呵呵為自己開脫,后后有房,好房不怕等。
爸爸退休的前一年的冬天,雪花兒是午后飄起來的,越飄越厚,到吃晚飯時,一腳下去,埋了小腿肚。爸爸沒有準時回來,媽媽說火車誤點了,讓我們先吃飯,她等爸爸。在冬天火車時常晚點,媽媽一遍一遍地熱著留給爸爸的飯菜,人跟鍋里丟了魂的白菜湯似的,來來回回去大門口瞭望,耳邊火車轟鳴,就是沒有爸爸的影子,這晚爸爸沒回來。
第二天,雪停了。半天一夜的積雪壓得屋頂瓦片吱嘎響,一直沒有爸爸的消息,不祥籠罩著清晨。一輛小汽車開進鎮(zhèn)北大院,媽媽被接去城里,來人說,爸爸做實驗時暈倒在實驗室,藥物中毒昏迷不醒,正在醫(yī)院搶救呢。
醫(yī)生說,爸爸呼吸還在,醒來的機會不大,恐怕這輩子就這樣睡下去了。
媽媽帶著植物人爸爸回小鎮(zhèn)了。媽媽每天按照醫(yī)囑,給爸爸打流食,唱爸爸喜歡的歌,給爸爸翻身叩背做按摩。
蒲河水凍了化了,化了又凍了,爸爸一直靜靜地躺著,姥姥一聲聲嘆息,拉過媽媽的手,淚無聲地流著,一臉無奈與不忍丟給昏睡中的爸爸。姥姥說,女人的命是男人給的,苦與不苦都得咽下去。這就是緣分。
姥姥的話,雪片一樣落在媽媽心頭。
我好久沒回娘家了,媽媽看到蒲草一樣的我,行單影只地歸來,再看看床上昏睡的爸爸,一臉的問號變成淚水。心疼地說,快看看女兒吧,你這沒良心的,趕快醒來吧。
渴……渴……模模糊糊的聲音。是你爸爸熟悉的聲音,這幾天我偶爾就聽到這聲音,還以為是幻覺。媽媽笑容里掛滿淚花,顫抖地叫著,老佟……老佟……你可醒了?,是聽到我罵你沒良心了,還是心疼女兒了呀。
爸爸真的醒了,疲憊地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咋大白天他躺在床上?
爸爸你昏迷好久了,是媽媽一直照顧陪伴呼喚著你。我急切地說,恨不得一下子把這幾年積壓在心里的話,都說給他聽。
窗外又飄起了雪花,媽媽緊緊地摟著我,笑,哭,笑。女兒別怕,再冷的冬天都將過去。
雪停了。積壓在屋頂?shù)穆溲陉柟獾恼丈湎?,吱吱嘎嘎?lián)頂D在房檐邊,一串串水珠排著隊唱著歡快的歌,滴答……滴答……唱著歡快的歌。
京格格:本名佟繼萍,錫伯族。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沈河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選刊》轉發(fā),小小說入選年度作品選,并多次獲獎。出版小小說集《蒲河之約》,被收入《小小說名家精品文庫》。